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魯迅對革命“界限”問題的思考
——以魯迅小說《藥》中的三組人物關(guān)系為例分析

⊙徐雯瑛［西安外國語大學(xué)， 西安 710128］

魯迅小說《藥》的第四部分，開頭就是這樣幾句情景描寫：“西關(guān)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边@是魯迅第一次在整篇小說中提出“界限”這個詞?？v觀全文，其實魯迅處處都在通過“界限”的存在與虛無、對立與融合、凸顯與磨滅等一系列的描述，來闡釋自己關(guān)于革命問題的思考。在《藥》這篇小說里，魯迅對革命問題的思考主要是通過人物關(guān)系來反映的，主要包括了革命者與民眾、革命者與家人這兩組關(guān)系；其次，因為整篇小說以治療癆病的“藥”為線索展開，就多了一組關(guān)系，即華大媽與夏四奶奶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這幾組人物關(guān)系，看似對立平行，卻貫穿著諸多跨越交織；原本界限分明，但往往趨于融合。因此，對這三組主要人物關(guān)系的剖析能較為清晰地理解魯迅對革命“界限”問題的思考。

一、夏瑜與華小栓之間的界限

小栓的“病”與“藥”，是華夏兩家的一場悲劇。原本毫不相干的兩個年輕人，卻因小栓的癆病被聯(lián)系在一起。而這中間的傳遞，卻是由劊子手康大叔串聯(lián)起來的。在針對人命的問題上，康大叔似乎成了關(guān)鍵人物，一手執(zhí)屠刀掌握著夏瑜的“死”，一手拿人血饅頭把握著小栓的“生”。無論他救小栓是為了錢財還是其他什么目的，在廣大看客眼中，他的身上確實肩負了殺人卻又救人這一雙重特性。關(guān)于這點，小說中用寥寥幾筆就做出了深刻、形象的刻畫：“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攤著；一只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边@個血腥又帶有陰森之氣的場景，正是小栓和夏瑜發(fā)生聯(lián)系的開始。

而老栓拿到這個人血饅頭的心情是，“他現(xiàn)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獲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在老栓一家人的認知中，只要吃了夏瑜的血做的人血饅頭，小栓的病便可完全治愈，他們的生活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至于那個在刑場被殺死的人，無論是革命者也好，流浪漢也罷，只要他的死能換來人血饅頭，他死亡的意義就實現(xiàn)了，其余再多的，他們根本不會去深究。由此觀之，在夏瑜和華小栓之間，他們兩人的界限軌跡是這樣的：首先，兩個本不相關(guān)的人之間因“人血饅頭”的需求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夏瑜和小栓之間原本隔絕的界限被打破，兩人的生活慢慢靠近；其次，必須有一“死”，才能有一“生”，可夏瑜和小栓在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情況下，相交的永遠只有死生這一個結(jié)點，之前看似已近打破的隔絕，又重新形成了一道隱形的界限。而這生死之間，“死”的是誰并不重要，他的身份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死”的人能讓另一個人“活”。而夏瑜這些革命者認為，自己所從事的革命工作本身就是在用自己的流血犧牲為廣大民眾謀“活”路，并且希望他們的努力可以讓民眾“活”得更好。然而，現(xiàn)實是，革命者的這個境界，因為缺乏合適的溝通與切入，普通民眾根本不會理解，他們只像康大叔和華老栓夫婦一樣淺顯地懂得，只有革命者夏瑜死了，小栓才可以吃了他的血做的人血饅頭活下來；而最終，小說的結(jié)局是，夏瑜死了，他的血做的人血饅頭也沒能夠救活小栓，兩個人雙雙死去，這種情況下，兩個人同死，之間的界限似乎又消失了，兩個年輕人的生命軌跡得到了融合。

由夏瑜和華小栓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的界限發(fā)展變化軌跡可以看出，以夏瑜為代表的革命者和以華小栓、華老栓及康大叔為代表的普通民眾之間存在著重要的隔膜。很顯然，革命者與普通群眾最直觀的是在身份上存在的明顯界限，其次就是精神認知上，溝通不足帶來的不理解加重了身份本身形成的隔膜感，疏離加劇。這就導(dǎo)致像夏瑜這樣的革命者自顧自地發(fā)揚著感人至深的大無畏犧牲精神，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做出了無畏的犧牲；而普通民眾對革命的麻木、不理解，以致迫切地需要革命者的血來救活自己癆病的兒子，均是在上演著一出出悲劇。

