論《呂刑》“祥刑”思想及其史鑒價值

于 瑤 張志泉

(山東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山東青年政治學院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3)

法治中國建設需從我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中吸取營養(yǎng)和智慧。“祥刑”思想出自《尚書·呂刑》篇，是我國古代重要的刑罰思想之一，是中國傳統(tǒng)刑制文明的寶貴精神財富?！渡袝涡獭吩唬骸坝邪钣型?，告爾祥刑?！雹佟渡袝罚跏浪?、王翠葉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25頁。顧頡剛和劉起釪先生在《尚書校釋譯論》中總結了歷代對“祥刑”的注疏，主要有三種觀點：“善”則“祥”；“祥”與“詳”通用，“祥刑”實為“詳審之刑”；“無刑而民安”則“祥”。②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997頁?！吧啤薄霸攲彙薄盁o刑而民安”都突出了“德”之作用，強調了“善”之內(nèi)核，彰顯了用刑公正之目標，對于當今我國法治建設、司法體制改革以及刑事政策的制定都具有重要的史鑒價值。

一、《呂刑》“祥刑”思想的內(nèi)涵解讀

《呂刑》作于西周第五代王周穆王時期，從時間上看，這個時期還處于西周早期。周穆王任命呂侯為大司寇，讓其執(zhí)掌刑罰殺伐之權，輔佐自己治理天下。《呂刑》是呂侯制定的刑典，“祥刑”思想是《呂刑》的指導思想，內(nèi)涵豐富，充分體現(xiàn)了德之作用以及良善、公正的司法精神。

(一)民本天命觀：“祥刑”思想的認識論基礎

在中國人的價值體系中，“天”不是無意識、無理性、無知覺的自然存在物，而是知善惡、辨是非、有情感的道德存在物，甚至還具有支配國家和個人命運的超自然能力。③馮雷、劉曉然：《論中國傳統(tǒng)時間觀念對古代司法的影響》，《山東社會科學》2018年第8期?！疤臁笨梢约s束人們的思想和行為，促使人們多做好事、趨善棄惡，直到今天我們還經(jīng)常聽到“人在做，天在看”的說法。在古人的思想世界里，最高的神明是“天”，統(tǒng)治者被視為“天之子”，統(tǒng)治轄區(qū)被稱為“天下”，政權的合法性是基于“天”的選擇和授權。早在殷商時期，統(tǒng)治者就宣稱自己的政權是上天授予的，甚至在被大臣告誡要敬畏天命時，商紂王仍作出“我生不有命在天”④《尚書》，王世舜、王翠葉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30頁。的回答，揚言自己接受的是上天的大命，百姓不能違背上天的旨意而將其推翻。在商人的思想世界里，天命是恒定而可信的。但周人的認識卻與此不同，周初政治家反思殷商暴政亡國的歷史教訓，認識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王世舜、王翠葉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462頁。，天命是會變的，變的原因就是統(tǒng)治者喪失了德行。這樣，君主的道德和由“天”授予的政權之間就有了直接聯(lián)系，君主有德則有權，失德則失權，無德則無權，君主必須“以德配天”，否則將喪失執(zhí)政的合法性基礎。被賦予了主體人格和主觀意志的“天”不僅是政權的裁決者，還是政治統(tǒng)治的監(jiān)督者，然而“天”的意見要如何表達呢？《康誥》有言：“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尚書》，王世舜、王翠葉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84頁。，即上天的意思要通過臣民的反映表現(xiàn)出來，這就將抽象的“天意”與具象的“民意”聯(lián)系起來，“天授權”實際上就是“民授權”，“天意政治”實則是“民意政治”，“保民”和“敬天”是統(tǒng)一的。于是，“敬天保民”成為西周早期統(tǒng)治者的不二政治選擇。這種將民意和天意統(tǒng)一起來，認為順應天意必須要尊重民意，悖逆民意勢必要失去上天的信任并進而喪失政權的思想，就是民本天命觀。

