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雨晴[南京師范大學, 南京 210023]
頑主石一楓的中篇小說《世間已無陳金芳》發(fā)表在《十月》(2014年第3期)和《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4年第7期),引起社會的強烈反響。關注社會現(xiàn)實、刻畫底層人物的傳統(tǒng)再一次被關注,并被推至輿論的風口浪尖。小說講述了農村女性陳金芳進城后,在城里建構與轉換身份的過程中所受到的物質上和精神上的困窘與壓迫,最終喪失道德以及為此付出的代價。作為陳金芳的奮斗歷程讓我們看到在這個看似機會叢生、瞬息萬變的新奇時代里底層青年關于求生的探索,然而結局卻應和了傳統(tǒng)中“失敗青年”的命運和悲劇,帶給人們新一輪的反思。小說中的“我”與陳金芳形成鮮明的對比,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反映出青年存在的另一種虛無主義的精神困境。溫情和冷漠并存、希望與絕望并存、輝煌與落寞并存,在巧妙的情節(jié)安排和似輕實重的語言里,小說帶給我們極大的心靈沖擊。作為具有時代特征的典型人物陳金芳,道德上的可恨與情感上的可愛鑄就了她形象的復雜性和讀者對于其態(tài)度的矛盾。身為一個有人文關懷的作家,石一楓在這部小說中著重探討了底層青年的生存問題,力圖展現(xiàn)給讀者不一樣的世界,以這樣一種書寫探索來引發(fā)全社會對該問題的廣泛關注。
費孝通指出,“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xiāng)土性的。以農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態(tài),遷移是變態(tài)?!雹偈軅鹘y(tǒng)的社會形態(tài)決定,當時作家在敘事中所展開的生活空間和主要場景往往限定于鄉(xiāng)村,而伴隨著我國由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型,原本是一體的鄉(xiāng)土社會分成了兩個相對的生存空間,即城市與鄉(xiāng)村,“在當代文明中代表著相互對立的兩極”②,它們以彼此截然分明的特征天然地形成“二元對立”的社會結構?!班l(xiāng)下人進城”早在城鄉(xiāng)差別產生之時就進入了文學的視野,并逐漸成為中國文學的母題之一,城鄉(xiāng)之間的交流、沖突與融合“成為考察20 世紀中國文學一個獨特而有效的視角”③。城鄉(xiāng)劃分幾乎貫徹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成為文學延續(xù)的內在關聯(lián),城市與鄉(xiāng)村存在的完全不同的生活空間生成出迥異的價值和美學觀念。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就已出現(xiàn)“農民進城”的問題,而且是鄉(xiāng)土文學寫作中的一個重要特點,中國大地上不斷閃動的由鄉(xiāng)村奔向城市的身影形成一系列人物群像。從魯迅到錢鐘書,從老舍到沈從文,在他們筆下,以阿Q、祥子為代表的農民典型前赴后繼地行走在進城的道路上,可結果似乎都難以實現(xiàn)“城市夢”,城鄉(xiāng)二元對立成了鄉(xiāng)土敘事的重要矛盾沖突。對于阿Q、祥子這一類鄉(xiāng)土文學中的人物,由于受到單一的鄉(xiāng)村世界中敘述視角的局限,他們追求的僅僅只是城市的生活而非城市的身份,住上洋房、開上洋車是他們的夢想,物質方面得到滿足和優(yōu)越感是他們的最大追求,這是對城鄉(xiāng)問題最開始也是最簡單的討論。
城鄉(xiāng)的話題,不僅體現(xiàn)在現(xiàn)代文學史領域,在當代文學史中更為頻繁和復雜。20世紀80年代以來,大批農民丟開賴以生存的土地,從貧困的鄉(xiāng)村和封閉的山區(qū),涌入對于他們來說陌生而又充滿希望的現(xiàn)代化大城市,從而形成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民工潮,這種以尋找就業(yè)機會為目的的自發(fā)性大規(guī)??鐓^(qū)域流動構成當代社會中國氣勢磅礴的獨特景觀。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鄉(xiāng)下人進城”敘事,則超越了鄉(xiāng)土文學的界限,將敘述視角由鄉(xiāng)村世界延伸到了城市空間,著力表現(xiàn)鄉(xiāng)下人進城后的命運遭際和生存圖景。