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紅
1
說起阿小,村里的老輩人都會翹起大拇指,她呀,了不起,我們村里女娃們的領(lǐng)頭羊哦。
阿小打小不愛念書,拿起課本就頭痛,卷子發(fā)下來,紅叉叉比題目還多。這人倒長得有模有樣,高個,白膚,再細(xì)看,腰是腰,臀是臀,兩只吊梢眼,眼風(fēng)一掠,撩人得很。作業(yè)寫不出的時候,她會翻開那本粉色日記本,對著夾在里面的一張張紙條發(fā)呆,然后念上一念,念著念著,臉又燒了起來。那是老支書的兒子寫來的,和她同班,他寫得最多,前前后后有七八張,大螃蟹一樣的字,就像他本人。他不是約她去鎮(zhèn)上看電影,就是請她逛百貨大樓,說要給她買上海牌雪花膏涂,買光明牌冰磚吃,買漂亮裙子穿。每次問她去不去,她總是眨巴著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我還小哩。
高考分?jǐn)?shù)出來那天,阿小一句話沒說,躲進(jìn)樓上小屋里,三天三夜不出來。她娘嚇壞了,不下地,也不上集市賣蔬菜瓜果,苦著臉守在屋門口。聽娘的話,別難過哦,瞧人家隔壁王嫂家閨女,頭一年落了,第二年再考,不也考到省城去了。娘給你燒香拜佛,來年做個女狀元。小屋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阿小她娘,你給我少啰嗦,老支書托媒人來說了,天大的好事啊,村里多少姑娘巴望著呀。爹的聲音低沉,蒼涼,仿佛從山谷深處傳來,穿透了整個村莊。阿小聽了,心頭風(fēng)起云涌。十多年前的夏天,爹高燒不退,娘叫他別下地了,爹偏不聽,說,哪有雙搶的時候歇下來的,熬一熬不就過去了。沒想,這一熬熬出了病根子,五十歲不到的莊稼漢子,從此就窩在那把老藤椅里,枯枝敗葉一般,隨時都會被風(fēng)帶走似的。
一只老母雞從雞窩里出來,閑庭信步似地在天井里高歌。幾只麻雀在水井邊覓食,嘰嘰喳喳。吱呀一聲,阿小下樓來了。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垂在腦后,像一件綢子做的黑斗篷,泛著動人的光澤。爹,娘,我還不想嫁人,也不想再考,我?guī)湍銈兎N地吧。阿小走到雞窩邊,一把掏出光溜溜的雞蛋,撥去上面幾根草屑子,揭開那只棗紅色小木桶桶蓋。木桶里空空如也。阿小這才想起,娘說過,要把老母雞下的蛋攢起來,去集市上賣了,換一件漂亮的花裙子,好給她上大學(xué)報到時穿。阿小的眼睛潮潮的,用花手帕把頭發(fā)一扎,戴上草帽,卷起褲腿,扛起鋤頭,進(jìn)了菜園子。菜園子不算大,但應(yīng)有盡有,綠的青瓜,紅的番茄,紫的茄子,還有躺在地里的紅薯,爬在墻上的南瓜,掛在架下的絲瓜,擠滿了整個園子,在雨聲一樣的蟬鳴里閃耀。隨著手臂的有力揮動,阿小飽滿的胸脯在花襯衫里波浪般起伏,仿佛就要決堤而出,就要轟然炸裂。
種地啊?;h笆外走過來幾個村婦,指指點點的。
嗯哪。阿小敷衍著,淡淡一笑,心里卻明鏡似的。她知道她們想說什么,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哼。
歇會吧,阿小。娘坐在家門口納鞋底。
我不累,娘。阿小抬眼看見一朵棗花飄落下來,粘在娘的銀絲斑斑的發(fā)髻上。
娘,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什么。娘六十多了,這樣起早摸黑地干,還能干幾年啊。
你就嘴硬,有福不會享,你要是答應(yīng)了這樁婚事哪,好日子有的你過……爹坐在門口,佯裝閉目養(yǎng)神。
爹,你又來了。阿小放下農(nóng)具,走到爹的后面,給爹捶起背來。
2
阿小走進(jìn)縣府大樓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往樓梯上走的時候,阿小發(fā)覺腳底板一陣陣發(fā)麻,身子晃來晃去。一大早出發(fā),多乘了一站招手車,害她倒走了二十多里冤枉路。
馬向東是這里嗎?沒見阿哥人影,她心里一緊。有個小伙子坐在桌邊,埋頭寫著字。
你是——?小伙子推推眼鏡,謹(jǐn)慎地看了看她,目光透過鏡片,在她的藍(lán)布包上停了停。小伙子白白凈凈的,好像是從哪部電影里走出來的。
我是他阿妹。阿小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顫。
哦。請坐,請坐。小伙子給她泡了一杯茶,我叫李軍,木子李,解放軍的軍,怎么稱呼你?語氣里明顯多了一點溫和。他的聲音厚厚的,沉沉的,說的也是電影里那樣的普通話,很好聽。
我叫馬小妹,叫我阿小好了,我的小名。
阿小,那是你哥的。李軍指了指對面的桌子,你哥在出差回來的路上了,那——你哥知道你來吧?
