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主題和形式兩個方面來看,李佩甫的最新長篇小說《平原客》所取得的成績并不平衡。在小說中,李佩甫成功塑造了李德林、郝連東山這兩個主要人物,表達了作者對土地更為深沉的思考,對當今時代問題的警醒與反思。在小說的語言特點、敘事結構、敘事技巧等方面,李佩甫雖然也作出了不懈的探索,但是因襲的現(xiàn)象卻也普遍存在。
關鍵詞:李佩甫;《平原客》;藝術成就
在閱讀李佩甫最新發(fā)表于《花城》2017年第3期的長篇小說《平原客》時,我們或許會產(chǎn)生一些誤讀。在讀到劉金鼎在洧川中學第一次吃上面包、在德化浴池第一次洗浴時,我們很可能會以為,得了茅盾文學獎并從省作協(xié)主席崗位上退下來的李佩甫,要回首自己的童年,探索自己的人生歷程。在讀到謝之長的“花世界”集團,郝連東山對“縱火案”的寢食難安,劉金鼎操辦的“梅莊”以及李德林對自己婚姻的厭倦時,我們或許會聯(lián)想起前些日子紅得發(fā)紫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但是,讀到最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獲過茅盾文學獎的李佩甫雄心依然,退休了的李佩甫老當益壯,他不僅不想重復別人,他甚至不想重復自己。他寫的雖然還是他心中的“平原”,是“人與土地”的對話,但這一次,他要寫出的是“平原”上的疼痛,是這個時代的背影。從《平原客》這部新作,我們看到了李佩甫超越自我的努力,也看到了超越自我的困難。
一.麥子黃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
“麥子黃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這是小說的題記,在正文出現(xiàn)了三次,都在李德林殺害妻子徐亞男之后。第一次,郝連東山到中央黨校找他;審問時,郝連東山推心置腹地問他殺妻的原因;被關進監(jiān)房后,李德林深深地反思自己何以走到了“今天”。絕望中的李德林回答不了別人,也安慰不了自己,反復念叨的似乎只有這么一句:“麥子黃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頭發(fā)白的時候也沒有……我怎么就信了呢?”[1]
李佩甫的很多長篇小說都有題記,如《羊的門》《城市白皮書》《城的燈》,它們的題記都來自于《圣經(jīng)》。李丹夢在分析這些題記的作用時認為:“主體想要的似乎就是那種神圣的渲染和依托,僅此而已。如果細品的話,還能體味出一絲超拔的內(nèi)涵:他希望他的小說,連同其中的人物不僅是作為單純的故事或者形象被接受的,在宗教的牽引下,他們也具有了某種普世的稟賦”[2]。如果,我們將宗教的意味去掉,這樣的分析對于《生命冊》和《平原客》的題記也是適用的。在這兩部小說中,李佩甫所希望表達的似乎都是一種帶有哲理性的生命體驗。這種體驗不僅可以概括具體小說的主題,同時也可以超脫出具體的文學作品,成為一種恒久的存在。
那么,在《平原客》中,這個題記所要表達的生命體驗又是什么呢?通讀整部小說,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所要表達的首先是一種生命的蛻變,并希望通過這一具體的蛻變過程寫出來自土地的疼痛。李佩甫反復說過:“‘平原’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是我的精神家園,也是我的寫作領地”?!拔易髌分械拿恳粋€人物,都是我的‘親人’,當我寫他、她們的時候,我是有疼感的”[3]。在《平原客》這篇小說中,這種疼痛的感覺最集中地表現(xiàn)在李德林身上。