古代刑罰以肉刑為主，殘軀不能復原，人死不能復生，特別是“五虐之刑”極為殘暴?！芭靶獭敝安粌H在于施刑手段殘忍，更在于“罔差有辭”，即對犯罪之人不加區(qū)別，無論犯罪行為是輕是重一律處以重刑。這種對百姓不負責任的做法惹怒了上天，于是上天降下災禍“遏絕苗民”。上天讓士師制定法典，教導百姓遵守法度、敬重道德，百姓“明于刑之中”，統(tǒng)治者也能“配享在下”，刑罰彰顯出威懾壞人和教育好人的社會效應，國家治理有序，社會得以安寧，“刑”故而成為“祥刑”?？梢姡跋樾獭笔窍鄬Α芭靶獭倍缘?，“祥”與“虐”是刑罰的兩種不同導向，“治”與“亡”是民本天命觀指導下的相應后果，所以說，民本天命觀是“祥刑”思想的認識論基礎。

(二)明德慎刑：“祥刑”思想的核心理念

民本天命觀的核心思想是重民保民，重民要求順應民意，保民要求愛惜民力，這就要求刑罰的適用以輕緩謙抑為要?！秴涡獭饭灿?次提到“赦”，疑罪從赦的規(guī)定避免了濫刑濫罰，“贖金”的規(guī)定使以財產(chǎn)罰代替肉刑成為可能。無獨有偶，《呂刑》還有7次提到“敬”，“敬”有恭敬、慎重的意思。呂侯多次告誡諸侯臣子要“敬刑”“慎刑”，要求諸侯臣子依法審案、依法定刑，對待刑罰要有謙卑謹慎的態(tài)度，以免罰不當罪?！吨芏Y》講“刑新國用輕典”*《周禮》，呂友仁、李正輝譯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10頁。，新國往往缺乏人力和財力的積累，繁殖人口和積累財富是新建之國的重要任務?！秴涡獭纷饔谖髦茉缙?，“用輕刑”對于增加西周的社會財富和穩(wěn)定剛剛建立的西周政權有重要意義。為了實現(xiàn)“用輕刑”，“祥刑”將“德”的豐富內(nèi)涵寓于刑罰之中，一方面突出刑罰的道德品格，要求法典本身具有道德性，即具有寬宥、良善的價值取向；另一方面強調刑罰的警示和教化作用，通過對犯罪人施加刑罰以警示臣民守法，通過懲戒奸惡以教化臣民向善，從而實現(xiàn)“以教抵德”“以德去刑”的作用。“祥刑”與“虐刑”的區(qū)別在于對待“德”與“刑”的不同態(tài)度，“虐刑”不以“德”用刑，而是專注于殘酷的刑罰形成的威懾力，即通過讓百姓心生畏懼來達到“以刑去刑”的效果；“祥刑”則以明德慎刑為核心理念，通過讓百姓信服刑罰來實現(xiàn)“以德去刑”?！暗峦┪?，德明惟明”*《尚書》，王世舜、王翠葉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21頁。，讓百姓畏懼刑罰而不敢違法固然能起到威懾犯罪的作用，但是卻難以產(chǎn)生讓百信尊重法、信任法的效果，數(shù)千年前的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瑰寶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法律信仰的重要價值。在明德慎刑理念的指導下，“祥刑”要求“慎用刑”“敬于刑”，反對濫用刑罰，嚴懲用刑不公；以“祥刑”為綱領的《呂刑》提出用“贖刑”代替肉刑，以減輕罪犯的身體痛苦，又提出了“有并兩刑”，即當一個人同時犯有輕重兩種罪行時，以重罪吸收輕罪，只以重罪論處，對輕罪不再處罰，以體現(xiàn)刑罰的仁厚。通過寓德于刑、明德慎罰，“祥刑”求善的價值取向能夠順應民意，通達天意，因此能夠獲得百姓認同，從而鞏固西周政權的合法性基礎。

