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宅巍
一般說來,震驚世界的南京大屠殺,發(fā)生在南京城陷之后。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與中國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在其相關判詞中,也都表述為,在南京城陷之后,即開始了南京大屠殺。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則將1937年12月13日這一日期,標注在醒目的紀念柱上,以引起世人的注意。上述做法,無疑是正確的、恰當的。因為任何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總要找出一個有重大影響的日期來作為它的界標。12月13日,是當時中國首都南京淪陷的日子,也是日本侵略軍突破古老的城墻,攻占南京,開始在城內大肆殺、燒、淫、掠的日子。把這一天作為南京大屠殺事件的起始日,當然是適當的。
但是,歷史現(xiàn)象都有它的復雜性,往往用“一刀切” 的方法是不容易說清楚的。南京大屠殺是一個有重大國際影響的事件,暴行的主體日本侵略軍有一個逐步接近南京城的過程。這支法西斯的軍隊對和平居民的暴行,從來就是進攻到哪里,就施暴到那里。暴行與戰(zhàn)爭是同步的。我們不能說,12月13日的暴行是南京大屠殺,12月12日就不是;我們也不能說,南京城墻里面的暴行屬于南京大屠殺,城墻外面的就不屬于。而南京大屠殺事件,又有它本身特定的時空范疇,不能將其無限地擴展和延伸。
根據中日雙方軍方的戰(zhàn)斗詳報與作戰(zhàn)文書可知,南京保衛(wèi)戰(zhàn)雙方最初交火的時間為12月4日、5日間,地域在句容、淳化一線。《南京衛(wèi)戍軍戰(zhàn)斗詳報》稱:“是日(12月4日)句容以東四十里處及天王寺西北上葛村附近各發(fā)現(xiàn)便衣敵軍,與我派在前方之游擊隊接觸?!?《南京衛(wèi)戍軍戰(zhàn)斗詳報》,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七八七—7593。日軍戰(zhàn)史記載:“第十六師團追擊隊(12月)5日突破了占據句容附近的敵軍陣地。第九師團的追擊隊同日進入南京的第一線陣地淳化附近?!?[日]日本防衛(wèi)廳防衛(wèi)研究所戰(zhàn)史研究室著,齊福霖譯:《中國事變陸軍作戰(zhàn)史》第1巻第2分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10頁。此后,日軍立即在其占領地區(qū),對和平居民實施種種暴行。緊鄰句容的江寧縣土橋鎮(zhèn)李獻金老人說:“冬月初三(即12月5日)”,“早上鬼子就到了,見到房子就燒……本村的劉老二看到鬼子來,就躲在門后,被鬼子看見后用槍打死了;在施來庵有60多具尸體被焚燒,有中央軍也有老百姓。鬼子叫村里的張和廷等18人把尸體拖到一起挖坑埋了?!?《李獻金口述》,蔣曉星等編:《幸存者調查口述續(xù)編》(中),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38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5頁。同一天,湯山鎮(zhèn)曹家(村名)有10多人在黃坑被日軍殺害,“有的被開槍打死,有的被刺刀刺死。其中有一個叫羅腿,還有幾個女的,一起埋在一個墳里?!备叽宓母叩虏拍赣H、高老六母親、高老五女婿被日軍殺害。*《高德樹口述》,費仲興、張連紅編:《幸存者調查口述》(下),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39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97—1098頁。中國國防部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在《谷壽夫戰(zhàn)犯案判決書》附件中,列舉了多起發(fā)生在南京城陷前的日軍屠殺暴行。如家住南郊向花村的農民蔣東旺、蔣海疇、蔣海祥、蔣海青等人,于12月9日被日軍槍殺;工人邵源嶺、僧人果誠等人,于12月10日被日軍殺害。*《谷壽夫戰(zhàn)犯案判決書附錄關于分散屠殺部分統(tǒng)計節(jié)錄》,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檔案》,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97、298、282頁。
