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功 進(jìn)
(武漢大學(xué) 哲學(xué)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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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道”之“無名”看《老子》的名言策略
孫 功 進(jìn)
(武漢大學(xué) 哲學(xué)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
“道”之“無名”可以從“道”自身的特點和語言的本性兩個方面得到說明?!暗馈敝按蟆薄白匀弧薄盁o狀”“混成”的特征以及名言的外在性與相對性,都使“道”帶有了“無名”的特性?!暗馈敝盁o名”并沒有也不可能取消以“名”言“道”的必要性。為此,《老子》運用了兩種名言策略對“道”加以說明,一是運用不同的名相來“合成”對“道”的描述,二是采用了“象喻”的方法。通過上述兩種名言策略的運用,《老子》利用名言又最終超越名言,成功實現(xiàn)了對“道”的言詮,從而使處于名言世界中的人對“無名”之“道”的領(lǐng)悟成為可能。
《老子》;道;無名;無;有
“無名”是《老子》之“道”的一個重要特征,所謂“道常無名”[1]81。人的經(jīng)驗存在是一個充滿名言的世界?!暗揽傻溃浅5?。名可名,非常名”[1]1,表達(dá)的正是以名言對“道”進(jìn)行把握時所面臨的尷尬。“道常無名”,那么“道”何以“無名”?面對“無名”之“道”,以名言形式存在的《老子》又采取了怎樣的名言策略呢?以下對此作一簡要的探討。
領(lǐng)悟《老子》的名言策略,首先須了解《老子》所說的“道”因何而“無名”。應(yīng)當(dāng)說,“道”之所以“無名”,既有“道”自身的原因,又是由語言的本性決定的。從“道”自身的特點來看,“道”之不可名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道”之“無名”源于“道”的“自然”本性。通行本有兩處論說“道”之“自然”,即第25章的“道法自然”和第51章的“夫莫之命而常自然”①。從《老子》書來看,作為“道”之屬性的“自然”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的內(nèi)涵:一是自己而然,二是本然②。“自己而然”是說“道”的產(chǎn)生和運作沒有外在動因,強調(diào)“道”的自足性;“本然”則是說“道”本來如此,強調(diào)“道”的“樸”性。當(dāng)然,“道”的“樸”性建立在“道”的自足性基礎(chǔ)之上,“本然”不過是“自己而然”這一“自然”內(nèi)涵的進(jìn)一步提煉,同時也是《老子》“自然”內(nèi)涵的歸宿。無論是“自己而然”,還是“本然”,“道”的“自然”特性都使得“道”與名言的世界有了根本的不同。“名”總是人類世界的產(chǎn)物,總是人為施設(shè)的結(jié)果。因而當(dāng)以名相來指稱“道”時,人所把握的“道”就無可避免地帶有了人為的印記,這樣一來就對“道”的“自然”本性構(gòu)成損害乃至解構(gòu)。正是在此意義上,“道”不可名。
其次,“道常無名”,還因為“道之為物”根本不同于經(jīng)驗世界中的任何一物,而“名”總是適用于“道”所創(chuàng)生的經(jīng)驗世界的可名之物,在此意義上,“道”超出了經(jīng)驗認(rèn)知和言詮的范圍,故不可名、不可道。經(jīng)驗世界的感性事物總是有形的,而“道”卻是“無狀之狀”,是“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的無形的“大象”之物。經(jīng)驗之物總能為人的感官所認(rèn)知和把握,而“道”卻以“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為特點,根本無法成為人的認(rèn)知所把握的對象。這是大道無名的又一個原因。
