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慶東
金庸小說,熱。50年代一出世,就熱。90年代,不但熱浪未減,而且在華人世界中愈來愈牢固地樹立了其當代文學經典的形象。
從時間上看,金庸小說已經熱了將近半個世紀,而且勢頭不衰,下一世紀仍是婦孺皆知的優(yōu)秀經典無疑。從空間上看,有華人之處,便有金庸小說。從讀者的層次來看,有政治家,也有科學家。有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馮其庸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會會長嚴家炎這樣的學術權威,有王蒙、李陀、宗璞等作家,有劉再復、錢理群、陳默等批評家,有剛剛能閱讀長篇小說的小學生,有看門的老頭,公司的“白領”、黑社會的兄弟……工農兵學商,黨政民青婦,沒有一個領域一個行業(yè)沒有金庸的讀者。
金庸小說為什么能夠廣受喜愛,長盛不衰?我們可以從它作為“武俠小說”這一基本類型的特征出發(fā),進行由淺入深的解析。
“武俠小說”從字面上看,包括“武”“俠”“小說”幾個要素:金庸小說在這幾個要素上,都達到了一流乃至超一流的境界。
首先說“武”。在中國古代的武俠小說中,武功的描寫比較簡略,多為粗線條的寫意式?!端疂G傳》中具體寫出了人物的兵刃和一些招數(shù),但武松練的是什么功,林沖使的是哪路槍,李逵的內力有多大,魯智深為什么能倒拔垂楊柳,都沒有說明。20世紀20年代的武俠小說“前五家”——平江不肖生、趙煥亭、顧明道、姚民衰、文公直——開始,武功分為內功和外功,武術與氣功、雜技、人體特異功能日益結合,顯露出脫離現(xiàn)實武術、自成一套“紙上武學”的傾向。到了40年代的武俠小說“后五家”——還珠樓主、宮白羽、鄭證因、王度廬、朱貞木,這套“紙上武學”已然頗具規(guī)模,他們發(fā)明了各種內功外功、拳法掌法、兵刃暗器、毒藥輕功。在這個基礎上,50年代之后的新派武俠小說青出于藍,把“紙上武功”園林建設得益發(fā)五光十色。其中金庸筆下的武功,既精彩奇異,又追求客觀可信,合乎武術原理和人體生理極限的要求。金庸的武功描寫,寫得奇,寫得美,寫得艷。每一段武功描寫,都力求合乎情節(jié)需要,合乎人物性格,豐富多彩,力避雷同。他的武功不是外在的調料,也不是小說唯一的精華,而是與小說的情節(jié)一起,推動著人物的命運。在閱讀效果上,金庸的武功做到了充分的視覺化,影視化,舞蹈化。在美學境界上,金庸的武功達到了“近乎技矣”,直趨于道的地步。他的武功包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成為人生多種實踐活動的絕好象征。
其次說“俠”。在金庸的小說中,有郭靖這樣的為國為民的充滿儒墨精神的“俠之大者”,有楊過、令狐沖這樣的追求個體精神自由的帶有道家氣質的逍遙之俠,有黃藥師這樣的魏晉名士風度的“邪俠”,有洪七公這樣的疾惡如仇、剛健豪邁的正俠,有石破天這樣的無名無我,蘊含著佛家機理的最本色的俠,有蕭峰這樣的經歷了人生種種慘痛屈辱絕望,但仍然直面現(xiàn)實熱愛生活,最終為民族和平慷慨捐軀的包含了最豐富的文化含義的“超俠”,有岳不群這樣的道貌岸然、陰險毒辣的“偽俠”,還有韋小寶這樣的貪生怕死,見風使舵、??苛镯毰鸟R而飛黃騰達的“反俠”……金庸幾乎寫盡了“俠”的各種面目,各種變體,各種可能性,實際也就是寫出了人生的各種可能性和大千世界的無窮變化性。
再次,作為“小說”,金庸的作品達到了很高的藝術品位。金庸的15部小說,一篇有一篇的形式,決不自我雷同,每部都別開生面。在結構上,有《越女劍》之精巧玲瓏,政治,劍仙,包含了國家與個人,復仇與屈辱,真情與美貌等多重主題。《天龍八部》以130余萬字的規(guī)模,寫到了大宋、大遼、西夏、女真、大理、吐蕃,還有慕容復父子朝思暮想恢復的大燕,一共7個政治勢力的錯綜復雜的沖突對立,可以說是一部“七國演義”。
除了“武”“俠”“小說”幾個要素外,金庸在寫情——包括男女之情、結義之情、手足之情、親子之情、師門之情等方面,也是絕對一流的。他寫情的力度、深度、廣度,可以說勝過了不少言情小說,一些讀者甚至認為言情部分才是金庸小說的精髓。此外,金庸寫歷史,寫政治,寫景物,寫風俗,均出手不凡,著筆成春。更難能可貴的是,金庸在這一切之上,寫出了豐富的文化和高深的人生境界。他打通儒釋道,馳騁文史哲,驅遣琴棋書畫,星象醫(yī)卜,將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光輝燦爛以最立體最藝術的方式,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
金庸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成就,得益于他“十年磨一劍”的嚴肅認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得益于他能夠博彩世界上各種文學的精華。金庸小說當然也像其他藝術品一樣,有瑕疵之點,有平庸之處,但我們應該擺脫只知崇拜死人,不知尊重活人的陋習,根據(jù)我們活生生的生命感受,勇敢地預言,金庸的小說,必將長存在人類的文學史上。
(選自《出版廣角》1999年第8期,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