(三)用刑公正：“祥刑”思想的司法精神

將明德慎罰理念現(xiàn)實化就需要將之貫徹到具體的刑事司法活動中。在司法上，“祥刑”思想要求司法用刑不偏不倚、客觀公正，做到案情合于事實、判刑合于法律、刑罰正當其罪。為了保證罰當其罪，“祥刑”提出了一系列針對司法審判的技術性要求。第一，“兩造具備，師聽五辭”，“無簡不聽，具嚴天威”*《尚書》，王世舜、王翠葉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25頁,第327頁。，即司法官吏應當認真兼聽訴訟雙方的意見，嚴格考察每一項供詞的細微之處，以求得案件的真實情況。第二，“明啟刑書胥占，咸庶中正”*《尚書》，王世舜、王翠葉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30頁。，即在供詞確認后，司法官吏應當將犯罪事實與法典規(guī)定一一對應，找到案件應當適用的法律規(guī)定，以保證案件處理得準確無誤。第三，“惟齊非齊，有倫有要”*《尚書》，王世舜、王翠葉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29頁。，即判刑還應當堅持罪刑法定原則，根據(jù)法律的條款和綱要定罪量刑，保證司法審判的客觀公正。以上要求對實現(xiàn)刑事司法的程序公正有重要的保障意義。在實質公正方面，每個人的自得其所是公正的要義，這就需要司法官吏根據(jù)每個犯罪人、每個案件的具體情況判處相應的刑罰，比如對犯罪分子定罪量刑時，要區(qū)分犯罪人的主觀惡性，對過失犯從輕論處，對多次故意實施犯罪行為的不法分子嚴懲不貸；在對待社會大環(huán)境的“?！迸c“變”的關系上，要求區(qū)分亂世和治世，并根據(jù)社會的具體情況判處輕重不同的刑罰，最終實現(xiàn)當重者從重，當輕者從輕，寬猛相濟。

好的政策能不能帶來好的結果還要考慮政策和結果中間的變量，對刑事司法活動而言，司法官吏能否做到清正廉潔直接關系到司法公正能否成為現(xiàn)實。為了保證“祥善之刑”不淪入暴虐，以“祥刑”為綱領的《呂刑》對司法官吏提出了多方面的要求。首先，在任用條件上，要求“非佞折獄，惟良折獄”*《尚書》，王世舜、王翠葉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30頁。，意思是奸佞的人不能從事司法審判工作，只有善良忠厚的人才能擔任司法官吏。其次，在司法案件的審判上，司法官吏應當明察案件、慎重用刑，能夠按“勤”和“敬”的道德要求對待審判工作，在審慎核實案情真相的基礎上嚴格依法判刑，公正、廉潔地適用法律，杜絕徇私枉法。最后，在對違法司法官吏的處罰上，《呂刑》有“五過之疵”的規(guī)定：“五過之疵：惟官，惟反，惟內(nèi)，惟貨，惟來。其罪惟均，其審克之！”*《尚書》，王世舜、王翠葉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25頁。意思是如果司法官吏違背“祥刑”的要求，存在以權壓法、官官相護、以權謀私、貪贓枉法、營私舞弊等不法行為以致出現(xiàn)審判不公的惡果，將按照與犯罪人同等的罪行論處。這些措施都為實現(xiàn)“祥刑”凈化了吏治環(huán)境。

可見，“祥刑”是與“虐刑”相對、建立在民本天命觀基礎上的刑罰思想。它以明德慎刑為核心理念，以用刑公正為司法精神。它既要求靜態(tài)的刑事立法本身是貫徹寬宥原則的“善法”，又要求動態(tài)的刑事司法過程是彰顯公正精神的“良判”，具有實體法和程序法的雙重價值，表現(xiàn)出古人理性而豐富的法律智慧。

二、《呂刑》“祥刑”思想的歷史地位與價值

創(chuàng)作于西周穆王時期的《呂刑》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體系完整的刑制專文，“祥刑”是貫穿于《呂刑》通篇的綱領，是《呂刑》的精髓，是中國古代法制思想的源頭。