不知道。阿小聲音低了下去,烏溜溜的大眼睛眨巴了幾下。她想起阿哥勸過她,叫她好好念書,考上大學(xué),就能像他一樣做城里人,吃公家飯。
你稍等。李軍走了出去。
阿小打量起這間辦公室來。一面墻上掛著兩幅地圖,一幅世界地圖,一幅中國地圖,另一面墻立著一排玻璃書柜,里面擺滿一排排大書。門口轉(zhuǎn)角處放著兩把木椅子,中間隔著一張茶幾。阿哥的桌上清清爽爽的,右上角放著一本新華字典,一只筆筒,筆筒里插著幾支鉛筆、圓珠筆,還斜著一把長尺子,旁邊緊挨著一瓶英雄牌碳素墨水。左上角疊著一刀齊嶄嶄的報紙,上面壓著一塊滑溜溜的鵝卵石。出于一種說不出的好奇,阿小走到李軍桌子前。幾張方格紙攤開在那里,上面的字寫得跟鋼筆字帖一樣,清清秀秀的,比鄉(xiāng)里的老師還要好。想到自己的字蚊子一樣細(xì)腳細(xì)手,看上去都一個相貌,只有她自己認(rèn)得。她忍不住用手在方格子上來回?fù)崦?,心里流過一陣歡喜,她頂頂佩服有學(xué)問的人了。她猛地想起什么似地,走到書柜前,前后左右照起來,的確良花襯衫扎進(jìn)牛仔褲,腰窄腿長,這應(yīng)該就是支書兒子說的亭亭玉立吧。啊呀,頭發(fā)吹亂了,麻花辮也松了,想到剛才就是這個樣子進(jìn)來的,她臉上一陣燒,掏出隨身帶來的鏡子、梳子,取下紅發(fā)夾,側(cè)著頭,編起了又粗又長的辮子。
來,趁熱吃吧,食堂阿姨炒的。李軍手里端著一只大碗進(jìn)來。大辮子沒來得及甩到后背去,自然地垂在胸前。李軍的眼睛在大辮子上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
阿小的胃在激動,蛋炒飯油亮亮的,香噴噴的氣味里夾雜著絲絲縷縷的蔥花香,這一天下來,她還沒吃過一餐飯。謝謝小李哥哥。話一出口,她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一下飛紅了臉。
走廊上響起稀稀落落的關(guān)門聲、說話聲。李軍收拾起桌上的東西,說,阿小,我下班先回了,再見哦。阿小愣上一愣,竟忘了應(yīng)答。李軍夾起公文包走了出去,身上響著鑰匙的撞擊聲,清脆,短促,很有節(jié)奏,也很好聽,像一首簡單的歌。歌聲漸漸飄遠(yuǎn),阿小茫然若失。
月亮還沒有露臉,窗外燈火點點。城里的夜色真美,不像村里,這個時候已經(jīng)淹沒在一片黑魆魆里。她想起家里那盞用紙罩罩住的電燈,只會發(fā)昏黃的光,時間長了,眼睛會脹痛、流淚,娘還舍不得多開。頭頂?shù)娜展鉄粜√査频模研⌒∞k公室照得跟白天一樣明亮。阿小呼啦幾下,滿滿一碗蛋炒飯全部消滅。突然她哭了起來,哭得稀里嘩啦。而高考落榜那天,她一滴眼淚沒掉過。她這一走,爹娘一定傷透了心。娘應(yīng)該會看到放在鍋蓋上的紙條,一見上面有字,她是會懂了的。天空中劃過幾道閃電,轟隆隆的雷鳴在耳邊滾過,下雨了,雨點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窗外星火在搖晃。第一次出家門,她倒不怕,阿哥的單位是公家的,公家的地方是好地方,安全得很。
夜深了,風(fēng)在窗外游蕩,整幢樓像靜靜流淌的河流,嘩嘩嘩。站在窗前,阿小覺得自己躺在洶涌的河面上,被黑夜劫持、推搡,順流而去,去向不可知的遠(yuǎn)方。遠(yuǎn)方是什么,很模糊,很虛幻,她渴望漂到這樣的遠(yuǎn)方。城里的夜,如此清亮,如此柔和,可以陪伴她的無眠。要是成了這樁婚事,你就可以進(jìn)鄉(xiāng)玻璃鋼廠上班,拿工資,還拿獎金。娘的話在耳邊回響,村支書說話算話,比毛主席還管用哩。聽廣播說,縣城在招工哩,娘,我要去打工,做和姐姐們不一樣的人。
3
阿小是被哥喊醒的。
家里出事啦?哥在擺弄一張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鋼絲床。
爹收了支書家的彩禮——你們食堂要人不?我會燒飯做菜。
我們食堂?虧你想得出。馬向東馬上否定了。食堂里的人哪個不是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哪輪得上他擠一條縫進(jìn)去。
哥,我來了,就不回去了。阿小眼圈紅紅的,書我不會讀,但苦我會吃。
先將就著睡吧。馬向東覺得眼前的小妹已然陌生,不再是從前屁顛屁顛跟著他的小傻妞了。
