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浩文+史國強
上世紀80年代初,為研究中國著名女作家蕭紅,我在東北度過了不少時光,不僅接觸了一大批中國作家,還讀了不少當代小說。80年代是“文革”后的十年,出版的小說不如后來的多,好作品更是鳳毛麟角。后來讀到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其顛覆性的語言、充滿張力的敘述和幽暗的氛圍,深深地打動了我。回國后我又在雜志上讀了他的《天堂蒜薹之歌》,小說是全文刊登的, 就像赫爾歇在《紐約客》上發(fā)表的《廣島》,是一次發(fā)出來的?!短焯盟廪分琛放c我讀過的中國小說大不相同,那種寫法我還從來沒碰到過,確實讓人耳目一新!于是通過中國作協(xié)(當時莫言還是解放軍的軍官)給莫言寫信,問他可不可以把小說翻成英文。他回信說可以。小說還沒譯完,又讀到了《紅高粱家族》。讀完后,我認為《紅高粱》可能是將中國當代文學引進西方的第一部作品。所以我暫時放下《天堂蒜薹之歌》,改譯《紅高粱》。此后我開始翻譯莫言的作品。有趣的是,我最先讀到的《紅蘿卜》,到目前為止卻是最后翻譯出版的。
翻譯與變通
相信大家都知道,有些中文用語或詞句,是無法翻譯或者譯不好的。究其原因,既有語言層面的也有文化層面的。當然譯者也可以變通,但效果并不完全理想。譯者可以選擇略過不翻,也可以加腳注,但腳注多少要影響可讀性,一般商業(yè)出版社是不同意的。再就是在不妨礙敘述的前提下,添上解釋性的文字。偶爾也需要你創(chuàng)造性地翻譯。我翻譯臺灣的諷刺小說《玫瑰,玫瑰,我愛你》遇上一個雙關語,要是翻成英語的話,雙關的意思就沒了。我在英語里也找了個雙關語加入譯文,可謂天衣無縫,但譯者并不總是這么幸運。小說的語調、幽默、雙關當然是不能逐字翻譯的,但至少要能讓讀者感受到小說的風趣特色。我讀譯成英文的外國小說,有時會遇上沒翻譯的文字,比如德文小說翻譯成英文,有些德語用詞直接引入英譯,我不懂德語,但并不感到陌生或甚至反感,只要能通過上下文猜出來就沒有問題。這樣的變通也是可行的,但在中譯英時,恐怕還是很難。
譯者與作者
對譯者來說,與作者保持聯(lián)系是必要的。有時譯者不一定清楚暗指或象征的功能和目的。遇上隱晦的詞語或所指,我會請教莫言,經過他解釋以后,可以決定怎么翻譯更合適。我還曾給他的小說挑過錯,他也能接受。讀者未必。譯文改過來了,但原文沒改,拘泥對等原則又中英文皆通的讀者可能以為是我譯錯了。要是不改的話,我的英文讀者可能會認為是我翻錯了。二十年來,連同電傳和電郵在內,我和莫言之間的通信足有一百多次。他來我家作過客,我們還多次在中國和澳大利亞見過面 。
我個人認為,莫言的長篇中,《酒國》的敘述技巧最為高超。故事的結構安排與眾不同:小說敘述分成四條線,其中的兩條線是虛構的莫言與他的讀者通過寫信完成的。小說里自然少不了幽默和諷刺。結尾時四條線索如四條溪水流到一起。要想知道《酒國》的妙處,非親自讀一遍不可,三言五語是說不清的。
最具挑戰(zhàn)性的翻譯,則非《檀香刑》莫屬。故事發(fā)生在晚清,其中人物之一是一個劊子手,許多行刑的細節(jié),翻譯時常會令我毛骨悚然,甚至有翻不下去的感覺。但對我來說最難的還是語言。一般來說,在英語允許的限度內,我盡可能地模仿莫言的語言風格。英漢兩種語言的差異實在太大,要把小說翻好,就不能只按字面的意思翻譯,而是得把注意力放在再現(xiàn)原文的“效果”和精神。比方說,《檀香刑》有五個主要人物:劊子手趙甲;劊子手的兒子趙小甲;地方官錢大老爺;茂腔藝人和他的女兒。他們五人說話各有特點,深淺各不相同,凡此種種我要在譯文里逐一表現(xiàn)出來,錢大人說話的語氣和用詞,當然不能和茂腔藝人的女兒一樣。所以說翻譯《檀香刑》難度最大。
翻譯與“創(chuàng)造”
不少人問我,翻譯時是與作者共同創(chuàng)作,還是嚴格地扮演譯者的角色。如我所說,英漢語言差異太大,所以要避免“創(chuàng)作”是不可能的。雖然翻譯還沒達到與作者共同寫作的程度,但僅僅把作者的話變成譯者的話是絕對不行的。拉丁語系的譯者比較“幸運”一些,同源的語言,有很多字基本上是一樣的,加上有時同屬基督教文明,世界觀、人生價值也比較相近,所以翻譯起來容易一些。我并不輕視那些同源語言之間的翻譯,但我們應該牢記,有些用法在一種語言里靈驗,但在其他語言里就不起作用。舉個例子,中文說一個男人老實或是一個女人命硬,這都不容易翻譯成簡潔易懂的英文,當然需要某個程度的“創(chuàng)造”。
我終于托了莫言的福
才過了75歲,我與比我年輕的太太林麗君教授還在翻譯幾部中文小說,在所謂的百忙之中接到華東師范大學之請,要趕往上海參加“鏡中之鏡:中國當代文學及其譯介研討會”。2013年10月,我與麗君在中國的大江南北走了幾個城市,一連數(shù)周東奔西跑,就中國文學如何才能更好地走出去發(fā)表演講,演講是成功的,可沒想到卻把這身老骨頭搞得筋疲力盡,回國后暗下決心,要等相當時間之后再動身遠行。2014年的4月末,又碰上華師大金教授的盛情之邀,希望我到會并演講,說除了“可疑分子”(學者、老師、學生)以外,與會者還有中法、中德,及中日翻譯和三位我曾經譯過、喜歡與之見面的小說家:王安憶、閻連科、畢飛宇。我哪能不去呢?太太勉強批了。