(一)奠定了中國古代封建正統(tǒng)法律思想的理論基礎

“祥刑”之所以為“祥”，在于其突出了“以德行刑”的重要性。西周初年，周公反思歷史教訓，在政治上推行德政，在法制上主張“明德慎罰”?！懊鞯隆奔磳Π傩帐┮越袒?，教導臣民敬重德行；“慎罰”要求反對虐刑，謹慎對待用刑?！暗隆迸c“罰”同為治國之“二柄”、治道之兩端，共同維護國治民安?！懊鞯律髁P”是西周政治文化的核心思想之一，是法律倫理化的首次政治實踐，而“祥刑”則是“明德慎罰”在西周不同時期的發(fā)展?！跋樾獭彼枷搿熬壍露巍钡膬r值理念為“德主刑輔”法律思想的形成奠定了理論基礎。春秋時期，孔子創(chuàng)建了儒家學派。戰(zhàn)國時期，孟子發(fā)展了儒家學說，主張以“仁”行政，以德治國。這個時期，儒家和法家的“禮法之爭”使“德”與“刑”的關系陷入理論爭鳴。秦漢時期，統(tǒng)治者正反兩方面的治國實踐證明了“仁義不施、專任刑罰”的局限性。董仲舒以史為師，把陰陽五行理論與儒家理論結合起來，創(chuàng)立了“天人合一”政治理論，提出“德主刑輔”的治國主張，確立以《春秋》決獄的司法制度，開啟了中國法律儒家化的歷史序幕。魏晉南北朝時期，儒生引經(jīng)注律、引禮入律，在立法和司法實踐中踐行和發(fā)展“德主刑輔”思想。隋唐時期，《唐律疏議》開宗明義提出“德禮為本，刑罰為用”的法制理念。至此，“德主刑輔”思想發(fā)展成熟，成為中國封建社會正統(tǒng)的法律思想。時至今日，“德主刑輔”思想仍具有借鑒意義，對科學建構德法綜合治理模式有重要的啟示價值?！暗轮餍梯o”思想與“祥刑”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兩者都強調了“德教”對于“刑罰”的價值和意義，“祥刑”思想為中國古代封建正統(tǒng)法律思想的最終形成奠定了理論基礎。

(二)推動了古代中國刑制文明的發(fā)展進程

古代刑罰濫觴于原始社會的報復行為，施刑者在復仇心態(tài)的影響下，用摧殘身體的殘酷手段懲罰異族勢力。國家出現(xiàn)后，這種以殘害身體為內(nèi)容的刑罰被載入法典，稱為肉刑，或曰殘害刑，受刑者或被臉上刺字，或被割去鼻子，或被砍去腳趾，十分痛苦且無法復原。野蠻的肉刑可以說是遠古人類同態(tài)復仇行為的殘余，而廢除肉刑則是刑罰制度走向文明的重要表征。以“祥刑”為綱的《呂刑》規(guī)定了贖刑的適用規(guī)范，形成了一套具體的贖刑適用制度，推動了古代中國刑制文明的發(fā)展進程。《呂刑》對古代中國刑制文明發(fā)展的另一個意義在于，它提出了“以刑成教”的理念，認為刑罰的最終目的是成就德行，即所謂“惟敬五刑，以成三德”*《尚書》，王世舜、王翠葉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24頁。。這樣，刑罰在功能上就突破了單一的懲罰性，而是具有“教罰一體”的多面性。之后，立說“仁政”的儒家學派繼承發(fā)展了“祥刑”用刑寬宥的刑罰適用原則。在儒家“省刑罰”和黃老道家“寬刑簡政”思想的影響下，以“緹縈上書救父”為契機，漢文帝廢除了延續(xù)上千年的肉刑制度，成為中國古代刑制文明發(fā)展史上的里程碑。隋唐時期，《開皇律》明確把“笞、杖、徒、流、死”規(guī)定為新“五刑”。中國古代封建法典的杰出代表《唐律疏議》也沿襲了《開皇律》的做法，以自由刑取代了肉刑，中國在世界上率先建立了文明、人道的刑罰制度。從中國古代肉刑廢除史看，“祥刑”思想用刑寬宥的價值取向和以罰金替代肉刑的“贖刑”制度推動了中國古代刑制文明的發(fā)展進程。

(三)確立了中國古代刑罰適用的基本原則

“祥刑”思想指導下的用刑原則是罪刑法定、罪刑相當。具體到審判活動中，一是要求嚴格依法適用刑罰，杜絕審判不公；二是要求認真核實犯罪證據(jù)，對存有疑問的案件從赦、從輕用刑；三是要求按照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原則定罪，綜合考慮犯罪人的主觀惡性和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靈活掌握用刑尺度。用刑求“中”是“祥刑”思想在刑事司法活動中的價值理念，“中”就是適度、準確、公正，不偏不倚，允執(zhí)厥中。“祥刑”思想所確定的刑罰適用原則是周初“敬天保民、明德慎罰”思想的體現(xiàn)，對防止濫刑、虐刑有重要作用，因而被后世統(tǒng)治者奉為圭臬，相繼沿襲。例如，秦簡《法律答問》區(qū)分了犯罪人的主觀過錯，把故意作假控告別人犯罪的列為“誣告”，把過失控告別人犯罪的列為“告不審”，并規(guī)定了輕重不同的量刑標準。西漢依據(jù)《春秋》“原心定罪”實際上是要求區(qū)分犯罪人的主觀惡性，視罪犯的犯罪動機判處輕重不同的刑罰。東漢陳寵曾以《呂刑》為藍本修訂律令法條，提出“溢于《呂刑》者除之”?！短坡墒枳h》要求司法官吏在審判活動中做到“先察其情，審其辭理，反復案狀，參驗是非”*《唐律疏議》，劉后文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52頁。，并規(guī)定對存有疑問的案件“各依所犯，以贖論”*《唐律疏議》，劉后文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75頁。?？梢姡跋樾獭彼枷氪_立的罪刑法定、罪刑相當?shù)男塘P適用原則和用刑求“中”的價值理念貫穿于中國古代法制發(fā)展史。正如楊鴻烈先生所言：“《呂刑》所包含的事實與思想都極為重要，差不多成為漢魏以降的立法準則。”*楊鴻烈：《中國法律思想史》，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頁。