④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及其系列小說較早地觸及這一題材領域,盡管陳奐生還不是后來意義上的“農民工”,但他的進城經歷卻反映出城鄉(xiāng)生活水平的差異,同時也反映出作為農民的陳奐生們對城市的羨慕與向往。路遙在《人生》中,以高加林這一“個人奮斗者”的典型形象給了全社會振聾發(fā)聵的一擊,而高加林為城市夢想奮斗歷經百般周折后的最終破滅讓人們唏噓不已。進入20世紀90年代,尤其是新世紀以后,以“鄉(xiāng)下人進城”為敘述內容、以“進城鄉(xiāng)下人”形象在文學作品中的集中出現(xiàn),劉醒龍、劉慶邦、李佩甫、尤鳳偉、孫惠芬、荊永鳴等一批作家將目光鎖定在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紛紛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載體反映當下鄉(xiāng)下人進城的生存狀態(tài),成為當代文壇一道亮麗的風景。如尤鳳偉的《泥鰍》、劉慶邦的《到城里去》、李佩甫的《城的燈》、荊永鳴的《北京候鳥》和《外地人》、孫惠芬的《歇馬山莊》等。這些作品站在民間立場,以一種平視的眼光,在城鄉(xiāng)相互鏡像般的映照中呈現(xiàn)那些游蕩在城市地層生命個體的苦痛與無奈。作家們將敘事場景由鄉(xiāng)村搬到城市,書寫視角幾乎擴展到所有的城市空間,勾勒出生活在社會底層人群復雜的生存狀態(tài)和城市體驗。
“鄉(xiāng)下人進城”這一主題從“五四”時期到當下,城與鄉(xiāng)的傳統(tǒng)話題在眾多作家筆下產生其獨特的表述,關于城與鄉(xiāng)的書寫關涉到中國現(xiàn)代化語境中最廣大的個體生命的諸般復雜因素,因此需要更多中青年作家持續(xù)不斷的挖掘和深入。可以看出,石一楓并不是首開書寫底層人試圖進城先河的作家,他接續(xù)了前輩們對于城鄉(xiāng)問題的探索,以自己的經歷和認知來描寫和揭示底層農村青年在城市中奮斗求生的社會現(xiàn)象。他的《世間已無陳金芳》旨在描摹社會百態(tài),將陳金芳推到前沿,使讀者感受到一個農村女性想要在大都市里獲得身份認同以及希望有所作為所要付出的艱辛,她的失敗從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雙重視角看似乎都是不可避免的。近年來很多中青年作家同樣也關注到了這一領域,比如文珍于2013年發(fā)表的《錄音筆記》、方方于2013年發(fā)表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等作品。這些有關鄉(xiāng)下人進城書寫的作品,展現(xiàn)了進城鄉(xiāng)下人在城鄉(xiāng)沖突中陷入生存危機、身份危機的兩難境地,體現(xiàn)出作家們對這一弱勢群體的現(xiàn)實關注和人文關懷。底層青年由農村進入城市的出路問題是一個宏大的社會命題,想要在短時期內給出解決對策是不容易也是不現(xiàn)實的。當然我們必須承認,這一話題不是靠幾篇小說就能夠充分討論清晰的,作家也未能為被圍困中的青年提供一條明晰的出路,但是石一楓等作家們對從過去到當下這一宏大的社會命題的關注無疑是良性的,這樣一種書寫探索有助于引發(fā)社會的廣泛關注。
陳金芳的精神困境是“進城”的失敗,她一直在尋求機會試圖改變,但終究沒有實現(xiàn)身份的成功轉換。陳金芳的人生經歷是曲折和跌宕起伏的,十多年前從鄉(xiāng)下來北京讀書,借住在姐夫家里,這注定她在學校備受冷落和嘲諷,在家里寄人籬下小心謹慎。這一出身,奠定了陳金芳一定要出人頭地的性格基礎。在全家人離開城市返鄉(xiāng)時,她即使與親人決裂也要留在北京。留在北京不是目的,而是一種手段,是邁進高層次生活的門檻。她開過服裝店、投資過藝術品、做過非法融資等等,陳金芳不斷地折騰,極度渴望進入上層社會,她甚至以改名字的方式力圖與曾經的底層生活徹底告別,但結果卻因非法集資與詐騙被警察帶走而悲劇收場。在陳金芳形象與命運的劇烈變化中,隱藏著我們這個時代最深刻的秘密,那就是在這個迅速發(fā)展的時代里,盡管看上去似乎每個人都有機會、都有奮斗的空間,但由于社會結構的固態(tài)化(階級分化和貧富差距嚴重)和社會價值標準的單一化(唯金錢至上的價值標準),現(xiàn)實為底層人打開的卻只是一扇窄門,他們或許能獲得一時的成功與輝煌,但終將灰飛煙滅,最后被打回原形。陳金芳所面對的是超出物質層面匱乏的、關于底層青年在城市拼命改變卻始終無法獲得身份認同的精神困境,她的那句“我只是想活得有點兒人樣”讀來讓人覺得心酸。底層的農村青年在城市的生存與上升之路依舊是艱難的,這就是當下的現(xiàn)實,也是不能回避的社會之殤。⑤故而我們要追問的是,“鄉(xiāng)下人進城”到底應該如何實現(xiàn)身份的成功轉換?以及底層青年的出路又在哪里?
