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世界影響的國畫大師張大千(1899-1983),其一生中畫過無數(shù)的荷花。他認為畫荷是中國畫中用筆用墨的基本功,同時認為其還應(yīng)和書法緊密聯(lián)系。他不斷推出新意的畫荷作品,被人們稱為享譽中外的“大千荷”。徐悲鴻曾贊譽他的畫荷“為國人臉上增色”。
在中國美術(shù)史上有著特殊地位的“大千荷”,是大千先生在他卓爾不凡的藝術(shù)人生中,不斷努力和探索所取得的碩果。尤其是其晚年創(chuàng)作的潑墨彩畫荷,不僅將花卉之屬性進行了超越,更是將文人花卉之筆墨范疇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和境界,讓“大千荷”成為中國藝術(shù)史上極具豐富內(nèi)涵的經(jīng)典意象之一。
“前無古人”的“畫荷圣手”
張大千愛荷,如同宋代大儒周敦頤一般。他不但畫荷、賞荷,也愛種荷、采荷,可謂“讀你千遍也不厭倦”。他年輕時曾經(jīng)在蘇州居住,其院內(nèi)“接天蓮葉無窮碧”的蓮池,便成為他畫荷的絕佳去處。到了33歲入住北京頤和園時,頤和園蓮塘中那又肥又大的荷花,令他一住就是5年而不愿離去。他朝夕相處地以蓮池為“家”以荷花為“伴”,用他那敏銳的觀察力、高度的概括力,將荷花的特征與瞬間的動態(tài),長期牢牢地捕捉在他的神來之筆下;再將其自身情趣與審美感進行提煉、夸張地藝術(shù)加工,使得他的畫荷寓意深刻而生意盎然。
不喜歡的東西不畫,不了解的東西不畫,是大千先生進行花鳥畫創(chuàng)作時的兩個基本原則。先生畫花卉時必定會“時常觀察花的神情”,并歷來嚴格要求自己畫“池塘的花”,而絕非畫“花瓶里的供花”。即便是移居臺灣后,他曾經(jīng)夢想擁有自己的一池蓮塘。在不能如愿后,其仍然“我行我素”地在水缸中“自得其樂”地養(yǎng)荷、賞荷并畫荷。在花鳥中,他尤擅荷花。不僅畫過紅荷(圖1)、白荷(圖2),還畫過清荷(圖3)、彩荷(圖4)。他的工筆、寫意、大潑彩畫荷,不僅賞心悅目、俱臻妙境,而且獨樹一幟、自成一家,且有“畫荷圣手”之譽。徐悲鴻更是盛贊他的畫荷“前無古人”。
圖中垂垂如蓋的數(shù)片大葉置中,陰陽錯落的葉面卷舒自如;氣勢挺拔的莖桿線條清晰,力透紙背;或苞或放的數(shù)朵紅荷敷色鮮潤,有如“水殿風來暗香滿,風吹荷葉十八變”的詩句再現(xiàn)。而身后那茫茫的荷葉似一望無際,讓人聯(lián)想起“接天蓮葉無窮碧”。
圖2張大千作白荷
194.5×103厘米。出版于臺灣歷史博物館《張大千書畫集》第七集。
題識:玉骨冰肌曠世妍,野風零落墮愁煙。若教悟得無生理,應(yīng)笑藏舟華頂仙。大千張爰摩詰山中,八德園作。
有“畫中李白”“今日中國之畫仙”等贊譽的張大千,在此作中采用了潑墨畫法,讓豎幅的荷花風力盡顯,生機勃勃。其潑墨渲染不乏細致,筆力豐厚而又濃重,極具徐渭的大寫意手筆。同時他還采用了“復筆重色”,令畫面有淋漓磅礴、高雅華麗之感;而墨色渲染的荷葉,又恰如其分地反襯了白荷的玲瓏優(yōu)雅,讓人頓足不前,回味無窮。
圖3張大千癸丑(1973)作玉殿清荷
題識:六十二年癸丑立春日,環(huán)蓽庵寫。蜀郡張爰大千父。
193×103厘米。出版于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張大千精品集·下卷》。
此張大千的清荷作品,其用功甚深。雖師法于八大山人,得其用筆及章法氣勢,然自出機杼,師古而不泥古。畫面以書法筆意寫清荷,桿如篆、葉如隸、瓣如楷,逐漸與八大拉開了距離。
圖4張大千1978年作彩荷
64×118厘米。保利藝術(shù)博物館《中國近現(xiàn)代書畫十二大名家精品集》(三)。
題識:白板小橋通碧塘,無闌無檻鏡中央。野芳留客晚還立,三十六鷗世界涼。拈冬心先生句寫此,懷瑾仁兄激賞之,以為有“水殿風來暗香滿”之致,因題請正。大千弟張爰,六十七年元月燈節(jié)前二日。
