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作為雙語作家,你從小接受的是漢語教育,而你的第一部短篇小說《穆薩江老漢的故事》和第一部中篇小說《金礦》都是用漢語創(chuàng)作的,可以說是起步于漢語文學創(chuàng)作,那又是什么原因使得你回歸到母語維語文學創(chuàng)作?我感興趣的是雙語寫作所帶來的語言“互看”對文學可能性的影響,你的小說語言總是能帶給人獨特新鮮的感覺,是漢語文學中鮮有的表達,有人評論你的小說使?jié)h語豐富而擴張,你是如何處理兩種語言的表達和語言背后的文化思維,或者說如何將兩種語言的特點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富有個性色彩的語言?詞與詞的組合方式能夠體現(xiàn)人們對事物的認知方式,您的漢語小說呈現(xiàn)出維吾爾語思維下的詞法和句法特點,選詞、語序、詞形變化、語序上與漢語表達有所不同,如小說中化抽象為具體的比喻句非常多、排比句比比皆是、謂賓倒置等,可以具體談談維吾爾語思維下語言表述的特點嗎?
阿拉提·阿斯木:用漢語創(chuàng)作的民族作家,可能都存在一個解決母語創(chuàng)作的問題。一是讀者有這個要求,二是對作家自己而言,母文化資源也是一種深邃獨特的基礎(chǔ)。新疆是多種文化的搖籃,獲取多種語言的支持和滋養(yǎng),實際上是作家豐富自己的一種捷徑和密碼。有的時候天上是有餡餅的,問題是我們是不是昂首闊步了。作家的追求是多方面的,而掌握多種語言,是這個作家的責任。這個過程,是美好和絢爛的黎明,是裂變和陣痛的手足,因為一樣的舌頭說的是不一樣的話。從不同中尋覓共同的東西,是雙語作家畢生的方向。寫作和打馕的人一樣,是平靜地奉獻著,馕錢和稿費,是腸胃的朋友,作家和打馕人,都是勞累畢生的哥兒們。
小說語言是一種活態(tài)的血脈語言,人心和人性是他們隱秘和高貴的王國。在不同民族的小說語言里,隱藏著非常溫暖、私密和陌生的詞語。一些動詞有的時候是“騎墻派”,它們本是硬朗家族的一員,卻隱藏在暗處,戲子一樣變臉。一些形容詞咬不住自己的底線,幾塊發(fā)霉的冰糖,就能使它們就范。在我的小說語言里,如果我用漢語創(chuàng)作,也有維吾爾語中非常清麗慷慨新鮮撓心培養(yǎng)正思維的詞語,我非常高興能和它們交朋友,更多的時候我在它們的肌體里,巧妙地注入了漢語詞語里精彩絕妙的遐想和意志。我自己的感覺是,這種語言像搖搖晃晃的酒人或是神志不清的卦人。但實際上,這是雙語的啟示和構(gòu)建。語言的法則是永恒的嗎?曹雪芹時代的“且聽下回分解”今何在?在網(wǎng)絡(luò)時代,古漢語和古維吾爾語的語法邏輯何在?當今網(wǎng)絡(luò)語言的心理基礎(chǔ)是什么?在語言的搭配上,我們可以做一些狂妄愚昧的嘗試嗎?在訊息時代,雙語小說的語言和我們原有的小說語言,應該有什么樣的區(qū)別呢?好肉好酒都用完了,我們能不能破格酩酊一下?我只是心疼方塊字和維吾爾文,年年歲歲,名詞站不到動詞的位置上,副詞和連詞永遠是乖孩子,形容詞一不小心就招搖過市。旅游時代,讓它們動一動行不行?我覺得這兩種語言詞匯都太累了,讓蕭瑟秋風也春暖花開一下,不行嗎?維吾爾語說“看你的眼睛”,漢語的說法是“小心”。在這種不同的說法里,共同的意思是“小心前面的路,悠著一點”。維吾爾語說“看你的眼睛”,我們能看自己的眼睛嗎?這是一種我們接受的約定俗成,表達的意思是“要注意”。漢語的“小心”是什么概念?心小了嗎?或者是把心搞小一點,膽子就小了?語言的俗稱是很微妙的,民眾的接受才是重要的。在雙語寫作的過程中,我們能不能給這兩種說法找一種中性的東西呢?不要完全地破壞它,尋找一種親切的表述,讓雙語小說語言在溫馨中包含原味,在野味里透露現(xiàn)代性,在兩種語言的碰撞和擁抱里,派生出類似花椒胡椒皮牙子(洋蔥)似的文體呢?我一個探索是,想讓兩種語言碰一下,讓它們彼此適應,看哪些方面能貼在一切黏在一起,能不能派生出一種新鮮的、刺激感官的轉(zhuǎn)基因語言。另一種無聊和搗蛋是,我總想弄明白藏在那些靜止的事務中不能言語的精靈天地。這不是好奇心,我總覺得每一片枯葉也有它們隱藏的黃金世界,我想溜進它們的王國里窺視一下,于是我的語言往往站錯位置,炫耀自己的陌生。
何平:閱讀你的作品,我們能感受到維吾爾族擁有阿凡提式的幽默和智慧,總能“說得很快樂”“說得很漂亮”,這歸因于伊犁的“恰克恰克”文化,那么,伊犁的“恰克恰克”對你的文學和生活都有什么影響?這種帶有民間喜樂色彩的笑話文化在維吾爾族民間文學和作家文學中的地位是什么樣的?