二、夏瑜與夏三爺之間的界限

在這篇小說中，革命者夏瑜有兩個親人，一是他的母親夏四奶奶，二是他的伯父夏三爺。這兩個至親的人關(guān)于夏瑜從事革命的態(tài)度是具有某些一致性的。其母親夏四奶奶的態(tài)度在小說前三節(jié)都沒有提及，但從小說第四節(jié)中她為夏瑜上墳的一個細節(jié)中可見一斑：“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xiàn)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于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座墳前，放下了籃子?！币粋€“羞愧的顏色”足以說明夏四奶奶對夏瑜革命者身份的態(tài)度和普通人并無兩樣，她雖然也痛心兒子被冤枉致死，但她同樣沒有意識到革命者的奮斗、流血犧牲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可能還將“革命者”與“土匪”“亂臣賊子”這些人的角色等同起來，要不然也不可能有“現(xiàn)出些羞愧的顏色”“硬著頭皮”“有些躊躇”等表現(xiàn)，產(chǎn)生這么多復(fù)雜的情緒。而夏三爺?shù)膽B(tài)度是通過康大叔的口傳遞出來的：“夏三爺真是個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現(xiàn)在怎樣？銀子！”“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毕娜隣斪鳛橄蔫さ挠H伯父，本該是保護夏瑜的，但因為害怕自己被牽連，或者往更齷齪的角度講，純粹是為了官府的賞銀，才出賣了自己的親侄兒。而像康大叔這樣的一般民眾，在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語氣里面露出的竟是某種羨慕、嫉妒的語氣，羨慕夏三爺在告官之后有“雪白的銀子”，甚至還可以“獨自落腰包”。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解釋了夏三爺為什么會有“告官”這個舉動，可見他是經(jīng)過權(quán)衡的，而且他并不認為自己告官這個做法是錯的。因為告官之后，既避免了自己被牽連“滿門抄斬”的厄運，還可以得到許多白花花的銀子；況且，因為夏瑜是革命者，旁人對自己不會多加指責(zé)，甚至還會羨慕他的英明決定得到的收益。既然這樣的結(jié)果對自己百利而無一害 ，夏三爺為什么不去做呢？

夏瑜與夏三爺之間的界限主要體現(xiàn)在精神認知層面。夏三爺作為夏瑜的伯父，他們是一家人，有著親近的血緣關(guān)系，本該是不存在諸多界限的?？涩F(xiàn)實中是，夏三爺根本不理解夏瑜鬧革命的做法，而且害怕受牽連，告發(fā)了夏瑜；夏瑜也不會理解自己的伯父出賣自己這樣的做法，還會為了伯父的愚蠢舉動而嗤之以鼻。那么夏瑜和夏三爺之間，就有一道明顯的界限把他們區(qū)分開了，這個界限就是對革命的認知、對革命者的理解和支持。原本不該存在的界限被樹立起來，甚至連血緣至親都可以不管不顧，這不得不令人扼腕嘆息。但反過來講，雖然革命者夏瑜在獄中也堅持“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可是作為一個革命者，他連自己身邊最親近的母親和伯父都說服不了，都無法取得他們的理解和支持，使得一個“現(xiàn)出些羞愧的顏色”，一個“告官”。夏瑜和這兩個親人之間的隔膜是革命者疏離群眾的典型表現(xiàn)，也是悲劇上演的根本原因。如果說，革命是為了普通大眾造福，那么首先必須取得普通大眾的認可與接受，才能逐步獲得他們的支持，進而向成功邁進?？墒?，如果連自己為之奮斗的人都不理解自己，由思想認知上產(chǎn)生的隔膜，或者說精神界限似乎是永遠無法逾越的了。這也就是革命的失敗所在——脫離群眾，帶來的只能是無謂的犧牲，無盡的悲哀。鬧了半天的革命，只能換來官府的追繳以及民眾的榨油，諸如康大叔所言：“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紅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那么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jīng)氣破肚皮了?！彼?，造成夏瑜悲劇的原因是雙重的，無論是夏瑜還是夏三爺這些民眾，除了哀其不幸，更多的恐怕是怒其不爭了。

三、華大媽與夏四奶奶之間的界限

夏四奶奶作為革命者夏瑜的母親，她當(dāng)然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死去，這是一個母親的本性。同樣，華小栓的母親華大媽為了不讓小栓死去，不惜花重金，孤注一擲地買人血饅頭這個藥引來治療小栓的癆病。相同的憐子之心，在母性上是不存在界限的?？伤齻冎g之所以會產(chǎn)生界限，就是因為小栓必須吃了夏瑜的血做的“人血饅頭”，他才可能活下來。也就是說，夏瑜死，小栓“活”，那么華大媽一家肯定是期待著夏瑜被行刑的，而夏四奶奶當(dāng)然不希望夏瑜死。因此，從他們的兒子夏瑜和華小栓的關(guān)系上分析，華大媽與夏四奶奶之間肯定是存在著界限的，人性的自私在她們母性的無私之上建立起了一堵厚厚的墻壁，這兩個女人的愿望肯定無法同時達成，只要有一方達成，對另一方來說，都將是希望的破滅，帶來永久無法磨滅的苦痛和傷痕。可是在小說的第四節(jié)，夏四奶奶和華大媽這兩個存在著絕對對立界限的女人，卻因為兒子的離世，在兒子們的墳?zāi)骨?，兩人互相安慰，互相扶持鼓勵，形成了一幅令人匪夷所思的畫面。這兩個人之間的界限在清明節(jié)的墳地里似乎消失了，“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一坐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紙，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么”。而夏四奶奶相同的舉動是通過華大媽的視角傳遞出來的：“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飯，立著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里暗暗地想，‘這墳里的也是兒子了’?！敝灰驗檫@一個判斷“那墳里的也是兒子了”，兩個女人很快在喪子之痛的情緒籠罩下親近起來，惺惺相惜，互相安慰：“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fā)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吧’?！蹦敲?，這兩人之間的界限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呢？