畫面明朗輕松,點睛之處在于荷花。畫荷之難,在于荷花,因荷花無定式,且關(guān)系著荷的神韻。張大千于佛畫中蓮花寶座的造型,悟得荷花的輪廓與神韻之間的關(guān)系,于明艷中見拙厚,于清新中見精神。
張大千神來之筆下的畫荷,可分為工筆荷、寫意荷、勾花點葉荷這三類。特別是他的工筆荷,還被其弟子田世光、俞致貞、劉力上等所繼承。他極度欣賞八大的畫荷有“大荷花景象”,認為其并非為數(shù)朵荷花、數(shù)根荷葉的簡單拼湊。故他雖師法八大,并深得八大畫荷用筆的章法氣勢,但又取法自然,注重觀察和寫生,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畫荷風格,而不同于八大。尤其是畫荷的花形。
另外有區(qū)別的,是八大畫荷多用墨活、濃郁的濕筆,筆力能凝斂而深厚;而張大千則采用飛白、蒼勁的渴筆,筆力能華滋而流暢。同時他還能以淡彩、水墨、潑墨潑彩等之法,兼工帶寫地畫出風、晴、雨、露中的荷花,在不同環(huán)境與氣候下的婀娜多姿、千姿百態(tài)。有人評價說“現(xiàn)代畫荷大家,首推張大千和潘天壽”,“如果潘天壽得荷之神,那么張大千則把荷花抽筋去骨,單剩下魂!”融石濤、八大于一體的師古期
隨著時間的變化,張大千畫荷的風格一般可分為師古、集古、化古這三個時期。其中他20-30歲時,為其畫荷的師古期。
在張大千所著的《四十年回顧展自序》一書中,曾言他21歲最初畫荷時,其效仿者為八大山人。再通過其20-30歲時的畫荷作品,如他上世紀30年代所作的《清荷》(圖5),從中可得知其不僅臨摹過陳白陽、徐青藤、石濤,還曾臨摹過陳老蓮、新羅山人等當時的名家。在畫荷的氣韻方面,他曾說“最易又最難”。即說雖入手容易,但神韻難得,不下一番苦功夫是不行的。故張大千在他的師古期,主要是取石濤之“氣”,尤其是取八大山人之“韻”,畫荷之風格能融石濤、八大于一體。
圖5張大千1934作清荷
182×78厘米。出版:上海書畫出版社《荷花——朵云名家畫譜》
題識:仿佛如聞秋水香,絕天花影在蕭墻。亭亭玉立蒼波上,并與清流作雁行。大千寫大滌子句于網(wǎng)師園。
此作中的上端荷葉,畫家用潑墨法涂寫之;其中葉筋以濃墨交錯滲破勾勒,故富有層次且墨氣淋漓。荷莖則以淡墨和花青繪之,兼用圓潤而飄動的筆法勾勒潔白的荷花,從而彰顯了畫家對石濤之恣縱、徐渭之融凝風格的深刻領(lǐng)會。畫面下端的荷葉,畫家則以墨色清逸的赭墨繪之,讓全幅荷葉的色彩對比強烈,更使得荷花的瑩潔得以突出。而畫面左上角清雋秀麗的題詩,還令觀者眼前一亮,頓生清新明妍的美感。
風格變化多樣的集古期
張大千40-60歲,為他畫荷的集古期。這一時期其畫荷風格多樣,且富于變化,如他的《荷韻圖》(圖6)、《墨荷聯(lián)屏》(圖7)、《粉荷圖》(圖8)。他不僅于石濤、八大的風格基礎(chǔ)上,將宋代繪畫之特點和營養(yǎng)進行充分吸取,而且其寫意荷花水墨淋漓,勾金荷花富麗堂皇,沒骨荷花清妍秀麗,更使筆下的荷花極富物理、物情和物態(tài)。
張大千在集古期的畫荷,為達提神醒目之效果,還于荷花的花瓣上采用了“復筆點綴”之法。另外對于畫與書法之間的關(guān)系,張大千此時亦特別注意。他曾告誡別人楷、草、篆、隸四種書法技巧,在畫荷時十分需要;如果連字都寫不好,畫荷亦好不到哪里去。同時還特別強調(diào)畫荷要以楷書繪花瓣,以草書繪水草,以篆書繪荷桿,以隸書繪荷葉??芍^煞費苦心。
圖61943年作荷韻圖
172×80厘米。出版于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張大千精品集》上卷。
題識:綠腰紅頰鎖黃蛾,凝想菱花滟滟波。自種沙州門外水,可憐腸斷采蓮歌。予自皋蘭攜藕根數(shù)莖植莫高窟溪上,惜乎不花及歸皋蘭。為君杰仁兄方家寫此,并拈二十八字博教。癸未重九后,蜀郡張大千爰時客積石山房。