阿拉提·阿斯木:幽默是跪拜生活,是仁者的買賣。狂人奸人常常都是繃著臉大喊大叫。幽默的貢獻是叫人在一樂一笑中,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生活是這么偉大,樂事多了去了;又在一則笑話里,殘酷地發(fā)現(xiàn)人人頭上還有一個叫死亡的哥們兒等著上稅呢。幽默撕碎人的嘴臉,把偽高尚和假可憐,暴露給人看。
伊犁人的“恰克恰克”文化,是這個河谷地下水一樣滋潤一方水土的東西。笑話的本質(zhì)是不要把生活復雜化,牢記人是赤條條地來。伊犁人老少男女都善笑話,往往是幾個人碰在一起談不成正事,幾句話就拐到笑話里去了。于是閑話就多,也在牢騷里安慰自己。有一則笑話是這樣說的:兒子背著母親出發(fā)了。來到巷口的時候,幾位前輩正在講笑話找樂。其中一位快嘴胡子爺爺說,孩子,你好沉重啊,目標是什么地方?兒子說,進城孝敬媽媽。胡子爺爺說,你這背著娘走多辛苦啊,現(xiàn)在有的是車,你們搭班車呀。兒子說,聽說背著母親走,孝勁兒更大。另一庫薩(不長胡子的人)老人說,嗨,孩子,你的孝道不對呀,你媽不是還年輕著嘛,你給她嫁人呀,還有比這更大的孝道嗎?趴在兒子身上的母親頓時精神煥發(fā),昂起頭,說,嗨,現(xiàn)在的孩子,懂這個嘛。伊犁河谷的笑話文化,在塑造人物,語言對話,作品細節(jié)設(shè)置等等方面,對我有一定的影響,開闊文思,幫助很大。民間文學的魅力是多方面的,而在新的時代,作家的作品又是與時俱進的,新的美麗魅力在不斷地誕生,它們是互補的。民間文學是百年千年的東西,那種鮮明、輕松、友好、大度、自然親切的語言魅力,是值得我們敬畏和學習研究的。
何平:拉丁美洲的馬爾克斯、吉爾吉斯的艾特瑪托夫、俄羅斯的納博科夫,我國的林語堂、老舍等都是成功的雙語作家,雙語作家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母族文化的影響,可以看出維吾爾族文化對你的影響深重,特別是維吾爾族的信仰文化對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哪些影響?并如何形成了文本的精神內(nèi)蘊、價值取向、倫理標準?
阿拉提·阿斯木:雙語作家的基礎(chǔ)應該是母文化,因為每一種文化都有吸收借鑒其他文化的基因基礎(chǔ)。魯迅的可貴在于牢牢地抓住了母文化的根脈,同時睜眼看世界,在拿來主義的借鑒里豐富了母文化,留下了供我們學習欣賞的經(jīng)典著作。維吾爾文化的傳統(tǒng)是多方面的,也是與時俱進的。民間文學,口頭文學也是一種遠古的溫暖,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豐富了民眾的精神生活。后來的歌謠和民歌,千年前的書面文學、歌舞、音樂,也影響了一代代的作家詩人。我在學習和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吸收了許多優(yōu)秀的東西。比如說民間故事,有許多優(yōu)美的篇章,一直在啟迪我們,從故事的結(jié)構(gòu)到語言,我們都能學到許多嶄新的東西:思路開闊,大氣,故事情節(jié)抓人,倫理走向健康鮮明,教育意義和欣賞價值俱佳。這些都有力地支持了我的創(chuàng)作。
何平:你的小說是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方式,其中卻有寓言、故事、神話的影子,常見于擬人、比喻、夸張、通感的描寫手法,動植物同人類一樣有感應、可言語,營造出神奇幻化的色彩,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這種表達在漢語文學中很新鮮,母族傳統(tǒng)文化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您是如何選取和利用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在全球化背景、現(xiàn)代化進程中,你認為民族傳統(tǒng)文化如何取舍,既保有民族特色,而又不本質(zhì)主義,也不被卷入到一體化、同質(zhì)化的浪潮中?
阿拉提·阿斯木:民族傳統(tǒng)文化是我們的營養(yǎng),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我鐘情的一種形式。我們靠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走進了今天豐富多彩的文學世界,我們看到了世界文學的燦爛,這是一種啟迪:要創(chuàng)造性地向前走,繼承和發(fā)展,學習借鑒,應該成為我們持久的志向。每一種文化,都需要其他文化的燦爛和溫暖。一個小說家,要具備走出去,再走回來的智慧勇氣,我們自己有什么,現(xiàn)在需要什么,要借鑒什么,我自己怎么寫,寫什么,我的思想和藝術(shù),我的語言,對大眾有什么作用,是一己的歡快和圈子欣賞,還是大眾鼓舞鼓掌,要尋找一種價值,堅持一種藝術(shù)追求,實現(xiàn)民眾認可。巴金、柳青、陳忠實、路遙,活在我們心中,是因為他們留下了價值,留下了生活的河流和天地。啟迪之二是立足邊疆,放眼世界。新疆是多民族文化的集聚地,有豐富的文學寶藏,每一個民族都在自己的歷史進程中,創(chuàng)造了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這應該是我們多民族文學的資本。同時,要放眼看世界,科技的世界和文化的世界在怎樣發(fā)展,我們作家應該怎樣適應時代的變化要求,應該拿出什么樣的作品,用更多的思考,更多的學習借鑒,更多的責任,拓展我們的思路,創(chuàng)作我們的作品。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