李德林的一生有過三次婚戀,卻均以失敗告終,而且,隨著婚戀的失敗,他的人生也一步步走向了不歸路。李德林與羅秋旖能夠走到一起主要是時代的原因,他們婚姻的悲劇也自然就是一個時代的悲劇。羅秋旖嫁給的是一個時代的理想,是中國的“小麥之父”而不是李德林本人。當李德林接受了副省長的任命,羅秋旖寄托在他身上的理想破滅之后,兩人的愛情也就十分自然地隨之失去了原有的光芒。他們婚姻悲劇的第二個原因是城鄉(xiāng)之間生活習慣乃至價值觀念的差異。雖然離鄉(xiāng)多年,甚至在美國取得了博士學位,但是在骨子里,李德林仍是一個農(nóng)民。他第一次出現(xiàn)時,作者就對他進行了較為詳細的描寫。雖然已經(jīng)是大學副校長,但是,“如果單從面相上看,他的底版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碑斎?,農(nóng)民也沒什么不好,正是對農(nóng)民本色的持守,才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平民省長”的情懷,這在他處理“五一九”梅陵麥田大火時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但是,作為一個與之朝夕相處的生活伴侶,這種狀態(tài)的李德林顯然不是羅秋旖心目中真正意義上的大知識分子。“當生活回到庸常的時候,李德林在羅秋旖眼里,已不再是她所期望的‘小麥之父’了。她覺得他就是一個土老帽兒,一身煙草味的農(nóng)民”。所以,她對李德林的衛(wèi)生習慣、儀表儀態(tài)時刻進行著嚴密的監(jiān)督和改造。但是,改造換來的卻是李德林內(nèi)心深處的排斥和厭倦,用他自己的話說,每次進家就像是進監(jiān)獄一樣,很是煎熬。最終,羅秋旖選擇了放棄,李德林也徹底死心。
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羅秋旖不僅要改造李德林本人,她還要切斷李德林與鄉(xiāng)土之間的臍帶關系。在這里,李佩甫對鄉(xiāng)土表達了一種比較矛盾、復雜的態(tài)度。是鄉(xiāng)土成就了李德林,但是,從一定意義上來講,又是鄉(xiāng)土毀了李德林。鄉(xiāng)土給了他吃苦耐勞、淳樸善良的秉性,給了他外出求學、成就事業(yè)的機會,但同時,也給了他人生道路上致命的消極影響。在李德林帶著新婚的妻子回家時,農(nóng)村野蠻的鬧洞房習俗徹底改變了羅秋旖對農(nóng)民的認識。她充滿憤怒地對李德林說:“這就是你所說的樸實、善良么?——愚昧!野蠻!流氓!下賤!無恥!”如果說跟隨李德林回鄉(xiāng)的經(jīng)歷徹底改變了羅秋旖對農(nóng)民的看法,那么,李德林父親的到來則讓她產(chǎn)生了與農(nóng)村斷絕一切往來的念頭。從小說本身看,李德林的父親是一個十分謙卑的老式農(nóng)民,但是他的生活習慣還是讓羅秋旖對農(nóng)村產(chǎn)生了徹底的絕望。李德林斷不了與故鄉(xiāng)的臍帶關系,也就只能了結這樁原本就不怎么和諧幸福的婚姻。離婚之后,羅秋旖送給李德林兩句話,道出了他們婚姻破裂的兩個主要原因:“我要嫁的是一個科學家,是中國的‘小麥之父’”?!澳阋胝嬲蔀橐粋€科學家,就要切斷‘臍帶’,切斷你與家鄉(xiāng)的一切聯(lián)系。不然,他們會毀了你的”。從后來的結果看,羅秋旖是對的,在某種程度上,李德林之所以走上不歸路,與他的鄉(xiāng)親有很大關系。但是,一個人切斷自己的“臍帶”,切斷與家鄉(xiāng)的一切聯(lián)系,這無論如何都是殘忍的,也是不現(xiàn)實的。于是,在切斷與不切斷之間就形成了一種撕裂的力量,這種力量導致了李德林與羅秋旖婚姻的悲劇,也讓李德林在走向生命的歸途時一次次地慨嘆“麥子黃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