無疑,上列12月13日前所發(fā)生的日軍暴行,當屬南京大屠殺暴行范圍之內。當年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已將其列入判決書附件之中;近年由張憲文教授主編的《南京大屠殺史料集》亦已將其編入。由此可見,南京大屠殺的實際起始時空,是與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戰(zhàn)役相同步。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最初與日方接觸交火的時間與地點,即12月4日、5日在句容、淳化一線,即為南京大屠殺實際起始之時空。保衛(wèi)戰(zhàn)未打響時,南京周邊的陣地還在中國軍隊之手中,日軍當然無由進入該地殺人放火;但陣地一旦丟失,這里立即就成了屠場。
歷史的邏輯一再證明,一個被侵略的國家和民族,只要勇敢戰(zhàn)斗、反對侵略,必然遭致侵略者瘋狂的報復;但是歷史的邏輯也一再證明,面對侵略者的氣勢洶洶、不可一世,退讓和屈辱是沒有出路的,戰(zhàn)斗到最后是被侵略者唯一的選擇。
中國軍隊在南京保衛(wèi)戰(zhàn)中,進行了勇敢頑強的戰(zhàn)斗。這一點在以往較長一個時期中,未被人們重視,甚至不把南京保衛(wèi)戰(zhàn)作為一個獨立的戰(zhàn)役來看待。近年來,大量中、日、歐美文獻得以發(fā)現(xiàn)、出版,人們的理念也不斷與時俱進,這一戰(zhàn)役的原貌已經愈來愈清晰。南京保衛(wèi)戰(zhàn)雖以失敗而告終,且在戰(zhàn)役指揮上有重大失誤,但在敵我強弱懸殊的情況下,中國軍隊仍進行了殊死的戰(zhàn)斗,給日軍以很大殺傷,給參戰(zhàn)的日軍官兵留下了許多痛苦的記憶。
中國軍隊曾在外圍與復廓兩道防線的多處陣地,與進攻的日軍進行激烈的戰(zhàn)斗,如外圍的句湯線、孟塘大胡山、湖熟淳化、牛首山將軍山,復廓的紫金山、雨花臺、光華門、中華門、賽公橋等地。中方共有蕭山令、易安華、朱赤、高致嵩、姚中英、李紹嘉、羅策群、司徒非等8名將軍與12名團長以上指揮官犧牲。在戰(zhàn)斗過程中,日本華中方面軍司令官松井石根曾空投《勸降書》,以“百萬日軍已席卷江南。南京城將陷入重圍之中……若貴軍繼續(xù)交戰(zhàn),南京勢必難免戰(zhàn)禍,千年文化歸于灰燼,十年之經營化為泡影?!?《支那事變經過概要》,王衛(wèi)星編:《日本軍方文件與官兵日記》,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32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26頁。但南京衛(wèi)戍軍并未理睬這一訛詐,用猛烈的炮火和激烈的戰(zhàn)斗,回擊了日軍的最后通牒。
西方媒體客觀報道了中國軍隊浴血奮戰(zhàn)和給予日軍沉重打擊的戰(zhàn)況。12月8日美國《紐約時報》報道稱:“今天兩支日本部隊對兩座南京古城墻城門發(fā)動的猛烈攻擊被中國守軍打退,戰(zhàn)斗中,日軍遭受1000人的傷亡……日軍的前鋒已經抵達外城麒麟門,但在遭受重大傷亡后被中國守軍趕了回去?!?《紐約時報》1937年12月8日,楊夏鳴、張生編:《國際檢察局文書·美國報刊報道》,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29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32頁。美國記者德丁報道說:“在南京周圍十英里的半圓形防線上,中國軍隊在各個戰(zhàn)場拼死抵抗,阻止日軍向前推進。中日雙方主力部隊已經激戰(zhàn)數周,雙方都有嚴重傷亡?!眻蟮肋€說,日軍在進攻秣陵關、牛首山的作戰(zhàn)中,有5輛坦克被繳獲。*《紐約時報》1937年12月9日,楊夏鳴、張生編:《國際檢察局文書·美國報刊報道》,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29冊,第438頁。
