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邶風·雄雉》和《衛(wèi)風·伯兮》中思婦的二重心理并述

⊙王志芳［濱州學院人文學院，山東　濱州　256600］

在《詩經(jīng)》所反映的歷史時期，由于戰(zhàn)爭頻仍，徭役繁重，致使許多男性遠離且久離家庭，從而導致了一個思婦群體的產(chǎn)生?！囤L·雄雉》和《衛(wèi)風·伯兮》是《詩經(jīng)》中兩首典型的思婦詩，跟其他思婦詩基本側(cè)重抒發(fā)思念之情相比較，在描繪思婦的情感上，這兩首詩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即展現(xiàn)了思婦兩個方面的強烈心理情感——自豪之情盛和憂思之苦濃。

第一重心理——自豪之情盛。兩位女子不掩飾對自己丈夫的贊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在《邶風·雄雉》中女子的心目中，她的丈夫不加害于人、不貪求于物，其行皆善，堪稱一位有修為、有德行的君子；念及此，自豪感油然而生。這一句話后來被孔子借用來褒揚子路，“子曰：‘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①。子路感念老師用《詩經(jīng)》中的美句對自己的贊揚和期許，對出自《邶風·雄雉》中的這句話終生誦之，以為激勵和警戒?！缎l(wèi)風·伯兮》中思婦心中充溢的自豪感體現(xiàn)在詩篇的首章：“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毛公《傳》：“朅，武貌。桀，特立也?！雹谠谄拮拥拿枋鲋锌梢钥闯觯恼煞蚍浅Ｓ挛?，是邦國的俊秀英杰，因其勇力超群而被選用為王師前驅(qū)。余冠英先生分析詩中妻子在丈夫出征初時的心理：“一個女子思念從軍遠征的丈夫。她想象丈夫執(zhí)殳前驅(qū)，氣概英武，頗有一些驕傲之感?！雹蹆墒自姸际且运紜D的口吻，分別于詩末和詩首表達了一份由念及丈夫的優(yōu)美而產(chǎn)生的強烈的自豪感，因為丈夫是她們最為重要的情感牽系和生命支柱。

第二重心理——憂思之苦濃?！囤L·雄雉》和《衛(wèi)風·伯兮》所錄亦有室家憂思之苦，其中的思婦皆由于難以排遣的相思之苦而感到異常的焦躁和煩悶，《邶風·雄雉》中雉鳥的翻飛鳴叫觸動了思婦的心緒，“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曷云能來？”丈夫出征時久路遙，思婦承受著相思帶來的情苦心勞，久思不得見、深痛不得解的悠悠之念揮之不去。《衛(wèi)風·伯兮》中的女子初時只見丈夫出征之威、執(zhí)殳之武，尚不知此后的思念之苦。隨著日逝月消，不聞歸期，不見歸人，女子深味孤獨難擋，寂寞難耐，相思的濃重愁苦外顯于眉頭，內(nèi)感于心間，令之不堪忍受，以致“首疾”“心痗”：“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愿言思伯，使我心痗”。由“自伯之東，首如飛蓬”，可以想見，《衛(wèi)風·伯兮》中的女子在丈夫出征后不久思念就開始伴隨她左右，久待夫君不歸，令她備感孤單寂寞，甚至無以聊賴，于日常的梳洗裝扮都沒有了心思，一任“首如飛蓬?！庇袑W者根據(jù)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乙編卷五《古婦人》之言“蓋古之婦人，夫不在家，則不為容飾也。其遠嫌防微，至于此也”④，認為此處的“首如飛蓬”“其實是一種特殊的婦容要求”，這實在是一種不解思婦真實心理的誤解或者趨附說教的曲解，她們不是不為容飾，是無心緒為之。將方玉潤評《陳風·月出》之詞“幽思牢愁”“固結(jié)莫解”⑤用于表述思婦之情狀是很合適的。因為失去了生活的心情，她無心修飾，是失去了令其修飾的內(nèi)驅(qū)力和主動性。在無計消除這份思念帶來的諸般痛苦時，她竟想到了“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欲以諼草來療治體病心疾。“諼草”同“萱草”， 毛公《傳》：“諼草令人忘憂?！编嵭豆{》：“憂以生疾，恐將危身，欲忘之?！雹拗祆洹对娂瘋鳌方猓骸爸X草，合歡，食之令人忘憂者?！雹吆笫牢娜艘暂娌萑朐娢?，也多取忘憂之義，如謝惠連《雪賦》：“折園中之萱草，挺階上之芳薇?！毙炝辍队衽_新詠序》：“伐彼萱蘇，蠲之愁疾?！敝x靈運《郡東山望溟海》：“萱蘇始無慰，寂寞終可求。”貫休《善哉行》：“繡袂捧琴兮登君子堂，如彼萱草兮使我憂忘?！笨梢娸娌萃鼞n之說，其源蓋出于《詩經(jīng)》，歷久而相沿成俗。思婦對征戍在外的丈夫的情感常態(tài)即錢鍾書先生和《焦氏易林注》中描述的深情苦境——“知征人已死，家人之心亦死；想征人或尚生，則家人望絕還生，腸回未斷，癡人起滅，忘念顛倒”⑧，“伯去我東，首發(fā)如蓬。長夜不寐，輾轉(zhuǎn)空床。內(nèi)懷惆悵，憂摧肝腸”⑨，最令思婦糾結(jié)的心緒是征人是否能夠生還。

