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為什么“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呢?從詮釋學的角度看,文本的意義并非靜止不動的東西,它通過主體與客體的互動而得到呈現(xiàn)。閱讀作為一種境遇,它具有情境的規(guī)定性,每個讀者都是用一種先在的思想和情感去感知與理解所面對的文本。伽達默爾說,詮釋者是“必然帶著已有的先見進入文本”,這就意味著文本意義必然具有開放性。文本意義的開放性體現(xiàn)得最顯著的是文學作品,因為文學語言是一種藝術(shù)語言,其典型特點就是形象性與多義性。語言的形象性導致意義呈現(xiàn)開放性,不同的讀者、不同的心境會有不同的感受與體悟。文本意義的這種非確定性歸根到底來自語言的多義性,它使文本的意義總是處于一種開放的未定狀態(tài),顯示出其模糊性的特征。
西漢劉向編了一本《說苑》,其中說了一個魏文侯的故事。魏文侯不喜歡長子擊,在他還未成年時,就把他封到邊遠的中山去。整整三年,擊都沒能和父親見面。擊手下有一個門客,叫趙倉唐,他認為這很不正常,便自告奮勇愿意出任使者,去都城為他們父子聯(lián)絡感情。
趙倉唐到了魏國的都城,魏文侯召見了他。魏文侯問:“中山君如何呢?”趙倉唐回答:“中山君身體很好?!蔽何暮钤賳枺骸爸猩骄F(xiàn)在長得比我高了吧?”趙倉唐回答說:“不敢和君侯相比,但如果將您的衣服賜給中山君,穿起來應該很合身?!?/p>
“中山君平日讀什么書?”魏文侯又問。趙倉唐答:“他讀《詩》。”“那他喜歡《詩》中的哪幾首呢?”“他喜歡《晨風》和《黍離》?!甭犃粟w倉唐的回答,魏文侯就念起《晨風》:“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币鉃椋喊恚B兒迅疾地飛掠而過,蒼郁的森林景色是那樣的美麗,卻撫慰不了因見不到你所帶來的煩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怎么把我都忘了!
魏文侯感慨道:“中山君以為我忘了他嗎?”趙倉唐說:“不敢,但他常常想念您。”魏文侯接著又念《黍離》詩:“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意為:心中有牽掛,因此走路都走不穩(wěn)。理解我的人知道我的憂煩,不了解我的人,還以為我有什么私欲。老天啊,是誰這樣誤解我?。?/p>
魏文侯念罷,就將自己的一套衣服裝好了,交給趙倉唐帶回去給中山君。他特別交代:一定要在天亮雞鳴之前送到。趙倉唐回到中山,中山君受賜拜領,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下身的裳放在上面,上身的衣反而放在底下。中山君立時說:“為我備車,我要進國都去見我父親了。”
趙倉唐不解問:“君侯沒有說要召見您?。 敝猩骄忉屨f:“父親給我衣服,把衣裳顛倒放,要你雞鳴前拿來給我,用的是《詩》里的句子: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敝猩骄雵迹何暮畲笙?,擺出宴席來,接著就將擊立為太子。
從這個故事里我們可以領會到,當面對一個文本時,人們總是帶著一種理解的期待去閱讀,在這種期待中會出現(xiàn)許多的意義可能性,但是并非所有這些意義都具有合理性。恰當?shù)乩斫馕谋镜囊饬x,關(guān)鍵在于是否“善讀”。所謂“善讀”就是要基于文本而不能隨意發(fā)揮。魏文侯與趙倉唐圍繞兩首詩所進行的對話,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詩歌的含義既有它的規(guī)定性,又有它的開放性?!冻匡L》寫思念之情這是規(guī)定的,但吟誦這首詩,是純粹表達思念,還是帶有埋怨的情緒呢,這就帶有開放性。
閱讀須有所本,“本”即基于文本的規(guī)定性。深入的閱讀必須有本可依,才能有感而發(fā)。“感發(fā)”不是被動接受,而是一個有所創(chuàng)造的過程,以此發(fā)現(xiàn)更多的意義內(nèi)涵。中山君對魏文侯贈衣的領悟,便是通過對詩歌含義的理解,進而破解贈衣行為的詩意隱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