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海川
內(nèi)容摘要:死亡哲學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莊子認為,死亡的本質(zhì)是氣的聚散;死亡既可以為個體帶來無盡的快樂,又能夠以另一種形式延續(xù)他者的生命。莊子在承認死亡的重要價值之外,還極其重視養(yǎng)生之道,將生命放置于崇高的地位。相比而言,孔、孟等儒家學說對死亡的探索,則以仁義道德為基點,認為只有獲得“正命”,方能實現(xiàn)死亡的意義。
關(guān)鍵詞:莊子 生死觀 孔孟 先秦
生與死是一個永恒的哲學話題。兩千多年前,中西方哲學家就開始思考生死,《莊子》一書探索了諸多生死話題?,F(xiàn)有的研究成果多從“道論”的角度考察莊子生死觀,鮮有論者深入分析《莊子》對死亡價值的理解與闡述,本文將從這一問題切入,梳理莊子對于死亡問題的探討,并將其與孔孟的生死觀進行對比,以求獲得對儒、道生死觀更充分的認識。
一、莊子對待死亡的基本態(tài)度
在莊子看來,死亡是正常的自然現(xiàn)象,萬物皆由大道而生。具體而言,人是由氣所構(gòu)成,在莊子的想象中,死亡的實質(zhì)是氣的聚散,氣聚成人形即為生,死即為氣散?!八郎?,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鼻f子認為生死就如同晝夜交替,是人的正常變化,而晝夜變化與生死皆出自大道之手,“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萬物產(chǎn)生于自然的造化,又都回返自然的造化,“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大道以天地為熔爐,以造化為工匠,人都是從這個大熔爐中被鍛煉出來,并不具有違逆它的能力,只能順應(yīng)它。
明知將死,莊子仍毫不改變自己的理念,弟子欲厚葬他,莊子卻說:“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陪葬豐厚無法改變死亡的事實,這說明莊子關(guān)注死亡本身,對現(xiàn)世繁瑣的陪葬品并不在意。不僅對待陪葬品如此,喪葬之禮也頗為相似。子桑戶死,子張琴和孟子反臨尸而歌,莊子卻以他們?yōu)椤按笞趲煛?,說明他并不重視形式化的喪葬禮節(jié),而是向往這種游于方外的生活。妻子去世,莊子坦然地說道:“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比擞捎跉獾木凵⒍稍凇疤斓亍边@個大房間里,若是痛哭不止,乃是不通曉天命。莊子追本溯源,感知到生老病死、氣的聚散就如同四季變化,因而對妻子的死表示釋然。莊子描述了一系列通達生死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不僅能坦然面對親人的離去,而且當死亡即將降落到自己的身上時,也能平靜而快樂地接受它,莊子對他們的生死觀表現(xiàn)出贊賞與向往之意。
對比而言,孔子對于死亡卻顯得尤為審慎,對于生人之死,孔子持一種客觀的懸置的態(tài)度?!拔粗芍??”孔子也并不直接回答大部分關(guān)于死亡與鬼神的話題,“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的態(tài)度總是模糊的,沒有明確表示出他的喜好,他甚至稱:“務(wù)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見他并未把重點放在思考死亡話題之上。孟子對死亡的態(tài)度有了新的發(fā)展,他明確指出,死亡是人所厭惡的,“死亦我所惡”,這是基于戰(zhàn)亂頻發(fā)的社會現(xiàn)狀提出的。不過,孔子雖然回避死亡,但仍然認為死為人生之大事,提倡厚葬久喪,他認為孝行在于以禮事生死之事,“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不過孔子也認為喪葬必須符合“禮”,顏淵死,孔子的門人欲厚葬之,孔子卻表示反對,面對最愛的弟子的死亡,孔子仍主張以合法的禮制安排喪葬,這說明葬禮也是儒家等級文化的一部分。
二、莊子對死亡價值的理解
莊子對死的價值的理解分為兩層。第一層為死的快樂,死亡能給自己帶來快樂;第二層為死亡將造福于造物主,即所謂的“大道”,自己的死亡將延續(xù)別的生命,或促進其他生命的生成。
在第一層面上,莊子認為死是快樂的,他對死亡充滿了美好的想象。他立足于現(xiàn)實,戰(zhàn)國時期征伐不斷,百姓生活尤為艱苦,因此,莊子認為死后的世界是美好的?!肚f子·至樂》講述道:莊子前往楚國,途中見到一個骷髏,莊子問他因何而死,骷髏沒有正面回答,卻述說了種種死后的快樂。莊子稱可以使其重返人間,但骷髏斷然拒絕,反駁道:“我怎能放棄稱王一般的快樂而返回人間經(jīng)受痛苦!”在莊子看來,現(xiàn)世的人們經(jīng)受著來自自身、社會、家庭等諸多方面的壓力與煩憂,由于認識水平和價值觀的局限,人們難以超脫痛苦,總是生活在被外物所掌控的世界中。莊子正是借骷髏之口說出了心聲,面對死亡,可以表現(xiàn)得更從容安逸,把天地的長久看作是時令的流逝。這種思想體現(xiàn)在莊子的日常生活中,即為以曠達的心胸對待自己和親友的死亡。
在第二層面上,莊子認為人類的死亡可以促成其他生命的復(fù)生。《大宗師》記:“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huán)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生命不過是氣的循環(huán)往復(fù),人死之后氣消散,回歸“大道”,“道”可以人之氣去孕育其他的生命,如同莊子將死之語:“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終結(jié),人之死無非是換一種方式而存在于世界上。
