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歌而和，蘇子與客
——說說《前赤壁賦》中的主客問答

□陳 穎

縱有萬千妙語，難賦蘇軾的百般才情。蘇軾，作為北宋文壇的明珠，學識淵博，詩文書畫無一不精，正如王安石所嘆：“不知更幾百年，方有此人物?！痹谔K軾的人生歷程里，黃州是一個分割線，從仕途得意轉(zhuǎn)為失意的轉(zhuǎn)折點。在這座邊遠小城里，蘇子與客泛舟赤壁，于飲酒放歌與簫聲而和中慢慢漾開了思想上的碰撞，也成就了卓絕百代的“赤壁之詠”。蘇子與客的對話將景致與哲理渾融為一體，使得《前赤壁賦》于一眾的山水游記中赫然而出。

一、虛擬的對話形式

這種虛擬的對話體形式早在《莊子》中就已出現(xiàn)，司馬遷稱莊子“著書十余萬言，大抵寓言”，《莊子》中出現(xiàn)了許多虛設(shè)對話的篇章，借此種獨特而易于被接受的行文方式來闡述深刻的哲理，例如《逍遙游》中蜩、學鳩與大鵬，堯與許由，肩吾與連叔，惠子與莊子的對話，《人間世》中托借的孔子及其弟子的對話，莊子利用豐富的虛構(gòu)對話營造神奇而富于想象的情境來向讀者傳達其抽象的思想，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突破了直接說理的板滯，也超出了以故事為例證的意義。利用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將自己的感受和思想假托于想象的對象上，無形而感性的思想能夠寄寓于具體而富有特色的形象中，兩者相互促進，使得思想的表述更加圓潤，形象的塑造更加豐滿。因此，這種虛擬人物對話形式因為極大拓展創(chuàng)作的自由空間被之后的作家廣為接受，《七發(fā)》《上林》《子虛》等賦均采用了主客問答這一形式，這成了賦體文學的一大突出特征。

《前赤壁賦》之主客問答即是對這一傳統(tǒng)的繼承。文中的“客”是誰？有些人認為他真實存在，持這一觀點的人所倚據(jù)的便是明朝吳匏庵的《匏翁家藏集》中記載的一首詩：“西飛孤鶴記何詳，有客吹簫楊世昌。當日賦成誰與注，數(shù)行石刻舊曾藏?！逼浜蟆白宰⒃疲菏啦?，綿竹道士，與東坡同游赤壁，賦所謂‘客有吹洞簫者’，即其人也”。而大多數(shù)人則認為“客”是一個虛擬的人物，“主”與“客”的對話，其實是蘇軾內(nèi)心多重思想的碰撞。且此篇作品延續(xù)了漢大賦之風，借虛構(gòu)的形象來闡明內(nèi)心思想的翻涌，這種虛擬的主客問答形式恰恰也是漢大賦的主要特征之一。

二、在對話中實現(xiàn)自我同一

“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對話伊始于蘇子的酒后放歌與客人裊裊相和的簫聲。蘇子有言客無言，但這空落落的茫然感和內(nèi)心怨慕的矛盾交織卻是相通的，望美人兮未來，美人未來。即使被貶被棄，蘇軾仍無法忘記“美人”——或是國君，或是自己追逐的理想。一曲洞簫，凄切婉轉(zhuǎn)，如泣如訴，訴的恰似蘇子對于“美人”復雜交錯的情意，難怪蘇子要問一聲：“何為其然也？”客的簫聲已經(jīng)訴出了蘇子之心思，無言勝有言。至此，在蘇子的愀然一問后，主客開始了言語上的對話，文章的情感基調(diào)也仿若由賞景之樂轉(zhuǎn)入悲涼，一種人生如夢的虛無、無奈與悲哀在客的回答中輾轉(zhuǎn)回蕩，“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這是人生有限與宇宙無限難以調(diào)和的悲哀，是理想與現(xiàn)實之沖突的苦悶，是心與物不能完全相契的悵惘！

苦痛的咀嚼與吟唱短暫地終結(jié)于蘇子的寬解之語中，他以江水、明月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的認識。如果從事物變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過是轉(zhuǎn)瞬之間；如果從不變的角度看，則事物和人類都是無窮盡的，不必羨慕江水、明月和天地，自然也就不必“哀吾生之須臾”了。正如“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若能徘徊其間，自得其樂，何必固守狹隘。每個人其實都具有自我與本我兩面，基于現(xiàn)實帶來的影響，諸如入世的抱負、貶謫的命運都給予自我脫離本我，罹受著人生煩惱，然而在浩浩渺渺、柔麗靜謐的美景中，在你來我往的主客問答里，所有內(nèi)心的繁蕪都仿佛得到滌蕩，歸為純真與本我。

這你來我往的對話其實也是蘇軾泛游赤壁時內(nèi)心情感沖突的真實映現(xiàn)，“客喜而笑，洗盞更酌”，是與非、有與無、生與死等對立觀念，完全消融在這種擁抱自然之中，至此，蘇子心中所構(gòu)造的“主客矛盾”實現(xiàn)一定的消解，達到了自我同一。

三、塑造了豐滿的人物形象

主客問答的文學形式較鋪陳直敘而言更容易通過人物的語言、動作、神態(tài)等細節(jié)來塑造人物的形象，反映人物的思想情感與品質(zhì)?！肚俺啾谫x》通過主客問答為我們顯示了蘇軾內(nèi)心的掙扎和最后心靈上的升華。在你來我往的對話中，在主客的細微神態(tài)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樂觀與超脫的蘇軾。

黃州時期的蘇軾，是一個典型的受朝堂風雨波及的被貶士人形象，中國歷史上的“士一向與封建專制的政治體制緊密聯(lián)系，他們往往把一生的目標都僅僅放在求取功名、治國濟民的事業(yè)上，依賴性極深，科舉失利或是官場遭貶都是他們?nèi)松械闹卮蟠驌?，特別是在重用文士的宋代，士大夫們都渴求建一番功業(yè)。然而新舊黨派之爭導致士大夫的命運漂浮不定，蘇軾便是因此被誣陷貶謫至黃州。蘇軾在黃州仿佛過著一種起居無時、唯意所適的閑散日子，然而心卻在出世與入世的分叉口徘徊不定，種種交織的痛苦與矛盾也隱晦地體現(xiàn)在客人的悲嘆之中，然而經(jīng)過一場精彩的哲學辯論，憂愁消解于漸漸明朗的天色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知蘇子心境之豁然，對話中顯露的點滴智慧更繪出一個超脫的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