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廣建 袁志秀
“普慶新村”坐落于南京市秦淮區(qū)利濟巷2-18號,原有民國風格的建筑10幢,現(xiàn)存8幢。這里之所以受到廣泛關注,是因為日軍占領南京時這里曾被作為日軍的慰安所,因此“普慶新村”又叫作利濟巷慰安所舊址。利濟巷慰安所舊址地塊東側是南京城原先的窄軌鐵路,1958年拆除建成道路。因為道路連著長江路和白下路,因此稱為“長白街”。利濟巷慰安所舊址南側是科巷,西側為利濟巷。由于當時城市交通尚未機動車化,各道路的路幅仍保持著步行的尺度。地塊的中部,正對今天新巷的位置,還有一條南北向步行道路穿越,后轉(zhuǎn)向北側接入利濟巷。
1934年至1935年的利濟巷,根據(jù)南京市房產(chǎn)局檔案館藏一張地籍圖,基本可以反映地塊上現(xiàn)存建筑建造之前的建筑情況。當時的地塊由一條南北向步行道路劃分成東西兩個部分,東側散布著幾幢建筑物和一個水塘,西側是中國傳統(tǒng)式樣的合院式民居。西側地塊內(nèi)部,分布著五條東西向的內(nèi)部小街,由南至北分別稱為“一街、二街、三街、四街、五街”。地塊北側連接利濟巷的街巷稱為“五老街”。
1935年至1937年間,原先的傳統(tǒng)式建筑陸續(xù)被拆除,新建起一個以新式建筑為主的住宅區(qū),名為“普慶新村”。其中,北側較小體量的,作為住宅使用,南側一幢較大體量的,作為公寓使用。最南側的沿街建筑,底層作為商業(yè)門面房,上層作為住家和庫房使用。1937 年底,日軍占領南京之后,將“普慶新村”作為日軍慰安所使用。其中公寓改造成“東云慰安所”(朝鮮半島“慰安婦”),北側住宅改造作為“故鄉(xiāng)樓慰安所”(日本“慰安婦”)。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后,“普慶新村”作為日軍慰安所的歷史也宣告終結。隨后一些沒有住所的人士住進了人去樓空的“普慶新村”。國民政府軍事電影制片廠也進入“普慶新村”,作為職工宿舍。1949年4月南京解放后,“普慶新村”接受軍管。通過甄別確認,“普慶新村”房產(chǎn)不屬于官僚財產(chǎn),于是全部返還給“普慶新村”當時的所有人楊淑英。1958年6月,楊淑英將“普慶新村”的房屋全部整修了一遍,除18-1留做自家居住外,其余房屋加入到了國家“金租”的行列。此后,“普慶新村”一直作為民居和職工宿舍在使用。2000年,地塊周邊道路形成了現(xiàn)在的格局。東側地塊內(nèi)部又陸續(xù)新建了幾座建筑物。
2003年“普慶新村”——利濟巷慰安所舊址地塊經(jīng)市政府批準,納入2003年南京市土地儲備計劃,系以危舊房為主的舊城改造區(qū),土地面積約6700平方米。同年11月,朝鮮“慰安婦”幸存者樸永心在朱弘等人的陪同下,來到“普慶新村”利濟巷2號“19號房間”進行現(xiàn)場指認。從而使利濟巷慰安所舊址成為為數(shù)不多的經(jīng)在世“慰安婦”幸存者親自指認的日軍慰安所之一,是日軍戰(zhàn)爭罪行的直接罪證。
2004年3月25日,按照新拆遷法規(guī)定的拆遷程序,南京市房產(chǎn)局依法頒發(fā)了拆遷許可證。整個拆遷項目需要拆除涉及慰安所的房屋共9幢,建筑面積為4800平方米。2004年7月,“普慶新村”內(nèi)的所有住戶均被遷走,從此處于空置狀態(tài),成了垃圾中轉(zhuǎn)站。由于長時間無人居住,年久失修,利濟巷部分房屋樓梯散架,部分房頂及天花板坍塌。2008 年春節(jié)期間,因燃放煙花引發(fā)的火災燒毀了利濟巷2號的部分天花板和大部分門窗,使建筑在日曬雨淋中加速破敗。