日方文獻中,也大量記載了日軍在南京攻擊戰(zhàn)中的血腥戰(zhàn)斗場景和慘重損失。日軍步兵第19聯(lián)隊士兵宮部一三這樣描述光華門的爭奪戰(zhàn):“雖然一度占領了城門,但是我軍炮擊停止后,敵軍又大舉反攻,我奮勇迎擊,彈藥很快消耗殆盡,官兵們揮動出鞘的刀刃準備肉搏戰(zhàn)。敵人一邊向我軍投擲手榴彈,一邊圍住我軍,進行猛烈射擊。我士兵死傷大半。”*宮部一三:《風云南京城》,王衛(wèi)星編:《日軍官兵回憶》,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33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3頁。據日軍步兵第36聯(lián)隊戰(zhàn)史對光華門一戰(zhàn)的記載:“在這次戰(zhàn)斗中,聯(lián)隊的損失為:伊藤善光少佐等275人陣亡;小川淸大尉等546人負傷。”*《鯖江步兵第三十六聯(lián)隊史》,王衛(wèi)星編:《日軍文獻》(上),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56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3頁。日軍曹長長野喜誠在回憶攻擊雨花臺陣地的戰(zhàn)斗時寫道:一個由40名敢死隊員組成的爆破隊,“僅有3名傷員活下來,其余全部陣亡了” 。在爆破成功后,一個步兵中隊發(fā)起沖鋒,“這個步兵中隊,最后只剰下幾十人,其余的都為國捐軀了”*長野喜誠:《遺憾與激動的交響樂》,曹大臣編:《日軍第六師團官兵回憶》,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2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31—332頁。。在接下來的中華門城堡戰(zhàn)斗中,中日雙方在城頭上進行了十分慘烈的戰(zhàn)斗。據日軍步兵第47聯(lián)隊戰(zhàn)史記載:“被分散安排在城墻上的支那監(jiān)視兵,大叫著從各個地方爬出來圍向日本兵,互相投擲手榴彈,在濃濃的硝煙中,夾雜著刺刀穿過肉體的聲音、毆打聲和傷者的呻吟聲?!彼麄兎Q“這是一場慘烈的肉搏戰(zhàn)” 。*《大分第四十七聯(lián)隊奮戰(zhàn)記》,曹大臣編:《日軍第六師團官兵回憶》,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2冊,第114—115頁。有的日軍官兵還將攻擊南京的作戰(zhàn)稱作“殊死的戰(zhàn)斗” 或“地獄圖” 。
中國軍隊的英勇奮戰(zhàn)與日軍遭受的損失,自然地轉化為日軍對中國人民的仇恨與報復。松井石根在日記中寫道:“自從上海登陸以來,我軍將士一直在進行殘酷艱難的戰(zhàn)斗。這些戰(zhàn)斗使得士兵們對敵軍產生了強烈的仇恨情緒?!?《松井石根陣中日記》,王衛(wèi)星編:《日軍官兵日記》,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8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4頁。
中國軍隊的英勇戰(zhàn)斗導致日軍的瘋狂報復,這一邏輯關系,不僅表現(xiàn)在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戰(zhàn)斗過程中,而且也反映在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失敗后的南京大屠殺暴行中。它雖然是我們不愿意看到的事實,但并不以我們自己的主觀意志為轉移。我們理性地承認這一現(xiàn)象的存在,并不代表我們認為這一現(xiàn)象合理,也并不影響我們對于日軍這一違反人道行為的正義批判。
南京衛(wèi)戍軍司令長官唐生智,在指揮南京保衛(wèi)戰(zhàn)一役中,最大的失誤在于沒有組織好撤退,致使大量官兵既不能安全撤往后方,又群龍無首,一盤散沙,成為日軍抓捕俘虜和屠殺的對象。這一失誤,使南京大屠殺中被屠殺對象的基數大幅增加;也使得被屠殺對象的成分中,增加了相當數量放下武器的軍人。