詩人在《衛(wèi)風·伯兮》中設(shè)置的思婦盼望丈夫回家的情感抒發(fā)比較別致：“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凹狡鋵⒂甓饺蝗粘?，以比望其君子之歸而不歸也?！雹饧教旖涤甓鵁o雨，望夫來歸而未歸；盼夫歸情切，偏事與愿違，期望屢屢落空。從《詩經(jīng)》中的征戍詩來看，此處的降雨之盼不無道理，《豳風·東山》《小雅·采薇》和《小雅·出車》敘征夫歸家之時都是逢著或雨或雪的天氣，“我來自東，零雨其濛”“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今我來思，雨雪載途”。《召南·殷其雷》寫一位相思女子于雷聲鳴響之際盼丈夫歸家：“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將征人設(shè)置在雨雪天氣歸家，蓋是當時的一種思維和表達習慣?！霸秆运疾?，甘心首疾”的情思表達亦別出機杼，蔣立甫先生《風詩含蓄美論析》言此為“無理而妙”，“依常理，誰也不愿‘首疾’，而她卻說‘甘心’，無理之極！然而從她對丈夫無時不在的刻骨思念說，這以苦為樂的祈求，又是可以理解的，是她無法承受長久精神折磨而唯求得到暫時心理平衡的傻話，詩趣也由此生出”[11]。

夫婦分別的原因固然很多，具體到《詩經(jīng)》時代，以丈夫服兵役、徭役的情況居多。從某種程度上說，兵役、徭役就是勞累、艱苦甚至生命無著的代名詞。《詩經(jīng)》時代諸多“過年之徭、逾時之役”,令守候在家的妻子們“憤懣之恨發(fā)動于心，慕積之思痛于骨髓”。[12]除繁重的家務(wù)外，思婦所承受的苦痛也是多重而深重的，難解的相思、難言的苦悶、難耐的孤獨、難消的寂寞、難待的歸期……思念不完全是痛苦的，可是超出正常承受強度的思念就變成了一種痛苦，《邶風·雄雉》和《衛(wèi)風·伯兮》中的女子們就深味這種痛苦，她們無不在期待丈夫早日平安回家、盼望夫妻盡快團聚的期待中忍受思念和期盼的煎熬。她們的這份濃苦的相思少不了一份憂懼，這份憂懼的具體內(nèi)容可以拿《衛(wèi)風·有狐》和《王風·君子于役》來作注。《衛(wèi)風·有狐》是女子對在外服役的丈夫的念苦憂寒，她深深牽掛著丈夫服役生活的危苦和艱險，“心之憂矣，之子無裳”“心之憂矣，之子無帶”“心之憂矣，之子無服”，這是女子對丈夫溫存體念之意的具體化。思婦憂念征夫無衣，與《王風·君子于役》中“君子于役，茍無饑渴”之憂念君子的饑渴是同一情思，表現(xiàn)于詞句上的是思婦關(guān)注在外服役的丈夫的冷暖饑渴，于關(guān)注冷暖饑渴的同時，還有詞句間未表現(xiàn)出來的更深度的關(guān)注，那就是對丈夫存活與否的深憂駭懼。

以農(nóng)耕為主要生產(chǎn)方式的人們愿意靜守自己的土地和家園，過穩(wěn)定和平的生活，《詩經(jīng)》所反映的時代是一個徭役繁多、戰(zhàn)爭頻仍的歷史時期，男子服徭役或參與戰(zhàn)爭必然會打破生產(chǎn)、生活的常規(guī)，這樣則令很多人處于憂懼、思念的非常狀態(tài)中，班固《白虎通》卷五“三軍”曰：“古者師出不逾時者，為怨思也。天道一時生，一時養(yǎng)。人者，天之貴物也，逾時則內(nèi)有怨女，外有曠夫?！盵13]朱熹《詩集傳》引范氏語：“居而相離則思，期而不至則憂，此人之情也?！盵14]《邶風·擊鼓》《邶風·雄雉》《衛(wèi)風·伯兮》《衛(wèi)風·有狐》等詩就傳遞出處于此種狀態(tài)中的怨女、曠夫濃重的思親念遠的情感體驗。

