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江中潮的水墨畫,我們不能用走馬看花式的“瀏覽”或“看”來對待,那只能感受到淺薄的色彩。
江中潮的水墨畫需要“讀”, “讀”進去,他的畫就會在觀者面前生發(fā)出一種薄霧散去后的全新境界。不是豁然開朗那種感覺,是掙扎,是時間上的無限久遠和空間上的無限遼闊,使我們覺得自己猶如滄海一粟似的微乎其微。那從陡峭的峽谷中轟然奔騰的巨浪,那飛濺的浪花,那充滿自信的弄潮兒,以及弄潮兒碩大的雄性特征,把世界的無限安頓于我們心中,存在于我們表象中,世界的意志在這里才獲得自我意識。
近二十年來,江中潮以巨幅水墨表現(xiàn)這種自我意識的組畫大氣磅礴、酣暢淋漓。這樣的自我意識不是宣泄從奔流中殺出來的叢林規(guī)則,而是彰顯世界與人的互相依存,宇宙與人的合而為一。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保持靈魂的自由與高尚。每個人心中都有個對世事合理與不合理的判斷,如魯迅所希望兒子的: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什么才是“合理”的標準呢?這個標準可能見仁見智,但無論如何,應該體現(xiàn)著道義、公理、正義。當不合理的言論與行為成為一股力量妨礙有價值的理想時,追求合理思想和社會的人,就應該有揭露和批判的勇氣。無疑,江中潮就具有對一切不合理的言論與行為進行無情揭露和批判的勇氣。而這個勇氣,在許多人漠視與犧牲“合理”之時,尤為珍貴。
讓我們來讀讀江中潮以怒江和長江為題材的巨幅組畫吧,《怒江吼》《怒江魂》《狂嘯的江水》《大江弄潮》《驚濤拍岸》,以及《怒江的濤聲》和《天問》為題的怒江系列,那陡峭的山崖,急流險灘,咆哮的江水,掀天巨浪,在我們的視覺中撲面而來,一下子就窒息了我們的呼吸,特別是以灰黑色為基調的畫面,像山一樣沉沉地壓在我們的意識上,使我們凝眸沉思。這樣氣勢磅礴的藝術作品激發(fā)起人的審美激情。然而,如果我們僅僅是被沉重的畫面所吸引,或者說簡單地瞪視灰黑的畫面,那我們就無從發(fā)現(xiàn)其揭示的真理。急流險礁危崖巨浪究竟是什么?
我們知道,發(fā)源于青藏高原的怒江江深水黒,古代稱它“黑水河”。由于地理落差大,水急灘高,致咆哮怒吼,所以稱為“怒江”。怒江像野馬一樣奔騰向南,撞擊出一條條山高谷深危崖聳立的巨大峽谷,不舍晝夜地奔向大海。
就是這樣一個黑魆魆的背景,我們可以窺見單調與繁復,瞬間與永恒,凝滯與堅韌,窒息與激情。即使山高路遠,即使巒層嶂疊,即使孤獨寂寥,即使艱辛兇險,即使隱含著災禍的顫抖和死亡的威脅,依舊有一種通往直前的精神在一路追求,這就是一種英雄主義的精神,這就是作品的揭示,揭示它是什么和如何是。那么,在這里,江中潮就把自己的思想帶入一種藝術狀態(tài),通過藝術力量將真理置入作品之中。于是,作品也就進入了璀璨的永恒。
江中潮就這樣把自己的感情、意識、道德和對正義的追求,融入怒江的掀天巨浪之中,甚至于將自己的生命也擲入怒江,向險惡的暗礁撞去,向企圖攔住江水的萬壑千崖撞去,沒有猶豫,沒有膽怯,沒有恐懼!幾十年渾濁的沉浮,幾十年的青春像浪花飛散,即使一頭霜雪,即使一顆甜心已成了苦膽,它依然呼吼著,奔騰著,把污泥、腐爛、荊棘以及什么奇臭,全部沖倒!它一往無前地裹挾著狂風暴雨,經受著震天的霹靂,驚心的閃電,沖破難以想象的石壁縱橫,沖破難以忍受的恐怖陰森,沖破難以理解的迂回曲折,帶著絢麗的霞光,帶著青天的顏色,帶著一路沉悶的雷聲,奔向大海。
