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朱小如+李健
新疆和上海的文學界,這些年一直有緊密的互動,此次兩地的評論家何英、朱小如針對長篇小說《木壘河》與作者李健面對面進行了具體深入的對話和討論。何英、朱小如、李健,以下簡稱何、朱、李。
朱:首先要感謝你的極力推薦,讓我有機會認真閱讀到李健長篇小說《木壘河》,這部小說是否參加了上屆茅獎的評選?因為上次出差遇到一位茅獎的評委聽我說篇名,他立刻問我作者是新疆的吧??梢娺@部小說已有較高的知名度。
何:是參評上屆茅獎了?!赌緣竞印返碾娨暟鏅嘁脖荒澄幕举彽?,可望不久的將來,就能看到電視劇《木壘河》了。也謝謝朱老師您能關注到這樣一部邊疆的地域敘事作品。也算是一種鄉(xiāng)愿情結吧,新疆能出現(xiàn)這樣一部民國題材的反映本土歷史鄉(xiāng)間生活的作品,十分難得、稀少。所以《木壘河》一問世,就得到了大家的關注,新疆作協(xié)立即開了研討會,天山電影制片廠也跟進合作拍片,又報評上屆茅盾文學獎,有關評委也給出了肯定的評價。我想,有兩個重要的原因使它甫一出現(xiàn),立即捕獲大家的目光:一是民國題材,二是李健會講故事。在這個大家都已經(jīng)不怎么、不屑于講故事的時代,一個邊疆的、之前從沒聽說過的作家,突然拿出來這樣一部長篇力作,可以想象那些愛看故事的讀者是多么驚喜。
朱:我讀完感受最深的是小說人物寫得生動,血肉十分豐滿。小說寫的是民國時期,“三鑫和”掌柜魏宗壽一家在新疆邊陲小鎮(zhèn)上的悲喜生活及家族事業(yè)發(fā)展的一波三折故事?!叭魏汀痹臼欠鄯唬乒裎鹤趬塾腥觾膳?,日子在小鎮(zhèn)上算來也還過得不錯;卻因是遠近聞名的泥水匠,被派去修城門,不料新修的城門塌了,于是走了背運,以致大兒子魏嘯才沒能娶到自己喜歡的女人,被汪姓妻家“脅迫”成婚,頗有些委屈,于是對妻子有些冷談,并為后來與弟媳成奸埋下伏筆。雖然魏嘯才看似粗人,但實際上卻膽大心細,作為魏家長子,他深知自己在家族中所必須承擔的責任,尤其在去青鞠梠山收羊毛羊絨時,先與狼搏斗,后又遭遇“黑風”,僥幸逃生,并意外幸運地撿到兩馱藥材和煙土回家。隨后再機智神勇地將煙土販賣,換成“錢”,為改變家族命運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有了這“錢”,魏家才先后開起了“水磨坊”、“醋坊”和“煤窯”。當然,這個人物極其關鍵性的作用在我讀來,還不僅僅只改變家族命運,其實也幾乎左右著整部小說的走向。不知我的這種感覺對否。
何:朱老師您分析得很對、很細。魏嘯才這個人,看似一個鄉(xiāng)間粗人,一開始因父親塌了城門而使家族經(jīng)歷生死考驗的時候,還是一個愣頭青式的人物,好像只有一種原始的蠻勇??珊髞磉@個人物越來越顯現(xiàn)出用您的話來說“強悍的生存意識”。沒錯,在他死之前,他實際上左右了家族命運,也左右了整部小說的走向。
李:謝謝兩位老師對拙作《木壘河》的解讀。在《木壘河》的腰封上有幾句話,稱它為新疆的《白鹿原》,對于這個評價,我既感到高興,又有點抵抗?!栋茁乖氛f的是兩個家族的爭斗,反映的是關中百年歷史,將近代以來的政治爭斗史,尤其是國、共間交錯復雜的矛盾斗爭史,置于農(nóng)村宗族文化的社會結構中,在家族矛盾與政治斗爭中,展現(xiàn)了一段紛紜變化的世事風云。而《木壘河》不是,它說的是一個家族在民國新疆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的故事。湖南文藝出版社的這個版本是應編輯的要求,改成了從汪秀英出嫁開始。