12月12日,唐生智在接到蔣介石發(fā)來的撤退令后,考慮到時間緊迫、人多船少的客觀情況,原本確定了“大部突圍,一部渡江” 的原則。這一原則本來是比較切合實際的。但是到正式宣布撤退令時,他又對在場的師長以上指揮官說:“87D、88D、74A、教導總隊如不能全部突圍,有輪渡時,可過江向滁州集結” ,*《南京衛(wèi)戍軍戰(zhàn)斗詳報》,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七八七—7593。一下子將輸送過江的部隊數量陡增了5個師以上,形成“大部渡江,一部突圍” 的局面。這是當時的運輸力量根本無法承受的。當時誰也不知道江邊有沒有輪渡、有多少輪渡。而決定一支部隊究竟是渡江還是突圍,它的行進路線是完全不同的。突圍 ,應在部隊作戰(zhàn)原地選擇敵軍薄弱的環(huán)節(jié)沖出去;渡江 ,則是先行進到江邊,再解決渡江的工具和手段。一旦到了江邊,發(fā)現(xiàn)無船,再要改變?yōu)橥粐?,幾乎是辦不到的。唐生智此口一開,許多原定突圍的部隊,均蜂擁至江邊,其等待渡江的部隊數量幾近9個師。這么龐大的人群,除了少部分乘船或扎木筏渡過長江、撤退至后方外,大部分都滯留在江邊,與數十萬難民一道,成為可以為日軍任意宰割的屠殺對象。不僅如此,這部分未能安全撤退的軍人,一部分被俘,遭集體屠殺;一部分潛入民間后,基本都被搜捕而遭到屠殺。因此,大量滯留城內外的軍人,還明顯地增大了南京大屠殺的規(guī)模。
筆者經長期對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史的研究,認為:參加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中國軍隊,計為13個建制師又15個建制團,約15萬人;在交戰(zhàn)中,傷亡約1萬人;安全撤退到后方的部隊約5萬人;被俘或被搜捕后遭屠殺者約9萬人。*《南京保衛(wèi)戰(zhàn)雙方兵力研究》,孫宅巍:《民國史論叢》,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41—49頁。
由此可見,南京大屠殺時南京的實有人口,除了常住人口50余萬人、流動人口數萬人外,由于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進行,還存在著滯留南京的守城官兵約9萬人,總數約為70萬人。滯留軍人數,占到了南京當時全部實有人口的約1/7,這不是一個小的數字。同時,這9萬名滯留軍人,大部分遭到了日軍的屠殺,這一數字占到了南京大屠殺總死難人數30萬人的1/4以上,這也是一個相當大的比例。也就是說,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進行和失敗,直接影響到了南京大屠殺時被屠殺對象的基數和南京大屠殺的規(guī)模。
由于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后期不成功的撤退,致使大批放下武器的士兵潛入民間,這為日軍捕殺平民提供了借口。當然,就日本軍國主義來說,為了實踐自己既定的方針和目標,即使中國軍隊的指揮官不發(fā)生任何失誤,即使沒有一兵一卒混入民間,他們也還是會制造種種借口來進行屠殺的。軍國主義是一切戰(zhàn)爭暴行之源,這并不以被侵略者采取了何種躲避危險、保存自己的方式而轉移。但是,大批軍人混入民間,造成了軍民雜處的局面,在客觀上幫助了日本侵略軍對南京市民的施暴和屠殺,這是不爭的事實。
日本侵略軍進入南京城后,正是打著搜尋“便衣兵” 的旗號,大肆捕捉無辜市民,恣意殺害。在許多場合,日軍不分青紅皂白,不論男女老幼,一概加以殘暴的屠殺。但是,也有一些場合,日軍按照一個軍人可能具備的特征,如額頭上是否有帽痕,手心、肩頭是否有老繭等,來決定是否捕殺一名男性青壯年。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總干事菲奇在12月23日的日記中寫道:“沒有任何章法——士兵可以抓走任何他們認為可疑的人。手掌上的老繭足以證明一個人是士兵,這就是槍斃的正當理由?!?章開沅編譯:《天理難容——美國傳教士眼中的南京大屠殺(1937—1938)》,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頁。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委員會委員魏特琳在12月29日的日記中說:“今天,日本人檢查他們(進行‘良民登記’ 的男子)的手,并把他們認為可疑的人挑出來。當然,被挑出來的許多人從未當過兵?!?