如果說李德林與羅秋旖的婚姻是一出時代的悲劇,那么,他與徐亞男的婚姻就是一出人性的悲劇,他與王小美的愛情就是一出命運的悲劇。李德林在總結他與羅秋旖的婚姻時認為,他們之間的悲劇其實就是一個“強強聯(lián)合”的誤區(qū)?;谶@樣的理解,在開始第二段婚姻時,他就刻意強調(diào)了“會照顧人,能跟老爹吃一鍋飯”,對于文化水平則不作什么要求,甚至說“哪怕是沒文化的,也行”。就這樣,在“小老鄉(xiāng)”劉金鼎的介紹下,來自梅陵老家的農(nóng)村女性徐亞男走進了他的生活。結婚前,徐亞男對李德林的父親盡心盡責,十分孝敬,其生活習慣與李德林也十分相似,這都讓他很是滿意。但是,李德林沒有想到,徐亞男內(nèi)心的貪婪和虛榮會如此強烈?;楹螅靵喣胁粌H不再孝敬李德林的父親,而且不允許李德林與羅秋旖以及他們的女兒有任何往來,從身體上變本加厲地控制李德林,甚至到處招搖、飛揚跋扈,絲毫不再顧忌她與李德林婚前的約定。絕望中的李德林提出了離婚,結果卻是被要挾(自殺、舉報)、被監(jiān)視、被敲詐。于是,李德林不再回家,在劉金鼎的安排下,逐漸開始習慣作為一個官員的生活。從順城街燴面館到省會城市的其它二十六家面館,到高檔飯店、五星級酒店,最后是劉金鼎策劃的“梅莊”,吃飯地點的一次次變化,體現(xiàn)出來的其實是李德林一步步遠離“平民省長”的過程。對于別人的恭維,甚至“萬歲”,李德林也經(jīng)歷了從“馬上制止”到“不好意思”再到“不以為然”的嬗變,這是“一種‘洗腦’的過程”,更是一種“小麥”“變黃”的過程。在此過程中,與李德林有著“臍帶關系”的徐亞男、劉金鼎,還有到“梅莊”參加“吃飯會”的梅陵縣老鄉(xiāng),無疑從內(nèi)外兩個方面對“麥子”的“變黃”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對于李德林的蛻變而言,王小美的出現(xiàn)無疑是一次拯救。在這個女人身上,李德林最終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善解人意、沉靜嫻雅,但是在關鍵時刻卻又沉著冷靜、堅強有力。在酒桌上她就看出李德林“眼里有寒氣,心里有淤積”;在李德林醉酒后,又不聲不響地將他安排妥當,靜待他的醒來;李德林煩躁時能在她這里找到安詳,勞累時能在她這里得到撫慰;被“捉奸”時,她顯得異常平靜,安慰慌亂的李德林說:“我們并沒有做錯什么。你慌什么?”在李德林被收監(jiān)后,她頂著“小三”的罵名,到獄中見了李德林最后一面。面對這樣一個能夠拯救自己的女人,李德林不禁淚流滿面,喃喃地說:“怎么不讓我早一點認識你呢?”讀到這里,我們不禁想起了一首古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p>
在分析李德林這一人物形象時,我們不能不提到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那株被命名為“化蝶”的古樁梅花。這株梅花顯然可以理解為李德林的一個象征。從平原農(nóng)村走出來的李德林,質樸善良、謙和孝順,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一心回國培育小麥新品種,心心念念的就是“讓全國人都吃上白饃”。但是,在當上副省長以后,他卻沿著人生的歧途越走越遠。這很像那株由大巴山的古樁和天目山的花種培育而成的梅花。為了劉金鼎的官運,它被反復試驗、修改花期,放進冰柜、而后解凍。反復折騰的最終結果是,在預定開花的日子,它非但沒有開花,就連那“雙面臥佛”的花樁也朽成了粉末,葬身在炸油條賣胡辣湯的油鍋下,“在爐膛里噼里啪啦、熊熊燃燒”。此時,我們聽到的不僅有“一股臘梅的香氣在空氣里尖叫”,還應該有李德林被執(zhí)行死刑時內(nèi)心的吶喊,和來自平原農(nóng)村深沉的疼痛。
二.他的內(nèi)心一片蒼涼
