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英雄與最佳配角

鐘志強

1994年版《三國演義》電視劇是經(jīng)羅貫中同名小說改編的歷史劇，共84集。這部大型電視劇不僅將歷史人物刻畫得惟妙惟肖，還塑造出了許多深入人心的經(jīng)典形象。比如鮑國安扮演的曹操、唐國強扮演的諸葛亮、陸樹銘飾演的關羽等。其中，鮑國安還憑借其塑造的曹操形象榮獲第15屆飛天、第13屆金鷹男主角獎。唐國強也因“狀諸葛多智而近妖”的出色表現(xiàn)獲得了飛天獎和金鷹獎最佳男主角獎的提名。雖然這部《三國演義》本身是反映歷史題材，但歌頌英雄也是其表現(xiàn)宗旨之一。據(jù)說曹操、劉備、關羽、張飛、諸葛亮、孫權、周瑜7個角色在本部電視劇中最為重要。或許因袁紹不在其中，筆者看完電視劇第一部的群雄逐鹿后，深感袁紹角色在電視劇中很好地詮釋了最佳配角。

一、 前期的袁紹形象——尚能針鋒相對的對手

電視劇伊始，尚能依據(jù)歷史上袁紹的地位，讓他有充足的戲份在與十常侍、董卓的朝廷政爭中跟曹操一較高下。當袁紹和曹操同為大將軍何進下屬時，袁紹在那個時代人眼中的重要性并不在曹操之下。如“第二集十常侍亂政”中在如何消滅十常侍勢力的問題上，何進采納了袁紹招外兵進京脅迫何太皇“盡誅閹黨”的方法。這時曹操則認為僅收捕張讓等首犯而不必殺盡，提出“一獄吏足矣”的解決方法。指出殺盡宦官難以實現(xiàn)，反而容易走漏風聲——董卓帶兵進京后亂政，殘殺少帝母子及諸多公卿也驗證了曹操的遠見卓識。何進不但沒有采用曹操的方法，反而笑話他是宦官之后。雖然《三國演義》這樣的演繹自然有突出曹操足智多謀、料事如神形象的目的。但從何進采納袁紹而嘲笑曹操來看，袁紹確實有人物出場伊始占據(jù)更重要的地位之感。況且在“第3集董卓霸京師”董卓提出廢少帝而立獻帝時，眾人噤若寒蟬之際，袁紹明確反對，并厲聲曰：“當今朝廷初定，招爾等入京，以為輔佐天子，安定庶民而你卻幾次三番妄議廢嫡長而立庶豈不是蓄意謀反嗎？”緊接著面斥董卓，指出：“天下事在皇帝，在諸位忠臣，而你只不過是篡逆之輩！又待怎樣？”。面對董卓拔劍威嚇，袁紹竟敢當面回道：“我這（寶劍）也未嘗不利！”最后橫刀作揖而出?？梢哉f袁紹為了維護自己和老上司所立的漢少帝，可謂搭上了身家性命。這樣一個有英雄氣概的忠臣形象無疑是精彩奪目且先聲奪人。

即便袁紹在電視劇伊始明線上重要性超過曹操，在暗線方面電視劇的編排實際上卻是為了突出曹操的英雄形象。怎么說呢？一方面，劇情伊始對袁紹的表現(xiàn)除了符合當世的歷史情境外，主要目的還是襯托曹操的形象?？梢赃@樣看，何進采納袁紹的意見引外兵入洛陽導致了少帝被廢（后被殺）和董卓亂政，給國家和民眾帶來了巨大的傷害。從這個結(jié)果看恰恰反映出袁紹的才能平庸——反襯何進當時未能聽從曹操的意見，造成失誤。另一方面，關于袁紹在朝堂之上公然反對董卓廢少帝，甚至敢拔劍和董卓對峙的劇情，我們認為這其實也是為了以袁紹急躁冒進的形象襯托曹操更加沉穩(wěn)冷靜的性格。袁紹與董卓對峙的表現(xiàn)不是一個成熟政治家的作風，其冒失到有點失真。因為如果袁紹真敢表現(xiàn)得如此膽大強悍，他肯定不能成為關東十八路反抗董卓勢力的盟主——他無法活到那時候。電視劇所本可能是《獻帝春秋》的有關記載，裴松之曾對此提出過批評：

卓欲廢帝，謂紹曰：“皇帝沖闇，非萬乘之主。陳留王猶勝，今欲立之。人有少智，大或癡，亦知復何如，為當且爾；卿不見靈帝乎？念此令人憤毒！“紹曰：”漢家君天下四百許年，恩澤深渥，兆民戴之來久。今帝雖幼沖，未有不善宣聞天下，公欲廢適立庶，恐觽不從公議也?！白恐^紹曰：”豎子！天下事豈不決我？我今為之，誰敢不從？爾謂董卓刀為不利乎！“紹曰：”天下健者，豈唯董公？“引佩刀橫揖而出。臣松之以為紹于時與卓未構(gòu)嫌隙，故卓與之諮謀。若但以言議不同，便罵為豎子，而有推刃之心，及紹復答，屈疆為甚，卓又安能容忍而不加害乎？且如紹此言，進非亮正，退違詭遜，而顯其競爽之旨，以觸哮闞之鋒，有志功業(yè)者，理豈然哉！此語，妄之甚矣。[1]