[美]明妮·魏特琳著,南京師大學南京大屠殺研究中心譯:《魏特琳日記》,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5頁。原居住南京城區(qū)的見證者張道富證實:“日本兵到難民區(qū)來抓人,一看見男人,就檢查頭上有沒有帽沿印、手上有沒有老繭,如果有就認為是當兵的,抓去殺掉?!?《張道富證言》,“南京大屠殺” 史料編輯委員會等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史料》,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67頁。來自日本軍人的戰(zhàn)地回憶資料,揭露了許多屠殺所謂“散兵”、“便衣兵” 的事實。如:第16師團所屬之步兵第9聯(lián)隊,收容“散兵”4000人于12月14日押往城外“連行”( 屠殺);第16師團所屬之步兵第20聯(lián)隊,自安全區(qū)捕“散兵” 約500名,予以“處刑” ,又在玄武門槍殺“散兵”328人;南京西部警備司令佐佐木到一所部,于1937年12月24日至1938年1月5日間,從城內檢出“ 便衣兵”2000名,從城外檢出“ 便衣兵” 數千名,均押往下關集體屠殺等。*李恩涵:《日本軍戰(zhàn)爭暴行之研究》,臺灣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31—32頁。
與此同時,在某些情況下,只要有具有一定身份的人(如日人、西人、婦女)出面證明,某些人確實是在南京從事一定職業(yè)的市民,或有婦女出面證明某些人確為自己的親屬,則日軍也會予以變通釋放。日本《朝日新聞》社戰(zhàn)地記者今井正剛,曾描述了自己在南京分社附近廣場,指認“服裝店老板和他的兒子” ,從而將其從四五百名被拘押等待行刑的“ 便衣兵” 中加以解救的事實。*[日]本多勝一:《南京大屠殺始末采訪錄》,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80—283頁。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難民收容所負責人魏特琳女士在12月16日的日記中寫道:“有兩次,日本兵抓住我們的工人,說他們是士兵,要把他們帶走。但我說:‘他們不是士兵,是苦力?!麄儾诺靡蕴用摫粯寶⒒蚴潜淮趟赖拿\?!?[美]明妮·魏特琳著,南京師范大學南京大屠殺研究中心譯:《魏特琳日記》,第195頁。魏特琳的助手程瑞芳女士在12月29日的日記中說,日軍在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進行“良民登記” 時,還特意留下了一些被他們懷疑的青年人,“叫這些女難民出來承認是他們的父兄、丈夫、親戚” 。也就是說,只要能夠被婦女指認為自己的家人或親戚,就可以解除“ 便衣兵” 的懷疑。她接著寫道:“有一個老太太有膽量,出來認了三個人,其實他[她]不認得他們,她就是要救他們。有一個年青[輕]女子也是出來認說是她的哥哥,回到里面換件衣服又出來認她的親戚,此人真可佩?!?程瑞芳:《程瑞芳日記》,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80—81頁。
由此可見,至少在一部分情況下,日軍對青壯年難民的捕殺,確是具有搜捕“ 便衣兵” 的目的。只要誰具備了一個士兵可能具有的特征,誰就會被認為是“ 便衣兵”;只要誰被有一定身份的人指認為普通市民,或被婦女指認為自己的家人、親戚,誰就可以解除“ 便衣兵” 的嫌疑,而獲得釋放。這種情況的發(fā)生,與大量軍人潛藏到民間有密切的關系??梢哉f,大量中國官兵潛藏到民間,日軍以此為借口,加大了加害中國平民百姓與擴大暴行的規(guī)模。如果南京守軍能夠如同5個月后的徐州及其他許多城市守軍一樣,成功地完整撤出,則日軍在南京城濫施暴行的形式和后果,都可能會有所不同。但是,必須指出,日軍屠殺放下武器的軍人,違反了國際公法,是非人道的暴行。它并不會因為有部分中國軍人潛藏到民間,而有所改變。
成千上萬的被俘軍人,在面對日軍噴射著子彈的機槍的時候,他們選擇了抗爭。他們赤手空拳地沖向敵人,勇敢搏斗,集體逃出屠場。屠場上的斗爭,是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繼續(xù),也是南京守軍為南京大屠殺歷史注入的光榮的記憶。
屠場暴動最典型的事例發(fā)生在草鞋峽集體屠殺中。