與此同時,南京的專家學者、人大代表和部分媒體,呼吁保護利濟巷慰安所舊址的聲音一直未斷,國外相關組織也開始關注此事。2004 年3 月,日本“反對戰(zhàn)爭與針對女性暴力日本聯(lián)盟”“女性、戰(zhàn)爭與和平人權基金”給南京市文化局寄去《關于保存南京市利濟巷現(xiàn)存慰安所遺址的請愿書》,請求保存歷史物證。為此,南京市文物局當月給南京市委宣傳部遞交報告,建議召集有關專家對該處歷史遺產(chǎn)及保護價值進行評估,形成成果意見,對市民公示。2004年6月,南京市文物局召開聽證會,征求各方對利濟巷慰安所舊址去留的意見。由于專家的呼吁和眾多媒體的介入,利濟巷慰安所舊址的拆遷工作停滯下來。南京市政府于2004年6月8日就利濟巷的拆遷問題召開了專門的新聞發(fā)布會。南京市政府新聞發(fā)言人表示,南京市只是對居住在該建筑里面的居民進行動遷,并未實施拆除。至于是否對該建筑實施保護以及以何種方式保護,將在組織有關專家進行嚴格論證后再作決定,并及時向社會公布。在專家和媒體的呼吁聲中,剩余的7 幢慰安所舊址建筑得以保存。
2012 年,南京市白下區(qū)擬將利濟巷慰安所舊址建成“‘慰安婦’歷史陳列館”,計劃于2014 年對外開放,并向南京市政府提交立項申請。2012年11月,一塊銅牌終于掛到了利濟巷,上面寫著“太平南路控制保護建筑利濟巷慰安所”;地址:五老村社區(qū)利濟巷2-18號;保護內(nèi)容:依據(jù)南京市重要近現(xiàn)代建筑和風貌區(qū)保護條例實施保護。后因2013 年初白下與秦淮兩區(qū)合并為新秦淮區(qū),該計劃未能實施。2013 年11 月17 日,薛冰、姚遠、經(jīng)盛鴻、宋震昊和王宏偉5 位專家學者以南京普通市民的身份,依據(jù)《文物認定管理暫行辦法》,申請將侵華日軍南京利濟巷慰安所舊址認定為文物。他們希望通過市民依法提交申請,政府依法答復,并對利濟巷舊址的價值進行認定。經(jīng)過溝通,南京市秦淮區(qū)于2014 年3 月12 日組織召開專家論證會。與會專家一致認為利濟巷慰安所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應該得到整體保護、原真保護。南京市住建委原總工程師葉菊華表示:“這幾幢民國建筑的價值不在于建筑藝術,而在于歷史價值。這里應該追求的不是經(jīng)濟利益最大化,而是最好的展示和保護,做一個‘慰安婦’制度的博物館,揭露戰(zhàn)爭罪惡,警示世人?!?田樂:《博弈十年 南京利濟巷“慰安所”終獲文物認定》,《中國文物報》2014年5月2日,第005版。2014年5月,南京市文廣新局把利濟巷慰安所舊址列為市級文保單位的申報書,上報給南京市政府。南京市政府為利濟巷慰安所舊址特事特辦*南京市市級文保單位一般是若干年才公布一批。,于6月7日正式認定利濟巷慰安所舊址為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6月25日,在利濟巷慰安所舊址前舉行了“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利濟巷慰安所舊址”揭碑儀式。至此,南京利濟巷慰安所舊址作為南京市級文物保護單位被保留了下來。
確立為文保單位以后,如何保護和利用利濟巷慰安所舊址被擺上了議事日程。為此,2014年底至2015年初,南京市委、市政府在聽取了該地塊的前期和相關可行性研究方案后,就該地塊相關問題召開了多次會議,決定由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為主體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將該地塊進行修復和配套工程建設,建成后場館作為紀念館分館運行。紀念館接手利濟巷慰安所舊址改造工程后,也組織了日軍“慰安婦”問題的專家學者等商討利濟巷慰安所舊址的改造工作。經(jīng)過專家論證會的討論,決定將利濟巷慰安所舊址改造成“南京利濟巷慰安所舊址陳列館”。 2015年5月1日,利濟巷慰安所舊址改造工程正式開工建設。2015年12月1日,陳列館向社會正式開放。
1. “普慶新村”的所有人叫楊普慶嗎?