而小說中“我”的精神困境則與陳金芳完全不同,表現(xiàn)出一種對人生的恒定持久的虛無主義態(tài)度?!拔摇彼鸬淖饔弥饕浅洚敂⑹稣?,具有濃厚的幫閑氣。以幫閑之眼觀察世界,以幫閑之口講述故事,是石一楓的精心選擇。⑥這個形象貌似無關緊要,但從另一個角度映照和反襯了陳金芳?!拔摇睆男【捅憩F(xiàn)出對什么事都無所謂的態(tài)度,一開始學習小提琴完全是出于父母的規(guī)劃,作為獨立的人卻失去了選擇的權利。本雅明提出,在這個機械的復制時代里,任何東西都開始存在一個用數(shù)據(jù)機械衡量的指標和判斷,它將每一個原本與眾不同的個體都欲圖規(guī)刻成完全相同的模樣,以達到所謂的完美或接近完美的地步,成為金錢時代換取成功的工具,無功利則無用已經成為當今世界的最高法則?!拔摇钡囊魳吩谶@樣的世界里成為犧牲品,在看似精致的過程中變得無感情也無靈性。“我”偏離了本被安排好的成為音樂家的道路,變得更加無所適從。在后來的生活中,“我”辭職搞文化,整天跟妻子云山霧罩地吹牛,而妻子發(fā)展得越來越好,她事業(yè)有成,已經被提到高級職員的位置甚至出國工作。再后來,“我”連自尊都不要了,在家里吃軟飯。“你這個人唯一的缺點,就是太不催人奮進了?!边@一性格也主宰著“我”的人生。直到離婚拿了妻子留下的存款“我”還能心平氣和,所有的態(tài)度都讓人感覺到恨鐵不成鋼?!拔摇钡挠问趾瞄e、漫不經心使得陳金芳膨脹的野心凸顯得更加徹底和搶眼?!拔摇贝砹诉@個時代另一種精神樣貌:既不像陳金芳那樣沒見過世面急于出人頭地,也不像那些心懷發(fā)財夢的專業(yè)投機客。他心無大志,更無大惡,酷似先鋒文學或后現(xiàn)代小說中走出來的人物?!拔摇睘殛惤鸱冀榻B各色人等,也混跡其間,看似熱鬧,內心卻茫然不知所終?!拔摇钡木駹顩r,是這代青年精神狀況的一部分?!拔摇钡奶摕o主義同樣是這代青年曾經遭遇的精神難題。⑦
音樂在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不僅充當線索,同時對這兩種困境有隱喻作用,他們對音樂功能的認識以及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昂貴的小提琴和鋼琴等西洋樂器、高端大氣的音樂廳、莊嚴尊貴的西裝革履、高價的演出門票,這一系列意象的接連出現(xiàn),似乎絲毫不給讀者以喘息的機會,全部都描繪著作為一種上層階級才能接觸和消費的高雅音樂,并且反過來不斷強化我們的認知。在這個資本話語的世界里,音樂背后的本質是金錢競爭。在這兒,來聽音樂會的人不自覺就被劃分成為“上層人士”,他們通過音樂來獲取這種身份的認同感。陳金芳通過“偷窺音樂”打開了她對于城市人的認知窗口,開啟了她進入到那個圈子的愿望??梢哉f,“我”是陳金芳想象中的“他者”。雖然小說中沒有敘述她在來北京之前在農村里的生活,但其實能想象到她在那一定沒有見過小提琴這種洋玩意兒,因此她才會那么迷戀這種城市才有的東西。小提琴深深吸引住了陳金芳,這個繁華的都市也是如此,吸引她的不光是小提琴,更是其所代表的城市身份。當陳金芳跟著豁子不再顛沛流離、為基本生存擔憂后,她竟然提出想要學鋼琴,對她來講鋼琴代表著真正進入城市的身份認同。而對于“我”來說,音樂倒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學習小提琴并非自己的主觀意愿,所以放棄學習多年的小提琴對“我”來說是隨便也不覺得可惜的事情。音樂可以是功利的,于“我”音樂可以用來抒發(fā)不知從何而生的矯情。參加音樂會也似乎只是為了閑散地混跡于各階層的人群之中,以幫閑的眼光打量那些功名路上的或成功或失敗的奮斗者,冷眼旁觀那個歌舞升平的名利場。這一切看似比陳金芳清高、遺世獨立,卻帶有逃避現(xiàn)實的本質。