我們不妨借《邶風·擊鼓》對一位征夫征戰(zhàn)生活的描述去理解思婦濃苦的憂思之情。征夫親身經(jīng)歷著瞬息萬變、殘酷激烈、生死難卜的沙場，是戰(zhàn)爭中種種艱險、困苦的直接承受者，朱熹在解釋“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兩句詩時把征夫的憂懼心理分析得很準確：“衛(wèi)人從軍者自言其所為，因言衛(wèi)國之民或役土功于國，或筑城于漕，而我獨南行，有鋒鏑死亡之憂，?？嘤壬跻??！盵15]出征伊始，親人、故土、家園時時牽動著征人的心緒，《邶風·擊鼓》表現(xiàn)的征夫?qū)胰说乃寄町惓碗s和沉重，因為伴隨室家之念的還有死生之憂。征人滿懷的就是一種生命不保的不安全感，因此失伍離次，全無斗志，不僅無一點振奮踴躍之情，反而滿腹憂懼厭煩之意：“不我以歸，憂心有忡?！鼻笊谋灸茏屗麄儗?zhàn)爭的殘酷產(chǎn)生深深的恐懼，未至戰(zhàn)場，征人已經(jīng)在想象中預支著戰(zhàn)爭帶來的不堪忍受的痛苦。無論戰(zhàn)爭的性質(zhì)正義與否，戰(zhàn)爭造成的災(zāi)難是一樣深重的，即如朱熹所引范氏語：“兵者，毒民于死者也。孤人之子，寡人之妻，傷天地之和，召水旱之災(zāi)。”[16]人們對戰(zhàn)爭的厭惡、憎恨，是對生命的珍視和留戀，是強烈的生命意識的體現(xiàn)，生死無定，安全感缺失，因而恐慌、憂憤，加之征戍無期，歸期不定，在心神不安、憂思不止的狀態(tài)下士卒缺乏斗志，失伍失馬。是戰(zhàn)爭使之與妻子的契闊之約、偕老之信皆不得遂，令“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美好愿望變成了絕望、難相廝守之悲，不得相攜之痛，如何不令征人憂心如焚、肝腸寸斷。《邶風·擊鼓》中征夫的痛苦是多重的：征戰(zhàn)的艱辛，死亡的恐懼，思歸的煎熬，失諾的愧疚，父母不得贍養(yǎng)，夫妻不得團聚，子女不得撫育，田園不得耕墾……只要戰(zhàn)爭不息，這種種苦難就永遠不會消失。念及征夫如此這般的征戰(zhàn)生活，如何不令思婦們憂思深重！

思婦的思親念遠在《詩經(jīng)》時代已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邶風·雄雉》和《衛(wèi)風·伯兮》對這種情感的體會和描述非常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繁重的無固定期限的兵役、徭役給生產(chǎn)生活帶來的極大破壞以及給人們的精神造成的深重傷害。這些思婦的情感非“哀而不傷”，她們實在是既哀且傷?！囤L·雄雉》和《衛(wèi)風·伯兮》中所展現(xiàn)的思婦的二重心理是真實的，將這種真實的情感狀態(tài)用詩歌的形式吟詠出來予以審美處理，使《邶風·雄雉》、《衛(wèi)風·伯兮》具有了實實在在的動人心魄的藝術(shù)魅力。使《邶風·雄雉》、《衛(wèi)風·伯兮》具有了實實在在的動人心魄的藝術(shù)魅力。

① 《論語注疏》，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91頁。

②⑥ 《毛詩正義》，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27頁，第327頁。

③余冠英：《詩經(jīng)選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66頁。

④ 〔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01頁。

⑤ 〔清〕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李先耕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9頁。

⑦⑩[14][15][16]〔宋〕朱熹：《詩集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0頁，第40頁，第40頁，第18頁，第40頁。

⑧錢鍾書：《管錐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75頁。

⑨ 〔漢〕焦延壽著，尚秉和注，常秉義點校：《焦氏易林注》，光明日報出版社2005年版，第585頁。

[11]潘嘯龍、蔣立甫：《詩騷詩學與藝術(sh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80頁。

[12]〔漢〕桓寬撰，張之象注：《鹽鐵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47頁。

[13]〔漢〕班固著，〔清〕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2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