去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了“文學高地——新疆60年文學精品叢書”,《木壘河》也收列其中,我把開頭部分又改回初稿時的樣子,從木壘河西城門坍塌引出魏家的故事,我覺得這樣更能體現(xiàn)我寫這本小說時的初衷。白燁老師是這部小說最初的審讀者,他說:以民國新疆往事為描寫對象,彌補了新疆民國史寫作的一個空白,有助于人們認知這一段復雜而久遠的歷史。這對我今后的寫作方向具有啟發(fā)意義。
朱:因為在我的閱讀理解中,此小說對“家族敘事”有新貢獻的可能恰恰是“與弟媳成奸”埋下了“家族內(nèi)斗”伏筆,這就和單純的“家族外斗”小說不一樣,而“家族內(nèi)斗”一旦和“家族外斗”緊密矛盾糾纏、互相影響、彼此呼應的話,此小說大概會非同一般。
當然,那樣小說的難度也會增大很多。
所以,在我讀到魏嘯才替弟弟犧牲一節(jié),雖然作者處理得很合理、很自然、很“悲壯”,也增添了這個人物形象的“英勇”色彩。但我還是為“家族內(nèi)斗”伏筆過早的結束而覺得有些惋惜??赡芪覍Υ诵≌f人物有些過度偏愛了。
何:說實話,當我看到魏嘯才與弟媳成奸的時候,也是一個心驚:這是一個難以想象的小說難度。正如您說的,本來是家族與家族間的競爭,突然內(nèi)轉(zhuǎn)劇變成家族內(nèi)斗了。當然它前面鋪墊了一個全小說最殘忍酷烈的情節(jié),就是魏嘯銘被閹割了。其實,咱們換個角度看,這也許是這種故事強勢的小說的一種必然走向:故事只有不斷推高、出新、出奇才行。當然,這一切又是這么的扎實,這是李健了不起的地方。朱老師,您可能意識不到,新疆這樣一個蠻荒、多民族聚居的地方,漢文化在其間頑固古老又雜糅的一種生活形態(tài)。李健的故事一點都不顯得虛假浮夸,相反,卻透出耐人尋味的新疆鄉(xiāng)土傳奇的很多況味。因為他的故事太強勢了,諸如歷史、風俗、地域、傳奇以及其中所蘊含的文化意味也許就被忽略了。我曾寫過《木壘河》的評論,我將它定義為:由歷史、風俗、地域、傳奇等要素寫就的“傳統(tǒng)小說”。
李:有人說過魏嘯才死得太早的話,表達的也許是同樣的意思。兩位老師再次提出這個問題,不能不讓我深思當時處理這個問題時的初衷。一直有人說,《木壘河》沒有中心人物,我當時的想法是一個家族、一個族群在歷史長河中都不過是微乎其微的個體,我將一個家庭的興衰作為個體,作為一個中心人物去表達,是不是可以更好地展現(xiàn)民國新疆動蕩紛爭、刀犁血火的這段歷史?用魏宗壽串起魏家兄妹五人的命運,集合成家族的命運,來展現(xiàn)一個地區(qū)乃至一個國家的命運。這種寫法有悖于現(xiàn)實主義文學典型人物、典型形象的傳統(tǒng),從文本的實際效果看也確實因為魏嘯才的過早離開,失去了進一步發(fā)掘文本內(nèi)涵意蘊的可能。
朱:再說說二兒子魏嘯銘跟張掌柜學生意,且和張掌柜的女兒相好上了。兩家自然成親。魏嘯銘雖然幸運地娶了自己喜歡的女子麥秀,但新婚不久被派去照料新開的“煤窯”,不幸“煤窯”遭土匪搶劫,被土匪割去了“命根子”,以致麥秀為“借種”才和魏嘯才搞在一起,直到生下“爭兒”。魏嘯銘盡管也明知這一切,但卻能忍辱負重,似乎是有意識地維護家庭體面,避免家庭內(nèi)部的矛盾沖突升級,將全副心思放在家庭事業(yè)發(fā)展的運籌帷幄上,擅長于和競爭對手打交道,更善于與社會各界人士巧妙周旋。
其實在我讀來,作者似乎對此人物較對大兒子魏嘯才更不惜筆墨,甚至更用心思。仿佛此小說人物還承擔著此部小說的全部意義。此人物的人生結束,小說也結束了,此人物的悲劇性其實也就是這部小說的悲劇性意義所在。我這樣的理解對嗎?