阿小沉沉地睡去,幾滴淚珠晶瑩在眼角邊,在月光里閃爍。
穿行在城市的夜色里,阿小的腳步是輕盈的。一座座高樓大廈在眼前晃過,耳邊響著熱鬧的汽車?yán)嚷?、自行車鈴聲,偶爾還會飄來幾句鄧麗君的歌聲。對于城市里的一切,阿小都是喜愛的,融洽的,就像和自己相處。阿哥的生日快到了,阿小想來想去想不好,最后給阿哥買了一支派克鋼筆,這是她用三個月的工資攢下來的。阿哥提醒過她,不管有事沒事,盡量不要去辦公室。這是她第一次去阿哥的集體宿舍。
宿舍的門開著,一個觸目的背影把阿小彈了出去。上身赤膊,下穿一條運動短褲,兩手各提一只啞鈴,一上一下,喊著數(shù),胳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汗水小溪一樣奔流而下,屋子里飄蕩著一股似曾相識的氣息。村子里,阿小見過很多赤膊男人,中年的,老年的,也有年輕的??戳艘簿涂戳?,從沒有看到心里去,可是眼前的一幕,使她臉紅心跳。
阿小?你怎么來了?馬向東用毛巾擦著臉,從走廊那邊過來。原來阿哥和李軍住一起。
阿小呀,我還以為誰呢,稀客稀客,我差點要認(rèn)不出來了。李軍利索地套上外衣,扶了扶眼鏡。阿小心里一動。她想起來,剛才路上,幾個小青年齊齊地從她后面騎上來,雙手離開車把,吹著口哨,回頭斜她一眼,揚長而去。阿小白眼狠狠一瞪,心里卻十分受用,她覺得自己出落得越來越像個城里姑娘了。
向東,周末聯(lián)誼會把你小妹帶上吧。
好啊。阿小不知道聯(lián)誼會是個什么東西,看戲文?吃飯?戶外活動?她不問,眨巴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淡淡一笑。實際是李軍要她一起去,她很開心。
電大財會班報名了沒?阿哥最關(guān)心阿小讀書拿文憑的事。
還沒。阿小一想阿哥用省下來的錢給她交學(xué)費,心里很過意不去,就補了一句,我馬上會去報的。
沒文憑找不到工作,也難留城里,總不能一輩子做臨時工吧。阿哥一臉嚴(yán)肅。
哥,我懂。
月光透過破了一個角的小窗照進(jìn)來,一床一椅,一鍋一桌,赤裸裸的簡陋,這是阿小在城里的全部家當(dāng)。躺在一片慘淡里,心情也一點點暗下來。上班拿工資,上街買菜吃,喝自來水,燒煤爐子,怎么還不是城里人?阿小糊涂了。阿哥介紹的這份活兒,怎么說呢,枯燥是枯燥了點。用手將一個圓圓的滾筒推過去,拉回來,適當(dāng)?shù)臅r候,看看印出來的表格和文字是不是淡下去了,淡下去了,就在滾筒上均勻地涂一層油墨,再繼續(xù),反反復(fù)復(fù)一個動作。要命的是氣味難聞,一天聞下來,頭昏腦漲,四肢乏力。有不少職工調(diào)出的調(diào)出,病假的病假,像阿小這樣的臨時工反而成了主勞力。不過話說回來,就算臨時工,就算有污染,也比在村里種田好,一不曬日頭,二不少掙錢。
月光像水一樣漫了進(jìn)來,阿小的心一漾一漾的。阿小眼里,城里的月亮要比村里的圓,發(fā)出的光也比村里的亮。不管白天多累,枕著城里的月光,她每一個晚上都睡得踏實、香甜。
從聯(lián)誼會回來的那個晚上起,阿小睡不著了。
彩球燈在天花板上旋轉(zhuǎn),多功能廳里流光溢彩,每張臉忽明忽暗地變幻著,給人一種很怪異的感覺。阿小記得,李軍唱到“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這句時,她心里慌慌的,不敢抬眼去看他。舞曲響起,一對對男女從座位上站起來,互相摟抱著旋轉(zhuǎn)開來。她后悔不該來。一個鄉(xiāng)下姑娘,什么都不會,來這里出丑呀。來,我請你跳。不知什么時候,李軍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了。我不會,一步都不會。沒關(guān)系,我?guī)悖愀褪?。來,把右手伸給我。阿小心想,真是怕什么來什么。經(jīng)常干農(nóng)活,她的手粗糙、堅硬,布滿了厚厚的繭子,摸上去像一顆顆小石子。李軍握得緊緊的,靠過來一點,再靠過來一點,對了,抬頭挺胸,眼睛看我。對,就這樣,你看這樣多好。他攬著她的腰,慢慢走了起來,嘴里喊著一、二、三,嘭、嚓、嚓。
