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婷
從《鶯鶯傳》到《西廂記》,張生和崔鶯鶯的形象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崔張二人的形象新創(chuàng)和愛情模式書寫,寄托了以王實甫為代表的元代文人的婚戀理想,這種理想與元代的社會現狀密切相關。
從唐元稹《鶯鶯傳》開始,《西廂記》的愛情故事就廣為流傳,先后被宋趙令畤、金董解元等人改編。到了元代,王實甫將其改編為《西廂記》,它成為元雜劇的集大成者、典范之作,被明代文學家王世貞譽為北曲壓卷之作。文學作品映照現實的審美傾向和作家的價值認同,《西廂記》愛情故事的書寫蘊藏作者本身的審美理想。
一、《西廂記》男女主人公形象新創(chuàng)
(一)崔鶯鶯形象新創(chuàng)
元稹《鶯鶯傳》的鶯鶯是一個性格內斂、氣質憂郁的悲劇人物。她美麗且有才氣,卻始終遵守“女子無才便是德”,從未顯露才情。她以色事人,是只供欣賞的“尤物”。張生追求功名,對她始亂終棄,她也沒有絲毫怨恨,“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她沒有對命運做出絲毫反抗,默認了自己在男權社會的附屬地位,恭謹地接受男人給她的一切安排。
《西廂記》里崔鶯鶯則完全不同,她敢于對命運做出反叛。作者有意安排了這樣一個背景:寺院和喪期。傳統(tǒng)觀念里,寺廟是禁絕情欲的地方,加之父親喪期,布置了一個極嚴肅的大背景。然而在這種背景之下,一場轟轟烈烈有違禮法的愛情正在醞釀。再加上崔鶯鶯剛出場的身份是鄭恒未婚妻,兩種尖銳的對峙加深了她的反叛。
普救寺初遇,崔鶯鶯在離開時做了一個極有深意的科范:“旦回顧覷末下。”儒家講究“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對一個陌生男子做這個動作很有挑逗意味。張生領略到這一點,他對崔鶯鶯的追求很大程度地受到此動作的鼓勵。第二折他唱道:“小姐呵,你不合臨去也回頭望。待飏下教人怎飏?”
前期,崔鶯鶯對張生的追求表現為“言假行真”。她給張生遞了信箋,待張生翻墻躍入西廂,又當面怒斥張生,如此反復,讓張生飽嘗相思之苦。再月下吟詩、傳書寄簡,使張生對她的愛由最初的慕色升華為精神的相戀。與張生相戀后,她并沒有沉浸在愛情中迷失自我,她有清醒的認識:“妾千金之軀,一旦棄之。此身皆托于足下,勿以他日見棄,使妾有白頭之嘆?!痹诟笝嘟y(tǒng)治之下,身為女子,她是弱勢,但她仍對愛情、對張生寄予希望。在崔張愛情曝光后,她勇敢地站出來,與張生一起捍衛(wèi)愛情。
(二)張生形象新創(chuàng)
元稹《鶯鶯傳》的張生代表了中唐士人向儒家傳統(tǒng)觀念的回歸。唐代科舉制為文人開啟致仕之路,士人把科舉功名看得較重。中唐經歷安史之亂后,士人們開始思考如何使國家恢復到盛唐的繁榮局面,故而回歸傳統(tǒng)儒家觀念,希冀找到一條出路。《論語·季氏》有“君子三戒”,第一便是“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張生拋棄鶯鶯之后,發(fā)表一番言論:“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贝伺佑任镎摰玫綇埳笥训目隙?。他們湊在一起把這個典型案例放在掌心掰扯賞玩,驚嘆訝異之余,對張生的“忍情”行為佩服不已,他們異口同聲地稱許張生為“善補過者”。