在李佩甫小說的人物形象系列中,郝連東山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存在。對于李佩甫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學者們有過相似的概括,如“權利一族”、“叛逆一族”和“民間一族”,[4]“特定環(huán)境中的至高無上者”、“年輕一代的叛逆者”和“社會底層的逆來順受者”,[5]“外圓內(nèi)方的牧羊者”、“叛逆決絕的出走者”和“矛盾重重的掙扎者”。[6]但是,無論哪種概括方法都很難將郝連東山囊括進去,對于李佩甫的人物塑造而言,這是一個“新”人,他的出現(xiàn)也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李佩甫創(chuàng)新的努力。
郝連東山的形象就是一個時代隱痛的說明。在整篇小說中,郝連東山一共處理了四個案件,并成功破獲,但是,他所收獲的卻都是“失敗”。在成功破獲胡樹文的連環(huán)殺人案之后,他名揚黃淮,成了預審界的專家?!叭欢?,在兒子面前,他卻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小說的第三章第三節(jié)十分精彩地敘述了他破獲一樁積壓了十八年的懸案,他也因此被公安局長提議擔任分管刑偵的副局長,但是,由于劉金鼎的阻撓,他最終只得到了一個副處級偵察員的虛職。第四節(jié)中的郝連東山更慘,縱火案不僅沒能破獲,他自己反倒背了一個記大過的處分,差一點要脫警服。縱火案連同“一號專案”最終還是被他成功破獲了,但是,他也因為被人誣告而被政府機關“雙規(guī)”,身體落下殘疾不說,最終也沒能證明自己的清白。面對郝連東山人生道路上一連串的成功和隨之而來的一連串的“失敗”,我們不能不思考: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小說在塑造郝連東山這一人物形象時,作者不僅通過對四樁重大案件的敘述,使人物在故事的發(fā)展過程中逐漸成長,逐漸豐滿,而且使用了日常生活敘事和心理描寫。他的兒子郝連西楚在小說中的作用不僅是他后來被“雙規(guī)”的一個借口,也是他成功之后又陷入“失敗”境地的一個鮮明對照。郝連西楚憑借在網(wǎng)上賣虛擬世界里的游戲“武器”就年薪五十萬,在北京買了房子,而他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警察,都快退休了,月工資也不過三千五百元。所以,在走出“雙規(guī)基地”的那一刻,他十分敏銳地感覺到“兒子的眼神不再是挑戰(zhàn)式的了。兒子的眼神是居高臨下的。那是嘲諷,倘或也可以說是憐憫?!薄霸趦鹤拥难劾铮褪且粋€趴在鐵軌上的、干癟了的老蝴蝶。”當一個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一輩子的人民警察最終收獲的只有殘疾、誣告和失落時;當郝連東山“懷揣著巨大的熱情和理想,吃盡千辛萬苦,要奔向一個地方”,最終看到的卻是“南轅北轍”時,我們不能不追問: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由此,郝連東山這一人物形象的價值也就體現(xiàn)了出來,他是作家反思社會的一個途徑,也是作家代表著一個時代(郝連東山的年紀應該與李佩甫相仿)對當下社會價值評判標準的一種批評,借用郝連東山的話來說:“只要是正直的勞動者不受尊重,人人都想投機。”從郝連東山腦出血之后蹣跚的腳步上,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時代的背影。
三.過程是不可超越的
在回答記者的提問時,李佩甫曾經(jīng)把自己三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總結為三點:“一,過程是不可超越的。二,從認識的角度說,作家需要不斷地否定自己。三,語言就是思維,文學語言不是文字本身,那是思維過程和認知方向”[7]。通過《平原客》這篇小說,我們不僅看到了李佩甫“否定自己”、追求創(chuàng)新的努力,同時也看到了“過程”的不可超越性,就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李佩甫依然在路上。