阿小在一雙一閃一閃的鏡片里看見了自己,一個羞澀又興奮的自己,一個陌生的自己。第一次和城里男人勾肩搭背,聞他的鼻息、體味,阿小有些喘不過氣來,手心里全是汗,心里卻是開滿了鮮花,芬芳四溢。就這樣,阿小被李軍帶著滑進(jìn)了舞池,滑進(jìn)了新的城市生活。
月亮的影子透過布簾子,飄忽,迷離。阿小越想越興奮,像冬天在娘的灶膛前坐久了,恍恍惚惚的,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不過有一點她記得很清楚,后來李軍就只和她跳了,把他的幾個年輕女同事晾一邊。想到這里,阿小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手,揉揉自己的腰背,是不是還留存著那股柔情,或者力量。幸好阿哥那天臨時加班,沒來,不然的話,阿哥是要說她的。阿哥早說過,考個正兒八經(jīng)的文憑才是要緊,否則很難在城里落腳,融入不了城里生活。但阿小不這么認(rèn)為,或者說,她不想這么認(rèn)為。
城里的月亮開始長出毛茸茸的心事。
很多天過去了,李軍沒來找她。阿小心里空落落的,空得漲成個氣球似的,碰不得,一碰就要飛走,就要炸了。他會不會和阿哥一樣出差去了,或者回家去看父母了。李軍說他家在北方,但他喜歡江南小城的秀氣、溫婉,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再說姑姑姑父在這里工作生活多年,大學(xué)一畢業(yè)他就過來這里工作。
4
秋很深了,黃昏的天光從樹葉深處漏下來,寂靜,落寞。風(fēng)掠過樹梢,發(fā)出簌簌的聲響,三兩只小鳥撲棱棱從頭頂越過,向天空飛去。阿小站在門前那棵老桂樹前,抬頭看看樹巔,眼神里一片茫然。
阿小,想什么呢?李軍不知從哪里閃了出來,肩上挎著個草綠色布包,包上印著大紅的“為人民服務(wù)”。
你來干什么?阿小先是一驚,轉(zhuǎn)而一喜,臉上還是端著。
來看你啊,走,上你屋里去。李軍說著拉起了她的手。阿小心里一慌,手卻沒有抽出來。天天盼著他來,真來了,她又怕了。那屋子像個丑姑娘,怎么可以讓心愛的王子見呢。有什么好看的,一個破地方,阿小嘴上這么說,門已經(jīng)打開了。
你就住這里?李軍很驚訝,眼睛里流露出復(fù)雜的感情。他想起剛才過道上看見的幾個人,個個怪獸一樣,有獨眼龍的,有跛腳的,還有歪著頭流著哈喇子的。
怎么,不可以么?街道福利廠的集體宿舍,剛好空著這么一間,這還是看在我阿哥的面子上。阿小想起阿哥帶她來看房的時候,她也看到了剛才李軍看到的那些殘疾人,心里涼涼的,但她嘴上說,好吧,還不錯,就這里吧。第一個晚上,她亮了一夜燈,沒敢睡踏實。她只懂得,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女孩子,還能住什么樣的房子,不是不在乎,而是在乎不起。
房間里的一切都是將就的,除了桌子上那盆開花的君子蘭。碧綠的葉子一層一層的,呈階梯狀向兩邊舒展開去,一朵桔紅色的花蕊,鮮嫩,蓬勃,顯出旺盛的生命力。
阿小,你看,這是什么?李軍從挎包里取出一疊雜志來。
《電影畫報》?這么多本?。“⑿〔恢老缺囊槐竞?。她想起有一次,去隔壁趙娟娟家串門,她正在翻一本漂亮的書,里面的人個個仙女一般,有幾個好像在稻谷場上的露天電影里見過。借我看看。你就在我家里看,這是《電影畫報》知道嗎?不能隨便外借的。趙娟娟驕傲的樣子至今還在阿小的眼前晃來晃去。趙娟娟的爸爸在城里上班,紅燈牌錄音機凱歌牌電視機這些新奇東西,她家樣樣有。阿小還發(fā)現(xiàn)一個小秘密,趙娟娟從不叫爹,她叫爸爸?;蛟S就在那個時候,阿小心里就埋下一粒小種子,長大了要到城里去,要做城里人。
你看這個女演員像誰?翻著看著,李軍指著一張美女臉。
阿小搖搖頭。
是不是有點像你?
像我?怎么可能?
演《紅高粱》的女主角呀。
阿小仔細(xì)看去,小虎牙,兩只眼角往上吊,笑起來似乎更像。
有一對外國男女在擁抱,接吻。阿小不好意思,匆匆翻了過去。
我去找我姑姑了,為你的事。
為我的事?阿小眨巴著烏溜溜的大眼睛。
為你弄“農(nóng)轉(zhuǎn)非”指標(biāo)啊。我姑父在公安局上班,有點職務(wù)的,呵呵。
“農(nóng)轉(zhuǎn)非”指標(biāo)?阿小從來沒有聽說過,阿哥那里也沒有。
就是城市戶口名額。指標(biāo)有了,你就可以順理成章做城里人了。
哦。我憑什么可以有指標(biāo)?