縱橫散逸的盛開畫荷,構(gòu)圖能相互呼應(yīng),充分凸顯了荷花香遠益清、清妍艷麗且“出淤泥而不染”之美。其中用淡墨勾成、以重墨提尖的荷花花朵,于淡薄中見清新,有如“舞蹈中的美女”,雖未施粉卻粉嫩之極。略施淡草綠于周圍的花瓣,讓花朵暗香拂面、更現(xiàn)潔白無瑕。以淡赭石入墨、大筆揮灑的荷葉,與線勾荷花一藏一露、相得益彰,極富視覺張力。而有如寫大篆一般的荷桿,則以頓挫有勢的兩筆完成,筆點落時生氣十足。
圖71945年作墨荷聯(lián)屏
358×596厘米?,F(xiàn)藏于臺北歷史博物館。
題識:一花一葉西來意,大滌當年識得無。我欲移家花里住,只愁秋思動江湖。
此幅四屏丈二的墨荷圖,完成于1945年6月。為大千先生飽受規(guī)模碩大的敦煌壁畫之震撼,由敦煌返回后嘔心瀝血繪制的超大面積巨作。其氣派遼闊,畫幅宏偉,場面壯觀,堪稱歷代所知畫荷之最大尺幅。作品畫面疏密開合,層層緊扣;墨色逐次敷染,濃重自然;而荷花觀之更是生機勃勃,大氣精神。
圖81948年作粉荷圖
106×40.5厘米。出版于中國畫苑出版社《夢系青城——海峽藝展張大千精品圖覽集》
題識:嶺貴仁兄法家正之,蜀郡張大千爰。畫舸春恩別浦長,綠云十里黯紅妝。一番雨過秋如深。涉此西風夜夜涼。戊子八月憶寫,昆明湖上老容初并靚態(tài)也,爰。
1943年敦煌歸來后,敦煌壁畫的金碧輝煌,就融入了大千先生的畫荷作中,久久不能自拔。此幅《粉荷圖》創(chuàng)作于1948年,觀其整體風貌,風裳翠蓋,墨葉紛披,紅花灼灼。而用朱紅重彩的敷色,復以宋人筆法鉤的葉脈,尤顯高華富麗、風神獨具。
第二次大變革的化古期
張大千60-85歲時期,為其畫荷的化古期,也是他畫荷的第二次大變革時期。上世紀60年代初期,大千先生銳意進取,不斷創(chuàng)新,筆下首創(chuàng)之潑墨潑彩法,不僅開辟了山水畫的新紀元,亦創(chuàng)造了畫荷的新局面。他從不滿足于現(xiàn)狀,從不拘泥于形式,仍然孜孜不倦,縱意為之,并創(chuàng)作了眾多不朽的畫荷佳作。
此后,他的潑墨彩荷花作品,如《潑墨荷花》《潑彩描金紅荷》《潑彩荷花》,更成為了他“化古為己”的標志。此期大千尤愛寫荷葉和花朵,其有的掩映遮護,有的覆蓋交疊,雖全都猶如鋪天蓋地般滿塞畫面,卻層次清晰、繁而不亂,并在亂中取勝。那蒼勁放逸的有力運筆,渾融一體的施墨賦彩,大開大闔的畫面構(gòu)圖,更讓他的畫荷氣勢巍然而美不勝收。盡管他當中的一些畫荷近似于抽象,但與古人和西畫有區(qū)別,仍以不失法度的具象為基礎(chǔ)。
圖9張大千1982年作潑彩荷花
69×134厘米。2012年北京保利拍品。
題識:波面出仙妝,可望不可即,熏風入座來,置我凝香域。古無以潑色入花卉者,予任意為之,頗得水殿風來之致,將無譏為不典耶。七十一年三月八十四叟爰。摩耶精舍分寒亭坐雨,雨過風日軟美乘興寫此題呈馥生仁兄賞音教正。大千居士。
此作畫于大千謝世的前一年,但仍可見其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畫面繪碩大如傘的雨后荷葉,舒展自如?;颡毩L中、或隱于巨葉的三枝粉荷,或苞或放,搖曳生姿。畫面左上,一枝荷頸橫倚而躍,其下還有使畫面平衡的長題。水墨的掌控,是大千先生作畫時非常看重的;此作于濃淡之際水墨相發(fā),淡妝濃抹總相宜,層次由此清晰而活力具現(xiàn)。另外畫家在色彩調(diào)配的同時,還以寶石般璀璨的花青石綠兼而覆之,從而令畫荷更加墨色相融、流光溢彩。
縱觀以上大千先生的畫荷作品,按照創(chuàng)作風格可見其早年以水墨寫意為主,亦兼用淺絳法。中年則兼作工筆彩荷,并作巨幅墨荷和用沒骨法畫荷。晚年在山水方面發(fā)展出潑墨潑彩法之后,亦兼用潑墨潑彩作荷。大體而言,前期比較注重筆勢,后期比較重整體的氣氛,與他的山水畫是平行發(fā)展的。大千先生畫荷,不論在水墨寫意、工筆重彩或潑墨潑彩畫上,都能開創(chuàng)出他一己的獨特風格。故在中國的畫荷史上,他可謂是八大、石濤以來,在現(xiàn)代能與齊白石并稱的、當之無愧的畫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