在評價李佩甫早期小說的語言時,作家張宇曾經(jīng)十分形象地概括說:“沒有一點書生氣,也不?;?,大都是短句子,一句一句都實實在在,活像剛從地里挖出來的新鮮紅薯,一疙瘩一塊,又洋溢著田野的新鮮氣息。像他的倔脾氣一樣,句子常常寫得很有特點,又有點怪,揪著你的目光不讓你讀快,能給你造成這樣一種閱讀的感覺,他的小說語言,能讓你想到老樹的枯枝,那些棍棍棒棒”[8]。這一特點在《平原客》中依然存在。在描寫“羅鍋林”給客人搓背的場景時,在敘述劉全有與“羅鍋林”的友誼時,小說的語言表現(xiàn)得質樸而又簡潔,形象而又生動,充滿了鄉(xiāng)土化、口語化的趣味。在敘述李德林與王小美朦朧而深摯的愛情時,小說的語言又流露出一種詩意化的傾向。這種傾向在李佩甫早期的小說中也普遍存在著。
在分析李佩甫小說的“配方”時,唐小林曾經(jīng)毫不客氣地指出:“李佩甫筆下的中原地區(qū),仿佛就是一個臟話的世界。”“仿佛不說臟話,他們就不會說話”[9]。如果讀者從一個作家的語言中產(chǎn)生了如此強烈的感受,的確應該引起作家的注意。但是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論。就中原民間文化自身的特點而言,有時候這些方言的使用恰恰體現(xiàn)了民間生命力的蓬勃與張揚。所以,《平原客》中的“諞閑話”、“嚓嚓”、“胡球說”、“胡咧咧”、“日白”,甚至“尻”字的使用不僅不應該被視為“臟話”,反而應該被視為民間語言的一種特點。這種特點“完全來自鄉(xiāng)野,來自無邊的高粱地,帶著刀葉和綠光,甚至帶著刀耕火種時期的原始獸意”,“帶著幾分野性和匪氣,帶著強悍與蠻力,帶著一種主宰一切的雄性意味”。帶有這種雄性力量的語言不僅包括小說中的方言,而且包括小說中出現(xiàn)了兩次的排比句式。一次是在第五章的第六節(jié),寫郝連東山在兒子面前的失敗感,小說一連用了四次“兒子用眼神告訴他”。另一處是在第七章的第四節(jié),寫李德林被捕以后,在獄中思考自己走到“今天”的原因時,小說比較詳盡地描寫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一連使用了八次“他看見了”。排比句式的使用不僅強化了小說人物的心理活動,而且也帶來了更為深刻的閱讀感受。
在小說的章節(jié)布局上,我們看到了李佩甫突破自我的努力,但同時也看到了些許的因襲痕跡。李佩甫之前的小說,尤其是“平原三部曲”(關于“平原三部曲”的提法,程德培認為“有點牽強”[10],現(xiàn)在,《平原客》的發(fā)表更讓人覺得,所謂的“三部曲”大概也只是作家文學宣傳中的一種策略。)總是表現(xiàn)為一種“城—鄉(xiāng)雙板塊結構”[11]:《羊的門》是呼天成和呼國慶,《城的燈》是馮家昌與劉漢香,《生命冊》是老姑父和吳志鵬。這種長期不變的敘事結構有時候被一些批評家認為是創(chuàng)新能力不足的表現(xiàn),理應引起作家足夠的注意。然而遺憾的是,在《平原客》中,我們依然看到了這種敘事結構的痕跡,雖然不再是城與鄉(xiāng)的“兩地書”,但是,以故事中的兩個人物為中心形成的雙線結構依然存在。小說共分七章,第一章主要以劉金鼎為中心進行敘述,第二章寫李德林,第三章寫郝連東山,第四章寫李德林,第五章寫郝連東山。第六章第一節(jié)寫劉金鼎,第二節(jié)寫郝連東山,第三四兩節(jié)寫劉金鼎,第五六兩節(jié)寫郝連東山。第七章第一節(jié)寫李德林,第二三節(jié)寫郝連東山,第四五節(jié)寫李德林,第六節(jié)寫郝連東山,第七節(jié)寫梅花(李德林的象征)。這樣的敘事結構,與之前的“城—鄉(xiāng)雙板塊結構”相比,的確有了一些新的變化,但是,思維方式上的雙線結構依然沒有改變。在此意義上我們認為,與其說語言是思維的過程和認知的方向,倒不如說敘事結構是思維的過程和認知的方向更為確切。
