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博爾赫斯的小說中雖說運用了偵探小說的體式,但他在掩蓋真相時的手法是玩弄時間;格非受了博爾赫斯的影響,表面上同樣是探尋真相的游戲,但實際上卻是使真相徹底消失。本文著眼于他們共同的對真相的探求,研究他們在玩弄真相時運用的手法,包括對偵探小說形式的借用、運用不斷分岔、扭曲的時間線以及對記憶的改寫等。
關鍵詞: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 格非,《褐色鳥群》
前言:
博爾赫斯似乎對偵探小說頗為傾心,偵探小說是愛倫坡制定的關于真相的游戲,真相被層層的謎題所掩蓋,偵探們必須將看似無關的事項重組,并最終剝離出一條清晰的線索。一代代的小說家們醉心于這種抽象推理的游戲,他們不斷虛構(gòu)著種種密室、手法、工具,創(chuàng)造出種種令人驚呼的障眼法。
博爾赫斯似乎在這種近乎成熟的程式上別開一路,他的障眼法是時間,不斷分岔的迷宮般的時間。他的時間不再是西方傳統(tǒng)的那種線性的時間,而似乎更多的是心理時間,時間仿佛與空間相交融,可以不斷地岔開、合攏、交錯。這似乎與他的失明有關,他一點點地喪失著他的視力,從最初的看不清書上的字,到看不清朋友們的臉,再到甚至認不清鏡子中的自己,疾病使他不斷地從外界回到自身,從探索外界到沉迷于回憶。對時間的概念也就有了更深的理解。
格非可以說是最早一批接觸到博爾赫斯的作家,博爾赫斯似乎成為其先鋒探索的一個樣本。格非的小說中在涉及到對真相的探求的時候,運用的仍然是戲謔的手法。他任意地玩弄著時間,讓它不斷拼接、扭曲。他的小說中數(shù)次提出關于記憶的“格言”,然而這似乎是個諷刺,人物對記憶的描述就如同羅生門,讓人陷入到眩暈中,不知真相在何處。
本文將著眼于兩位作家對真相的探求,研究他們在玩弄真相時運用的手法,包括對偵探小說形式的借用、運用不斷分岔、扭曲的時間線以及對記憶的改寫。
一.對偵探小說的敘事體式的借用
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中,整個事件的真相便是余準為了向德國傳遞情報,打死了一個與需要傳遞的地點同名的漢學家。然而作者精巧地掩蓋著這個真相,他用了大篇幅的動人的設置謎題的過程,使整個事件撲朔迷離,最后才揭露的謎底,使讀者感受到了閱讀的快意。他的另一部作品《死亡與指南針》,底牌打出得太快,使讀者的閱讀感受大打折扣,而《小徑分岔的花園》在最后仍然給讀者出了謎題——“他不知道我的無限悔恨和厭倦”。
博爾赫斯在借用偵探小說的模式的時候,也對它進行了戲謔。偵探小說在展開謎題的時候,盡量使用寫實的手法,讓讀者獲得一種真實感,而博爾赫斯的謎題卻是處處充滿了幻想的。余準時常會沉浸在對一個包羅萬象的迷宮的幻想中,現(xiàn)實與幻想不斷地交錯,花園的道路在草地里不斷地岔開,祖父建構(gòu)著書的迷宮,祖父文字的迷宮下又是時間的迷宮……一個個謎題相互綴連著、包蘊著、纏繞著,令人感到暈眩。余準最后感到的厭倦,或許也有沉溺于迷宮無法自拔的原因。
格非《褐色鳥群》中也同樣是一個探尋真相的故事。棋來拜訪我,我向她訴說著關于我的愛情故事:我曾在黑夜里追蹤一位穿著栗樹色靴子的女性,我明明看著她走上一座窄窄的木橋,然而,當我追上去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她消失了,守橋人也稱并未看到過有女性上橋,返回時看到了被我無意中撞到的那個騎自行車的人,他的尸體正陷入在排水管道的溝渠里。多年后我又與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相遇,但是對方卻說自己從十歲起就沒有進過城里,但她卻提到了曾經(jīng)有一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掉落到斷橋下被溺死。
雖說明明有“物證”——栗樹色的靴子,但是事件的真相卻讓人琢磨不透。
如果說博爾赫斯的小說中最后總歸是會揭示出一個真相的話,格非的小說中真相已經(jīng)完全迷失了。格非只展現(xiàn)一個個謎團卻不解開它,而表象與事實的錯位似乎帶有反諷意義。故事中的我,親眼看到棺材中的男人動了——他抬手解開了上衣的扣子,正在我開始懷疑女人的悲傷是不是裝出來的時候,棺材被永久地釘上了。這似乎令人想到“蓋棺定論”,這是大眾往往會認作的“真相”,但是現(xiàn)在我看到的“真相”與大眾認知的真相是相左的。真相可能是女人故意要害死丈夫,但是真相永遠地被蓋上了,我能了解的只能是表面的現(xiàn)象,其中的真相永遠不可能被了解了。
二.使用平行、分岔、扭曲的時間線
博爾赫斯對時間的感受是獨特的,他年少時就飽受失眠和噩夢的困擾,失眠使他飽受時間的折磨,噩夢中時間不斷伸長、扭曲,這使他感受到了時間的多種可能性。
在《小徑分叉的花園》中,小說的敘述永遠是分岔的,余準面臨著種種選擇,如果他沒有成為間諜,如果他晚幾分鐘踏上火車,如果他在交叉路口右拐等等,都可能使他的人生發(fā)生轉(zhuǎn)變。小說中艾伯特說:“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干擾的時間織成的網(wǎng)絡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1]。余準做出了一個選擇,他沿著這樣一條路走下去,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另外一條路就此封閉,它作為另一層的平行空間,自顧自地延伸下去,組成時間網(wǎng)絡中的一重“可能”。然而,在選擇的過程中,有些因素并非是人為可以控制的,這也就使事件的發(fā)展不可預知,也就使事件發(fā)展有了神秘的成分。