對比而言,儒家對死亡價值的論述,則以道義為出發(fā)點。孔子認為:“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边@正印證了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理論??鬃赢吷铝τ诤霌P仁道,然而在廣播仁道的過程中,必定會有與性命相沖突的時候,這就需要“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笨鬃訉ⅰ靶拧碧У礁哂凇吧钡膶用?。孟子繼承孔子的觀點,鮮明地提出了“舍生取義”的觀點,在他看來,不仁不義更甚于死。
三、莊子保存性命的理念與養(yǎng)生觀
莊子并不害怕死亡,但這不代表他一心求死,貶低生的價值。莊子十分珍惜自己的生命,他說道:“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生命就如同火種的傳遞,火種傳續(xù)下來,永遠不會熄滅。莊子認為,養(yǎng)生之人不可無限地追求知識,“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同理,做好事也不應(yīng)求名,宜以遵循虛無的自然之道為宗旨,方才可以保全性命。endprint
莊子將生命的地位視為至高無上,反對一切“害生”的行為,甚至對那些以死亡換取名聲的舉動,他也表現(xiàn)出不屑的態(tài)度。他反駁孔子關(guān)于齊景公與伯夷、叔齊的論述。在孔子看來,齊景公養(yǎng)很多馬,死時無人稱道;伯夷、叔齊餓死在首陽山下,卻受到百姓們的大力贊頌。但莊子認為,這是用仁義來改變?nèi)说谋菊?。平民、士人、大夫、圣人這四種人,所從事的事業(yè)不同,名聲也各有稱謂,他們的生命同樣尊貴,如果以生命的代價追求所謂的名聲,損害人的本性,便是沒有做到“養(yǎng)生”,便是忽視生命的重要價值。
儒家思想家同樣強調(diào)人在宇宙間的崇高地位?!缎⒔?jīng)》稱:“天地之性,人為貴。”尊重生命、敬畏生命是儒家學說的基本思想??鬃油春夼阍嶂贫龋淞R他們道:“始作俑者,其無后乎!”可見孔子是十分珍惜生命的。孟子對生命的珍視則放置在現(xiàn)實背景之下,他對無休止的戰(zhàn)爭和殺伐苛政大加鞭撻:“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孟子一針見血地指出,統(tǒng)治者身為百姓的父母,施行政事卻如同率領(lǐng)野獸吃人,尤其殘暴。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之下,儒家標舉生命的價值,主張統(tǒng)治者要尊重民眾的生命。
儒家雖然贊賞為仁義而死,但孔子認為那是最高的代價:“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鬃釉唬骸笥腥恃伞!蔽⒆印⒒雍捅雀扇?,只有比干選擇死亡,孔子卻將他們統(tǒng)稱為賢人。孟子也有相似的論述:“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選擇生,則將擁有實現(xiàn)更高人生價值的可能。在對生命的珍視上,儒家與道家體現(xiàn)出一致性。莊子認為無論如何也要保全生命,孔孟強調(diào)如果能實現(xiàn)更高的人生價值,則選擇生,不要輕易選擇死亡。相對而言,儒家并不那么看重生命的長度,他們更在意的是生命的厚度。孔子感嘆:“朝聞道,夕死可矣”,只要明白了大道,則活著的時候所追求的最高的理想就達到了,便消除了對死亡的恐懼。孟子也繼承了這種思想,“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人在世就是一個為自己獲取“正命”的過程。若是獲得了正命,便可以安心地面對死亡了。
四、結(jié)束語
在筆者看來,圍繞著死亡命題,先秦思想家的論述主要從“形軀我”和“精神我”兩個維度切入。 “形軀我”這個概念受勞思光先生的啟發(fā),主要指人的肉身,“精神我”則指人的靈魂。莊子認為“形軀我”和“精神我”皆不會真正死去,“精神我”是假借“形軀我”而存在的,“形軀我”使人自由活動,“精神我”則賦予人思考的能力。當人們死亡時,“精神我”和“形軀我”自然分離,“形軀我”變成“氣”回歸“大道”,由“大道”重新組合為新的生命;而脫離了肉身的“精神我”則自由遨游于宇宙之間,沒有塵世的煩惱和憂慮,徹底達到了“逍遙游”的境界。這種死亡帶來的逍遙姿態(tài),處處折射出自然無為的哲學態(tài)度,正是莊子生死觀的基點。以仁義道德為哲學基點的儒家學說顯示出明顯的差異??酌险J為“形軀我”必定會走向死亡,但“精神我”可以不死。為道義而死,在某種意義上可以延續(xù)他人的生命,即殺身成仁。也就是說,自主選擇死亡,即使肉身灰飛煙滅,靈魂仍然占據(jù)道德制高點,能夠?qū)笫烙猩钸h的影響。
相較而言,莊子的生死觀沒有儒家那么崇高,不必為了“正命”而奮斗終生。按照儒家學說,普通民眾是“小人”,他們沒有義務(wù)也沒有能力追尋高貴的道義,故而更能接受莊子的生死觀,秉承莊子的生死觀,莊子的死亡觀雖不如儒家所標榜地那么崇高,但容易求得一份內(nèi)心的寧靜。以孔孟為首的儒家更注重現(xiàn)實關(guān)懷,認為仁義道德是比人的生命更為貴重的東西,這也進一步確立并影響了后世儒家士大夫入世的價值選擇與精神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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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第二附屬中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