再次,“道常無名”,還是因為就“道”的“混成”狀態(tài)而言,“混成”之“道”含具一切可能性,尚未有定跡可尋,處于非現(xiàn)成化的狀態(tài)中,故難以以“名”稱之?!暗馈敝盎斐伞睜顟B(tài)是無方所而不落行跡的,用韓非的話說就是“無攸易,無定理”[2]211。此時的“道”完全是一整全的狀態(tài),而任何對于“道”的命名和言說因其把握對象的相對性必會陷于一偏,由此就不難理解“道常無名”了。對于這種情形,《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指出:
著于竹帛,鏤于金石,可傳于人者,其粗也。五帝三王,殊事而同指,異路而同歸。晚世學(xué)者不知道之所一體,德之所總要;取成之跡,相與危坐而說之,鼓歌而舞之,故博學(xué)多聞而不免于惑。[3]2
《本經(jīng)訓(xùn)》指出了人們的言論因不識大道之全而陷于一偏的情形,這是對《老子》“道常無名”、“道”不可“道”思想的一種解讀和發(fā)揮。
最后,“道常無名”,在根本上還是由于“道”的絕對性決定的。“道”的絕對性在老子那兒被稱為“道大”。“道”是絕對的,因而對“道”所作的任何命名都意味著絕對之“道”依賴著另外一個他者得到說明。也就是說,一旦對“道”作出一種指稱,“道”的絕對性就走向破缺和消解,“道”就由絕對之物落為相對之物??梢姡暗馈钡慕^對性已經(jīng)注定了“道常無名”。
“道常無名”,除了“道”自身的原因之外,亦是由人類名言的本性決定的。名言首先具有人為性、外在性的特點,用莊子的話說就是“物謂之而然”[4]61。也就是說,名相不過是人對事物的一種稱謂,對事物本身而言無所謂名相,名相對于事物而言是外在的。著眼于名相的外在性,《齊物論》以“天地一指”、“萬物一馬”的命題道出了名相之間的互易性,即天地萬物可以用“一指”(一個大拇指或一個指稱)或“一馬”來稱謂,這就凸顯出了名相因相對性和外在性所導(dǎo)致的指稱悖論。此外,《尸子》中的一個寓言對名相的這種外在性亦有深刻的揭示:
齊有田果者,命狗曰富,命子為樂。將欲祭也,狗入室,果呼之曰:“富出?!蔽自?“不祥也?!奔夜蟮?長子死,哭曰:“樂乎!”而不似悲也。[5]98
《尸子》的這個寓言通過對狗和人子的命名,打破了人們習(xí)以為常的名與實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并以此造成了人們所慣常的名與其指稱對象之間的對立,借以曉示“名”對于事物而言的外在本性?!洱R物論》和《尸子》皆對名相之人為性、外在性作出了深刻的揭示,在此意義上,任何對“道”進(jìn)行命名的活動都是對“道”之樸真本性的一種破壞?!洱R物論》和《尸子》對名相外在性的揭示,是我們理解“道常無名”的一把鑰匙。
名相不僅具有外在性,與“道”的絕對性相比,人類的名言又總是相對的。關(guān)于名言的相對本性及其局限,王弼曾指出:“名必有所分,稱必有所由。有分則有不兼,有由則有不盡;不兼則大殊其真,不盡則不可以名,此可演而明也?!盵6]196“名”存在的價值在于區(qū)分事物,這決定了“名”總以相對性為其特點,所謂“名必有所分”。人們在言說時也總是出于特定的表達(dá)需要,所謂“稱必有所由”。名言的這一相對性特點使得名言在表達(dá)的同時總以遮蔽為代價,所謂“有分則有不兼,有由則有不盡”。也就是說,名言的本性決定了其總是以“偏”為特點,這種特點使其只能運用于經(jīng)驗之物而無法把握絕對之道。由此就不難理解在使用名言對“道”進(jìn)行表達(dá)之時,《老子》所發(fā)出的“字之曰道”、“強字之曰大”的尷尬處境了。事實上,對于名言把握絕對之道所面臨的尷尬,莊子有深刻的認(rèn)識。《齊物論》指出: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4]71
在莊子看來,語言的使用注定要陷入對象性關(guān)系的糾纏之中?!耙弧弊鳛槌綄ο笮躁P(guān)系的絕對之“道”,對它所進(jìn)行的任何言說不僅純粹多余,同時亦是對整全之道的割裂,所謂“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一旦對“一”作出“謂之一”的表述,“為一”的境界就走向分裂,從此跌入即使“巧歷”也無法理清的對象性關(guān)系的糾纏之中。這是對“道”和名言關(guān)系的深刻揭示,表明了名言在言說絕對之“道”時的無奈。