上世紀90年代初期,南京大學高興祖教授在偽行政院宣傳局新聞訓練所編的南京旅游指導手冊《南京指南》中,發(fā)現(xiàn)利濟巷2號是“東云慰安所”*(偽)行政院宣傳局新聞訓練所編:《南京指南》,南京新報社1939年版,第91頁。。此后,中日學者對利濟巷2號及18號進行了多方考證,證實這里確實是一處規(guī)模較大的日軍慰安所。2003年11月,曾經(jīng)在“普慶新村”利濟巷2號充當過日軍性奴隸的朝鮮“慰安婦”制度受害幸存者樸永心老人,82歲高齡時親自來到這里進行現(xiàn)場指認,使得利濟巷慰安所舊址成為為數(shù)不多的經(jīng)在世“慰安婦”制度幸存者指認的慰安所之一。利濟巷慰安所的歷史價值更加凸現(xiàn)出來。
那么“普慶新村”到底是誰建的?建于何時?這個基本的問題必須先弄清楚。通過大量走訪“普慶新村”的老住戶,學者們得到了答案:“普慶新村”是一個叫做楊普慶的人于1935年至1937年間所建。關于楊普慶的身份,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是楊普慶為國民黨中將將領,二是楊普慶是有錢的資本家。而“普慶新村”的大部分老住戶傾向于第一種說法。楊秀英老人在日占時期即住在“普慶新村”利濟巷14號,開了一家“德盛祥雜貨店”,當時周邊都住著日本人,她向他們學會了日語。楊秀英老人說,利濟巷18號原房主姓楊,叫楊普慶,故叫“普慶新村”。*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1999年9月對楊秀英采訪記錄。另一位老住戶謝志偉在利濟巷慰安所舊址建成陳列館后回來參觀時告訴館內(nèi)工作人員,他從小就住在利濟巷18-3號,18-1號住的是房東家,姓楊,叫楊普慶,是國民黨將領。*南京利濟巷慰安所舊址陳列館2017年10月對謝志偉采訪記錄。在南京市房管局檔案室的一份館藏檔案中,明確記載了利濟巷“普慶新村”的所有人名叫“楊普慶”。南京解放后,為了徹底調(diào)查官僚財產(chǎn),房管處對南京市內(nèi)的房產(chǎn)進行了系統(tǒng)的摸查。在一份關于“普慶新村”的報告中這樣寫道:“查利濟巷……房產(chǎn)確系軍閥楊普慶私產(chǎn),楊普慶在前軍閥時代任過軍長之職,后來年老退休?!?南京市房管局檔案室館藏檔案。楊普慶的后人楊松筠和楊淑平在給南京市政府的呈文中也明確寫道:“利濟巷普慶新村房產(chǎn)原系家父楊普慶所有?!?南京市房管局檔案室館藏檔案。至此,“普慶新村”的所有人叫楊普慶這一點已經(jīng)搞清楚了。于是,在學者的文章里和媒體的報道中,利濟巷慰安所舊址所有人是國民黨中將“楊普慶”被廣泛使用。
2015年12月1日,在利濟巷慰安所舊址上修繕而成的南京利濟巷慰安所舊址陳列館建成開放。為了更加徹底地了解利濟巷慰安所舊址的前世今生,筆者試圖對舊址所有人“楊普慶”進行更加深入的調(diào)查。然而,調(diào)查結果令人非常不解。在國民黨中將將領名錄中,根本就沒有楊普慶這個人。筆者試圖在其他級別中尋找,然而查遍國民黨將領名錄,無論在哪一個級別中,都不存在“楊普慶”這個人。那么,“楊普慶”會不會是化名或曾用名呢?帶著這樣的疑問,筆者再次進行資料檢索,仍然一無所獲。難道說“楊普慶”真的是一個資本家?結果再次令人失望,在民國大大小小的資本家名單中也沒有“楊普慶”這個人。按照常理,無論“楊普慶”是真名還是化名或是曾用名,只要是在民國時期出現(xiàn)過的人物,無論是軍事方面還是經(jīng)濟方面,都會或多或少的留下痕跡。如果“楊普慶”真是一個國民黨中將或是資本家,肯定會有他的記錄。但是,搜索結果就是沒有任何相關信息。這不得不使筆者開始懷疑,利濟巷慰安所舊址的所有人究竟是不是叫“楊普慶”?那不是“楊普慶”又會是誰呢?
