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某個尋常夏日,布拉格金虎酒館。七十四歲的捷克文豪博胡米爾·赫拉巴爾像往常那樣,在他最喜愛的這家啤酒館里陪著幾位好友聚飲閑聊。酒館這一角光線昏暗,沒有人意識到外面已經(jīng)開始下雨。
更沒有人預料到,捷克文學史上一段跨越國界與年齡鴻溝、最終超脫出塵世羈絆的情感和思想邂逅,即將發(fā)生在這座始建于十四世紀、見證過歷代世事變遷的古舊建筑里。這段意外的相逢,將成為一部世界文學杰作的誕生契機。它是赫拉巴爾的絕唱,“燃燒著飛向夜空穹頂”的天鵝之歌。
兩年以前,同樣被譽為捷克當代文壇“三駕馬車”之一的伊凡·克里瑪,就曾向美國小說家菲利普·羅斯表示:捷克作家需要和普通日常的生活打交道,盡管他們會各自采取不同的介入方式。例如哈謝克和赫拉巴爾這兩位,總是“把大量時間都消耗在煙霧繚繞的小酒館里”。
確實如此。赫拉巴爾本人還寫過一篇《何謂小酒館》的文章,其中用理想化語言描述了捷克特色的啤酒館。比如說,它是“消除偏見的場所”;比如說,它“帶著回蕩的孤獨,是一個人擁有最美夢想的地方”;比如說,它就像捷克宗教改革先驅(qū)揚·胡斯曾擔任過神甫的伯利恒禮拜堂,讓“每位客人通過交談,成為他往昔的自己,或是他情愿成為的自己”。
一九八八年夏季的那一天,在這“回蕩的孤獨”或“過于喧囂的孤獨”里,年邁的作家或許正在思忖往昔的自己,或想象他“情愿成為的自己”:一個尚未體歷、存在于未來或幻象里的赫拉巴爾。
此時此刻,一位率真活潑、滿腦子奇思異想、旅行背篼里揣著五公斤重捷英字典的美國姑娘,即將貿(mào)然闖入他感覺到日益沉淪的世界,并且將為他熱心策劃一趟奔波勞碌、光怪陸離的美利堅文學之旅。這位姑娘的名字是艾普蕊·吉福德,斯坦福大學捷克語專業(yè)的女生,也就是后來的“杜卞卡”。
你第一次背著旅行包走進金虎酒館的模樣,依然能夠浮現(xiàn)在我眼前。當時我坐在那一對小鹿角下面,在酒館店鋪里頭……你四處尋找能夠符合我名字感覺的臉孔。然后你就走了過來……可我立刻明白,我的未來就在你眼里。我整個人已經(jīng)融化。
與此同時,一場巨大的時代變局已經(jīng)山雨欲來。
金虎酒館里的愉快交談、克斯科林中小屋的六日相處、美國各大校園的巡回演講,以及次年布拉格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是赫拉巴爾《致杜卞卡》DOPISY DUBENCE系列書信集產(chǎn)生的由來。
“親愛的杜卞卡……”對于熟悉赫拉巴爾的讀者來說,這樸素而親昵的稱呼,已經(jīng)成為他一封封“私密信件”的個性標簽。作家晚年的奇思妙語,源源不竭地匯入筆端。他變化不居的語言,就像捷克特有的比爾森啤酒,一旦開啟,醇香的泡沫便會洋溢滿杯。作家生前的全部著作銷量即已高達三百萬冊,共譯為二十七種語言?!吨露疟蹇ā吩谄溟g占據(jù)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垂暮之年的作家邂逅青春貌美的異性知己,從而激發(fā)起創(chuàng)作靈感。這是文學作品和文學史上屢見不鮮的橋段。赫拉巴爾的天才之處,在于他使用了絕無僅有、貌似凌亂“不著邊際”的感知與述說形式,清晰刻畫出強烈宿命感籠罩下的人性不確定因素。他在語詞敘事和終極意義陷入分崩離析的后現(xiàn)代主義時期,把捷克人民的家國之恨、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對東西方傳統(tǒng)和現(xiàn)當代藝術的龐雜知識與思考,綿密無間地匯入一篇篇看似漫無目的的私昵絮語。新近喪偶的創(chuàng)痛與戀人初識時的傾訴欲望、個人身世遭遇與充滿屈辱反抗的民族歷史、對大規(guī)模民眾運動的共情與抵觸、對國家前途的擔憂和希冀,自然地交織融合為一體。