“道”雖“無名”而不可道,但這并不等于取消了“名”和“言”的必要性問題。老子本人雖以“自隱無名為務(wù)”,但亦在關(guān)令尹喜的請求下“著書五千余言而去”。人在經(jīng)驗生存中達(dá)至對“道”的領(lǐng)悟,“名”與“言”又成為必須利用和超越的手段,離卻了“名”和“言”,“常善救人”的“圣人”也就難以讓人曉知大道本身,大道就會停留于少數(shù)“為道”者的個體內(nèi)證和體察活動之中,“以道蒞天下”也會因之而喪失可能性。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面對不可名、不可道的“道”,應(yīng)當(dāng)采取怎樣的“名”和“言”的策略與方式,從而避免對“無名”之“道”的誤讀,讓“無名”之“道”借助于無法回避的名與言的活動而得以召喚出來?!独献印穼Υ擞猩羁痰念I(lǐng)悟,其對不可名、不可道的“道”本身進(jìn)行“名”和“言”的活動時,采取了兩種應(yīng)對策略。
《老子》采取的第一種名言策略,是從不同視角對“道”進(jìn)行命名和言說,然后在此基礎(chǔ)上進(jìn)行疊加,在疊加中彰顯所名與所言之意。這一名言策略典型地體現(xiàn)于通行本《老子》首章中: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③
“道”與“言”、“道”與“名”的關(guān)系是本章的主要內(nèi)容。《老子》開篇就強調(diào)“常道”不可道、不可名。面對不可名、不可道的“常道”,本章首先運用“無”(常無)和“有”(常有)兩個名相對“常道”的存在樣態(tài)進(jìn)行剖析。本章的“無”是指“道”之沖虛的“大象”狀態(tài)。從《老子》來看,這種“無”的狀態(tài)又并非一無所有,而是“其中有物”、“其中有象”、“其中有精”?!跋蟆?、“物”、“精”作為真實的內(nèi)容存在于道體之中,并構(gòu)成萬物得以產(chǎn)生的“種子”。當(dāng)然,“象”、“物”、“精”并非具象之物,而是成物之基質(zhì),此謂“有,名萬物之母”?!盁o”是指“道”的沖虛狀態(tài),“有”則是指“道”包含成物之基質(zhì)的狀態(tài)?!盁o”和“有”這兩個名相所指稱的并非是一個時間上具有先后關(guān)系的狀態(tài)和序列,相反,二者都是指“道”之存在的同一狀態(tài)?!盁o”是就“道”之“虛”而言,“有”則側(cè)重于強調(diào)“道”并非不包含任何東西的“至無”④。“無”和“有”這兩個方面對于正確把握“道”的存在樣態(tài)是缺一不可的⑤。若僅從“無”的方面領(lǐng)會“道”,“道”就有被誤解為一無所有的“至無”的危險;若僅從“有”的方面來領(lǐng)會“道”,“道”就有可能被誤讀為具象之物,從而喪失其“沖虛”的“大象”特質(zhì),淪為“非常道”?!盁o”和“有”是同一狀態(tài)的兩個方面,二者是一不是二,只有從“無”和“有”兩個方面同時對“道”進(jìn)行徼妙雙觀,才能獲得對“道”之存在狀態(tài)的正確領(lǐng)悟?!盁o”和“有”任何一個方面均無法構(gòu)成對“道”的準(zhǔn)確表達(dá),可以說“道”既“無”且“有”,又非“無”非“有”,《老子》稱此為“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由于在經(jīng)驗運用中,“無”和“有”是兩個內(nèi)涵相反的名相,這樣,《老子》首章在成功地運用了“無”和“有”這兩個名相對“道”的存在狀態(tài)作出了表述之后,又通過“無”和“有”這兩個名相對對方指稱的內(nèi)涵相互消解,并最終借助于“無”和“有”之間“玄之又玄”的疊加,徹底消解了名相的相對性可能帶來的弊端。從名言運用策略上講,本章是《老子》名言運用藝術(shù)的經(jīng)典之作。
