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 敔
僅以此文獻給為中國革命勝利付出鮮血與生命的早期共產(chǎn)黨人!獻給引領中華民族大刀闊斧復興強國夢的中國共產(chǎn)黨!
——題記
穿梭于四季輪回的世界,有時滿懷留戀,甚至難以忘卻,比如遠去的秋。好在還有記憶,還有延伸記憶的思想。記憶可無限復制金秋的精彩,思想亦自由馳騁于十月的故事。打開記憶,啟動思想,攜同它們重返金秋十月,重溫電影《勇士》……古老的大渡河在悲壯激昂的音樂聲中現(xiàn)身了。它平靜地向我涌來:游入我的視線、注滿我的余光,進而把我?guī)胍粋€漫無邊際的水上世界。暢游其中,我觸到大渡河氣韻悠長的聲帶;屏息聆聽,我聽到大渡河緩慢低沉的獨白:語音橫跨時空,語氣極為中肯,語調(diào)盡顯凝重,仿佛一位夜歸人在向世人訴說她走過的崢嶸歲月……
我是一條普通的河流,出生于青海省巴顏喀拉山南麓的果洛山:那里是神話誕生的宿營地,是物產(chǎn)豐富的農(nóng)牧區(qū),是靜穆秀美的風景點,前去參觀的游客常發(fā)出“勝似桂林山水甲天下”的感慨。果洛山,我的故鄉(xiāng),你已深深印在我的記憶中,連同對你刻骨銘心的愛。我,雖無生命特征,卻被人類授予“生命之源”的殊榮,這殊榮又激勵我不辱使命,遠離故土,沿地形順勢而下,去喚醒途經(jīng)的沉睡種子,滋潤腳下的干涸淺塘。走過之地,小草碧綠昂然,花兒笑逐顏開,連大地都一派生機勃勃!
我莊嚴地吟唱:“水是生命之源,我要托起人類的生命,回報他們賦予的光榮稱號……”,唱到動情之處,大渡河全體歡呼雀躍,共同發(fā)出“保護生命”的宣言。突然,歡呼聲、宣言聲嗄然而止,因為我們看到生命的消逝!那是1863年春夏之交,太平天國的翼王石達開,率四萬余人到達紫谷場,欲過大渡河,時逢天降大雨、河水暴漲以及人為因素,貽誤三天戰(zhàn)機。三日后,清軍陸續(xù)趕到,他們與兩司部隊、彝族人民形成合圍之勢,令太平軍進退不得,傷亡慘重。我看見那位縱橫沙場10余載的一代名將——石達開,就這樣成為籠中猛獸。在翼王全軍覆沒之前,又親眼所見石達開自沉妻妾、幼子于河中的慘狀,親耳所聞這位熱血男兒發(fā)出的仰天長嘆:“大江橫我前,臨流曷能渡”。凄楚悲愴的聲音,身體消逝的瞬間,讓我痛苦地閉上雙眼,懺悔的淚水奪眶而出。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是的,如果這是一片無水的溝壑,生命何以會消逝???