在敘事的技巧上,這篇小說大量使用了“預敘”的手法,比如:
等過了一些日子,他才明白,下基層,這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一步。
后來,他就跟老師越走越近,慢慢就……直到那一天。
就在他將要培育出“黃淮一號”的時候,出事了。這是后話。
多年后,當他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悔之晚矣。
這是后話。
在這里,時間成了唯一的見證。當然,這是后話了。
這應該是《平原客》十分突出的一個敘事特點。這種預敘手法的運用,使得整個故事前后勾連,渾然一體,同時還在讀者的閱讀心理上產(chǎn)生了一種懸念,引起讀者更為強烈的閱讀興趣。但是,如果聯(lián)系作家之前的小說作品,我們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這種手法最晚也已經(jīng)在《無邊無際的早晨》中大量存在著了。后來的《羊的門》《生命冊》也多次在敘事過程中使用過這種手法。我們并不是說,一種手法之前使用過,后面的創(chuàng)作就不能再次使用。我們的意思是說,一個追求創(chuàng)新的作家,至少應該時刻提醒自己盡量避免對同一種敘事技巧、敘事結構的反復運用,即便是用了,也應該體現(xiàn)出不一樣的使用方法。
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不僅應該強調(diào)“寫什么”,同時也應該強調(diào)“怎么寫”。從主題和形式兩個方面來看,《平原客》所取得的成績并不平衡。通過李德林、郝連東山這兩個主要人物,我們看到了李佩甫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取得的突破,看到了他對“土地”更為深沉的思考,對當今時代問題的警醒與反思。通過對這篇小說語言特點、敘事結構、敘事技巧等方面的分析,我們也看到了李佩甫在小說形式方面做出的探索以及探索過程中存在的因襲現(xiàn)象?!斑^程是不可超越的”,但是,作家要做的也許恰恰是在這個不可超越的過程中不斷地“否定自己”,“超越自己”。
注釋:
[1]李佩甫.平原客[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7.
[2]李丹夢.李佩甫論[J].文藝爭鳴,2007,2.
[3]舒晉瑜、李佩甫.看清腳下的土地[J].上海文學,2012,10.
[4]姚曉雷.鄉(xiāng)土與聲音——民間審視下的新時期以來河南鄉(xiāng)土類型小說[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0.
[5]侯運華.論李佩甫的小說創(chuàng)作[J].河南大學學報,2001,2.
[6]劉穎.李佩甫小說論[D].鄭州:2011年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7]舒晉瑜、李佩甫.看清腳下的土地[J].上海文學,2012,10.
[8]張宇.實實在在的李佩甫[N].文藝報,1987-1-17.
[9]唐小林.李佩甫的小說“配方”[J].文學自由談,2016,5.
[10]程德培.李佩甫的“兩地書”[J].當代作家評論,2012,5.
[11]黃軼.批判下的摶塑——李佩甫“平原三部曲”論[J].當代作家評論,2012,5.
(本文系信陽師范學院“南湖學者獎勵計劃”青年項目,信陽師范學院高層次人才科研啟動基金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