通過對比可以得知，電視劇中的袁紹和董卓的對話比《獻帝春秋》還要更加激進，更鋒芒畢露，其明顯不符合邏輯和歷史情境。若如此，董卓不加害就已仁慈，怎么可能會給一個明顯與自己為死敵者渤海太守的職位呢？而無論是《后漢書》還是《三國志》的記載其實是這樣：

因集議廢立，百僚大會，卓乃奮首而言曰：“大者天地，其次君臣，所以為政，皇帝暗弱不可以奉宗廟，為天下主。今欲依伊尹、霍光故事，更立陳留王，何如？”公卿以下莫敢對。卓又抗言曰：“昔霍光定策，延年案劍，有敢沮大議，皆以軍法從之?！弊哒饎印Ｉ袝R植獨曰：“昔太甲既立不明，昌邑罪過千余，故有廢立之事。今上富于春秋，行無失徳，非前事之比也?！弊看笈?，罷坐。明日復集群僚于崇徳前殿，遂脅太后，策廢少帝。曰：“皇帝在喪，無人子之心，威儀不類人君，今廢為弘農(nóng)王。”乃立陳留王，是為獻帝。（《后漢書·董卓列傳》）[2]

董卓呼紹，議欲廢帝，立陳留王。是時紹叔父隗為太傅，紹偽許之，曰：“此大事，出當與太傅議?！保ā度龂尽ざ慷瑒鳌罚3]

卓案劍吆紹曰：“豎子敢然！天下之事，豈不在我？我欲為之，誰敢不從！”紹詭對曰：“此國之大事，請出與太傅議之”。卓復言“劉氏種不足復遺?！苯B勃然曰：“天下健者，豈惟董公！”橫刀長揖徑出。懸節(jié)于上東門，而奔冀州。（《后漢書·袁紹傳》）[4]

可見，情節(jié)應該是袁紹面對董卓“廢少帝”的意見，迫于淫威偽許之，至少沒有當面頂撞董卓，詭對而出。至于那句“天下健者，豈惟董公”應該是他聽別人轉(zhuǎn)述董卓說（若不答應廢除少帝）就殺光皇室后憤憤不平，對他人所言。因此，《三國演義》主要是想表現(xiàn)袁紹的魯莽，以反托出曹操的處變不驚。

另一方面，電視劇《三國演義》也不忘刻畫主角曹操在除宦官和除董卓事件的立場。面對召董卓等進京殺宦官，曹操明確反對，結(jié)果也如曹操所言，袁紹等引狼入室，語見上文。而對董卓的擅權，曹操同樣不滿，但他不是直接與董卓發(fā)生沖突，而是借獻七星寶刀的名義，暗殺董卓。這完全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推崇的遇強敵不硬碰而是避強、智取等品質(zhì)，其表現(xiàn)了曹操冷靜智取而不是逞匹夫之勇的形象。有一點需說明的是，諫阻何進召董卓等入京的其實是陳琳，這在《后漢書·竇何列傳》等史書上有明文記載?！度龂萘x》把功勞算在曹操頭上，自然是為了突出他才智過人的英雄形象。endprint

二、 中后期的袁紹形象——缺點暴露無遺的“綠葉”

94版電視劇《三國演義》袁紹中期（為十八路諸侯盟主）的形象比起前期而言缺點更加暴露，烘托曹操正面形象的意圖愈加明顯。作為十八路諸侯的盟主，面對華雄、呂布連斬聯(lián)軍先鋒的情況之下，袁紹只是重復一句：“可惜我的上將顏良文丑未到，若有一人在此，何懼他華雄”。當關羽提出愿出帳斬華雄之時，袁紹竟然和其弟袁術一樣，糾結(jié)關羽馬弓手的身份曰：“以一馬弓手出帳必為華雄恥笑”。反觀曹操，卻借此機會樹立了愛才若渴的形象。他先是全力支持關羽出戰(zhàn)華雄，并在關羽出戰(zhàn)前獻上一杯熱騰騰的濁酒。在關羽勝利歸陣后舉杯曰：“此酒尚溫，請！”用人重視真才實學、求賢若渴的曹操形象和重視出身職位的袁氏兄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度龂萘x》電視劇中袁紹和曹操都是初見劉備，曹操欽佩劉備是其在討伐黃巾軍的戰(zhàn)功，而袁紹給劉備賜座是劉備為漢室宗親。南轅北轍的待人處事似乎已經(jīng)預示了官渡大戰(zhàn)的勝負。曹操的形象因此越發(fā)可親，同時袁紹的形象也更加黯淡了。不過其實這與袁紹歷史上待人寬厚不問貴賤的真實形象存在反差?！逗鬂h書·袁紹劉表傳》曰：

紹有姿貌威容，愛士養(yǎng)名。既累世臺司，賓客所歸，加傾心折節(jié)，莫不爭赴其庭，士無貴賤，與之抗禮，輜軿柴轂，填接街陌。[5]