4月中旬,我們備上一份比較有批判性質或可說相當尖銳的講稿,在科州機場上了飛機,先飛到舊金山,然后轉機,在空中經過十二個小時的漫長等待之后,才到達上海的浦東國際機場。人是很累,但不餓,也高興見到來接我們的老朋友陳總編輯與他的夫人。此前朋友沈女士預訂了套房,我們住下后就開始倒時差。頭兩天一邊休息一邊在不同的餐館品嘗上海各式各樣的菜肴。
開會的日子終于到了,像所有的會議一樣,這次會議有高潮也有低潮;后者包括本人的演講吧,其實演講后的第二天在報紙上引起了不少的爭論(有一批特現(xiàn)代的記者暗地里用手機一頁一頁地照大屏幕上的中文稿子,爾后斷章取義地發(fā)在報上,這還是后話)。作家與翻譯家的對話引來觀眾的陣陣喝彩。午飯之后,下午的活動就開始了。先是幾個專家的精彩報告,可惜,報告還沒有結束,我的身體就不聽話了:左腳開始不聽使喚,走路甚不便,差點沒摔跤。怎么辦?我溜到走廊請從沈陽特地南下的年輕講師小潘把我太太叫出來,金教授和他的學生小孫也跟著出來,很關心地打聽情況。我本人也感到緊張,想著或許是中風的征兆什么的,但我似乎沒有他們緊張得厲害。然后又來了一些人,包括法文系王主任在內。商量的結果是把我趕快送到醫(yī)院。哪個醫(yī)院呢?中山醫(yī)院最近,但是那里沒熟人,而王主任的丈夫是師大醫(yī)院的耳科大夫,還是去遠一點的吧。主任打了電話,教授叫了車,我們便上了停車場似的馬路。半小時后(我安安然然地坐在后座看“風景”)就到了醫(yī)院的急診處,主任的先生在門口等著。endprint
輪椅立刻出現(xiàn)了,不便走路、不樂意坐輪椅的病人就被推到里頭檢查。神經科的蒲大夫立刻開始詢問病況。大夫跟周圍的人說,這位說流利普通話的長者就是諾獎得主莫言的翻譯。??!大家表示敬意。他們知道了大概情況后,馬上抽血,進行EKG,也送到另一處,作頭顱CT而后又回到蒲大夫那兒。大夫應該在五點下班,現(xiàn)在已經快七點了,他仍然愿意繼續(xù)服務。這次該——??!表示謝意。他說EKG/CT都沒問題,血壓高是高一點(人在醫(yī)院,可能中風,能有低血壓嗎),最好還是在醫(yī)院住上一晚,好好觀察再說。我說No,太太說Yes,結果就輪到病房去了。一路推我的護士跟人說,他(我)就是莫言的大翻譯(這是我的記憶;太太說全歸胡扯)到了病房我們三個人——沈陽師大的小潘跟著護理——開始處理我的新環(huán)境。這次我能肯定那位特別善良的護士長告訴她部下的白衣天使們,他(仍然是我)是莫言的譯者。大家微笑著悄悄走開,又重新投入工作。
好容易告別了其他人——一直陪護、一直關心我的大學教師們,我們三人就開始劃出各人的地盤——莫言的譯者睡床,太太睡長椅,少年陪護睡短椅。還沒入睡之前,隔壁的一位中年女人(這是兩人的病房——另一個病人是年近90的老頭,他身邊女人好像是女兒)過來很客氣地要我給她寫幾個字。她固然不知道我是誰,恐怕更不知道莫言何許人也,但她由于我們的談話得知我是一個值得給她留下個什么東西的人。我哭笑不得,同時也感動了。我給她簽了名——她起碼該知道此人是誰。后來她偷偷地用iPad照了相。
晚上,吃了一點小潘在外頭買的零食后就準備入睡。病房條件簡陋一些,尤其是廁所沒給人什么好感,但因為服務周到,服務員態(tài)度甚佳,我真的睡了一晚上的好覺。太太和小潘如何,我不敢問。
第二天早上先來了護士小姐,之后是大夫。問了情況,看沒事,就答應我解放。穿好衣服,最后一次坐上輪椅,就滾到出口。受了VIP招待的我慢慢穿過人山人海的、找不到關系的老百姓,上車回酒店。腳還是有點痛,但沒有中風或其他重病。昨夜大雨,今早太陽出來,天空燦爛,心緒萬千,一切都很順利,我真托了莫言的福。如果有福氣再見他一面的話,我一定要當面謝謝他!
作者簡介:
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生于1939年,美國著名漢學家,印第安納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為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作品的英文譯者,是有史以來翻譯中文小說最多的翻譯家。
譯者簡介:
史國強,山東萊州人,現(xiàn)為沈陽師范大學翻譯與文化傳播中心教授,出版《喜福會》《賽珍珠》《格利弗游記》《上帝知道》《布什自傳》《普京自述》《簡·方達回憶錄》《灼痕》《暮光地帶》《時光倒流》《塞林格傳》《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早年生活 》和《對話潘基文》等多部譯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