就憑你跟我好,憑我姑父手里的權(quán)呀。李軍似乎勝券在握。
那讀電大拿文憑呢。阿小想起阿哥叫她讀電大的事。
那也算是一條路,但不適合你。
我很想幫你。李軍說著抓起阿小的手,吻住。
阿小心里一顫??磥磉€是李軍懂我,我哪是讀書的料。
不過,姑父說了,弄個指標(biāo)沒那么簡單,要等,急不來。李軍補上一句。
你真好!阿小把頭靠了過去,李軍真比阿哥還親哪!
桌上那只小鬧鐘里的大公雞點著頭兒,嘀嗒嘀嗒地啄著米粒,屋子里一片沉寂,一種隱秘的東西滋滋地生長起來。“啪”的一聲,《電影畫報》滑落到了地上。阿小俯身去撿。忽然,李軍從后面把她抱住了,吻她的頭發(fā)、脖頸,一股熱烘烘的氣息噴了過來,阿小半推半就。
我真心喜歡你……李軍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聲音也變得有些陌生了,不像平時那樣文縐縐了。他的手開始摸索著去解她的衣扣。阿小并不慌亂,只稍稍掙扎了一下,就軟了下來。隨著身子里的潮水一浪追一浪,阿小覺得自己變得很輕很輕,輕得飄了起來,又一下墜落下去……
李軍給阿小買了一只傳呼機,粉色的,阿小很喜歡。傳呼機像萬能的上帝一樣,可以把心里牽掛的人帶到你眼前或者耳邊。只要撥打郵局傳呼臺,給他留言,留號碼,一般不出幾分鐘,候在旁邊的固定電話就會響起。李軍倒很少呼她,他更多的是行動。行動一詞,在阿小心里,意味著嬌羞,甜蜜,忽然覺得比勞動一詞還要美好。有一次,李軍去外地培訓(xùn)了半個月,阿小故意不怎么呼他。害得李軍一個晚上呼她四五次,她不得不一次次走到附近那家雜貨店,一次次用公用電話打過去。有事嗎?沒事,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放下電話,阿小轉(zhuǎn)身就回,眼睛里全是甜甜的笑。哎哎,姑娘,錢還沒給呢。雜貨店老板娘喊著追上來。阿小這才醒了過來,哦,錢還在手心里焐著哩。
一個人的時候,阿小就會想很多。她想不到,像李軍這樣文質(zhì)彬彬的人,有時竟像會打仗的戰(zhàn)士沖鋒陷陣,不勝不休。阿小很貪戀這樣的時光,只有在這樣的時光里,她才看到真實的自己,知道自己可以變得水一樣柔軟,云一樣輕盈。要是能嫁給李軍這樣的男子,真是攀到天上去了。想起自己的身份,她就會很自卑,很害怕。她知道國家政策,她和任何一個普通的城里男子結(jié)婚,生下的孩子戶口隨母,還是農(nóng)村戶口,算不得城里人,就進(jìn)不了城里學(xué)校。哪個城里小伙子會傻傻地娶她呢?就是小伙子本人愿意,他父母家人會同意嗎?可是內(nèi)心里,她一次次向上帝祈禱,她分明存著一絲僥幸,也許,李軍是個例外。
有愛情的滋潤,阿小脂紅粉白,越發(fā)貌美如花。有一天,阿小在街上遇見趙娟娟。你來城里做工了?趙娟娟流露出復(fù)雜的表情。趙娟娟懷疑阿小可能在夜總會里做,剛剛步入改革開放的小城,不少外來妹和農(nóng)村女孩過著白天睡覺晚上忙活的行當(dāng)。嗯。有段時間了,在一個很普通的小廠子。具體干什么呀?我還能干什么,印刷工唄。哦,瞧你這水嫩嫩的皮膚,在用什么雪花膏?百雀羚。阿小本想說玉蘭油的,那是李軍送的,以前是百雀羚。我還天天涂玉蘭油了呢。阿小淡淡一笑,心想,你考上了衛(wèi)校,滿臉雀斑,個子矮小,有什么關(guān)系呢,橫豎都能嫁個城里人??粗w娟娟走遠(yuǎn)的背影,阿小心里那個痛快呀。她知道,村里就她倆在城里工作,不管怎樣,她要比趙娟娟漂亮好多。
5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李軍漸漸少來了,就是來了,也是來去匆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呼他,回電拖拖拉拉的,話也一句比一句短了。阿小最初以為他工作忙,熬夜辛苦,或者是她的農(nóng)轉(zhuǎn)非沒有什么進(jìn)展,不好交代。有一次,阿小主動說,農(nóng)轉(zhuǎn)非是件大事,難事,不急,慢慢來。沒想到,李軍很光火,你以為只要急就能急出個城里人來了,弄得阿小不知說什么才好。話說出口,他或許覺得有些過分,摘下眼鏡,揉揉眼睛。唉,阿小,你的情況真的有點麻煩,你要是城里人多好啊。李軍的聲音仿佛從地窖里發(fā)出來一樣,屋子里頓時寒流涌動,她的心一下給凍住了。
深秋的夜,霧起了,一蓬一蓬的,失去了夜的光華與柔和?!耙滥愕臈l件,找個吃皇糧的城里人是不現(xiàn)實的,也是不會幸福的?!被匚吨⒏绲脑挘⑿⊙矍懊造F一般,什么也看不清了。