《老子》書中這種運用語言的策略并不鮮見。與第一章相類似,第34章還以“小”和“大”同時指稱“道”。34章一方面說“常無欲可名于小”,另一方面又指出:“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于大。”“道”因無欲似乎讓人感覺不到其存在,故可以“小”稱之。然而,萬物又皆歸于“道”,而“道”卻不自為萬物之主,此乃含容最大者,在此意義上又可稱為“大”。大與小相對,卻皆可立足于不同角度來指稱“道”?!?老子》同時以“小”和“大”稱“道”,在讓人領(lǐng)悟“道”之特性的同時,也旨在通過“小”和“大”在內(nèi)涵上的互斥來消解因名相的執(zhí)著而產(chǎn)生的對“道”的誤解,從而達(dá)到對“道常無名”的深刻領(lǐng)悟。
在第14章我們亦可看到對“道”之說明所運用的此種名言策略: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1]31-32
第14章用“夷”“?!薄拔ⅰ比齻€名相以指稱人的視覺、聽覺、觸覺對“道”進(jìn)行把握的結(jié)果。“夷”是指“道”之“大象無形”,“希”是指“道”之“大音希聲”,“微”是指“道”為“無物之象”。“夷”“?!薄拔ⅰ北砻髁巳说母泄賹Α暗馈边M(jìn)行把握時的無能為力?!耙摹薄跋!薄拔ⅰ狈謩e構(gòu)成視覺、聽覺和觸覺的最低限度,“道”之“夷”“?!薄拔ⅰ钡奶匦员砻?,立足人的感知立場對“道”作進(jìn)一步的追問已經(jīng)喪失可能性,所謂“此三者不可致詰”。“夷”“?!薄拔ⅰ笔侨说娜N感官分別對“道”進(jìn)行把握的產(chǎn)物,而事實上“道”本身卻是整體和“混成”的,這樣就必須對上述作為三種感官感知結(jié)果的“夷”“?!薄拔ⅰ边M(jìn)一步疊加,才能構(gòu)成對“混成”之道的完整而正確的認(rèn)識,故而《老子》又強調(diào)“混而為一”。按照人們的經(jīng)驗常識,上明下暗,前為首,后為尾,但在對“道”所作的“其上不皦,其下不昧”、“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的描述中,老子對上皦下昧、前首后尾這一系列詞匯所指稱的通常情形又作出了否定性的判斷,這樣一來,就通過利用、否定并最后超越名言符號的指稱功能,進(jìn)一步凸顯了“道”的“混成”性和不可剖分性。
此外,在“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的說法中,成與缺、盈與沖、直與屈、巧與拙、辯與訥都是具有相反內(nèi)涵的詞匯,《老子》卻肯定了這些名言符號的同時共在性,其意圖不過是通過上述概念的雙顯和互斥,來取消借助于名言符號對“道”或合“道”狀態(tài)作出任何判斷的可能性。這種運用名言的策略與第1章、第14章的方式仍然是一致的。
以上是《老子》對“無名”之“道”進(jìn)行言說的一種語言策略。在這種語言策略中,《老子》首先從不同視角對“道”加以稱名,然后對各種名相進(jìn)行疊加并在此基礎(chǔ)上實現(xiàn)名相的所指在意義上的生成。若單執(zhí)于任一名相,則極易對“道”產(chǎn)生誤解。借助并超越名言本身以達(dá)到對“道”的領(lǐng)悟,做到“希言”、“貴言”乃至“不言之教”,才是《老子》名言思想的歸趨所在。
《老子》運用名言的第二種策略是“象喻”?!跋笥鳌本褪且灶惐鹊姆绞綄⑺惐戎铩暗馈鞭D(zhuǎn)換成人們所熟知的類比物,類比物當(dāng)然不是所類比的事物本身,但卻可以構(gòu)成領(lǐng)悟所類比之物的契機和手段。由于所類比之物和類比物二者不是一回事,所以老子對“道”所作的象喻可以說都是一種“強為之容的”的說明?!独献印氛摰罆r使用了不少“象喻”的方式,作為哲學(xué)概念的“道”本身就源于道路⑥,“道路 ”就是“道”的一個最基本的喻象。其他如谷神、玄牝、橐、籥、嬰兒、張弓、樸、水等都是《老子》的喻“道”之象。當(dāng)然,即使是這種“象喻”的言道方式,《老子》也是不得已而用之。對此,第5章指出: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1]13-14