我逃也似的游離紫打地那個傷心之處,朝樂山方向匆匆奔去,那里有我思念的父親——岷江。我看到了!我看到寒風中望眼欲穿的父親,站在樂山河流入口處,正敞開博大的胸懷迎接他遠方的孩子。我加速地游過去,一頭撲向父親的懷抱,緊緊握住那雙慈愛的大手,向父親講述曾發(fā)生的悲情故事,講述那些因我而消逝的生命。父親靜靜地聽著,幫我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待我安靜下來,他語重心長地說:“孩子,水是生命之源,這沒有錯,但水也會變成生命的終結(jié)!因為人類的發(fā)展史,就是一部戰(zhàn)爭與和平交錯前行的歷史。和平原須戰(zhàn)爭,戰(zhàn)爭原為和平,莫有戰(zhàn)爭又何須和平?只要有戰(zhàn)爭,就有追殺、堵截、流血、死亡,即使沒有你,還會有山川險峰、懸崖峭壁的出現(xiàn)。所以,這不是你的錯,忘掉過去!讓我們一同踏浪前行,到宜賓找祖母吧”。
父親的話讓我瞬間興奮起來!想到祖母,難掩內(nèi)心的激動。長江,我的祖母,僅憑6300多公里的長度、180余萬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積,足以讓您驕傲地登上世界第三、中國乃至亞洲第一的神圣殿堂。“父親,我們?nèi)フ易婺福 闭f完,我拉著父親的手,歡快地向前奔跑著,如駑箭離弦,如烈馬脫韁,如猛虎出山。我與父親一路同游,乘風破浪,時而竊竊私語,時而放聲高歌,時而玩起人間的潑水節(jié)。有時還會進行漂流比賽,每次比賽我都能獲勝。
江水洶涌澎湃,奔流東去,它穿山破壁、浩浩蕩蕩。不知何時,我與來自大渡河的眾姐妹已四散分離,成為孤零零的一滴水!一滴水又怎樣?既然來自大渡河,那么,我就是大渡河!一個浪花向我襲來,是父親,他大聲地對我說:“孩子,馬上進入宜賓,快跟上我!”父親話音剛落,幾個巨浪翻滾著把我們推進宜賓,投入祖母長江的懷抱!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光茫四射的祖母,正張開健美的臂膀,使出磅礴的力量,接納五湖四海的子孫。春潮是她的風采,驚濤是她的氣概;巨浪蕩滌著塵埃,濤聲回蕩在天外?!白妗浮?,我拉長聲音一邊呼喚、一邊拼命地游向祖母身邊。祖母慈愛地把我捧在手中,飽含深情地說:“我可愛的小水滴,享受我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吧!因為總有一天……”祖母欲言又止,我使勁地點點頭。接下來與伙伴們一同相互追逐著,彼此嬉戲著。我們在滾沸的江水中捉迷藏,在升起的泡沫里蕩秋千,或者伏在祖母背上登高遠眺,領略沿途壯美風景,偶爾也會摟住祖母的脖子轉(zhuǎn)幾圈,惹得祖母哈哈大笑,我也樂得前仰后合。
幸福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一天,父親和祖母同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祖母又把我輕輕地捧在手中,眼望東方略帶傷感地說:“我親愛的小水滴,看!前方就是東海,也是祖母作為‘長江’的生命終結(jié)地。水流千里歸大海!進入東海后,我將與你父親、你以及我所有的孩子們各奔東西。從此,祖母不再是長江,你父親不再是岷江,你也不再是大渡河。長江、岷江、大渡河是中國人起的名字,它們代表著中國。當我們由東海進入太平洋,流向印度洋甚至大西洋,我們就是大洋的一部分。”
“不!祖母,無論我漂向哪里,大渡河都是我的名字!一生一世,我只有這一個名字!”我聲嘶力竭地大喊著,聲淚俱下地哭泣著。父親一邊流淚,一邊幫我拭淚:“孩子,這不可能,無論將來你漂入哪個大洋,都會與那里的水系混為一體,統(tǒng)稱為一個名字,無人再承認你叫大渡河,除非重返中國,重歸大渡河。但中國那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名句在水族世界是通用的,我們都不再復歸?!?/p>
“父親,為了不變的名字,我一定要回來。祖母,您是最有智慧的,請您告訴我如何才能回到中國,回到大渡河?”我央求著祖母,祖母沉思片刻,說:“我的寶貝,祖母告訴你,地球是一個完整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海水蒸發(fā)后進入空氣,空氣把水蒸氣帶到陸地上空,形成降水,回到地面,又流入江河,匯入大海,這就是水族世界生生不息、循環(huán)往復的歷程?。∮涀?,無論你漂向哪里,只要變成水蒸氣,再請空氣把你帶到出生地果洛山的上空,形成降雨,降落故鄉(xiāng)。復重走原路,流入大渡河,就能保留‘大渡河’的名字!記住,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祖母會在經(jīng)過的每個地方為你祈禱夢想成真,我的孩子。”
突然,祖母像一條金鱗巨蟒,翻滾著,呼嘯著,奔騰而去;父親也離我遠去,只聽到來自遙遠的微弱回音:“永別了,大渡河!”——那是父親的聲音;“永別了,小水滴!”——那是祖母的聲音。我被更大的巨浪推向一片完全陌生的水域。海浪像一名鐵騎將軍,正帶領千軍萬馬俯沖而來,那轟隆隆的怒吼聲,令人毛骨聳然。場面的激烈、長途的疲憊、別離的孤獨,讓我即刻昏迷過去……
我從夢中醒來,微睜雙眸,發(fā)現(xiàn)自己安靜地浮于水面。不知睡了多久,亦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湛藍的天空飄著形態(tài)各異的白云,白云中是穿梭飛翔的燕子,還有箭一般嘶喊著沖上云宵又急速俯沖于水面的海鷗。一輪紅日從東方冉冉升起,把整個海面照得紅光閃閃。天蒼蒼、海茫茫,天與海融合成廣闊的穹廬,我早已分不清哪是天涯、哪是海角?!斑@是哪里?”我自語著,卻又實實在在聽到不遠處的回答:“這是印度洋”。我循聲望去,是鯖魚。體形修長、整潔健美的鯖魚,正用它友善關切地目光注視著我。見我醒來,它興奮地大喊起來,“我親愛的朋友們,快來看,小水滴醒來啦!”