李軍還是出現(xiàn)了,胡子拉碴的,有點落魄樣。
阿小,帶你去看個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呵,還保密哈。阿小想,李軍來看她了,就少點別來別去。
吃了二十年的飯,阿小真想不到,城里頭還會藏著這么一座小村莊,還是個富得流油的第一村。
來,認(rèn)識一下,塔村養(yǎng)豬專業(yè)戶陳水清,我兄弟。李軍把一個皮膚黝黑的壯小伙子拉到阿小面前。
陳水清嘿嘿笑著,伸出手來,夾克衫的袖口似乎短了一小截,手指甲灰黑灰黑的。阿小還以為見到了自己村里的村民,沒把手遞過去,淡淡一句,陳老板好。陳水清尷尬地縮回了手,又嘿嘿一笑。
陳水清是塔村人,塔村土地被縣政府征用后,根據(jù)政策,村民們一夜之間都成了城里人,同時獲得一份城里工作,最牛逼的是,嫁到塔村的新媳婦也享受一模一樣的待遇,即一個城市戶口,一份城里工作,另外還有一筆豐厚的獎勵,賽過大學(xué)生畢業(yè)分配的國策。塔村的小伙子個個成了鉆石王老五。
真的假的?阿小想起自己那個村子,同樣是農(nóng)村,怎么像新舊社會兩重天。
報紙上登了,廣播里講了,不信,你問他。李軍拍拍陳水清的肩膀。陳水清瞇著細(xì)眼看著阿小,嘿嘿一笑,去我的養(yǎng)豬場看看吧。
從養(yǎng)豬場回來,阿小的心很難平靜。
她想起了小時候,娘對豬的感情。有一年臘月,家里的老母豬染了疾。那天雪下得很大,娘一口氣走了二十多里路,去找鄰村的獸醫(yī)。娘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她正焐著湯婆子寫作業(yè)。娘像個白毛女似的,她差點認(rèn)不出來。娘脫掉棉襖,熱氣一團(tuán)一團(tuán)往外冒,屋子里像放進(jìn)了一只小爐子,一下暖和起來。好話說盡,就是不肯來,還不如我得病算了。話還未說完,娘已經(jīng)眼淚汪汪。在靠天吃飯的村民眼里,一頭母豬就是一張銀行存單;母豬病了,就是存單丟了,這年還怎么過。想到這里,阿小的眼圈又紅了,記憶中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像血液一樣,日夜奔流在她的生命里。
那天農(nóng)場一別,李軍似乎從人間蒸發(fā),好幾天沒見影子。阿小呼過他幾次,都沒有回應(yīng)。阿小想著去找他,去他單位門口截他,最后還是放棄了。倒不是阿哥和他同事,也不是阿哥不知情,她有自己的理由,她不想乞討感情,就是討來了,味道已經(jīng)餿了。思前想后,阿小把那個惱啊怒啊恨啊統(tǒng)統(tǒng)咽了下去。從家里逃出來的那天起,她就做好了吃苦的準(zhǔn)備,什么樣的苦都要吃下去,誰叫她鄉(xiāng)下人硬要做城里人呢。
一天阿小下班,廠門口站著一個人,旁邊支著一輛28吋自行車,有點面熟,細(xì)細(xì)一看,是陳水清。怎么,陳老板有事?
噢,沒事,我來看看你,陪你走走路。阿小沒說什么。一連好幾天,陳水清都來等她,陪她。經(jīng)過了李軍,阿小覺得自己看開了。和陳水清在一起,她是很放松的,該咋樣就咋樣。你怎么喜歡養(yǎng)豬?阿小覺得他一身豬臊氣,難聞死了。豬和人一樣,也有脾性,只要摸對了,好養(yǎng)得很。陳水清的口氣,那幾百只臭烘烘的豬是他的一群孩子似的。你要是嫌養(yǎng)豬臟,那——那我可以不養(yǎng),合同一到期就去上班,我現(xiàn)在屬停薪留職。阿小一下飛紅了臉。
夕陽在天邊靜靜燃燒,小城籠罩在一片晚霞的光芒里。阿小你看天那邊,真好看。阿小抬頭望去,天空被染上好看的顏色,有麥穗的黃,有葡萄的紫,還有火焰的紅,像一幅美麗的水彩畫。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在阿小心里翻騰起來,她想不到,貌似粗糙的陳水清內(nèi)心細(xì)膩而且豐富。終于有一次,到了阿小住處,陳水清抖抖索索拿出一張電影票來。請你看電影《紅高粱》?!都t高粱》?“轟”的一聲,阿小的臉一陣發(fā)熱,心里有個地方針扎一般的痛。
阿小歡歡喜喜地打扮起來,洗發(fā),描眉,涂口紅。選衣服的時候,阿小看來看去,覺得只有那件水紅高領(lǐng)羊毛衫最好看,那是李軍送她的。阿小在鏡子前照來照去,一下把過去的時光都照回來了。
“你真是個城里迷!”