何:是的,朱老師您讀得很用心。李健自己也說過,對魏嘯銘這個人物,他傾注了更多心血。某種意義上說,魏嘯銘的殘缺人生,才是新疆大地上亙古存在的一種蠻荒和酷烈的象征。我不知我這么說是不是也太酷烈?請教朱老師。魏嘯銘這個人物,真的是很悲劇,小說的悲劇意義確實是經(jīng)由他達到了頂峰,越到最后,那種悲涼也越沁入人心。
朱:我其實內(nèi)心深處很不情愿僅僅以這樣的極度悲涼心情來理解這部小說的意義,魏家的這兩兄弟在木壘鎮(zhèn)前赴后繼的人生奮斗,好不容易把一個“三鑫和”家族事業(yè)支撐得有聲有色,就此衰敗,該有人在此基礎上繼續(xù)下去的。哪怕是一度離開了,但畢竟可以再回來,尤其是那個凝聚兩兄弟血脈的“爭兒”也完全可以長大成人。不然這兩兄弟豈不白白犧牲了。木壘鎮(zhèn)雖然是“傷心地”,但畢竟也是三鑫和家族的“發(fā)源地”?;蛟S這就是這部小說和《白鹿原》雖然同樣寫“家族”,但卻給人不是在寫“故土”上的“家族”的印象,或許這也正是這部小說為什么不起名《木壘鎮(zhèn)》,而要叫作《木壘河》的原因吧。
何:哈哈,這一段請李健來回答!
李:《木壘河》最初的構想只是想寫一個“兄弟同妻”的故事。兄弟同妻現(xiàn)象在早年的新疆不在少數(shù)。主要還是因為窮,娶不起媳婦,兄弟幾個共同出錢,以其中的一個兄弟為主娶一個媳婦。寫了有一萬多字時,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不足以表達我想要表達的主題。于是,重新設置了現(xiàn)在的故事。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這部小說的主題:命運的無可把握,人在命運中的掙扎和抗爭。這個想法,我在小說的后記中說了,“小時候一伙小娃兒對著蟻窩撒尿,然后用棍子撥搗蟻窩,看著原本安然有序的螞蟻,驟然變得一片混亂……”人生如蟻,就是如此。尤其在民國新疆這樣一個刀犁血火、兵匪混雜的地方,小人物的命運更是無從把握。所以,就有了魏嘯才這樣的人物,有了魏宗壽、汪雨量、肖先生等一群這樣的人物,他們一邊感嘆命運對人的捉弄,一邊奮力抗爭。
說到為什么叫《木壘河》而不叫《木壘鎮(zhèn)》,我想這和新疆本身的地理環(huán)境有關吧。新疆以天山為界,分為南北疆,凡是有水的地方就形成一個綠洲,這些綠洲就像一條條船,漂浮在新疆廣袤的戈壁沙漠之中。河是一切生命的源頭,一個家族在木壘河畔繁衍生息,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木壘河》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朱:由此,我還覺得作者在小兒子魏嘯儀這個人物身上花費的筆墨少了些,尤其是他娶了個“洋媳婦”,這樣的情節(jié)伏筆,似乎應該呈現(xiàn)給讀者“洋媳婦”背后隱藏的更為復雜而豐富的社會歷史政治內(nèi)容。不知為什么作者卻沒在這方面深入下去?