事情的轉(zhuǎn)機發(fā)生在2017年4月。利濟巷慰安所舊址發(fā)現(xiàn)者之一、樸永心老人中國指認活動的負責人朱弘,應南京利濟巷慰安所舊址陳列館邀請來館作專題演講。朱弘當年為了安排樸永心老人來華指認,于中日朝三國來回奔波,花費了大量的心血來調(diào)查利濟巷慰安所舊址。他對利濟巷慰安所舊址的情況非常熟悉。在演講的過程中,朱弘提道,利濟巷慰安所舊址的所有人不叫“楊普慶”,叫“楊春普”,是北洋陸軍第十九師的師長。他還提到,這個信息是楊春普的外孫,一直生活在“普慶新村”利濟巷18-1號的洪鈞告訴他的,所以信息來源非??煽俊5弥@個意外的信息后,筆者重新開始了搜索。這一次的結果沒有讓人失望,楊春普的信息大量呈現(xiàn)在筆者面前。與此同時,筆者與洪鈞取得聯(lián)系,向其做了關于其外祖父楊春普的詳細訪談,進一步確認了“普慶新村”——利濟巷慰安所舊址所有人的身份。
2. 楊春普其人
楊春普,字宜齋,天津人。早年入清朝保定講武學堂學習,畢業(yè)后在清末軍旅中擔任低級軍職,曾任江北第十三混成協(xié)標統(tǒng)。北洋政府時期,楊春普在江蘇省防軍第十九師任職,歷任第十九師第三十八旅旅長,第十九師師長*大總統(tǒng)令(中華民國七年四月十日):任命楊春普為陸軍第十九師師長此令——《政府公報》1918年第795期,第2頁。。1915年12月23日,楊春普被授予一等輕車都尉。*郭卿友主編:《中華民國時期軍政職官志》(上),甘肅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33頁。1923年,楊春普接替朱熙擔任蘇常鎮(zhèn)守使并兼任江蘇水上警察廳廳長。1923年11月14日,被曹錕政府特任為將軍府熙威將軍。*郭卿友主編:《中華民國時期軍政職官志》(上),第69頁。1924年12月,奉軍進入江蘇,駐蘇軍隊進行改組,楊春普遭部下驅(qū)逐,放棄蘇常鎮(zhèn)守使一職,《申報》報道稱:“駐蘇軍隊改組后,業(yè)已數(shù)日,地方情形頗為安謐。惟秦總指揮以蘇常鎮(zhèn)使兼水警廳長楊春普尚在南京,且態(tài)度亦不甚明暸,特于前日派隋某赴寗,請楊來蘇。楊即于二十八日晚抵蘇,與秦總指揮晤談,楊當即聲明愿將鎮(zhèn)守使職務辭去,并將印信交秦請暫為護理。秦亦并不推讓,允即遷鎮(zhèn)署辦公。惟楊春普對于水警廳長職務、仍照常視事?!?《蘇軍改組后之鎮(zhèn)守使問題》,《申報》1924年12月30日,第6版。1925年,楊春普謀任全國煙紙局局長一職未果。1926年7月,楊春普赴蕪湖任裕繁鐵礦監(jiān)督一職。1927年,孫傳芳、張宗昌委楊春普為上海卷煙稅務總辦。
1927年4月,蔣介石在南京建立國民政府。同年10月,南京特別市政府處理逆產(chǎn)委員會認為楊春普是反動軍閥,故其房產(chǎn)屬于逆產(chǎn)。處理逆產(chǎn)委員會將楊春普位于利濟巷洪鑫里第一至第四街和利濟巷1號的數(shù)十間房產(chǎn)沒收。*南京特別市政府編:《民國首都市政公報》:《一九二七年四月——一九二九年七月》,南京出版?zhèn)髅郊瘓F、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274—275頁。后經(jīng)時任國民革命軍三十七軍軍長陳調(diào)元等斡旋,南京特別市政府認為楊春普“現(xiàn)既在革命軍工作,似不能認為附逆。應呈請市府照處理逆產(chǎn)條例準其發(fā)還?!?《指令逆委會呈復處理楊春普逆產(chǎn)情形一案仰即函復省政府查照案由》(指令第三七七號,十八年一月廿四日)——《首都市政公報》1929年第29期,第170—171頁。楊春普房產(chǎn)被悉數(shù)歸還。1930年2月24日,楊春普被任命為軍事參議院參議。1945年,楊春普因年齡原因退役。1946年5月16日,國民政府授予楊春普少將軍銜。*郭卿友主編:《中華民國時期軍政職官志》(上),第1183頁。1948年12月,楊春普離開南京前往臺灣,此后一直生活在臺灣直到去世。