“我去找我姑姑姑父了,為你的事。”
“唉,你要是城里人多好呀?!?/p>
……
鏡子里的阿小,目光空洞、憂郁,她心虛得很。聽出嫁的大姐講過,她嫁過去的那個村莊,有個新郎官結(jié)婚時發(fā)現(xiàn)新娘子不是處女身,當(dāng)晚就退還娘家人,還要回了所有彩禮,新娘子后來投井自盡。致富村里出來的陳水清,不要說多少農(nóng)村女孩愿意嫁給他,恐怕條件一般般的城里女孩也會愿意。這樣的條件真是天上砸餡餅,千載難逢。再說,陳水清盡管其貌不揚,但憨厚,實誠,是個難得的好人。有一次,她走路出神了,對面有輛車子歪歪扭扭駛過來,水清眼明手快,使勁拽了她一把,幾乎要抱著她了。他隨口朝那個人罵一句,尋死啊。噢,阿小,我不是故意的,那車子快要把你給撞了。
沒想到這場電影看得很不愉快。水清遲到半個多小時,坐下來后,別在腰間的呼機嗶嗶響個不停,他拿上拿下地看,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阿小一言不發(fā),堅持看完,盡管什么也沒看進(jìn)去。
嘩啦一下,影院里吐出一群黑壓壓的人來。一個熟悉的人影在前面晃動,寒冷的夜風(fēng)把他的圍巾吹得一掀一掀的,沒錯,是李軍。一位嬌小的姑娘正往他懷里邊躲,大衣一下走了形。阿小木在那里,嘴唇干燥,喉嚨被什么東西卡住了,昏黃的路燈把阿小的影子壓得很短很短。你怎么啦,水清推著自行車走過來了,阿小渾然不知。
阿小攬住水清,有點冷,我們慢慢走,暖暖身。
好嘞。水清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感砸昏了頭,他做夢都沒想到,肢體的接觸,竟會是阿小先主動,盡管隔著厚厚的冬衣,那也是一種接觸啊。
6
窗外,雨越下越猛了,沖刷著夜的寂寥。阿小心里經(jīng)歷著一場更大的狂風(fēng)暴雨。水清原來有個相好,來自偏遠(yuǎn)山區(qū),也在城里打工,雙方父母都認(rèn)可。他不怎么喜歡,但又沒有別的女朋友可交,也就稀稀疏疏地處著。認(rèn)識阿小后,他就向那女孩提出分手,沒想那女孩還是一次次來找他。向毛主席保證,我一根指頭沒碰過她,阿小你一定要相信我。水清發(fā)誓的樣子真的好可愛,好性感。阿小在腦海里放了一遍又一遍,每放一遍,李軍也會一道出現(xiàn),和水清一起站到她面前,她的心就會被撕扯一次,疼一次,直到疼出眼淚來。
城里下了第一場大雪,大地鋪上了一層厚厚軟軟的白毯子。阿小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腳底下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仿佛為她壯行。她想起小時候,和村里小伙伴打雪仗,搭雪人,吃雪球……她是愛雪的,愛雪的單純,愛雪的溫暖,愛雪的熱鬧。好雪兆豐年,她和小伙伴們就有好吃好穿的了,下雪,下的是村民們的快樂呀。
“一口香”餃子店門前,兩只大煎鍋支在鐵皮大煤爐上,鍋沿四周滋滋地冒著熱氣。店里面有個姑娘,系著白圍裙,套著白袖套,一只手滾動著搟面杖,另一只手轉(zhuǎn)動著又薄又圓的餃子皮。再仔細(xì)一看,姑娘眉清目秀,兩只小辮子擱在瘦削的肩膀上,額頭上夾著一對紅發(fā)夾。阿小想起自己剛來城里的模樣,心一軟,一步一步往回走。沒走多遠(yuǎn),阿小又返回來了,隱在電線桿后盯著那個姑娘看,她忙得臉紅撲撲的,鼻子和嘴里不斷冒著一股股熱氣。趁姑娘手中停當(dāng)?shù)拈g隙,她走上前去。
你是小顧吧?阿小聽見自己的心撲通撲通狂跳。
姑娘疑惑地看著阿小,點了點頭。
那邊有個老鄉(xiāng)找你。
找我?老鄉(xiāng)?你是——姑娘猶豫著跟了出來。
我叫阿小,我來告訴你,我懷上了陳水清的孩子。阿小邊說邊低下頭,顯出害羞的意思。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姑娘咆哮起來,歇斯底里的。
怎么不可能?這種事情,他怎么好意思自己說呢。阿小淡淡一笑,臉上平靜如水。