何:這一段也請李健來回答!
李:魏嘯儀這個人物在這部小說中其實已經(jīng)立不住了。關于他的很多情節(jié)都被刪了,原本想用這個人物,以我個人體察的客觀態(tài)度反映民國新疆當時的動蕩局勢,可是不行,因為當時的很多事件到今天,史學界都沒有一個相對明確的定性,太敏感了,最后,不能不忍痛放棄了。新疆是一個沒有被文學完全開發(fā)的地方,尤其是民國新疆這一段歷史,有很多可以被抒寫的東西,若是我們能客觀地展現(xiàn)這一時期,就打開了一個豐富的文學寶藏,比如楊增新,比如金樹仁,比如盛世才……
朱:縱觀該小說男性人物形象很多,汪雨量、肖先生、趙四成……雖然作者只是粗粗幾筆,但寫得都很出色,相比之下女性人物形象卻顯得有些弱了。唯一有點起色的是麥秀,尤其是寫到她向魏嘯才“借種”成功后,即立馬斷了與魏嘯才的“性關系”,頗有男子氣概。當然,對于這樣的男子氣概我多少有些疑惑,不知女性讀者會怎樣來看待?
何:朱老師,您這個問題很尖銳。哈。使我們的對話有趣起來。李健為此其實已經(jīng)受到女性讀者的質(zhì)疑。您的感覺完全有道理。李健在描寫女性形象上,傳統(tǒng)了些。但這似乎不能怪他。新疆最早的漢人,以陜甘自動流入的居多,到現(xiàn)在都是,您到鄉(xiāng)間去走一走,您會發(fā)現(xiàn),女人在家里的地位、狀況差不多就像李健描寫的那樣,她們在女性意識上仍然不自覺地自我規(guī)訓著,恪守各種婦道似乎才是好女人。麥秀已是女中豪杰了。當然在我們今天的眼光看來,她還遠遠不夠,仍然是一個受命運擺布、缺少主體性、委委屈屈艾艾怨怨的角色。比她嫂子強在性格強硬一些。
其實您看當代文學人物長廊里,有幾個出色的女性形象?并且是由男作家寫出來的?惟一例外的也許就是田小蛾?;蛘哌€可以加上小芹娘?中國作家寫女性,要么貞要么淫,好像寫一個飽滿、豐富、真實、立體的女人非常難,難到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都跟概念人、紙片人似的,幾乎都是男性意識的產(chǎn)物或附加物。也許我說得太尖刻了,也歡迎您二位大力批駁我。
李:呵呵,兩位老師刀刀不離要害哦。關于這個問題,我確實受到身邊很多女性讀者的質(zhì)疑。說實在話,在女性形象塑造這個問題上,我真沒有何英老師認識的這么清楚,這里或許有我關注的人物都是男性這么一個原因,也或許是童年記憶中,我身邊都是這樣的母性形象,再或者我本身的性格造成的吧。
關于麥秀,我是對應汪秀英來寫的。小說中的幾個女性形象,我最初的設想是,從汪秀英開始,到麥秀、冬梅,最后是月月,女性意識在逐步覺醒。還有,在一個男權中心的話語體系下,女性始終處于被壓迫、被傷害,甚至被異化的附庸狀態(tài),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當時民國新疆平民生活的真實狀態(tài),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為之,還是直覺使然。
朱:其實,女性人物在曹禺、沈從文、早年丁玲的筆下都有過光彩照人的奪目形象。那是張揚個性和女性解放的時代。林道靜之后,文學女性人物形象的確一落千丈,我曾專門寫過文章,這里就不展開了。李健筆下這樣一些敢想敢干的人物,一方面讓我深深體會到了在民國新疆木壘鎮(zhèn)那樣一個乖戾多變的地理氣候環(huán)境,兵匪交加不斷攪亂民生的社會背景等這樣十分險惡的狀態(tài)下,人唯有“強悍”,否則便無法“生存”。我深知個體人的“生存”環(huán)境如何,時常決定著個體人的“生存”意識。