根據(jù)楊春普后人楊松筠、楊淑平向南京市政府提交的材料,“普慶新村”地塊原來有平房數(shù)十間,是楊春普“以四千元之數(shù)向袁姓購買,原名洪鑫。”*南京市房管局檔案室藏檔案。這與1928年楊春普被沒收房產(chǎn)的數(shù)量和位置一致。材料中還提到,“普慶新村”所在地塊原來的房屋到1935年時已經(jīng)破敗不堪,于是楊春普開始籌集資金,拆除舊屋,建設新屋。因為資金不足,采取逐步建設的方式,即建好一部分后用房屋收益加上部分資金再建另外一部分。用這種方式,“普慶新村”的建設一直到日軍攻占南京時共建成L形沿街建筑1幢,大體量建筑1幢,小體量建筑8幢。
筆者于一次偶然的機會找到了設計建造“普慶新村”建筑的后人張保和與張保華兄弟,他們向筆者詳細講述了“普慶新村”的建造過程?!捌諔c新村”是張保和與張保華的父親張文量設計建造的。張文量當時開了一個公司名為“文量建筑工程公司”,主要承擔建筑工程。因為張文量的母親與楊春普是兄妹關系,張文量是楊春普的外甥,因此楊春普將建造“普慶新村”的工程交給了張文量來具體實施。張文量自己設計建筑圖紙,安排施工隊施工?!捌諔c新村”的房屋從1935年開始陸續(xù)建造,一直到1937年日軍進攻南京前停止施工。這期間共建成10幢建筑,如前文所述。因為親屬關系,工程款項楊春普只支付了一部分,剩余的部分由張文量墊付。建筑采取分期建造的方式,一部分一部分地建造。房屋建造從最南面沿街建筑開始,逐漸向北。按照原先的規(guī)劃,在現(xiàn)在“普慶新村”的北面應該還有3排9幢建筑。因為日軍占領南京,建造計劃被打斷。“普慶新村”所有的建筑均采用當時較為先進的建筑方式,全部采用青磚壘砌,使用500號水泥,強度非常大,因此也非常堅固。建筑外墻全部采用拉毛技術,這在當時南京城內(nèi)是絕無僅有的。*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藏資料,2017年4月,2017年11月,對張保和、張保華采訪記錄。
關于“普慶新村”名字的來歷,按照楊春普外孫的說法是,楊春普用自己名字中的“普”字來命名,因為這些房屋給他帶來了好運,為了圖吉利,于是將這里命名為“普慶新村”。*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藏資料,2017年9月采訪洪鈞記錄。這個說法得到了張保和與張保華兄弟的肯定。按照功能,最南端的沿街商鋪一層用來對外經(jīng)營,二層可以作為住家或者倉庫使用?,F(xiàn)在利濟巷2號的大體量建筑,兩層共有28個房間,每層各14個,計劃用作公寓宿舍使用。因為“普慶新村”靠近總統(tǒng)府,利濟巷2號的房間正好可以滿足政府普通職員的住宿要求。而利濟巷18號的建筑則是為了招攬國民政府的軍政高級官員。其中18-1、18-2、18-3為獨棟,18-4和18-5,18-6和18-7,18-8和18-9,18-10和18-11為雙拼,18-12、18-13、18-14為三拼。根據(jù)歷史資料和當事人的回憶,現(xiàn)在利濟巷18-1在民國時期為13-1。日本投降后,楊春普從重慶返回南京,當時就住在13-1。在南京市檔案館里發(fā)現(xiàn)的楊春普1946年登記的戶籍卡上明確寫著楊春普的家庭住址是“太平路普慶新村13號”*南京市檔案館館藏楊春普戶籍卡。。張文量一家于1946年返回南京,因為沒有住處暫時住在楊春普家里。張保和當時已經(jīng)12歲,他說:“當時和大舅爺(楊春普)住在一起的門牌號是“普慶新村”13-1,我們住一樓,他住在二樓?!?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藏資料,2017年4月,2017年11月,對張保和、張保華采訪記錄。張文量一家在“普慶新村”13-1住了大概半年時間才搬出去。楊春普一直住在這里,直到南京解放前夕才前往臺灣。