(四)促進了中國古代廉政法律思想和法律制度的發(fā)展

《呂刑》的“五過之疵”為“惟官、惟反、惟內(nèi)、惟貨、惟來”。“官疵”即以權壓法，“反疵”是以權報怨，“內(nèi)疵”指權色交易，“貨疵”指索取和收受賄賂，“來疵”指貪贓枉法。“五疵”與“祥刑”的要求背道而馳，因此《呂刑》規(guī)定司法官吏犯了這些錯誤，將會受到與犯人一樣的懲罰，顯示出用法律手段懲治司法腐敗的嚴厲性。《史記》記載，夏代“帝中康時，羲、和湎淫，廢時亂日”*[西漢]司馬遷：《史記》，京華出版社2002年版，第13頁。，商紂王“好酒淫樂，嬖于婦人”*[西漢]司馬遷：《史記》，京華出版社2002年版，第19頁。。夏商兩代的腐敗現(xiàn)象給了周初統(tǒng)治者深刻的歷史教訓，以史為鑒，西周形成了一系列反腐倡廉的思想和制度，如《康誥》提出“明德慎罰”的治國之道，《無逸》告誡統(tǒng)治者要了解稼穡的艱難和小民的疾苦。以“祥刑”為綱的《呂刑》獨創(chuàng)的“五過之疵”，用法律手段對貪贓枉法的司法官吏加以嚴懲，正是“祥刑”思想指導下的制度選擇。從反腐倡廉的意義上看，“祥刑”思想對中國古代廉政法律思想的發(fā)展和法律制度的構建具有奠基意義。春秋戰(zhàn)國時期，法家學派承繼了“祥刑”以法反腐的思想?！豆茏印て叻ā酚醒裕骸凹槔魝俜?，奸民傷俗教，賊盜傷國眾”*《管子》，姚曉娟、汪銀峰譯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0頁。，即認為奸吏掌權會破壞國家的法制，并把貪贓枉法的奸吏等同于盜賊?！俄n非子·安危》把徇私枉法列為六種“危道”之首?！渡叹龝そ睢酚醒裕骸胺ㄆ?，則吏無奸”*《商君書》，石磊譯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98頁。，即主張用嚴明的法制整頓吏治、止奸除惡。在廉政法律思想的指導下，中國古代廉政法律制度建設碩果累累，成為中華法系極具標志性的成果。秦漢時期，《盜律》中列入貪污受賄行為，對貪贓枉法者處以重刑。魏晉時期，設《請賕律》嚴懲官吏濫用職權的行為?！短坡墒枳h》用《職制律》《廝庫律》規(guī)制官吏腐敗行為。《大明律》對官吏貪腐、暴征民財?shù)男袨橐灿忻鞔_的條文規(guī)定。歷代王朝對反腐倡廉的法理思考和法制探索在今天還有重要的啟發(fā)和借鑒意義，《呂刑》對中國古代廉政法律思想的發(fā)展和法律制度建設所具有的奠基意義尤其不容忽視，而貫穿《呂刑》通篇的“祥刑”思想無疑具有重要的歷史借鑒價值。

三、《呂刑》“祥刑”思想的史鑒價值

以古為新，古為今用。由于歷史的局限性，《呂刑》“祥刑”思想固然存有特定時代的諸多缺憾，但其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仍使之成為古代中國歷代效仿傳承的法律資源和司法參照，對我們今天的法治中國建設有重要的史鑒價值。