王實甫一改張生形象,將其塑造成一個愛情至上的“志誠種”。初見鶯鶯,他反應天真,后又攔住紅娘,自報家門。他總幻想著“去臥房內和鶯鶯做親……解帶脫衣,顛鸞倒鳳,同諧魚水之歡,共效于飛之愿?!彼敛浑[藏本性欲望,說得大膽、直接。他打趣法本、調戲紅娘,近乎痞氣,卻不會使人厭惡,乃真性情之表現。他是表里如一的赤子,保存了人性最真實的部分。王實甫筆下的張生打破傳統(tǒng)負心漢模式,突破人性弱點,完好地保存了一份赤子之心。他不渴望仕途,但當老夫人說“俺三輩兒不招白衣女婿”時,便堅決去參加應試,一舉中第后,沒有留戀“異鄉(xiāng)花草”,始終認為鶯鶯是世間無二之人。他跪鶯鶯,跪紅娘,還想著給紅娘自由,“若共他多情的小姐同鴛帳,怎舍得他疊被鋪床!我將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許放,我親自寫與從良”。他把女性放在與他平等甚至高于自己的地位上。
二、元代文人的婚戀理想
(一)理想的女性和男性
《西廂記》中崔鶯鶯的重塑反映了以王實甫為代表的元代文人理想的女性形象。相比于失去自我意識的傳統(tǒng)女性,文人們更鐘情于為自己而活的新女性。她們勇于追求愛情,敢與封建禮教對抗,勇敢機智,不再是供男性欣賞的配飾,而是與男性平等的知己。
張生也是元代文人理想的男性代表。他是癡情的赤子,又滿腹才華,不考則已,一考即中。金榜題名又抱得美人歸,可謂實現了最大的人生價值。而且崔鶯鶯是相國千金,兩人的身份地位都很高,張生娶得如此美嬌娘,基本實現了一個正常男性對婚姻事業(yè)的最大幻想。
(二)遵從愛欲、情意相通的愛情
《西廂記》中崔、張的愛情發(fā)自本能的兩性吸引。張生對崔鶯鶯從一開始便有原始欲望。供齋道場時,他向神明禱告:“早成就了幽期密約!”而崔鶯鶯又在某一天半夜忽然出現在張生的房間,全然不顧封建禮教約束,遵從情感毅然與張成合歡之好,這是對封建禮教的反叛和對人欲的回歸。
崔張的愛情是情意相通的平等愛情。老婦人賴婚后,張生月下鼓琴,崔鶯鶯聽到琴聲便是“芳心自懂”“斷腸悲痛”。他們傳書寄簡,以詩歌傳達感情,崔鶯鶯的詩得到張生欣賞,張生的詩也得崔鶯鶯愛戀。中第之后,崔鶯鶯給張生寫信,又寄“瑤琴一張、玉簪一枚、斑管一枚、裹肚一條、汗衫一領、襪兒一雙”。張讀罷唱道:“這的堪為字史,當為款識。有柳骨顏筋,張旭張顛,羲之獻之。此一時,彼一時,佳人才思,俺鶯鶯世間無二?!笨梢?,張生對崔鶯鶯的喜愛,不只是慕色,而是在情趣才智上達成一致。
《西廂記》首次從正面明確提出以“有情”作為婚姻基礎?!坝星槿私K成了眷屬”的大團圓結局,體現了王實甫以愛情為基礎的新型婚姻觀,寄托了元代文人對理想愛情的追求。他們打破傳統(tǒng)婚戀以男性為主導的局面,大膽地鼓勵女性在愛情中的自由,喜歡大膽有才情的女性,渴望情投意合的愛情。《西廂記》所歌頌的是完全由當事人自己選擇的愛情婚姻,而且是在否定包辦婚姻基礎上的選擇,其膽識、魄力非他劇可比。
三、元代文人婚戀理想的成因
元朝是由北方蒙古族建立的少數民族政權,同時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實現了南北統(tǒng)一的少數民族政權。這一時期出現一些特殊的政治和社會現象,這種特殊的社會背景造成了文人特殊的心態(tài)和觀念。
(一)草原文化的沖擊
元代蒙古族統(tǒng)治時期,北方游牧民族樸野、勁直的文化沖擊并重創(chuàng)了漢族農耕文化。儒家傳統(tǒng)要求三從四德,尤其到宋代,極其強調女性貞潔,對女性造成極大束縛。而蒙古族的婚姻習俗卻是相當開放,搶婚、收繼婚等都存在,女性的自我意識相對較強,漢族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觀念因此動搖,女性的自我意識開始加強,她們敢于對抗傳統(tǒng)封建禮教,追求愛情的自由。
