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器共生 味趣同源
——從漆木古琴形制演變看中國文人審美趣味之轉變

王靈毅

一、古琴形制與儒道思想

古琴，古稱瑤琴、七弦琴，是中國最古老的彈撥樂器之一，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瑰寶。她以其歷史久遠，文獻瀚浩、內(nèi)涵豐富和影響深遠為世人所珍視。中國古代文人視琴樂為精神載體，聊以寄托情懷，常與詩詞歌賦相和，故有“琴棋書畫”為文人四事之稱。且琴位居“四事”之首，列為“君子修養(yǎng)之物”。古琴文化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盛行，當時的著作《詩經(jīng)》、《左傳》即有琴論文獻留存。

傳說原始時代神農(nóng)氏曾“削桐為琴、繩絲為弦”，創(chuàng)造了最初的古琴。其基本形制的奠定既與古代的儒家的禮法制度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又體現(xiàn)出道家“天人合一”的文化內(nèi)涵?？梢姽徘俚男沃剖羌兰宜枷牒腿寮宜枷胗谝簧淼?。左傳中有云：君子之近琴瑟，以儀節(jié)也，非以佋心也。又有：中聲從降，五降之后不容彈矣，于是有煩手淫聲，佋湮心耳，乃忘平和。這又反映了儒家強調“中和”“平和”的理念，所以古琴音律崇尚以“中聲”為美。

古琴琴身依照人身鳳形而制，有頭、頸、肩、腰、尾、足等。漢代典籍記載：“琴面上圓像天，琴底下平如地，琴身直立如人，為士子文人之象，合天地人之才，實天地心?！鼻倜妗吧蠄A而斂，法天”為陽；背板“下方而平，法地”為陰，符合天圓地方之說。根據(jù)資料記載，琴身各部位的比例對應了古代社會風俗，自然節(jié)氣以及陰陽調和五行的理論。琴前廣后狹，象征尊卑有別；龍池八寸，象征八面來風；鳳池四寸，象征四氣應和；腰腹四寸，象征四季氣候?？梢姽徘袤w現(xiàn)了器與道的和諧統(tǒng)一。

古琴各個部分的命名也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是古代階級制度的體現(xiàn)?！皩m商角徵羽”五弦象征君臣民事物五種社會等級，同時也亦有五行的講究。傳說舜最初只作五弦，象征五行與五音相對，第一弦為宮，尚中央土；次弦為商，商西方金；次弦為角，尚北方水；次弦為羽，尚東方木；次弦為徵，尚南方水。以此相睇相生，合于四序，大弦為君，小弦為臣，以合君臣之序，后增兩弦稱為文武象征君臣合恩①相傳古琴最初有五弦，周文王為了悼念他死去的兒子伯邑考，增加了一根弦，武王伐紂時，為了增加士氣，又增添了一根弦，所以古琴又稱“文武七弦琴”。。

古琴的材質選取也受道教思想影響頗有講究。一般古琴的材質為桐木或杉木所制，因其屬陽是以其為琴面；而由于梓木屬陰所以琴底多為梓木而成，如此以取陰陽調和之意。而古琴形制多為面圓底方象征天圓地方的理念。琴寬六合；長三尺六寸，象征三百六十日周天，琴徵十三個，以此對應律呂天象中的十二個月，剩下一個象征閏月。在中國古代的諸多樂器中，像古琴這樣被賦予了如此多的文化寓意的器樂絕無僅有。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古琴形制的形成是統(tǒng)治者主導意識以及當時社會思想文化的集中綜合體現(xiàn)。封建統(tǒng)治者賦予古琴的特殊的使命性，故而在最早期的宗祀以及大型的祭祀儀式等都離不開古琴。認為古琴是與上天和祖先對話溝通的神器。因此這種宣揚古代君主尊卑思想的使命性也直接影響了古琴形制的演變。并且隨著古琴不斷發(fā)展，這種音樂文化不斷滲透進社會，成為文人寄托志趣的一種方式。