首先從兩個人的經(jīng)濟角度看，華大媽是茶館的老板娘，但因為小栓的病，他們生活得也很艱辛，這從一個細節(jié)描寫可見端倪：“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地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shù)膴A被”。 而夏四奶奶雖貴為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可孤兒寡母的她生活的也不容易，牢頭說從夏瑜身上“榨不出一點油水”，就連夏四奶奶自己的裝扮也不過如此：“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fā)，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藍，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地走?！庇纱擞^之，從物質(zhì)及社會地位上分析，這兩個女人都是底層民眾，生活得也很可憐，生存狀態(tài)大致相當(dāng)，不存在界限。兩個人也都死了兒子，雖然孩子的死因不同，但喪子之痛并無差異。那值得討論的就是，在夏瑜“死”和小栓“生”的問題上，她們之間存在著的由沖突而引發(fā)的界限。這個界限從根本上講是無法跨越的，這也就是為什么她們兩人在墳地里的互相安慰與陪伴看起來那么扎眼、不協(xié)調(diào)?？v然兩個兒子都死去這一結(jié)果瓦解掉了她們之前的界限，可真實存在過的東西不能因為結(jié)果的趨近而輕易消失磨滅，所以這兩個人之間終究是有什么東西在膈應(yīng)著?？墒恰盁o界限”卻又偏偏跳了出來：“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著，中間只隔著一條小路?！眱蓚€墳?zāi)沟牟⑴哦⒕腿邕@兩位母親的惺惺相惜一般，帶給人的感受不單純的是諷刺，還有同情、悲憫、哀嘆、惋惜等等。也就是說，華大媽與夏四奶奶之間終究是存在著界限的，但這個界限不是她們自身形成的，而是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賦予她們的，就如兒子們的死亡一樣，她們無從選擇。甚至她們自身可能都不太清楚，兩個人之間還存在著因兒子的“生”與“死”而引發(fā)的界限。盡管從現(xiàn)實角度出發(fā)，她們有著那么多的相似性與悲痛，雖然在墳地里因兒子的死形成了某種和解，但終究無法達成一種和諧。這兩個婦女因兒子而形成的悲劇命運，因兒子的生存問題而產(chǎn)生的無法消解掉的界限，更是增加了小說的悲劇色彩，不得不引發(fā)人們的深入思考。

魯迅在談到《藥》時，曾經(jīng)說：“《藥》描寫群眾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或者說,因群眾的愚昧而來的革命者的悲哀；更直接地說,革命者為愚昧的群眾奮斗而犧牲了，愚昧的群眾并不知道這犧牲為是誰，卻還因了愚昧的見解，以為這犧牲可以享用，增加群眾中的某一私人的福利?！?這段話是魯迅關(guān)于革命問題的思考，他的論證充分說明了革命失敗的雙重原因，一是群眾的愚昧，二是革命者的悲哀。但這“悲哀”和“愚昧”像一朵雙生花一樣，是互為表里的。在《藥》這部小說中，以夏瑜為代表的革命者和以夏三爺、華老栓及康大叔為代表的普通民眾是兩個本該一體卻又獨立存在的群體，如果革命不能發(fā)動群眾，得到群眾的支持，那就只能是革命者的革命，與群眾無關(guān)，那么，群眾的愚昧、革命者的悲哀是必然結(jié)局。正如魯迅在小說第四節(jié)諷刺的那樣：“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已埋到層層迭迭，宛然闊人家里祝壽時候的饅頭。”因此，溝通交流、打破界限是革命成功的前提，如果可以從啟迪民眾的心智入手，華老栓、華大媽可能就不會去購買人血饅頭治療肺病，夏三爺、康大叔可能就不會用革命者的鮮血來謀取個人私利，華大媽和夏四奶奶兩個可憐女人的命運可能就不會這么悲劇。當(dāng)然，這一切可能只能從對革命之路的不斷探索中來尋求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