漢人崇拜君權、父權、夫權,遵守三綱五常、忠孝節(jié)義,而蒙古人則不同,他們無朝儀、無禮樂、無正式教育,至元世祖時還有“凡遇稱賀,則臣庶皆集帳前,無有尊卑、貴賤之辨,執(zhí)法官厭其喧雜,揮杖擊逐之,去而得來者數次……”傳統(tǒng)的尊卑觀念受到瓦解,文人的男權意識在一定程度上淡化。
(二)科舉廢除使文人生活困頓
元代一度停廢科舉取士,仁宗延祐二年才正式實施科舉,只實行了二十余年,到順帝至元元年,朝廷漢蒙代表對于科舉制度的實行便又開始發(fā)生爭議?!对贰ち袀鞯谌酚涊d:“近臣博迪等言:漢人無補于國,可悉空其人以為牧地”要求“以蒙變夏”;而漢地儒士文人則陷入了“天綱絕、地軸折、人理滅”的悲觀境地?!爸匚漭p文、馬上征世”的行國價值觀與“偃武修文、化民成俗”居國價值觀一時難覓到相合之處。
“仕進有多岐,銓衡無定制”“貢舉法廢,士無入仕之階,或習刀筆以為吏胥,或執(zhí)仆役以事官僚,或作技巧販鬻以為工匠商賈?!保ā对贰みx舉志》)文人喪失優(yōu)勢,成為社會底層人物,他們賴以為目標的進仕之路閉塞,生活處于極度困頓的狀態(tài)。為謀生計,他們流連于歌樓樂坊,與下層歌伎交往。同樣處于弱勢地位,他們更深切地理解這些女性,認識到這些女性的可貴之處,和她們在心理上形成認同,精神上逐步貼近。元雜劇中有相當一部分描寫文人與妓女的婚姻愛情,這些愛情突破了以往的肉體之戀,成為精神的戀愛。
(三)民族歧視造成的心理壓抑
《疊山集·送方伯載歸三山序》記載:“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貴之也,貴之者,謂有益于國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賤之也,賤之者,謂無益于國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元代統(tǒng)治者將人分為四個等級: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漢人的地位低下,在整個社會備受歧視,加之科舉無路,文人的優(yōu)越感蕩然無存,造成極大的心理壓抑,唯有回歸愛情,方可尋得一絲安慰。
(四)以男女愛情寄托政治渴望
儒家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屈原的“香草美人”首開以棄婦喻逐臣之傳統(tǒng),此后中國文學一直有以男女婚姻喻君臣關系的傳統(tǒng)。元代社會現狀使得文人根本沒有在朝為官的機會,他們滿腔的政治熱情無法實現。于是,他們在愛情的書寫中寄予對政治的期許,突破桎梏和約束的愛情,表達著他們對理想君主的渴望。
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段鲙洝饭适虑楣?jié)在之后的元雜劇創(chuàng)作中被廣泛應用,很多作者選取相近的情節(jié)結構模式,這與他們共同、深層的心理結構中的矛盾、痛苦、渴望分不開。黑格爾說過,每一個時代的藝術都表達著這一時代的精神,都是這一時代歷史理性和社會發(fā)展的必然?!段鲙洝纷髌匪茉斓娜宋镄蜗蠹耐辛嗽娜说睦硐?,它表達的愛情觀是元代文人所渴望和追求的理想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