以“芻狗”、“橐”與“籥”喻“道”,本是為了說明“道”之“自然”本性與運作情狀,但同時也極易使人發(fā)生誤讀,即潛含著將“道”淪為經(jīng)驗之物的危險。所以,老子最后強調(diào)“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皵?shù)”,通“速”[7]95,“多言數(shù)窮”正道出了名言在詮解大道時的缺陷,即極易遮蔽“道”本身。“多言數(shù)窮”乃是提醒人們,以芻狗、橐、籥喻“道”并非是說“道”即經(jīng)驗之物,即使是以象喻“道”,也必須消除因言說而對“道”產(chǎn)生的可能的誤讀。“守中”與“多言”形成對比,“守中”即持守沖虛之道,在此首先是指“不言”,即回歸“悠兮其貴言”和“不言之教”的立場,從以名相喻“道”到“守中”,這是一個“名已既有,夫亦將知止”的過程。“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提示人們,相對于言辯而言,持守那“無名”的大道才是最重要的,此即所謂“見素抱樸”。這與《老子》“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的立場是一致的?!靶叛圆幻?,美言不信”,注意到了華麗的語言形式對事物本性的可能遮蔽,這是建立在對語言外在本性的認(rèn)識基礎(chǔ)之上的。
即使是以象喻“道”,《老子》仍是立足于某一方面對“道”的特性作出說明。如在說明“道”為“萬物莫不由之”的法則和其“周行”軌跡時,其“道”則更多地帶有道路之“道”的內(nèi)涵。在說明“道”之“損有余而補不足”的作用特點時,以“張弓”喻“道”;在說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的“道”之運作特性時,以“橐”、“籥”喻“道”;在說明“道”的本真性時,以“樸”喻“道”;在說明“道”之利物不爭的特性時,以水喻道。這些象征物都是從不同方面對“道”進(jìn)行的類比,其目的在于通過類比凸顯“道”的某一方面的特性或功能。
總之,“道”自身的特點和語言的相對本性決定了“道”之“無名”。為了克服言說“無名”之“道”所面臨的困難,一方面,《老子》運用多種不同的名相,對同一指稱對象——“道”進(jìn)行不同層面的有限性描述,并在此基礎(chǔ)上進(jìn)行意義的疊加與“合成”,以求獲得對整全之“道”的領(lǐng)悟。另一方面,《老子》還運用了“象喻”的語言手法對“道”作象征性描述。通過上述兩個方面的名言策略的運用,《老子》利用名言又最終超越名言,成功實現(xiàn)了對“無名”之道的言詮。
注 釋:
①《老子》第25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51章:“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狈謩e見樓宇烈《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64頁、第137頁。
②《老子》的“自然”首先是指“道”的特點和屬性。關(guān)于“道”之“自然”,第25章給出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重要命題?!暗婪ㄗ匀弧?河上《注》:“道性自然,無所法也?!边@種注釋是將“自然”視為“道”的本性。據(jù)此,“道法自然”是強調(diào)“道”以自身的自然本性為其效法的對象,實際強調(diào)的是“道”的終極性?!逗由稀返淖⑨屖欠稀独献印吩獾??!暗婪ㄗ匀弧蓖蹂鲎ⅲ骸暗啦贿`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也。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法)自然,天故資焉?!蓖蹂鰧Α暗婪ㄗ匀弧钡睦斫鈧?cè)重于強調(diào)“道”和萬物的關(guān)系,以“道”不違物之自然本性來理解“道法自然”,當(dāng)是受其本末思想影響的結(jié)果,于《老子》第25章“道法自然”的本意有所偏離。故后世學(xué)者多以河上《注》為基礎(chǔ)以釋“道法自然”。