1937年12月,日軍占領南京后,將“普慶新村”強占,改造成了日軍慰安所。其中,利濟巷2號被改造成了“東云慰安所”,利濟巷18號被改造成了“故鄉(xiāng)樓慰安所”。
利濟巷2號的建筑因為計劃是用來出租給政府職員居住的,因此房間面積不是很大,每間10平方米左右。建筑共有兩層,每層14個房間,共28個房間,一層二層完全對稱。但是房間的格局略有不同,其中每層兩頭和中間面對面共12個房間都是整間,其余16個房間相鄰的兩間中間被隔成了S形,即每個房間都有一塊凹進去的地方。1939年偽行政院宣傳局新聞訓練所編輯出版的《南京指南》一書中明確記載了“東云慰安所”在“普慶新村”利濟巷2號。*(偽)行政院宣傳局新聞訓練所編:《南京指南》,南京新報社1939年1月版,第91頁。當時誤寫成“普愛新村”。一份戰(zhàn)時日本人編撰的資料顯示,日軍占領南京后將此處房產(chǎn)霸占,交給韓僑李相祜和李永變用于開設東方旅館。*白川秀男:《在支半島人名錄》,上海白川洋行,1942年第3版,第105頁。李相祜是朝鮮京城府城北町人,他的日文名字叫做松田相光。該資料中還發(fā)現(xiàn)了東方旅館的廣告。*白川秀男:《在支半島人名錄》,上海白川洋行,1941年第2版紀念號。廣告中的電話與《南京指南》中“東云慰安所”的電話號碼一致,據(jù)此可以斷定東方旅館與“東云慰安所”在同一個地方。
在對利濟巷2號的“東云慰安所”進行調(diào)查后得知,“東云慰安所”里的“慰安婦”都是朝鮮半島的女性,因此被南京當?shù)鼐用穹Q之為“高麗窯子”。為了便于慰安所的經(jīng)營,松田相光將利濟巷2號的房間進行了布置。每個房間里都放置了榻榻米和桌子、椅子等簡單的生活用具。有些房間凹進去的地方正好可以放下一個榻榻米。據(jù)張保和回憶,他們一家1946年6月回到“普慶新村”時,發(fā)現(xiàn)在東北角的一間木屋里堆滿了榻榻米。因為剛開始沒有床睡覺,他們搬回好幾個榻榻米壘起來作為床來使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藏資料,2017年4月,2017年11月,對張保和、張保華采訪記錄。每個房間里有一名“慰安婦”,每次只能一名日軍士兵進入。根據(jù)利濟巷2號建筑的規(guī)模,“東云慰安所”里的“慰安婦”數(shù)量應該在20位以上。在二樓一個小房間的上面還有一間狹小的閣樓,這個閣樓平時只能用梯子爬上爬下,閣樓的用途是“新來的年輕女子,特別是處女一進慰安所都會先被關在這個閣樓里,只等一些高級軍官過來,才會讓軍官住進去,等到軍官進去,梯子就會被撤下,以防止‘慰安婦’逃跑。”*陳麗菲 蘇智良:《追索——朝鮮“慰安婦”樸永心和她的姐妹們》,廣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頁。
1999年9月,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在調(diào)查利濟巷慰安所舊址時,走訪了家住利濟巷14號的楊秀英(1909—2003.11.2),她在調(diào)查中回憶到:“日本人侵占南京時,姓楊的逃走了,房子被日本人占據(jù)開慰安所,叫‘東云慰安所’。日軍慰安所有一個大鐵門,門朝南開。這慰安所是日本人開的,里面的‘慰安婦’是日本女人,穿日本和服。利濟巷2號,是朝鮮慰安所,‘慰安婦’是朝鮮人,穿朝鮮服。2號慰安所的老板叫千田,經(jīng)常到我小店來買煙酒,所以知道是朝鮮‘慰安婦’窯子?!?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藏資料,1999年9月采訪楊秀英記錄。根據(jù)楊秀英老人的回憶,使我們更加確認利濟巷2號是日軍慰安所。但是,楊秀英老人說慰安所的老板叫千田,根據(jù)資料顯示應該是松田(相光)。