(一)厚植道德根基，實現(xiàn)德治與法治相融合

法治是現(xiàn)代社會最基本的治理模式，但是法治能夠發(fā)揮治理效能的普遍前提是法律本身包含的道德因素、體現(xiàn)的人類道德的普遍價值訴求。凡是能被公眾信仰的法律無一不是反映了基本的道德精神，把秩序、自由、平等、公正作為基本的價值理念。在法治中國建設中，過度依賴法治而忽視道德的涵養(yǎng)和教化作用極易導致“吉諾維斯綜合癥”，引發(fā)社會道德和公眾良知的集體滑坡。在現(xiàn)代國家治理中，法律依靠其權威性和強制力發(fā)揮“安天下”的作用，道德則依靠其感染力和行為示范性起到“潤人心”的效果，兩者在價值層面具有一致性，在功能上具有互補性，在內(nèi)容上存在交叉性，相互補充、相互促進。建設法治中國需要充分重視道德對法律的重大補足作用，厚植法治的道德根基是法治中國建設的應有之義和重要保障。第一，在立法中突出法的“良法”內(nèi)涵，把符合社會基本價值觀要求、體現(xiàn)公眾基本良知的道德規(guī)范上升為法律，使法律具備基本的倫理精神，防止立“惡法”行“惡治”。第二，在執(zhí)法和司法活動中突出道德的教育功能，通過法律職業(yè)道德教育強化執(zhí)法和司法人員秉公用法的意識，確保執(zhí)法嚴明、司法公正。第三，在培育全社會法治信仰的過程中突出道德的支撐作用，把法治觀念本身作為社會道德體系建設的重要部分，以道德的教化和示范功能引導人們自覺履行法律義務，堅定法治信仰。第四，在疑難法律問題的解決上考慮道德的基本訴求，通過尋找法律與道德的最佳契合點來解決缺少法律條文明確要求的疑難案件。*蔡虹、夏先華：《情與法的交融：司法裁判中適用情理研究》，《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法律雖然是基本的社會行為規(guī)范，但是法律并不能有效涵蓋社會的每個具體方面，當法律的局限性給案件的判斷帶來疑問時，道德就是重要的考量因素。違背道德要求的行為往往為法律所禁止，違反法律規(guī)定的行為一般也為道德所不恥，法律的基本原則與社會基本道德精神的一致性對疑難案件的解決有重要的啟示價值。法治中國建設的基礎是人們對法律的堅定信仰，如果法律本身不體現(xiàn)道德要求，那么將無法讓人們從內(nèi)心認同法律、信仰法律，法治中國建設將沒有根基。建設法治中國需要營造全民守法的社會環(huán)境，培育公民的守法意識固然可以通過嚴懲違法行為者令其不敢違法，但是如果依靠道德教育讓公民自覺認同守法的必要性，法治中國建設將收獲全社會遵法向善的長遠效果。建設法治中國應當以減少、消除違法犯罪行為為目標，這個目標的達成，不僅需要依靠法律“治病”，更需要依靠道德教化“預防”。充分重視道德對法律的涵養(yǎng)和引導作用，厚植法治的道德根基，是建設法治中國的必然要求。