格非似乎將這種平行的時間線加以發(fā)展?!逗稚B群》中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是生存在一重時空中,而同時也有數(shù)條平行的時空在延伸著,他們之間的相遇似乎只是任意時空的偶然交錯,這也就造成了多種的可能性。如果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進城并且恰巧被我遇到,那么我就有可能會因為追隨她偶然撞到騎自行車的人,使他喪命于溝渠;而如果她沒有進城,我也就不可能與她相遇,那么那個騎自行車的人最終的結(jié)局就會改寫——他就可能會因為不小心踏上斷橋,溺水而死。本身這只是兩條互不干擾的時間線,然而作者卻讓它們斷裂、交錯,造成了認知的錯位。
這樣也就將真相完全地打亂了,處在時空之網(wǎng)中的人,完全地被戲弄著,沒有人可以解答這偶然的聯(lián)系,也就沒有人可以解答事件的真相。
三.對記憶的改寫
當博爾赫斯在逐漸失去視力時,他很大程度上要依賴于自己的記憶。他回憶著過去的經(jīng)歷,也試圖復現(xiàn)自己的夢境,然后把它們轉(zhuǎn)化成文字。博爾赫斯似乎對“書” 的意象有所鐘愛,他的好幾部作品都涉及到書,書對博爾赫斯來說是“記憶和想象的延伸”[2],當記憶被書寫,也就有了被長久保存的可能,也就有了超越時間的可能。
《小徑分叉的花園》從它的第一段來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整篇其實就是余準的證言,也就是余準的回憶。所以在敘述的時態(tài)中,既有當下,又有過去,還有過去的過去,不斷地在幾種時間節(jié)點上隨意轉(zhuǎn)換,而且在心理時間中,時間可以被任意地拉長或是縮短。他事無巨細地敘述著事件的經(jīng)過、自我的心理活動等,讓讀者十分信任地跟著他向前走,卻忽略了他暗藏下的關于真相的蛛絲馬跡。同時,在書寫記憶的時候不免讓一些想象摻雜進來,余準在與漢學家交流的時候,談論著象征的迷宮和分岔的時間,想象不斷地發(fā)散著,引領讀者走進一個玄妙的世界。然而這實在是一個巨大的障眼法,讓人沉醉在玄思中,而忘卻了最初想要獲得的“真相”。
《褐色鳥群》也同樣是用回憶的方式來敘述的,依然是對記憶的書寫。文中我信奉著這樣一句格言“回憶就是力量”,但我的記憶卻被不斷地質(zhì)疑。我對棋絲毫沒有印象,棋詰問著我,“李樸你也不認識我你也不認識你難道連李劼也不認識嗎?”“你的記憶全讓小說給毀了”。我第二次遇到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當我仔細地詢問著細節(jié),試圖喚起她些許的記憶的時候,她卻說:“我們這兒沒有什么企鵝飯店,沒有大街,也沒有買木梳的女人。你喝醉了,要不你是認錯人了?”最后她又加了一句,“我從十歲起就沒有去過城里”,就這樣一個人的記憶被完全否定了。這讓我對自己的記憶產(chǎn)生了懷疑,當我勉強承認我記得棋的時候,其實一定程度上也是在改寫自己的記憶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記憶,而每個人的記憶又相差甚遠,正因這樣真相開始變得撲朔迷離,記憶似乎很不可靠。格非作為先鋒小說的代表人物,書寫記憶或許帶有歷史隱喻意義,記憶不是客觀的、唯一的,歷史也沒有完全的真相,況且我們還分明感受到了回憶的困難,一如陳曉明所說:“格非要寫出的不再是關于真相的記憶,而是這一代人受損的記憶,記憶的受損狀況?!盵3]
四.結(jié)語
博爾赫斯的想象層出不窮,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散落下來,對他來說,偵探小說的模式就如同“玉盤”,給他那個雜亂無章的世界提供一個秩序?!懊詫m”作為博爾赫斯鐘愛的意象,一方面或許因為這是他戲弄真相的極好的手段,另一方面或許也是因為“迷宮”這樣一個意象可以恰好來呼應他的感覺——時常感到的茫然。
對格非來說,他的寫作是受了博爾赫斯的影響的,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也時常出現(xiàn)“棋”、“鏡子”等帶有濃濃博爾赫斯意味的意象,或許是博爾赫斯的創(chuàng)作恰好契合了格非在“文革”后先鋒創(chuàng)作的心境。他渴求真實,但真實又不可知,試圖依靠自己的記憶,但記憶又如此的不可靠,所以他的作品中真相完全喪失了。真相完全地破碎了,褐色鳥群呼啦啦地飛走,徒留人在悲哀的歷史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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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陳曉明.眾妙之門:重建文本細讀的批評方法(第二版)[M]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13]秦利利.論博爾赫斯對中國先鋒小說的影響[D]. 山東師范大學 2008
注釋:
[1]王永年,陳泉譯. 博爾赫斯小說集[M] . 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79
[2] (阿根廷)博爾赫斯著. 博爾赫斯口述[M] . 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 2008:119
[3] 陳曉明.眾妙之門:重建文本細讀的批評方法(第二版)[M]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