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難為廣占地步”
——說說《李將軍列傳》的“辯護”藝術

□周 晟

《李將軍列傳》是《史記》的名篇，實實在在感動了無數(shù)讀者，成就了李廣曠世將神的美譽，后世詩文中再三唱嘆的奇勇神射、時乖運蹇、寬仁平易等，幾乎都是這篇傳記率先奠定的基調(diào)。但真實的李廣“每戰(zhàn)輒北”，“不論軍事素養(yǎng)，還是政治品質(zhì)都是有嚴重缺陷的”，這些我們在閱讀的時候不是發(fā)現(xiàn)不了，而是覺得瑕不掩瑜，司馬遷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讓“文之能榮辱人也如此”？

《史記菁華錄》中有這樣一段點評：“廣之魔下失亡不可勝計，而廣才以善射自完，律以常法，殊難為廣占地步矣?！边@是說，李廣雁門之戰(zhàn)損失慘重，李廣本人也是借神射才得脫身，如果按一般的軍法論斷，真是一敗涂地，實在很難再為李廣“占地步”了?！罢嫉夭健笔寝q護、回護的形象化的表述，按理說，這明顯有悖于《史記》“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史家在下筆之前對他筆下的人物有了愛憎好惡，并且打定主意要為他“辯護”，這敘述又如何能客觀真實呢？

平心而論，司馬遷并沒有諱言李廣的缺點：李廣自殺前說自己“結發(fā)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zhàn)”，不過真正被記錄在案的只有八次，那理應是李廣一生最具代表性、最值得大書特書的成績了?？蓮膽?zhàn)果看，有三次根本沒機會與敵軍接戰(zhàn)，還有兩次是慘敗，而僅有的三次勝仗，也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收獲，至于封賞更是少得可憐。除了沒有戰(zhàn)功，司馬遷也披露了李廣一些性格缺陷和作戰(zhàn)方法問題，比如公報私仇，氣量狹窄；過于冒險，逞強斗勇；帶兵散漫，紀律意識淡薄等，很多甚至與李廣一生未能封侯有著重大關聯(lián)。

但有趣的是，“并著其短”的寫法似乎根本沒能毀損李將軍的偉岸形象，大多數(shù)讀者還是寧愿將其一生的坎坷歸因于時運不濟和權力傾軋，這讓我們很有必要考察一下作者高超的辯護手段。

司馬遷最常用的辯護手段就是“避實就虛”“避重就輕”。比如既然“廣之戰(zhàn)功不足紀”，司馬遷采取的策略是“每就不戰(zhàn)處寫出精神”（《史記菁華錄》）。所以我們在文中常?？吹揭恍┝懔闼樗榛o關聯(lián)的段落，沒有具體的戰(zhàn)場、沒有具體的人物，甚至沒有具體的事件。例如寫他“飛將軍”的名號令匈奴畏避不前，寫他射虎中石沒鏃，寫他廉節(jié)愛士訥口少言，寫他才情放縱不守規(guī)矩，寫他帶兵寬緩用兵簡易等等，都像是簡筆勾勒，摹繪出面影，渲染出氣質(zhì)，這樣滿紙讀來都是李廣神勇威猛的氣概和與士卒同甘共苦的形象，至于戰(zhàn)敗的記錄，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堆喔栊小分姓f：“至今猶憶李將軍。”想必懷念的就是李廣的威名遠震和憫物愛人吧！

“避重就輕”的手段，司馬遷用得更頻繁。上郡之戰(zhàn)寫李廣用“空城計”，率百騎，馳三將，卻敵數(shù)千人，筆法搖曳，字字精神，把李將軍的沉著、智勇、游刃有余刻畫得如在目前。就在讀者眼花繚亂贊嘆不暇的時候，司馬遷輕描淡寫的兩句“平旦，李廣乃歸其大軍。大軍不知廣所之，故弗從”，也許能讓格外細心的讀者察覺到李將軍從容背后的冒失，驍勇善戰(zhàn)背后的任情孤往，而這顯然不是一個大將應有的眼界和格局。雁門之戰(zhàn)李廣更是損失慘重，連本人都被活捉，然而司馬遷還是略其敗而詳其出奇制勝之勇，用生花妙筆再現(xiàn)了李廣逃亡途中的矯健英姿和勇決奇變，司馬遷不肯以成敗論英雄，由此可見一斑。