正因為如此,這些充滿了繾綣眷戀的優(yōu)美文字,不僅堪稱當代情書的經(jīng)典,更是捷克這苦難民族的蚌病成珠,一個非英雄時代里音真聲切的古典悲劇式詠唱。
對于不太熟悉赫拉巴爾的讀者來說,如何區(qū)分他作品里的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成分,有時候會成為一件比較困難的事。赫拉巴爾對真實生活細節(jié)的解讀,以及他通過文字而安排的事件意義秩序,往往有異于常人。他的傳記作者馬扎爾①曾經(jīng)表示:當初他們共同飲酒巡游時,同樣的景致和見聞,一旦經(jīng)過赫拉巴爾的口頭詮釋,就被賦予了完全不同的意味?!霸姳葰v史更具哲學性,并且更值得關注?!眮喞锸慷嗟略凇对妼W》里概括的這句話,格外適合評價赫拉巴爾對個體經(jīng)驗與歷史事件的詩意再現(xiàn)。因此,《致杜卞卡》不應僅僅被視為普通意義上的情書匯集或情感記錄。毋寧說,它是作家嫁接在個人情感經(jīng)歷與時代歷史之上的創(chuàng)思之作,本質(zhì)上屬于一部書信體的哲學小說。
《致杜卞卡》陸續(xù)完成于一九八九到一九九一年,但在作家生前卻從未作為真正的書信寄出,而是零星登載于某些作品集或單冊印本,例如《十一月颶風》(1990)、《地下潛流》(1991)和《玫瑰騎士》(1991)等。目前它們已經(jīng)完整收錄到布拉格想象出版社的《赫拉巴爾全集》第十三冊(1995)。一九九八年,牛津大學捷克語言與文學教授詹姆斯·諾頓選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九篇,譯為《絕對恐懼:致杜卞卡》(Total Fears: Letters to Dubenka),在英語世界廣為流行。中譯本最終從赫拉巴爾全集收錄的近三十篇信件里確定這九篇代表作,并根據(jù)其中《絕對恐懼》的單篇標題作為書名,正是由此而來。
有些時候,當我剛從床上爬起來,剛從沉睡的迷霧里脫身時,整個房間都讓我感到傷痛。整個臥室里的情景,以及從窗口看到的一切景象,都讓我傷痛。孩子們?nèi)W校,人們上街買東西,每個人都知道該去什么地方,只有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這是《魔笛》的開篇語句,《絕對恐懼:致杜卞卡》收錄的第一篇。它完成于一九八九年一月。此時現(xiàn)實中的赫拉巴爾雖然已經(jīng)與杜卞卡相識,但確切而言,這個短篇卻并不是專門為她而寫。毋寧說,《魔笛》忠實地記錄了作家與杜卞卡相遇前的思想心理狀態(tài),以及巨變來臨前布拉格政治、社會與知識界的躁動不安。