而作為個體人的“生存意識”卻又常常與人對“生命意識”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認知密切相關。所以,我更加注意到作者在小說里格外突出地利用“借種”這一故事情節(jié)來體現(xiàn)“生命意識”的重要性,也注意到小說里多次通過老掌柜魏宗壽的視角有意無意賦予人物、家族命運“掙不脫命”的“宿命論”解釋,而這種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認知之所以如此強烈,顯然是多民族“雜居”的生活環(huán)境和“人在異鄉(xiāng)”的心理背景釀造的。由此,我也才更進一步理解了此小說緣何要以“悲涼”來做最終結局。
何:朱老師,您理解得很深刻,我很感動。沒想到您以一個東南沿?!昂E晌幕Α钡呐u家的眼光,深刻洞悉了邊疆敘事的內(nèi)在肌理。我在評《木壘河》的時候,也提到了您說的這一點,我認為這是基于作家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扎根民間的神秘主義或不可知論。這樣看起來,還是您說的更宏觀正大。我注意到小說中對本地漢人的道士文化、一種神秘的宿命般的命運感的渲染。木壘鄉(xiāng)人每逢遭劫或遇臨大事,必定要請陸道士“禳治禳治”,而陸道士的諸多奇怪法門,也被作者詳述下來,比如:“陸道士從懷里掏出早就畫好的符遞給魏嘯才,把魏嘯才推到墻根下站好:你從這達往前走一百步,低頭,不管看到啥都拾起來,先用這符包好,再用紅布包起來,就地埋了,就成了?!标懙朗康母鞣N“巫術”表演多次出現(xiàn)在小說中,這種鄉(xiāng)間的古老信仰已跟風俗密不可分,而這一切正是風俗小說最擅長的領域。但也許我只意識到了事物的表面,更深沉的動因恰恰是您提到的,那種沒有安全感、亂世中人在異鄉(xiāng)的沉浮與宿命。
李:新疆是一個多民族混居的地方,我們不說新疆特殊的地理位置,也不說什么東西方文化的交匯地、東西方文化“東漸西進”的橋頭堡之類的話,單從新疆的歷史文化演變,就可以窺知這塊土地上豐富多彩的文化。在伊斯蘭教沒有進入這一地區(qū)之前,這里是以佛教為主的、多種宗教共存的地方。南疆的克孜爾千佛洞、蘇巴什遺址、吐魯番的吐峪溝,等等,都是著名的文化遺存。
世居新疆的有漢、哈薩克、維吾爾、回等十三個民族,經(jīng)過這么久混居,各民族間文化、生活、習俗相互影響,相互吸收和交融,早已非各民族純正的文化形態(tài),而是形成了一種新的具有鮮明地域特點的文化形態(tài)。這是一個文學寶庫。
木壘位于天山北麓,準噶爾盆地東南緣,奇臺縣以東,巴里坤縣以西,南倚天山與鄯善縣隔山相望,北與蒙古人民共和國交界。1932年建縣,早前屬奇臺,更早之前屬鎮(zhèn)西府管轄,是新疆漢文化相對集中的地方。這里的民族結構比較簡單,主要以漢、哈兩個民族為主。所以,也就以農(nóng)耕與游牧兩種文化交融交匯、相互影響最為明顯。民風古樸善良,既有草原民族的粗獷慓悍,也有農(nóng)耕民族的堅韌勤儉。還有一點,生活在新疆的漢民族多以陜甘晉津為主,清朝末年的政府移民是從十八世紀才開始的,之前的多是發(fā)配充軍和自流來疆的,隨左宗棠進疆平叛的部隊、趕大營來的津幫、五十年代初進疆部隊就地專業(yè)組成的新疆建設兵團以及五十年代末支邊來疆的上海江蘇支邊青年。新疆幾乎沒有大的宗族,鄉(xiāng)黨就成了這些遠離故土的人抱團的形式,所以,新疆的會館特別多,這也形成不同于內(nèi)地的生活方式。
朱:另一方面我從作者筆下這樣一些敢想敢干的人物身上,深深體會到了一種比當下現(xiàn)實生活中人物空間更大的“精神的自由度”。是因為木壘鎮(zhèn)地處新疆邊陲天高皇帝遠呢,還是因為民國那個特殊歷史時期呢?