二、 古琴形制演變與文人審美趣味轉變

1.獰厲的商周時期，呈現(xiàn)莊嚴肅穆的群體性審美。

商周時期以嚴密的階級制度來鞏固帝國，鞏固集權統(tǒng)治，制定了非常詳盡周密的禮儀來規(guī)范社會，安定天下。古琴作為國家祭祀宗族禮儀場合所出現(xiàn)的禮樂器，也是在這一階段逐漸發(fā)展逐漸生成的。這一歷史時期所賦予古琴的使命是其教化功能，也正是這一使命才使得古琴與陰陽易學，封建禮法密切結合產(chǎn)生。所以這一階段的形制以及各方面規(guī)范的制定與封建等級制度等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是統(tǒng)治階級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由于商周是古琴形成的最初階段，這種音樂文化形式起初被置之神壇，后來逐漸為士大夫階層所擁有，作為文人雅士身份的象征，這也為古琴的文化屬性奠定了基礎。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就是這一文化屬性的絕美寫照。古琴也就成為后世文人高士品德高潔曲高和寡的信仰符號?！般鲢銎呦疑?，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詩意的表達了古琴作為一種承載文人志趣情懷的格調。由于古琴形制工藝等各個方面還處于不斷探索進步的階段。所以這一階段古琴形制的種類較為單一。湖北隨州曾侯乙墓出土的戰(zhàn)國時期十弦琴，都與現(xiàn)在的古琴構造相似，比較符合商周的時代特點，崇尚肅穆大氣，莊嚴規(guī)整。所以這時侯古琴的形制顯然是尊卑意義大于其審美價值的。這樣也決定了古琴在當時的形制必然是既要簡潔大氣，彰顯皇權，又能很好地發(fā)揮音樂的教化意義。

2.雍容的漢唐時期，體現(xiàn)雄渾磅礴，飄逸灑脫的審美情趣。

湖南長沙馬王堆出土的西漢七弦琴，其外形與曾侯乙墓的出土琴一樣，屬同一種樂器，這兩張出土琴與現(xiàn)存唐代以來的古琴，不論在結構形制還是演奏方法，都應該是同出一源，一脈相承。唐琴的琴形主要有：伏羲式、神農(nóng)式、鳳勢式、連珠式、師曠式、子期式、仲尼式、霹靂式等。其中歷史最久的形制典型的要屬伏羲式與神農(nóng)式。這兩種古琴的樣式相對后世形制而言更為簡潔大方，琴體起伏變化較少，外形規(guī)整統(tǒng)一。

據(jù)史籍記載，唐琴多渾圓，唐琴大致發(fā)展趨勢基本為：盛唐琴之面板漫圓而肥；中唐至晚唐之面渾圓漸遜，圓則依然，裝飾華麗唐琴的造形，各處比例均比較合理，既美觀又便于彈奏。俗稱“唐圓宋扁?！编嶇胫性凇豆徘俦?zhèn)维嵳劇芬晃闹杏羞^這樣的概括：琴面的弧度，盛唐、中唐是“漫圓而肥”，弦下弧度較小，弦外部分較大；晚唐則弦下部分較厚；唐琴的肩部約在三徽以下，是“垂而闊”；唐琴在項、腰與額下三處向里收縮，其輪廓加圓減薄，使其肥而不蠢；晚唐時因琴厚度減小，無須減薄，故不存在這一特點。

唐代作為封建社會歷史上最為鼎盛的繁榮時期，在300年左右的歷史中，經(jīng)歷了“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兩個高度發(fā)展階段，所以經(jīng)濟和文化都得到了很大的發(fā)展。這一時期隨著社會安定人民富足，人們逐漸將對物質生活的需求轉向對精神生活的向往。表現(xiàn)在文藝美術方面，出現(xiàn)了一大批杰出的文化名人，這些文人的出現(xiàn)也直接助推了古琴藝術的發(fā)展。由于唐代寬松包容的社會風氣，人格個性得到充分彰顯。文化上則呈現(xiàn)了一種多元與開放的態(tài)勢。文人墨客傾醉于大唐的泱泱氣息，形成了一種卓爾不群，蕩氣回腸的美學品質。李杜的浪漫情懷，王維的靜境歸一，唐三彩的富麗豐滿健實，文人畫南宗之濫斛，無不是這一品格的體現(xiàn)，這也鑄就了唐代雍容大派，圓潤飽滿的審美特征。所有這些美學特征物化于古琴上，呈現(xiàn)了唐琴外形的飽滿圓潤。