“人生七十古來稀”,對于這位歷經(jīng)動亂變遷的“國民作家”來說,人生卻愈發(fā)顯示出前所未有的虛妄和脆弱。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進入知命之年的赫拉巴爾在文學界聲名鵲起。伴隨著當時捷克境內(nèi)文藝思潮的解放,他采用獨具特色的實驗寫作手法,令讀者耳目一新。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八年是他的高產(chǎn)階段,當時他幾乎每年推出一部新著。伴隨著《底層的珍珠》《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等作品被改編為電影,這位“新銳”作家迅速蜚聲海內(nèi)外。然而從一九六八年開始,他所有的作品都遭到長期封殺。直到他在一九七五年接受《創(chuàng)造》周刊的官方采訪并進行自我批評后,才獲得有限的出版權(quán)利。至于他那些在風格和主題上最具挑戰(zhàn)性的重要著作,包括七十年代早期完成的《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以及《過于喧囂的孤獨》,都是通過手稿偷運出境后的“海外印本”,或以地下出版的“自印本”形式才得以流傳。
一九八八年,赫拉巴爾摯愛的妻子艾麗什卡(“碧樸茜”)去世,這讓他陷入了極度的虛空和無助感,就像童話里花衣人吹響魔笛之前被瘟疫氣氛完全籠罩的絕望城市,就像是遭到“諸神遺棄”、赫拉克勒斯和普羅米修斯紛紛撤離了的布拉格。
我反復對自己說:赫拉巴爾,赫拉巴爾,博胡米爾·赫拉巴爾,你已經(jīng)把自己戰(zhàn)勝,你已經(jīng)到達了虛空的巔峰。就像是履行老子對我的教誨,我已經(jīng)到達虛空的巔峰,一切都讓人傷痛。
追憶逝者的傷楚、往昔痛苦的回憶、多年酗酒對身體的損害、榮耀與詆毀、對民族前途的擔憂,每一樣都足以將他侵蝕毀滅。而在所有的毀滅力量里,存在本身帶來的恐懼,以及對于這種生存恐懼的恐懼,是他最難抵擋的心魔。
金虎酒館里的一見鐘情,讓赫拉巴爾暫時走出了封閉孤獨,并以全新創(chuàng)作狀態(tài)再次抵達更為虛空的巔峰。
以上這些,都是我們在閱讀《絕對恐懼:致杜卞卡》時需要了解的具體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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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卞卡”是捷克語里的“四月”,源于故事主角April名字的本義。
“親愛的杜卞卡”,宛如古典詩人在吟詠前向繆斯女神懇求賜予靈感的呼喚。在這些書信里,它既象征著靈感與情愛的新生,也像是年邁作家在“過于喧囂的孤獨”里發(fā)出囈語的回聲。
“杜卞卡”與英文里“四月”意象的對應,暗含著赫拉巴爾向英語詩人T.S.艾略特的致意。他在信中多次引用艾略特名作《荒原》的精彩章句。每次談論到《荒原》那龐大復雜的哲學、宗教與美學結(jié)構(gòu)時,他都毫不掩飾自己的由衷敬佩。這是他一貫秉承的世界主義視角,是在捷克文學與英語文學傳統(tǒng)之間的對話途徑。
我們只要稍加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荒原》第一節(jié)標題是“死者葬儀”。它擁有詩歌史上著名的開篇語句:“四月是最殘酷的一個月?!蔽镔|(zhì)自然力量的循環(huán)作用,新生者在死者之上無知無覺地成長覆蓋,是《荒原》第一節(jié)頻繁展現(xiàn)的主題。戀愛中的赫拉巴爾反復提及這首長詩,不免讓人懷疑:愛情魔法只能讓普通人產(chǎn)生重返青春的幻覺,但充滿哲思的老年赫拉巴爾在面對純真的杜卞卡時,恐怕只會更容易意識到自身的日益衰朽。畢竟,他在最初幾封信里曾經(jīng)反復提到卡夫卡等人企圖從五樓窗口跳落自殺的意象。畢竟,他自己最后也確實從布洛優(yōu)卡醫(yī)院五樓躍下,從而結(jié)束了生命。盡管依照院方說法,他是在喂鴿子時不小心墜樓,但我們不妨認為,作家已經(jīng)提早給自己判下生死讖語。哪怕他在記述這些讖語的同時,正沉湎于新鮮的愛情。