司馬遷常用的辯護手段還有“春秋筆法”?？鬃邮讋?chuàng)的“春秋筆法”，是一種在敘述中暗含褒貶愛憎，而非借議論性文辭直抒胸臆的筆法。司馬遷的《史記》不但繼承了《春秋》的批判性，更將“春秋筆法”運用得爐火純青。在《李將軍列傳》中，“春秋筆法”幾乎是作者為李廣辯護的最佳障眼法。

比如，“不曰李廣而曰李將軍，只一標題間，已見出無限的愛慕敬仰?！保ɡ罹靶恰妒酚浽u議》）在七十列傳中，能有此殊榮也就《陳涉世家》《魏公子列傳》《淮陰侯列傳》幾篇，傳主有的毀譽參半，有的身蒙惡謚，他們的千秋功罪，幾乎都靠作者一往情深的如椽巨筆力挽狂瀾。再如，文章自從借漢文帝口寫其一生不遇的宿命后，連寫“賞不行”“漢軍皆無功”“廣軍無功”“無賞”等字，并歷敘其官階，讓文章處處都彌散著對李廣難封的感喟。不過篇中運用“春秋筆法”最密集也最精彩的當屬李廣的漠北決戰(zhàn)。

漠北決戰(zhàn)機會難得，所以“廣數(shù)自請行”，表現(xiàn)得異常積極，漢武帝猶豫再三還是答應讓他做前將軍。這注定是個不尋常的年份，一代名將就要在眾人的擠兌中黯然隕落了。司馬遷特地鄭重其事地倒點年份：“是歲，元狩四年也?！币环N草木含悲、風云變色的氛圍隱隱襲來。

果然眾人各懷鬼胎：漢武帝嫌棄李廣時乖命蹇，暗中囑咐衛(wèi)青不要讓李廣與單于交戰(zhàn)；衛(wèi)青本來也沒打算這么做，在打探到單于動向后，“乃自以精兵走之”，僅七個字就把貪功之心刻畫的昭然若揭。讀到這想必大家對衛(wèi)青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感了，作者又不失時機地暗示衛(wèi)青與公孫敖私相授受：“公孫敖新失侯?！毙l(wèi)青想提攜公孫敖，讓他有機會對陣單于主力將功補過，于是命令前將軍李廣和右將軍趙食其兩軍合并，“出東道”從右翼包抄。而“東道少回遠，而大軍行水草少，其勢不屯行”?！妒酚涊既A錄》評道：“數(shù)語寫得極明劃，便足為李將軍功罪鐵案，真良史之筆?！弊x到這，幾乎所有的讀者都會為李廣打抱不平，在這些看似平直的敘述里，我們看到了漢武帝的翻覆，看到了大將軍的私心，也就不難理解接下來李廣詞厲氣蹙的申辯了：“臣部為前將軍，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且臣結發(fā)而與匈奴戰(zhàn)，今乃一得當單于，臣愿居前，先死單于！”接連兩處“乃”字，將聽聞調(diào)令的錯愕與對陣單于的奮勇之情精準地摹繪了出來，至于最后八個字，則近乎哀求了。不料大將軍非但不聽，還以軍令相逼，無怪乎李廣不辭而別，“意甚慍怒而就部”了。

接下來禍不單行：李廣這邊“軍亡導，或失道”，沒能如期與大將軍會師；衛(wèi)青那頭“單于遁走，弗能得而還”。字里行間隱隱透出作者的嘲弄：沒有了“數(shù)奇將軍”的干擾，您想必是可以大展拳腳了？回到漠南，兩軍終于遇合，“廣已見大將軍，還入軍”，這幾個字很妙，李廣估計還在慪氣，和衛(wèi)青見面一語不發(fā)，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余怒勃勃的“負氣宿將”。接下來衛(wèi)青一面派人慰勞，一面責問情狀，這對一個頗有傲氣和擔當?shù)睦蠈碚f無疑是一種羞辱。

李廣自殺前說了這樣一番話：“廣結發(fā)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zhàn)，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一個“幸”字道出了多少辛酸！李廣一生坎坷，臨老也未嘗不想借大將軍的福氣作最后一搏，結果還是人算不如天算。句中連用的兩個“而”字，一轉(zhuǎn)再轉(zhuǎn)，深婉地道出造化弄人的不得已。也許人生在世，只需闔眼放步，聽憑造物之低昂而已，也許李廣正是在這樣的絕望中才選擇離開的吧！李廣死得很悲情，司馬遷還不忘來一番渲染：“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痹谶@天地同悲的氛圍里，李廣成全了自己，司馬遷成就了李將軍。