2003年11月,經(jīng)過中國、日本和朝鮮等國學者的努力,找到了曾經(jīng)在“東云慰安所”做過3年日軍“慰安婦”的朝鮮婦女樸永心,并將她接到南京。經(jīng)過她的指認,利濟巷2號就是當年日軍奴役她的地方。當她沿樓梯走到利濟巷2 號的二樓時,認出了當年她住過的19號房間,那是她1939 年至1942 年被迫充當侵華日軍“慰安婦”時的住處,正是她受難的地方。同時,樸永心一一指出了當年慰安所一樓的吧臺和關押吊打不聽話“慰安婦”的地方。樸永心的指認完全印證了之前專家對“東云慰安所”的考證。據(jù)樸永心老人回憶,她是18歲(1939年8月)時被日本人騙到南京送到利濟巷2號。慰安所的經(jīng)營者給她取了個日本名字叫“歌丸”,并讓她穿上日本民族的和服,當時她并不知道這里是日軍慰安所。當日軍進入房間要求樸永心提供性服務時,她才知道自己進入了魔窟。就這樣,樸永心在“東云慰安所”遭到了3年多的折磨。時隔60 多年,想起當年的悲慘經(jīng)歷,老人仍忍不住失聲痛哭。利濟巷2號因此成為現(xiàn)在為數(shù)不多的經(jīng)過在世“慰安婦”幸存者指認的日軍慰安所之一,其歷史價值不言而喻。
據(jù)專家們的考證,利濟巷18號也是一處日軍慰安所,名叫“故鄉(xiāng)樓”,“慰安婦”都是日本本土來的婦女,故被稱為“日本窯子”。利濟巷18號原有建筑8幢,門牌號從18-1一直到18-14。18-2和18-3在2004年被拆除,其余6幢保存完好。“故鄉(xiāng)樓慰安所”見證人張傳銘在采訪中說:“日本投降時我已經(jīng)十多歲,知道一些事。當時我家左右隔壁都住著日本人,利濟巷16號是日本人開的池田洋行。離我家不遠有一個垃圾箱,里面丟了很多避孕套。當時中國人不知道用這些東西,18號里面的女人都穿和服,所以證明利濟巷18號是日本慰安所”*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藏資料,1999年9月采訪張傳銘記錄。杜新章老人1931年出生,“普慶新村”拆遷前一直住在利濟巷18-9,1949年起即在科巷利濟巷當片警。據(jù)杜新章回憶,剛當片警時(18歲),經(jīng)常聽到“普慶新村”和科巷附近的居民談論利濟巷18號在日占時期作為慰安所的事情。一些老居民對杜新章說,日占時期,住在利濟巷附近晚上都睡不好覺。因為,一到晚上,慰安所里經(jīng)常會傳出來打罵聲和喊叫聲,女人說的話都聽不懂。那個時候就知道日本人在慰安所里都干壞事。*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藏資料,2017年11月采訪杜新章記錄。憑借職業(yè)的敏感性,杜新章對此事印象非常深刻。在對筆者談及往事時,仍然敘述得很詳細。杜新章的回憶,豐富了“故鄉(xiāng)樓慰安所”的一些細節(jié)。
從目次各種資料的梳理和考證來看,“普慶新村”的所有人為“楊春普”而非學界和人們常說的“楊普慶”已確鑿無疑,但這并不影響利濟巷慰安所事實的本身。對歷史真相的探索永無止境,同樣,對利濟巷慰安所舊址歷史細節(jié)的深入探索也將是一項長期的工作。
【劉廣建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員;袁志秀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