日本記者本多勝一根據日軍第13師團山田旅團步兵第65聯(lián)隊下士“田中三郎” 的敘述報道:在草鞋峽集體屠殺中,“一個日本少尉被反抗的俘虜弄死了。傳過來的警告說,‘是他的刀被奪走才出事的,要警惕!’據田中推測,俘虜雖被倒背手反綁著,但并沒有串聯(lián)在一起,所以能被另一個俘虜用牙解開。大概是有的俘虜察覺到苗頭不對而采取了豁出去的絕望行動?!?[日]本多勝一:《南京大屠殺始末采訪錄》,第372頁。日軍步兵第65聯(lián)隊聯(lián)隊長兩角業(yè)作在其戰(zhàn)后回憶錄中,記述了發(fā)生在12月17日夜間幕府山俘虜暴動的事實。暴動的2000名俘虜大部分得以逃脫。兩角寫道:“兩千來人一下子猛沖過來,拼命地亂躥,怎么也制止不住,我軍不得已開始射擊,竭力阻止他們逃跑。但因天黑,大部分向陸地方向逃去,一部分跳進揚子江?!?《兩角業(yè)作手記》,王衛(wèi)星編:《日軍官兵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9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頁。該聯(lián)隊第12中隊中隊長八卷竹雄中尉回憶這次暴動時說:“我們人數很少,不知道會不會在什么地方發(fā)生暴亂,所以比他們還要緊張。果然途中他們就開始逃跑,連我們中隊有的士兵也被挾持走,然后途中被他們殺害?!?《戰(zhàn)爭與人》,王衛(wèi)星編:《日軍官兵與隨軍記者回憶》,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0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75頁。聯(lián)隊第1機槍中隊箭內享三郎準尉回憶說:“去江邊集合的最緊張時刻,一瞬間暴亂發(fā)生了。他們一起站了起來,開始揮舞著樹枝什么的襲擊衛(wèi)兵,打倒他們然后就跑。有的跳進江水里,有的向陸地上跑,黑夜中的突然事件就這么發(fā)生了?!?《戰(zhàn)爭與人》,王衛(wèi)星編:《日軍官兵與隨軍記者回憶》,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0冊,第376頁。在這次暴動事件中,步兵第65聯(lián)隊共有7人死亡,其中包括1名軍官被刺身亡。聯(lián)隊機關槍中隊大友登茂樹少尉回憶說:“我們中隊里也死了軍官。他被卷入俘虜的暴亂之中,身上被刺達七處之多。”他并無奈地認為:“在那樣的暴亂中聯(lián)隊只死了七人,或許的確算得上是比較少的了。”*《戰(zhàn)爭與人》,王衛(wèi)星編:《日軍官兵與隨軍記者回憶》,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0冊,第376頁。
草鞋峽集體屠殺中,有2000名被俘軍人暴動成功,還造成了日軍行刑部隊一定的傷亡,從而也成為恐怖、血腥的南京大屠殺悲劇中一段經典的史詩。它有力地證明了一個鐵的事實:在悲慘的南京大屠殺事件中,屠殺與反抗同在,屈辱與光榮并存。任何抹殺和淡化南京軍民在南京大屠殺中英勇抗爭一面的說法,都經不起歷史和事實的檢驗。
總之,悲壯的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給予緊接著發(fā)生的南京大屠殺事件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復雜的、深刻的。其中:有的影響是中性的,它客觀上界定了南京大屠殺暴行起始的時間和地域;有的影響從正面樹立了中國軍人和中國人民頑強不屈的斗爭精神,成為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有些影響則構成了南京大屠殺發(fā)生的部分原因,或增大了大屠殺的規(guī)模。不管它們是從哪一方面對南京大屠殺發(fā)生了影響,也不管我們在主觀上意愿如何,這些影響都是客觀存在,它們對于深化南京大屠殺的研究,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都有重要的意義與價值。
【孫宅巍 江蘇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南京大屠殺史與國際和平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