何:我試著來回答您的這個問題。我們從小說的風格角度來突破。實際上,《木壘河》的寫作仍然證明了,以新疆生活為內(nèi)容的長篇小說,“傳奇”也許仍然是一種較為合適的風格。盡管這種風格在當代小說中已被視為“落后”、藝術上簡單、甚至粗糙……但“傳奇”,在中國可謂歷史悠久,最早是作為一種文體來界定的,如唐代的短篇文言小說、宋元話本以及明清長篇戲曲劇本。不管是文體還是風格,傳奇一定凸顯的是故事性、人物的性格塑造以及人在世界中的命運感,差不多也應是悲劇或正劇的代名詞。因此,您看到了一批敢想敢干的人物,這是傳奇故事的風格所需要的。您看到了“精神的自由度”,確實,因為新疆天高地闊,蠻荒原始,注定了她是一個發(fā)生傳奇的地方。地域的廣大必然有一個闊大的空間和舞臺,人的行動距離直徑都是那么的長,精神的自由度自然由此衍生了。而且,您知道,民國時的新疆,實際上在鄉(xiāng)間,基本還是鄉(xiāng)民自治的,所以,這種精神的自由度,真的比當下現(xiàn)實生活空間中的人物更大。
李:木壘的地理面積大約是兩萬多平方公里,差不多比得上內(nèi)地一個省份的面積了。木壘是一個農(nóng)牧并重的縣,以木壘縣城為界,東邊及南部山區(qū)為牧業(yè)區(qū),西邊為農(nóng)耕區(qū)?!澳緣尽币辉~是蒙古語,大約是“河灣”的意思。這里更早是蒙古族的游牧地,現(xiàn)在沿用的很多地名仍然是早期遺留下來的蒙語地名,后來,康熙平定噶爾丹叛亂時,對這一地區(qū)施行滅絕性殺戮,之后,哈薩克族才進入這一地區(qū)。哈薩克民族的族源和文化受蒙古族影響較深,在這樣一個廣袤的戈壁沙漠,丘陵起伏土地上,其慓悍粗獷的性格和生活習性對世居當?shù)貪h民族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再說,在這樣一個酷寒炎暑的生存環(huán)境中,咿咿呀呀的吳儂軟語無法生存,只有秦腔亂彈才能吼得動。
朱:當然,就我個人的感受而言,我更相信這就是小說的“虛構”力量理應得到充分發(fā)揮之所在。人生貴在一搏,博個“活得精彩,死得絢爛”,而以“活得精彩,死得絢爛”為生命意識底色之人,又何愁沒有空間更大的“精神的自由度”?!熬竦淖杂啥取奔仁切≌f內(nèi)人物形象上的,又是小說外作者創(chuàng)作思想上的。
何:是的,您說得對。小說仍然被看作是人生的一種虛擬形式。這種真實的謊言,想象和虛構真實的方法使我們獲得生活的真理。《木壘河》里始終貫穿著一種緊張的東西,或曰命運,或曰傳奇的風格需要,某種意義上說,長篇小說實際上都不過是某個人物的傳記。魏嘯才也好、魏嘯銘也好,他們都是作家心中的“平民英雄”,是木壘人眼中的“兒子娃娃”,前者倔強、勇武,在馬仲英攻打木壘縣時為木壘獻出了生命;魏嘯銘更是一個悲劇人物,在當上縣商會副會長、副縣長前后的所作所為,都張揚了一個天生地長的木壘娃所能達到的智勇雙全的傳奇色彩。人是所有限定我們生存條件的我們所經(jīng)歷的關系的總和。魏嘯才、魏嘯銘作為木壘平民的一生,就像塵土里的生命那樣沾滿了煙火氣,隨意淺薄地去拔高,只能是糟踏了這種來自土里的生活。