正是上面分析到的這些辯護手段，讓文章一直在不動聲色地替李廣開脫。但司馬遷并非毫無原則的偏袒，甚至文過飾非，他只是太精于“剪裁”，太善于用自己的情緒引導讀者并感染讀者。于是我們看到的李廣總是那么雖敗猶榮，雖死猶生，他的那些缺點在司馬遷看來根本不足以撼動李廣偉岸的形象：李廣沒有戰(zhàn)功，可司馬遷何嘗以成敗論英雄？李廣沒有政治嗅覺，司馬遷又何嘗有呢？李廣任性不羈，難免在森嚴固化的體制中碰壁，司馬遷又何嘗能忍受庸?，嵥榈臅r代呢？李廣是不該斬殺霸陵尉，但霸陵尉的小人嘴臉和言辭中透露出的世情涼薄，不正是司馬遷深惡痛絕的嗎？至于帶兵散漫、不講紀律又怎樣呢？完全仰仗個人魅力來感化士卒的李將軍，是那個動輒用軍令相逼的衛(wèi)青和靠裙帶關系出頭的霍去病可以望其項背的嗎？司馬遷知道自己并非僅僅記錄“實然”的史實，而更要發(fā)揮“應然”的理想，從這個意義上說，《李將軍列傳》確實體現(xiàn)了作者用道德來規(guī)范世道人情的良苦用心。

學法指導

《李將軍列傳》，文字情緒飽滿，很有感染力。但這一切都是司馬遷的“障眼法”。就像《鴻門宴》，樊啥本沒有那么生龍活虎，高祖也未必那么窘迫，結果到了《項羽本紀》里，一個個都生氣勃勃起來了，為的是襯托出項羽的氣概。

《李將軍列傳》里，為了渲染李廣的悲情，漢武帝是始作俑者，大將軍簡直其心可誅，就連公孫敖也難脫干系?？墒呛苊黠@有很多細節(jié)是禁不起推敲的：漢武帝暗中囑咐衛(wèi)青的話司馬遷何以知曉？李廣年老是事實，衛(wèi)青不讓他打前鋒是否有更為全局的考慮？“軍亡導”也未必就是衛(wèi)青的責任；后來衛(wèi)青一面慰勞一面責問，并打算將戰(zhàn)況匯報朝廷，這也是正當程序，無可厚非；至于對衛(wèi)青此戰(zhàn)“不得所欲”的嘲弄就更不存在了，因為漠北之戰(zhàn)的戰(zhàn)果還是比較輝煌的。

在《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中，我們看到了完全不一樣的敘述：漢軍原計劃是由霍去病先選精兵進攻單于主力，衛(wèi)青打擊左賢王。后從俘獲的匈奴兵口中得知單于在東方，兩軍對調(diào)出塞線路，霍去病東出代郡，衛(wèi)青西出定襄。不料衛(wèi)青大軍出塞一千多里，卻與匈奴單于主力遭遇。后一場惡戰(zhàn)后，衛(wèi)青軍擊敗匈奴主力，雖然未能活捉單于，但追殺兩百余里，直抵窴顏山趙信城。霍去病則自代郡出塞，奔馳兩千余里，與左賢王接戰(zhàn)，亦獲全勝，擊殺七萬余人，封狼居青山（約在今克什克騰旗西北），登臨瀚海（今呼倫湖與貝爾湖）而返。這些赫赫戰(zhàn)功，到了《李將軍列傳》中統(tǒng)統(tǒng)都不見了，滿紙都是都對衛(wèi)青的厭惡和對李廣遭人擠兌的不平與嘆息。

我們在讀《史記》的時候，要意識到，司馬遷是那個時代難能可貴的自我意識很強的人，他筆下的權貴衛(wèi)青可以是沒有尊貴的樣子，他筆下的戰(zhàn)敗將軍李廣可以被塑造成傲岸的英雄。盡管如此，直到今天，2000年前的作品《史記》還是讓我們讀來充滿共情和感嘆。

附：李廣生平簡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