愛戀青春,恐懼死亡,是人之常態(tài)。然而對生存自身的恐懼,卻源于作家與日俱增的衰朽與無力感,源于現(xiàn)實生活中無所不在、無計可逃的精神痛苦。赫拉巴爾在信件里頻繁表現(xiàn)出的對死亡的渴望,恰好和《荒原》的引文題詞形成了潛在呼應:“我曾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懸掛在瓶中,當男孩們問她:‘西比爾,你想要什么?’她回答說:‘我想要死?!雹?/p>
這種渴望的根源在于:生存自身帶來的恐懼已經(jīng)彌漫四周,但每個人卻仍然要繼續(xù)茍且偷生。這讓赫拉巴爾產(chǎn)生出更加深切的恐惑憂懼。這種憂懼不僅帶有個人經(jīng)歷里的原始創(chuàng)傷色彩,還有長期威權(quán)環(huán)境下本能反應式的恐慌。他在題名為《絕對恐懼》的信件里記述道:一位丹麥記者問他,為什么他沒有像其他作家那樣去監(jiān)牢里受苦?他回答道,自己先前已經(jīng)遭受過“緩慢、系統(tǒng)而溫和的折磨”,而且“直到今天都在擔驚受怕”。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擔心畏懼”。因為母親的未婚先孕,外祖父曾經(jīng)用獵槍指著她的腹部,威脅要打死她。家族威權(quán)帶來的“那種恐懼從此和我相伴,當年它透過我母親的子宮而被我感覺到了”。幼年時,他被布拉格一群街頭頑童用玩具手槍嚇得失魂落魄,就是因為“潛意識里看到外祖父的槍口”。當他講述到這段經(jīng)歷時,典型的赫拉巴爾式語言接踵而至:“但我仍然沒有移民,盡管我那么害怕……實際我跟每個人一樣害怕……你還問,我怎么如此輕松克服了過去這二十年來的威權(quán)主義?現(xiàn)在我就說一說……實際上這將是我對自身恐懼感的坦白交代……”作者的敘述迅速銜接到先前遭受的各種政治威脅與恐嚇經(jīng)歷。就像吉里 霍利在《被圍困的作家們:1945年以來的捷克文學》里的精辟概括:“赫拉巴爾沒有描寫相互關聯(lián)的行動發(fā)展,而是采用支離破碎的情境,或平常說話時產(chǎn)生的意念流動。他的視角并不代表任何一種意識形態(tài),也沒有任何價值觀的高低層階。敘述者或說話人對瑣碎事物的興趣,不亞于對有意義、奇異或可怕事件的關注。為了突出這一點,赫拉巴爾的技巧,是采用一長串從句,以及‘而且’‘但是’這些連詞,將毫不相關的事實關聯(lián)起來?!?/p>
通過這種敘述方式,個人的憂懼記憶,對于民族苦難的憂患,就交織構(gòu)成了主題上的呼應和象征關聯(lián)。
在《魔笛》的結(jié)尾里,赫拉巴爾白天目睹布拉格街頭的抗議沖突,晚上回家立刻找到《荒原》第三部分的結(jié)尾,并在五樓窗口對著月亮朗讀:“燃燒著燃燒著燃燒著/噢主啊求你將我拔起/噢主啊求你拔起/燃燒著的?!焙髞懋斔c杜卞卡相識,并且試圖把這全部的憂懼向她緩慢傾訴時,就像是溺水者無意識地撈緊漂至身邊的浮木?!赌У选烽_篇里屢次阻止他跳樓、身份形象模糊的那位“守望天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無關緊要,因為杜卞卡已經(jīng)成為牽引他在憂懼中戰(zhàn)栗前行的無畏天使。只不過在旁觀者眼里,尤其是陪伴他赴美訪問的譯者蘇珊娜·羅托娃看來,這兩個所謂的牽引者和被牽引者,完全是“瘋子加白癡”。