石一楓的這部小說的成功之處不僅僅是在于反映社會現(xiàn)實,而且在于他將陳金芳這一人物塑造得非常豐滿,恨她有其可恨之處,愛她也有其可愛之處,這也是小說明顯高于同類題材作品的重要一點——寫出了陳金芳的復雜性和多面性。她的可恨之處在于為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這方面帶有于連的性質。她為了在北京獲得基本的生存,出賣身體跟著不同的男人混跡;為了進入上層社會她不斷地擴大自己的交際圈,成為里面的交際花;為了獲得更大的金錢利益,她不惜丟棄道德欺騙鄉(xiāng)親們的血汗錢。奧古斯丁在《恩典與自由》中提出“邪惡”這一命題,并追問惡的產生和來源,他認為惡是出于人的自由意志,主動選擇善或者惡,并且惡來自于人的欲望。在小說中,陳金芳做出的每一次選擇都是主動的,一切都是進入城市的欲望在促使她不斷選擇偏離善而趨于惡的道路。因此,從理性、道德和法律層面來說,對于她的很多做法都是不值得被同情和原諒的,受到懲戒是必然的。賀紹俊教授在評價陳金芳時曾這樣說:“我們這個社會不斷變著花樣提供‘人樣’的標準,陳金芳就是被社會的標準不斷地推搡著止不住步,她不清楚自己該是什么‘人樣’,更要命的是,她終于失去了自我。”⑧社會歷史的巨變映入人心,便產生了觀念的顛覆與人生命運的難測。因此,從另一個角度我們看到陳金芳作為一個小人物在大時代之下無法選擇自我命運、被時代裹挾的悲劇。
從感性的層面,人們似乎對她恨不起來,很多原因也不言自明。首先,從她身上,我們能看到一個出身貧寒、屢戰(zhàn)屢敗卻始終不低頭服輸、擁有著執(zhí)著的信念和堅毅的品格的農村女性形象,傳統(tǒng)中軟弱的需要依附的女性變得強大起來,這也一反很多小說中底層奮斗青年都是男性的現(xiàn)象,使讀者的內心更為感動和震顫。人們在生活中往往充滿目標和幻想,但是由于內心的恐懼、擔憂以及自卑心理而不去行動,但陳金芳卻敢想敢做,她映射出世人普遍的懦弱心態(tài),因而倒顯得偉大。其次,她看似充滿心機、利用他人上位,但本質上依舊保持著單純的思維方式。陳金芳在現(xiàn)代城市的生存依然以鄉(xiāng)村中“熟人社會”的處事邏輯來應對城市的陌生人關系,她不斷建立或擴大自己的交際圈子,不斷將陌生人試圖轉換成熟人,殊不知在城市中這種臨時建立起來的熟人關系一旦因為利益的消失就會隨之破裂,所以陳金芳的失敗命運實則已經先于她而存在了。這也看出,她相比城市人的城府深沉和心懷叵測,還是更為簡單和直白。此外,作者在塑造陳金芳這樣一個注重現(xiàn)實物質的人時,竟然使她帶有一絲浪漫主義的情懷,比如她喜歡音樂,還喜歡拉小提琴的“我”。她每天都站在窗前聽“我”拉小提琴;當她聽說“我”不再拉琴時感到特別惋惜;她還特意請來世界頂級室內樂團來為“我”伴奏。這些對于高級文化的向往,雖然最終淪為她極度虛榮、裝點身份等級的一部分,但是讓我們感受到她內心一定程度上浪漫而高雅的氣質。
從敘事視角來看,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事,寫的都是“我”的眼中事和心中事,因而真實又能打動讀者。敘事中可充分展現(xiàn)“我”的內心世界,字里行間帶有“我”的濃厚的主觀色彩,這也會使讀者有強烈的代入感,感情隨之附和。陳金芳和“我”由于音樂產生一種隱秘的聯(lián)系,在這種聯(lián)系使其忘記階級和金錢,獲得真摯深切而又無言的心靈對話?!八龝谕砩习它c鐘左右出現(xiàn)在我窗前的樹下,我在拿起小提琴試音之前,也會望一望外面有沒有那個癡癡愣愣的人影。隨著我的手上功夫變得越發(fā)純熟,陳金芳面目不清的身影也在發(fā)生著漸進的變化。她的個頭長高了,輪廓的弧線也有了明顯的凸出和凹陷。如果僅看剪影,任誰都會認為那是一個美好的、皎潔如月光的少女。不知何時開始,我的演奏開始有了傾訴的意味,而那也是我拉琴拉得最有‘人味兒’的一個時期。”