官渡大戰(zhàn)以后，可稱為袁紹形象的后期。此時袁紹的戲集中于與曹操在戎馬、帷幄間對陣的表現(xiàn)。因官渡之戰(zhàn)是曹操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最高峰，也就是刻畫其智勇形象的最佳時機。這時候袁紹政治上冒失激進，軍事上優(yōu)柔寡斷，對待人才外寬內(nèi)忌等缺點來了個總爆發(fā)。這些缺點在前中期對袁紹來說若還只是些小毛病的話，后期都成了致命的心腹大患。

政治上，袁紹不采納沮授、田豐以騷擾、消耗對付曹操的持重戰(zhàn)略，選擇畢其功于一役的激進軍事斗爭。軍事戰(zhàn)術上因優(yōu)柔寡斷多次貽誤戰(zhàn)機。如得知曹操火燒烏巢軍糧之時，沒有聽從調(diào)精兵強將去救援，而是派張郃、高覽率領精兵去襲擊曹操的大本營。電視劇21集官渡之戰(zhàn)（上）是這樣突出袁紹優(yōu)柔寡斷形象——當郭圖認為應乘曹操精兵突襲官渡之機，“圍魏救趙”大舉進攻曹營時，袁紹曰：“有理。”而當高覽反駁時，袁紹又表示首肯。說道：“二人所言（有理）……你們二人（所說都有道理）……唉！”

對待人才方面，袁紹顯得更加昏庸。如沮授聽說袁紹派嗜酒如命的淳于瓊?cè)グ咽貫醭驳募Z草，不顧戴罪之身前去忠言勸諫，結(jié)果反被袁紹打入死牢。許攸截獲曹操許都缺糧的密信，前去向袁紹獻計，偷襲許都，袁紹不僅懷疑，甚至因許攸家人犯法，還怒斥許攸曰：“汝個濫行匹夫，還有臉來給我獻計。以后不許進我?guī)ぶ?，左右拉出去。”而失敗后賜死田豐也成為了袁紹外寬內(nèi)忌而失人心的標志事件。所有這些待人的失誤反襯出曹操的唯才是舉。羅貫中《三國演義》第三十回曾記載，曹操得知老友許攸來奔時“大喜，不及穿履，跣（赤）足出迎”。張郃、高覽來歸降，他與二人把臂言歡。諸如此類的鮮明對比，使曹操優(yōu)點愈加鮮明，袁紹缺點也愈發(fā)突出，袁紹和曹操角色的紅花、綠葉定位已明朗而十分固定。

在電視劇23集打破袁紹中，袁紹再未出現(xiàn)，劇中以字幕介紹了他吐血身亡和他廢棄長子袁譚而將權位傳給了少子袁尚。老實說，曹操最后能輕易征服河北與袁譚、袁尚兄弟相爭有重大關系。電視劇簡單的介紹似乎暗示與袁紹廢長立幼有一定的關系。很難想象，一生重視名位嫡庶的袁紹在傳位給兒子這么重大的事情上竟然沒有以身作則。而諷刺的是他的對手曹操卻能傳位于嫡長子。當然，歷史也證明兄弟之中，曹丕最適合這個崗位。這又與曹操唯才是用的原則一致。可悲的袁紹死后還無法清靜，又被強拉做了一次陪練。

結(jié)語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歷史難以擺脫“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的宿命，人們也很難跳出“以成敗論英雄”的思維模式?？梢哉f，除去其短暫的幼年生涯，官渡之戰(zhàn)前的袁紹其實一直是那個時代的主角。這一點可以從他的叔伯、上司、朋友、賓客、妻兒等人與他的互動來看，可以驗證。對比曹操，吏民也更傾向于這個寬厚的士族長者。即便到了官渡大戰(zhàn)他仍然有更大的機會繼續(xù)成為那個時代的主角，曹操陣營內(nèi)許多求降信就可見一斑。但官渡他失敗了，失敗者自然要成為對手的配角。其曾占據(jù)的一切優(yōu)勢將成為反襯對手才德的憑據(jù)，此自然之理也?？梢哉f曹操一生對手無數(shù)，但多是以強欺弱，僅和袁紹交鋒，最終以弱勝強，逆襲成功，奠定了一代霸主的地位和英雄的形象。

94版《三國演義》電視劇依據(jù)羅貫中同名歷史小說改編，除去一些政治觀、歷史觀的因素外，自然要歌頌英雄，這無可厚非。讓英雄的優(yōu)點更加的鮮明，以增加其身上的光環(huán)。光環(huán)的亮度來源于英雄那些年所戰(zhàn)勝的對手，袁紹形象由此而黯淡。無論如何，他穿越了時空，在歷史和影視中做了一次最佳配角。我想若要給袁紹形象作個定位的話，他應該算是一個半路的英雄吧！

參考文獻：

[1]（晉）陳壽撰.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190.

[2][4][5]（南朝宋）范曄.（唐）李賢，等注.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2324，2374，2373.

[3]（晉）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19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