故事中的赫拉巴爾把杜卞卡比喻為希臘神話里的阿里阿德涅,而自己是陷入彌諾陶洛斯迷宮的忒修斯;但他迅即又自嘲是“鼻子上拴著鏈條、被飼養(yǎng)者牽引的熊”。顯然,年邁的忒修斯已經(jīng)無力攜帶阿里阿德涅一道出逃。雖然那條“綿延幾千公里的線團”始終存在,他也甘愿接受杜卞卡的無形引領,但與此同時,個人與歷史的憂懼依舊揮之不去。他內(nèi)心里無法抹消的歷史記憶,是他無法走出的終極迷宮。忒修斯與熊最終成為一體,歷史的怪獸與赫拉巴爾共存。
這就可以解釋,在《致杜卞卡》系列書信里,各種感性、政治性與形而上的意義,為何能夠在敘述層面交織疊加、在意義層面上并行不悖。作為特殊時代的“公開秘密情書”,這是它特殊的藝術價值。
如果我們閱讀赫拉巴爾這個系列書信的全集,就會注意到:赫拉巴爾在最后幾封信里使用的抬頭和內(nèi)文稱呼,陸續(xù)都換成了“艾普蕊小姐”。本書選取的最后一篇,就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更離奇的是,原先習慣以“親愛的杜卞卡”為書信開始的深情敘述,也變成了“艾普蕊小姐,請告訴杜卞卡”。
此時的“杜卞卡”,仿佛出竅的靈魂一樣沉默無形?!八迸c現(xiàn)實生活里有血有肉的艾普蕊已經(jīng)完全拆分,與作為書信體小說人物的杜卞卡也一分為二。
細察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在《致杜卞卡》對《荒原》和“四月”意象形成的呼應之下,很可能隱藏著另一條寓意化的敘事線索:存在于現(xiàn)實的具體人物和具體現(xiàn)象,逐漸被作者高度抽象化、圖符化,從而成為一個無限接近,卻又無法概括其全部屬性的象征喻體。
霍利將《致杜卞卡》稱為“虛構(gòu)式信件”,而齊瑞科則稱之為“偽信件”。毫無疑問,他們都注意到赫拉巴爾如何將貌似日常實用的文體變成了文學虛構(gòu)的載體。換個角度來看,出現(xiàn)在書信里的杜卞卡,始終有別于現(xiàn)實當中從未收到任何信件的艾普蕊·吉福德;后期書信里出現(xiàn)的“杜卞卡”,也不再是“我”在金虎酒館里遇見的那位昵稱“杜卞卡”的“艾普蕊小姐”。在這部書信體哲學小說里,“杜卞卡”是作家理想化的沉默傾聽者,也是理想化的美學闡述目標。伴隨著與“艾普蕊小姐”身份的分離,“杜卞卡”的具體形象面貌也漸漸朦朧起來。但她在整部作品敘事建構(gòu)過程中擔負的意義引導作用,卻顯得越來越清晰。
《致杜卞卡》里充斥著真實的事件記錄,也記錄著真實的虛幻感。在這些相互摻雜的敘述中,作者(或者作為故事角色的“赫拉巴爾”)充當?shù)牟恢皇菓偃私巧?,而是自我、歷史與人類精神的熱忱觀察者。這些觀察、記錄和再現(xiàn),宛若中世紀神秘主義者的所作所為:他們企圖通過具體瑣碎、無休無止的現(xiàn)象觀察和體驗記錄,并且求助于神圣情感的降臨,來形成個體與無限的融合。這種融合,往往以忘我的狂喜或入神作為標志。
在這些信件文字里,赫拉巴爾經(jīng)常沉迷于靈魂最后歸屬的想象。他把良善的個體靈魂比喻為最終飛向布優(yōu)戴克①羅馬式穹頂、長眠在層層腐殖質(zhì)之上的鴿子。不過,在這個象征死亡歸屬的穹頂里,他始終不曾給“杜卞卡”預留任何位置。相反,他將“她”文字化、寓意化和永恒化,從而永遠超越于死亡和憂懼自身。