阿小跑啊,跑啊,快要飛起來了。她摔倒在雪地上,她嚇壞了,她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風(fēng),一刀一刀割著她的臉,感覺就要把她的臉?biāo)毫验_來。整條街上只剩下她一個人,一條大狼狗從后面追了上來,張牙舞爪的,汪汪汪的聲音鋪天蓋地。牽著狗的是那個顧姑娘,目光兇神惡煞,阿小更加害怕了,腳步卻拖著鐐銬似的,沉得抬不起來。抬頭一看,一座突兀的懸崖?lián)踝×怂?,她用手推,推不倒,用頭頂,頂不倒。再往后一看,大狼狗張開血盆大口向她撲過來,她把眼睛一閉,騰地躍起,跳了下去……
阿小驚醒過來,淚流滿面。雪停了,晨光透過布簾子一點點漏進(jìn)來,雪光映照下的屋子清澈,明亮。她并不后悔。
這一天很快過去了。雪后的夜晚寧靜、明亮,月光水銀一樣灑了進(jìn)來。阿小靜靜地望著窗外,雕塑一樣。其實她什么也沒有看進(jìn)去,她在等著,等著所有的可能,或者說,所有的未知。
一串自行車鈴聲在樓下清脆地響起,緊接著,宿舍樓梯上響起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阿小,是我。
她一陣心慌意亂。
門開了。水清沉著臉,不說話。這是他們交往以來頭一回。
快進(jìn)來呀。阿小的心有點虛。
你怎么可以那樣說呢?我們——我和你根本就沒那回事。
阿小“撲哧”一聲笑了,一把將他拉進(jìn)屋子。水清就勢擁住阿小,一陣狂吻。之前,他可不敢。
阿小,我——我其實早就想……水清呼吸漸漸急促,一把抱起阿小,往床邊走去。阿小拼命掙脫,放開我,放開我。
怎么啦?你不是說有我的骨肉了嗎?水清激動起來。
女孩子不結(jié)婚不能隨便跟男人上床的,我娘說的,我要做到。阿小眨巴著烏溜溜的大眼睛。
我讓我父母明天就去你家提親。水清敗了下來,嘿嘿一笑。
阿小心里一怔。她想起鄉(xiāng)下田間聽來的一個段子,有個冰雪聰明的新娘子,怕新郎官看出破綻,用荷包裹了雞血,偷偷藏在鴛鴦床單底下,結(jié)果蒙混過關(guān)。世上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呢。
幾天后,陳水清列出一串名單,請阿小過目。阿小看到李軍兩字赫然置頂,心里又起波瀾。
李軍是我們的媒人,必請是吧。你沒想到吧,我聯(lián)系他了,你猜這小子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阿小故意淡淡地。
去旅行結(jié)婚了,去海南了,沒聽說過吧。水清滿滿的崇拜。
我們也可以去嘛。阿小在鏡子里試穿新婚之日的紅呢子大衣。高挑的個子把大衣?lián)瘟似饋?,好似房間里開出一朵亭亭玉立的大紅花,芳香繚繞。
阿小你真美!陳水清走進(jìn)鏡子里,只有她肩頭高。阿小想起李軍高大英氣的模樣,心里穿過一陣刺骨的寒冷。
新婚之夜,陳水清顯得迫不及待,一進(jìn)被窩,就把阿小抱住,呼吸像火車一樣轟隆隆響。洗干凈了沒?你聞聞。陳水清嘿嘿笑著,迅速捉住了她的奶子,像捉住一只顫巍巍的小鴿子。阿小想,水清他怎么沒有想到?身下的床單是繁花圖案,紅紅綠綠的,鬧得很。也許他不那么在乎,也許他不懂,也許他忘了,那么,她可以趟混水了。不!她不能讓水清以后想起來有個疑點。他的手向下滑的時候,她忽然喝住他,慢著,慢著。又怎么了?陳水清正在興頭上,明顯不高興。阿小擰亮床頭燈,不知從哪里扯出一塊雪白雪白的單子鋪上。你還講究這個啊,都啥年代啦。陳水清嘿嘿一笑,急急地把燈摁滅。這一回,阿小像一只溫柔的小綿羊,任陳水清在上面全力以赴。
完事以后,心滿意足的水清擰開床頭燈,在那塊雪白雪白的單子上找,然后一把抱住阿小,寶貝寶貝地叫。真沒想到,你還是個處女身,我真是上輩子積德,給我攤上這么個大美人。看著燈光下阿小的嬌羞樣,陳水清又一次雄壯起來。
7
海南旅行回來后,阿小用塔村獎她的兩萬塊錢辦了幾件事,給阿哥買了一塊名表,給爹娘送上一份厚厚的孝敬禮,給李軍買了一件羊絨毛衣,剩下的一萬多買了鬧市區(qū)里兩間店面屋。然后她就去塔村幼兒園上班了,孩子們都叫她馬老師。
阿小的事很快在她的村子里傳開了,許多姑娘們都前赴后繼進(jìn)城來了。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