這也正是《木壘河》獨特而深具魅力的地方:不要想在這里看到專業(yè)小說家的做作和花腔,土里的生活和生命原本就是這樣的,它低度凸顯的質(zhì)地正是它的價值所在。文人士大夫作小說那一套、現(xiàn)代知識分子玩小說的那些花招,李健都不會,他只能寫《木壘河》這種土里的生命。而民國期間縣鄉(xiāng)的政治形態(tài)及權力的構成也成為此小說的可研究處:鄉(xiāng)民自治,傳統(tǒng)宗法社會,道德的自洽與失衡,鄉(xiāng)民生存的脆弱與頑強……在一輪又一輪的天災、兵亂、人禍、傾軋中,木壘縣的魏嘯才,就是這樣憑著一具肉軀與之戰(zhàn)斗著、周旋著,直至生命消亡,說不上可歌可泣,這也不是作者想要的美學效果,終其全篇,我們看到的是作為一介平民,他們曾經(jīng)生存過、留下過印跡,可供后人編成歌謠;他們以自己的繁殖戰(zhàn)勝生命的脆弱,在大地上留下艱難活著的種子。
朱:近年新疆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讀過印象較深的是王剛的《英格力士》、董立勃的《白豆》、張者的《老風口》等,寫得都很有特點,尤其張者的《老風口》有為解放后兵團戰(zhàn)士“屯墾戍邊”樹碑立傳的雄心,我專門寫過評論。同樣李健這部《木壘河》似乎有為1949年前的新疆漢族“自流民”樹碑立傳的雄心。新疆漢族“自流民”在李健之前有人如此濃彩重墨書寫過嗎?
僅就這一點而言,李健這部《木壘河》填補了“空白”。而這“空白”我當然希望不僅僅只是我個人的文學閱讀視野。新疆漢族“自流民”的歷史社會文化寫作被早年的石油戰(zhàn)士,后來的兵團戰(zhàn)士“屯墾戍邊”社會歷史文化寫作所遮蔽、所覆蓋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恐怕今后還將持續(xù)不斷,因為早年的石油戰(zhàn)士,后來的兵團戰(zhàn)士都有“國家意志”的道德倫理“光環(huán)籠罩”,唯獨“自流民”沒有這樣的“光環(huán)籠罩”。當然“自流民”也大可不必受此制約。由此,李健這部《木壘河》的意義方能格外顯現(xiàn)。由此,我對這部《木壘河》即便有些橫挑鼻子豎挑眼,想必李健也是能體諒的。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關系,說白了就是作者和讀者的關系。理應能做到面對面。
李:《木壘河》是我的第一部小說,在此之前,我?guī)缀鯖]有發(fā)表過相對完整的文字,可以說,這部小說是我憑借多年的閱讀經(jīng)驗和直覺寫出來的。就小說本身來說,我當時只想著怎么把一個故事講好、講完整,而忽略了對人物命運、人物底蘊的進一步發(fā)掘。以上兩位老師談及的內(nèi)容,我會在下一部長篇的構思中格外關注。前兩天,我看到一位作家說:要寫出新疆各民族的關系,就有可能是大作品……不過,要想寫出這樣的作品,就要對新疆的歷史和現(xiàn)在有諳熟于心的深刻理解。我今后的寫作也會向這方面努力。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