鯖魚這一嗓子,頓時把周邊的生靈們吸引過來:一流速度的鯨,側(cè)身暢游的比目魚,如燕飛行的海龜,連紋絲不動的鱷魚都游過來了。兇猛敏捷的大馬林魚,和《老人與海》里的那條魚簡直一模一樣,鯊魚、金魚、海豚也歡快地游來,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水中生靈。它們各展才藝,祝福我的蘇醒。龐大的鱷魚,竟邀我進其體內(nèi)做一次難忘的旅游,只見他張開嘴巴作出吸氣動作,我便輕易地沖入它的世界。在那里,生平第一次聽到汩汩流動的血液聲,第一次看到脊椎動物的“兩房”與“兩室”。鱷魚搖擺著它那魁梧富態(tài)的身體,讓我在里面任意飛舞,從左心房到右心室,又從右心房到左心室,我無拘地穿越,又無束地撒歡。當它張口做出呼氣動作,我亦隨其箭一般地飛出體內(nèi)。平靜的海洋又歡騰了!
闖進一個無邊的大洋,擁有一群陌生的朋友,它們伸出友愛的善意之手溫暖著你,這該是怎樣的幸事!那刻,一個聲音回蕩于耳畔:“當我們由東海進入太平洋,流向印度洋甚至大西洋,我們就是大洋的一部分?!迸?,那是祖母的聲音。與祖母、父親一別后,我從東海漂入太平洋、進入印度洋,期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卻一無所知,能記起的是我的名字——“大渡河”,還有變成水蒸氣、飄向故鄉(xiāng)、轉(zhuǎn)為降雨、重回大渡河??扇缃瘛瓋尚兴监l(xiāng)之淚溢出眼角。這些水中的朋友們,再次圍攏過來,它們問我為何如此悲傷?得知真相后,這些來自異國的朋友,用不同的語言表達同一個心聲:“小水滴,我們一定會幫你返回故鄉(xiāng),重回大渡河?!?/p>
一句承諾,數(shù)載踐行。它們借助適宜的溫度、錯位的溫差、流動的空氣及東向的風力,讓我由水變?yōu)樗魵猓⒁哉魵庑问斤h向印度洋上空,穿越尼泊爾,飛向西藏,牽手青?!筠D(zhuǎn)為降水落入故鄉(xiāng)果洛山。再回首,望來路,那煉獄般的磨難、煎熬、孤獨與掙扎構(gòu)成旅途一景……1935年5月終于重返久別的大渡河!實現(xiàn)“奔流到海不復回”的逆襲!而這一世間的輪回之路一走就是七十二年(1863—1935)!