這樣看來,“杜卞卡”或“四月”就不再是現(xiàn)實里的被愛慕對象,而是“愛”的本身。就像古典造型藝術里繆斯形象的塑造,是為了表現(xiàn)“思”的抽象概念。這種典型的“寓意化”手法,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杜卞卡來說,既是一種升華,也不啻于忒修斯最終對阿里阿德涅的無情離棄。因為通過敘事而分離產(chǎn)生的“杜卞卡”,將被永遠地留在赫拉巴爾的文字世界,手里始終釋放牽引著另一個若隱若存、綿延至無限的線團?!八痹谧髡咚篮螅^續(xù)啟發(fā)著無數(shù)的文字愛戀者。
《致杜卞卡》的寓意化目標,可以說是所謂“忍戀”的極致,或柏拉圖式的愛欲本原。在神秘主義者眼里,“無限性”寓于一切零散現(xiàn)象。在這樣的無限里,“有”與“無”、愛與離異,已經(jīng)無從拆分。
因為布拉格是金色的布拉格,這里會發(fā)生各種古怪和奇妙的事情——這樣杜卞卡也會為我感到驕傲:我喜歡在信中把自己描述成一個老厭物。其實我并不是……艾普蕊小姐,請把這消息帶給杜卞卡,就說我的大腦已經(jīng)開始軟化。告訴她,我們放映完查理婚宴上的這段錄像后,最終我對托馬斯·馬扎爾的話表示贊同:……或許人世間的終極成就,就是把這段錄像抹得一干二凈,只留下空白的錄像帶,讓它只留下一個巨大的、粉紅色的“空無”,價值為一千馬克……是海德格爾思考過的“空無”,古代印度哲學家們思考過的“空無”……
赫拉巴爾從“虛空的巔峰”出發(fā),并甘心跟隨“杜卞卡”的牽引,清醒冷靜地描述記錄下如影相隨的“絕對恐懼”,并再一次回歸“虛空”。他與“杜卞卡”的短暫戀情,成就了一個理念世界的建構(gòu),但注定在現(xiàn)實世界里無疾而終。伴隨著這種矛盾意緒的發(fā)展,理想化的“杜卞卡”從詩意文字里升華而出,而這些信件則在一九九一年戛然而止。
對于赫拉巴爾迷來說,無論文字內(nèi)外,艾普蕊·吉福德始終都是神秘的存在。出于好奇,我查詢過艾普蕊·吉福德的最新狀況,并先后發(fā)現(xiàn)了她留在社交網(wǎng)絡的兩份公開注冊信息。最早看到的那份資料里,并沒有留下任何與文學相關的信息,但由于頭像照片比較清晰,而我曾經(jīng)見過她年輕時手持相機、流眄生波的那張側(cè)影照,印象格外深刻,所以一眼就能辨認確定。現(xiàn)在這張照片已經(jīng)被刪去,頭像處于空白狀態(tài)。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她的另一份資料,頭像是非常模糊的生活照,完全辨識不出她年輕時的模樣。她的兩份履歷先后有過調(diào)整,目前都顯示畢業(yè)于斯坦福大學的斯拉夫語言與文學專業(yè),其他地方則看不出與文學或赫拉巴爾的任何關聯(lián),更看不出那位在巨匠文字里永生不滅的“杜卞卡”的痕跡。
她工作履歷的起始日期,新的一份顯示為二○○○年,更早的一份則顯示為一九九七年。
一九九七年二月,赫拉巴爾從醫(yī)院五樓墜落,自行選擇離開人世。
我不知道這中間存在著怎樣的關聯(lián)。
但我知道,一切塵世之愛,終將在時間里化為玫瑰的灰燼。
任何試圖讓它永恒的執(zhí)念,任何不朽的寓意追求,無非寄托著熱戀者、詩人或虔信者的瘋狂。
或許,這就是我們出離死亡與憂懼迷宮的唯一途徑。
二○一六年,花家地,覓得居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