(二)加強人性關懷，促進刑事政策的良法善治

在調整社會關系的各種法律規(guī)范中，刑法因其制裁方式的嚴厲性而成為社會秩序維護的一道重要防護線，只有當違法行為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后果，并且其他法律規(guī)范無法起到足夠的懲戒效果時，才能動用刑罰手段予以懲戒。刑罰制裁方式的嚴厲性要求我們按照刑法謙抑性的基本要求，落實更加人性化的刑事政策。刑事政策的人性化是指在制定和實施刑事方針、對策、辦法的全過程充分考慮人的價值和訴求，把人的生命視為首要和最基本的價值，把預防和減少犯罪作為刑事政策的最終目的。2012年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明確了司法機關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訴訟權利的保障義務，并在法條中大量增加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辯護權利保障條款，細化了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取消了“集資詐騙罪”“走私假幣罪”等9個罪名的死刑規(guī)定，新增了延期繳納罰金的規(guī)定。2017年建立起法官、檢察官以案釋法制度。這都是我國刑事政策更趨人性化、輕緩化的表現(xiàn)。然而，人性化絕不等同于姑息養(yǎng)奸，對確有犯罪事實、社會危害性較大的犯罪案件，應當按照罪刑法定、罪刑相適應的原則嚴肅處理。具體而言，就是要落實好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皩挕焙汀皣馈敝攸c在區(qū)分，關鍵是“相濟”，應當按照犯罪行為的具體情節(jié)，根據(jù)刑事法律規(guī)范的明確要求正確區(qū)分“當寬”和“當嚴”。比如對有自首、坦白情節(jié)的犯罪分子，鑒于其較好的認罪態(tài)度和示范效應，可以適度從寬論處；再如對犯罪集團的首要分子，在定罪量刑時則應當從嚴對待?！跋酀奔础皩挕薄皣馈被パa，共同服務于預防和懲罰犯罪的刑事政策目的。人性化的刑事政策還要求我們把預防犯罪作為刑事政策的重中之重，把教育、感化和挽救犯罪分子擺在刑事政策的突出位置。為此，國家應當加大普法宣傳力度，強化刑法對潛在犯罪分子的威懾力，在全社會形成遵法守法的社會風尚。監(jiān)所檢察部門應當更加關注在押人員的心理活動和心態(tài)變化，適時安排在押人員集體學習、單個約談等活動，使對犯罪分子的教育、感化和挽救更有溫度、更有力度。此外，刑事執(zhí)法、司法機關還應當做好保護、安撫被害人、證人等相關工作，以防社會危害面進一步擴大。現(xiàn)階段落實人性化的刑事政策，還應當充分利用網(wǎng)絡平臺、信息資源、高科技設備等新載體，運用大數(shù)據(jù)、心理檢測等新技術，深度融合司法工作與現(xiàn)代科技，打造“智慧司法”“文明司法”“綠色司法”。

(三)追求司法公正，促進社會公平正義

社會公平正義的關鍵在于司法正義*劉瓊豪：《行政司法的正義追求及其實現(xiàn)的倫理思考》，《齊魯學刊》2018年第1期。，而司法正義的關鍵在于遏制司法腐敗。司法腐敗是最大的腐敗，這不僅在于司法腐敗將嚴重損害司法的權威和公信力，更在于它會嚴重侵蝕社會公平正義。嚴控司法腐敗是法治中國建設的重中之重，這有賴于司法公開制度的有效運行，有賴于加強法官隊伍建設，更有賴于嚴厲打擊司法腐敗行為。陽光是最好的防腐劑，通過司法公開將案件審理的全過程公之于眾，形成覆蓋全社會的司法監(jiān)督網(wǎng)絡，是遏制司法腐敗的有效途徑。在司法公開化建設中，應當注意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司法公開應當嚴格依法進行，對法律有明確要求不予公開的案件不公開，對涉及社會公共利益、人民群眾廣泛關注并且法律規(guī)定應當公開的案件堅決公開；第二，司法公開要貫徹于案件審理的全過程，不僅要公開案件審理結果，還要公開案件審理流程、裁判文書內(nèi)容等，以加強司法全過程的透明度；第三，司法機關應當加強平臺建設，利用新媒體等及時發(fā)布權威信息，為司法公開提供更多有效的、可以依托的現(xiàn)代化載體。法官是正義的守護神，是建設法治中國的重要依靠力量，也是司法腐敗首要的攻擊對象。加強法官隊伍建設要堅持黨的領導，突出問題導向，提高法官職業(yè)準入標準，完善法官職業(yè)道德規(guī)范，助力法官職業(yè)能力提升，加強法官職業(yè)保障?，F(xiàn)階段要重點做好入額法官的教育培訓工作，按照品德優(yōu)良、業(yè)務精湛的標準嚴格法官培訓管理，通過提高培訓內(nèi)容的針對性、嚴格執(zhí)行培訓紀律要求等手段提高法官培訓的科學化水平。對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司法腐敗現(xiàn)象，構成犯罪的要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尚未構成犯罪的要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官法》的規(guī)定及時嚴肅處理。防控司法腐敗要管在經(jīng)常、嚴在平時，依靠教育、監(jiān)督、考核、追責等手段打造綜合性防控體系，讓司法腐敗無處藏身，促進社會公平正義。

建設法治中國絕非一日之功。在全面推進法治中國建設的時代進程中，我們應當充分挖掘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資源，并結合中國法治建設的實際需要不斷豐富其內(nèi)涵，讓這些珍貴的法律文化瑰寶在時間的打磨下煥發(fā)新的光芒，在實踐的進程中永葆活力與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