當怒江的巨浪撞擊著狼牙般的險礁之時,母親河長江卻在經受著猥瑣的無盡蹂躪。以長江為題的系列作品有《被污染的長江》《被萬物污染的長江》《被江水淹沒的紅墻》《被江水淹沒的豐碑》《被江水淹沒的大山》《被江水淹沒的長城》《漂泊的紙船》《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投向大海的遠方》《泡影》以及《條條清泉歸大?!泛汀讹w的幻想》系列。
和怒江系列的金剛怒目不同,長江系列則是悲戚、悲哀與悲憤。面對畫作,我們沉思,我們憂郁,我們痛心疾首,我們落淚!無言的畫作在悲鳴,在呼喊!是悲愴的存在,是智慧的啟迪,也是斗爭的宣言。
我們曾經那么熟稔的長江哪里去了?當年呼吼而過縱橫四面八方的長江哪里去了?長江,你本是狂夫,而今竟這樣懦弱,讓垃圾漂滿你的身體,任憑骯臟蹂躪,成為散發(fā)著奇臭的孱頭!但這就是真實的存在,可觸可感的存在。雖然作品顯示的是災禍之路、生死之路,但作品激蕩著我們,沖動著我們的意志,讓我們想起存在,揭示我們存在于一個什么樣的真實世界,從而向世界袒露出揭示作者高尚的靈魂。
這就是江中潮的系列作品為我們敞開的一個世界,它像一把利劍,劃開心靈的帷幕,使我們能夠認識這個世界。不僅能夠認識作為表象的世界,而且能夠認識世界的意志自身。意志就是生存意志、生命意志,讓我們本能地渴望和奮進。
現(xiàn)象世界是紛繁復雜、無盡變化的,從時間、空間和因果性這樣一些形式,從現(xiàn)象的復雜與變化中,認識它的規(guī)律,并深入到現(xiàn)象世界的本質中,我們就可以在藝術中認識到世界的意志自身。在藝術中,我們超然于所認識的對象與任何其它對象的關系之外,成為純粹的認識主體,沉浸在對眼前對象的巨細觀審中,進而從整體上和本質上把握內在的蘊涵。
所以,江中潮的水墨畫是哲學。如果我們用哲學思維來讀江中潮的畫,摒棄考察現(xiàn)象的方式,不問世界的來由和去向,就讀到了世界是什么。在黑夜里,我們擦亮自己手中的火柴,彼此尋找。
威廉·??思{在斯德哥爾摩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發(fā)表了簡短的演講,他說:“我相信人不僅僅只會忍受,他將戰(zhàn)勝。他是不朽的,不僅因為他在生物中獨有一個永不枯竭的聲音,而是因為他有一個靈魂,一種能夠同情、犧牲和忍耐的精神?!比棠汀⑼?、犧牲和戰(zhàn)勝,就是江中潮通過他的水墨畫表現(xiàn)的價值觀。當江中潮畫下《怒江魂》的最后一筆,久久凝望剛剛誕生的作品時,竟流下了淚水。他被自己的作品所感動!此時,應該是作品的藝術性達到了豐富的感染力度,讓江中潮淤積在心里的種種委屈、憤懣,還有一些說不清的東西,終于化作了滾滾熱淚,傾瀉而出。
江中潮的水墨畫不僅能表現(xiàn)浩瀚的思想,他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用超一流的技法,也把花鳥畫推上一個更新更高的層次。他筆下看似隨意的幾筆,勾勒出大千世界的萬態(tài)千顏。一樹,一石,一花,一鳥,甚至是一筆畫出游動的魚,都超越了它們實際的存在價值,成為人本性中追求的形而上。形而上就是“存在”,是知識的見證。我們證實知識的真理性,也就是存在的真理。那不是蕩氣回腸,那是把嚴肅的真理化作涓涓細流,流淌在你全身的血管里,讓你詩意地感受和接納真理。
“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江中潮就是行走在幽僻小徑的孤獨旅行者。這條幽僻小徑是他苦心孤詣從思想的荒原披荊斬棘開辟出來的一條智慧之路,也就成為了他擺脫世俗的拯救之路——即使有過踟躕,有過拒絕,有過恐懼,但他決不輕言放棄!猶如我們走近他的作品,那撲面而來的感覺,頓時讓我們置身于與平時所處的世界迥乎不同的另一個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