3.內(nèi)斂的兩宋時期，反映了古代文人的疏朗清淡、林泉高曠的個性化審美。

宋代是唐以后制琴史上的一個重要階段，官方甚至設局制琴，即所謂“官琴”，可見當時的重視程度。歷史上能與唐琴相媲美的唯有宋琴。宋琴由早期仿照唐琴形制發(fā)展而后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形制風格。北宋初年的琴形，基本是模仿唐琴。后來，琴面的弧度漸漸自渾圓向扁平變化，形成了唐圓宋扁的風格。由于理學在宋朝的風行，自北宋開始，琴的外形則主要以仲尼式為主。到了南宋年間，琴形仍以仲尼式為主流。而同為仲尼式，外形又有了一定的變化。其主要變化，在于除北宋琴形的流形外，又流行出肩聳而形狹的式樣，其形狀更漸趨扁平狹小。元朝歷時較短，在琴文化史上，屬于過渡發(fā)展階段。元琴的琴形，基本保留著宋琴較為扁狹的特點。在外形上，仲尼琴仍占絕大部分。

由于中國歷來都是一個仿古尊古的民族，對于古物有種特別的情感，遵從祖宗理法順應天地是基本的道德規(guī)范。而琴的形制式樣、整體風格乃至細部變化，都是在仿古的基礎上再進行改進發(fā)展，因此，自宋代起，歷代的仿古之風便盛行不衰。宋初仿唐琴之渾圓，后漸成宋扁風格。除弧度外，琴形尺寸也有變化。據(jù)《琴苑要錄》記載：近代所效古制微短，其音促而細近代之人不稽于古，加其長闊，矯欲高鳴，失其琴者。

宋代是中國古代文化發(fā)展的高峰時期。這與宋代陳橋兵變簒謀立國的歷史有關，所以宋太祖趙匡胤采取了“輕武崇文”的國策，這樣就助推了宋代文化藝術的繁榮。宋詞，宋畫，宋代手工藝等等都表現(xiàn)出了極高的人文格調，成為后世文藝的標桿。加之宋徽宗趙佶以帝王之身，積極參與文藝創(chuàng)作，繁榮和發(fā)展了藝術領域。史書記載宋徽宗蓄南北名琴于宣和殿百琴堂，足見宋王室對琴的重視程度。從《聽琴圖》中可見，作為文人音樂的古琴藝術和古琴審美意識在這一時期得到了重要發(fā)展。南宋以后，由于當時社會的“思故國”情懷，需要借助文學和藝術予以排遣，因此操琴逐漸成為一種雅致的社會風尚。故而使得“攜琴訪友”成為了這一時期經(jīng)典的審美樣式。

宋代是程朱理學發(fā)展的重要時期，程朱理學在思想上對封建倫理綱常的強調，某種程度上束縛了人們的思想，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當時的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許多藝術形式追求空靈、含蓄、自然、平淡。這種審美意識滲透到古琴上面，使得宋琴呈現(xiàn)扁小的風格。主要是由于其尊崇儒道，崇尚含蓄之美與文人氣節(jié)的彰顯。所以與唐代所崇尚的開化，充分發(fā)揚個性的時代特點不同，宋代的理性含蓄內(nèi)斂逐漸自成一派，形成了與唐相媲美的另一古琴審美風格。由于程朱理學的根源在于儒教。所以宋琴貴仲尼式。在這一歷史時期，仲尼式得到充分發(fā)展演化，也使得仲尼式成為后世主流古琴形制中的典范之作。

4.平和的明清時期 ，散發(fā)出崇尚個性的多元審美態(tài)勢。

經(jīng)歷了唐宋兩朝的發(fā)展，古琴形制基本奠定。到了明清兩朝琴文化的發(fā)展都非常受到重視，明朝的宗室與民間斫琴之風皆盛。清朝則是民間斫琴盛行。由于前代的積累，加上多民族多元文化的碰撞融合，明清二代琴型逐漸豐富，種類也更多樣化。明清兩朝的新增琴形主要有：綠綺式、正合式、梁鸞式、清英式、萬壑松式、飛瀑連珠式、蕉葉式等。這一時代的琴型的演變就更加豐富且多變了，造型也是更為大膽。吳釗先生曾對幾種常見琴式的時代變化作過描述，例如：伏羲式和連珠式，在唐代面、底均較圓，肩、腰的轉折處弧度較大；至宋、元時則面弧底平，肩、腰轉折處棱角分明；再到明初，則面、底變得寬而且扁了。仲尼式是琴器數(shù)量最多的一種式樣，因而情況也最為復雜。大致說來，南宋以前是“肩垂而闊”，琴體偏厚；南宋時是“聳而狹”，琴體漸??；元至明初肩寬而扁，邊棱帶有圓勢；萬歷、崇禎時則肩狹而棱角分明。