⑨對于“我”來說,陳金芳的出現(xiàn)使“我”孤獨的靈魂得到了一絲安慰,練琴的壓抑在這個少女處得到了宣泄和放松。從那時起,陳金芳美好和皎潔的形象在“我”心中確立并且一直揮之不去,并一直潛移默化調動讀者的情感和認知。后來的幾次相遇中,陳金芳在豁子手中把“我”救下來后,在青島拉琴的那個夜晚,“我”非常期待她能在窗外出現(xiàn)?!拔摇迸c妻子的離婚后借酒消愁時正好遇上豁子對陳金芳拳打腳踢,他們之間的擁抱已經超越了愛情,是精神深處的互相撫慰。無論別人評價陳金芳如何混跡于交際圈中,“我”都無法對陳金芳產生厭惡,總保留著她的真誠,文本敘述中也處處讓人感覺到溫情,這樣的敘述方式也都讓讀者潛意識中始終存在著她的美好形象,對她存有“愛”意。
在中國,城鄉(xiāng)問題一直是嚴重的社會問題,因此城鄉(xiāng)劃分也成為傳統(tǒng)的文學話題,城鄉(xiāng)之間的交流、沖突與融合成為考察中國文學獨特而有效的視角?!班l(xiāng)下人進城”在城鄉(xiāng)產生差別時就成為書寫的對象,直到現(xiàn)在仍然受到廣泛的關注。作為當代具有人文關懷的中青年作家在這一問題上表現(xiàn)得也較為敏感,他們用文字表現(xiàn)出底層人民在城市生活的生存危機和身份的認同危機。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可以說是這類作品中的典范之作,他不僅有著高超的寫作技巧,也承擔起反映現(xiàn)實的作家責任。他塑造了陳金芳這個復雜又具有代表性的底層農村女性形象,通過她的奮斗歷程和悲劇結果的討論來展示鄉(xiāng)下人進城困境的這一宏大社會命題。小說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將具有幫閑氣質的“我”作為敘述者,與陳金芳在精神上形成鮮明的對照,反映城鄉(xiāng)觀照下兩種不同類型的青年人的精神困境,“我”對陳金芳的情感和態(tài)度也潛移默化地滲入讀者的內心深處。對于陳金芳這一人物,讀者又愛又恨的矛盾態(tài)度無疑顯示了石一楓在小說創(chuàng)作和人物塑造上的巨大成功。當然,小說并沒有解決底層青年如何在城市立足、如何尋找出路的問題,但是由于受到廣泛的社會關注,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為底層青年提供更多的展示機會和平臺。
① 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第3頁。
② 〔美〕帕克:《城市社會學》,宋俊嶺譯,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275頁。
③ 高秀芹:《文學的中國城鄉(xiāng)》,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頁。
④ 谷顯明:《城鄉(xiāng)兩域·底層視角·苦難敘事——論轉型期以來的“鄉(xiāng)下人進城”敘事》,《湖南城市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第53頁。
⑤⑦ 孟繁華:《當下中國文學的一個新方向》,《文學評論》2017第4期,第179-185頁。
⑥ 孫湘婷:《底層青年的求生探索——論石一楓的中篇小說〈世間已無陳金芳〉》,《淮北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15第6期,第104頁。
⑧ 王晴飛:《頑主·幫閑·圣徒——論石一楓的小說世界》,《當代作家評論》2017年第3期,第160頁。
⑨ 石一楓:《世間依無陳金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