望著被雨水沖涮的安順場,我思緒萬千。七十二年的時光里,記不清攀越了多少懸崖絕壁,游歷過多少暗礁險灘,抵御了多少驚濤駭浪,又遭遇過多少急流猛灣!當純?nèi)绺事兜暮铀H吻我的肌膚,當峰巒疊嶂的群山展示它的威猛,當曾經(jīng)的紫打地更名為安順場,一切是否意味著重新開始?果然,七十二年后的1935年5月,一支稱為“紅軍”的共產(chǎn)黨隊伍朝大渡河急急奔來,他們衣衫襤褸卻不失正氣、長途跋涉又精神抖擻、風雨交加仍馬不停蹄。同樣的漲水時間、行軍路線、扎營地點,甚至同樣的天時、地利,卻出現(xiàn)不同的人和、結(jié)局。我看到,紅軍在震耳欲聾的火力交戰(zhàn)中,僅半個小時即全殲國民黨守敵,繳獲木船一只,就是這只船保護紅軍闖過密集火力,橫跨急流險浪,以“大渡河十七勇士”組合上演了一場“大渡河上孤舟勇,踩波踏浪殺敵寇”的真實大戲。我親歷了那場戰(zhàn)爭,并成為戲中角色……
清晰地記起那天是1935年5月25日,天晴雨駐,瓦藍的天空綴著朵朵白云,被雨水沖洗過的懸崖峭壁蔚為壯觀。靜美的大自然又反襯著人間的殘酷廝殺:耳邊轟響,火光四濺;煙塵彌漫飄蕩,如黑云直壓下來;轟鳴聲、叫喊聲、射擊聲,齊聲怒吼。突然,“撲通”一聲、兩聲、三聲,一名名戰(zhàn)士落入水中!他們的身體激起千層的浪花!我咆哮著迅速地游過去,與眾姐妹一同托起昏迷的生命:鮮血從戰(zhàn)士體內(nèi)噴發(fā)而出,染紅他們的衣服,染紅湍急的河水,并發(fā)出悲壯的哀鳴。附和于這哀鳴聲的,是戰(zhàn)士昏迷中的低語:“我是寶箭,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閃電之耀亮,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蹦鞘枪伯a(chǎn)黨早期革命家高君宇的座右銘,如今成為戰(zhàn)士的守護神。戰(zhàn)士的身體,在座右銘的引力下加速下沉。盡管我們使出全身之力去拖住他,可作為液體的水又怎能永久托起固體的人類!即便水滴穿石,也需時間的量化啊。我痛心而無助地目送每個生命逐漸地消逝,聽著他們留給人間的最后音符:“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戰(zhàn)士走了!留下戰(zhàn)友們無盡的哀傷與思念,留下大渡河怒吼中濺起的無數(shù)浪花!那浪花吹響勝利的號角,最終化為飄揚的五星紅旗!我揚起你護愛的紅旗,站在水之高處深情地喚你:冰冷僵硬的尸骸呵!你莫有流盡的血,是否尚在沸騰?你莫有平靜的心,是否尚在躍動?在一次次的呼喚聲中,我又離開大渡河,重復新一輪的水循環(huán)……
又一個七十二年過去了!當我第三次返回大渡河,時光已邁入21世紀,我也由青少年變成一位飽經(jīng)風霜的祖母。正如我的祖母長江曾講述的一個又一個與水有關的故事,而我給孩子們講得最多的故事是:19世紀60年代至20世紀30年代間,在大渡河發(fā)生過兩起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重要事件:一是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率領太平軍在安順場全軍覆沒;二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在安順場創(chuàng)造戰(zhàn)爭史上的勝利奇跡。從此,安順場便以“翼王悲劇地,紅軍勝利場”載入史冊,名揚中外。正如史學家所說:“沒有強渡大渡河的勝利,就沒有中國工農(nóng)紅軍長征的勝利,就沒有今天的新中國”。
日月星辰馳騁蒼穹,探索浩瀚神秘的茫茫世界;江河湖海奔流不息,續(xù)寫滾滾前行的華夏史冊。在漫長的史冊記錄中,留下太多的傳奇故事,這故事從原始社會講到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再講到后來的國民黨、共產(chǎn)黨。而這些故事中,最意味深長的是來自美國作家的一段評論:“國民黨的確有些好故事,但共產(chǎn)黨的故事更好。國民黨打了敗仗就散了,共產(chǎn)黨打了敗仗卻可以不屈不撓,繼續(xù)奮斗,一往如前。這就是雙方的差距……”
山,翠綠盎然、蜿蜒環(huán)繞,遠望如一片茂密的天然森林——矗立著,微笑著;水,晶瑩斑斕、清澈湍急,近觀似一群充滿朝氣的蓬勃少年——奔跑著,追逐著。山依偎著水,水映照著山,那山水交融的魅力組合,吸引一撥又一撥來自四面八方的游客。他們滿懷對歲月的回憶、對經(jīng)歷的觸動、對人間的感慨以及對歷史進程中的深思,一步步走向今日的大渡河,走向和平下的大渡河,走向為和平付出沉重代價的大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