由此可見，到了明清琴形制的演變已經(jīng)不僅僅是呈現(xiàn)出向某一方向發(fā)展的態(tài)勢了。由于前朝統(tǒng)治階級對漢族文化的壓抑及禁錮，使得元代漢文化的發(fā)展受到了極大創(chuàng)傷，漢族的知識分子隱退山林追求自我內(nèi)心的修煉，一種英雄失路的文人悲涼充斥著整個社會。明王朝的建立，無疑給漢族的知識分子開啟了一扇大門，因此人心思治，社會呈現(xiàn)發(fā)展的勃勃生機。古琴在這一時期由元末的遣送愁懷直接轉換為對于盛世的積極向往。源于文人的自我覺醒和自我價值意識的增強，故而在形制上也就不會固守成規(guī)，大膽以自我美學的標準進行改造。加之資本主義萌芽發(fā)生在這一時期，社會的物質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使得這一時代的發(fā)展有其獨特的多樣性。也正是這種多樣性才為傳世的古琴文化留下了諸多寶貴的遺產(chǎn)以及豐富的歷史參照。

三、古琴的形制演變是社會思潮的物化

古琴作為一種古代最為流行的樂器，既是一種取悅大眾的娛樂形式，同時也是古代文人遣訴高尚志趣的體現(xiàn)。對于我們來說反觀這一古老藝術，不僅僅只是作為一種音律藝術來看待，而是視其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加以重視，透過器物和音樂本身，體味其所承載的古代文化思潮以及當時的社會普遍審美。

由上文可知，古琴雖為古代文人附庸風雅的一種樂器，但其在政治以及思想領域也有著多重意義，它是統(tǒng)治階級意志以及社會思潮的綜合體現(xiàn)?！兑捉?jīng)·系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由此可見，道器分離，孤立存在是不可取的，其生命力也是不長久的。在古琴身上“器”與“道”源出一體，和諧而統(tǒng)一，很好地體現(xiàn)了道器合一的最高造物境界。古琴形制變化的幾個時期，其風格演變基本反映了當時朝代的統(tǒng)治意識以及當時的社會氣象。這種氣象既包括物質層面的，也包括精神層面的，而以精神層面的又尤為突出。商周作為早期封建集權統(tǒng)治的社會，是各禮法制度等方方面面慢慢演化完善的一個時期。作為統(tǒng)治階級而言，如何鞏固統(tǒng)治是其核心所在，禮教的教化作用對其統(tǒng)治的作用不可替代的，故而這一時期成為古琴形制奠定的關鍵時期。由前文提到的形制、命名、用料等方方面面的講究來看，這一時期的發(fā)展蘊含了迫切的政治需求。相比之下，唐宋兩朝的發(fā)展則是當時審美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體現(xiàn)。首先唐宋作為經(jīng)濟政治文化發(fā)展相對強盛的時代，人們對它的審美需求不斷提升，從而也影響了其形制的變化。唐代崇尚圓潤飽滿的審美，所以唐琴多演化的飽滿大氣。宋由于是文化高度發(fā)展的一個時期，各思潮流派的興起，其文人含蓄內(nèi)斂的審美意趣得到充分體現(xiàn)，所以宋琴在唐琴的基礎上有所收斂，形制相對較為含蓄精巧。宋以后的明清兩代則是民族文化交流碰撞的一個歷史時期，且古琴形制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已經(jīng)基本奠定，為這一時期的多元化發(fā)展提供了很好的參照，所以明清形制發(fā)展呈現(xiàn)出多元化態(tài)勢，在前代的基礎上種類更加豐富，其變化也更加多樣。

古琴整體風格的變化，往往與時代密切相關。同樣的式樣，在不同的時代，往往體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因此，把握這方面的變化便顯得至關重要，而綜合全文來看，出現(xiàn)歷朝歷代的琴制變化與當時的文人審美以及社會意識形態(tài)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同時也是歷代文人審美意趣的集中體現(xiàn)。它充分反映了社會思潮以及統(tǒng)治階級意識。從最初的音樂是為了教化慢慢演變?yōu)榻袒c娛樂相統(tǒng)一，結合了各個朝代的歷史、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方方面面的因素通過古琴這一載體集中展現(xiàn)。所以說古琴既是一種傳播音律的載體，同時也以其獨特的承載力反映著歷朝歷代的文化演變。

王靈毅 湖北美術學院設計系

西安美術學院工藝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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