呂惠卿注:“道則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而以無法為法者也。無法也者,自然而已。故曰‘道法自然’?!瘪T友蘭說:“這并不是說,于道之上,還有一個‘自然’,為‘道’所取法?!匀弧皇切稳荨馈f物的無目的、無意識的程序?!睆堘纺暾J(rèn)為“道法自然”就是“道以自己為法”。許抗生說:“自然并非‘道’之外一物,而是指‘道’自己而已?!眲⑿Ω抑赋觯骸皬睦献訉ψ匀挥^念的運用中,我們可以分析出自然的幾層意思,這就是自己如此、本來如此、通常如此和勢當(dāng)如此幾層意涵?!庇终f:“‘自己如此’強調(diào)的是事物的內(nèi)在動力和發(fā)展原因”;“‘本來如此’側(cè)重于原初狀態(tài),‘通常如此’側(cè)重于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的持續(xù),而‘勢當(dāng)如此’側(cè)重于未來的趨勢。概括說來,老子所說的自然包括了自發(fā)性、原初性、延續(xù)性和可預(yù)見性四個方面?!北疚膶ⅰ白匀弧钡膬?nèi)涵概括為“自己而然”和“本然”兩個方面。以上引文分別見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03頁;樓宇烈《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64頁;焦竑《老子翼》,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64頁;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試稿》,《三松堂全集》第七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54頁;張岱年《中國古典哲學(xué)概念范疇要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第79頁;許抗生《帛書老子注譯及研究》(增訂本),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4頁;劉笑敢《老子之自然無為概念新詮》,《中國社會科學(xué)》,1996年第6期,第140-141頁。
③本章文字內(nèi)容引自陳鼓應(yīng)《老子今注今譯》,見陳鼓應(yīng)《老子今注今譯》,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73頁。關(guān)于本章斷句,一是在“無名”、“有名”后斷句,相應(yīng)的本章其后的文字則在“常無欲”、“常有欲”后斷句。王弼《老子注》以及今人蔣錫昌、張松如、許抗生、劉笑敢等是。二是在“無”、“有”后斷句,相應(yīng)的本章其后的文字則在“常無”、“常有”后斷句。王安石、司馬光、高亨、古棣、陳鼓應(yīng)、董京泉、廖名春等均主張此種斷句方式。三是在 “名”后“欲”前斷句,范應(yīng)元、蘇轍、林希逸、釋德清、陳景元、焦竑、朱謙之、魏源、胡適、馬敘倫、任繼愈、鄭良樹等持此種斷法。本文從王安石、司馬光等人的斷句。
④郭象就以“至無”來理解“道”。他說:“誰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陰陽為先物,而陰陽者即所謂物耳,誰又先陰陽者乎?吾以自然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爾耳;吾以至道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無也,既以無矣,又奚為先?然則先物者誰乎哉?”見《南華真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35頁。
⑤對于“道”的這種特性,張岱年在《老子哲學(xué)辨微》中說:“老子的道是有與無的統(tǒng)一?!酪环矫媸菬o,一方面又是有?!朗菬o形無狀的,卻又是客觀實在的?!标惞膽?yīng)說:“就道的無形質(zhì)、無限性而言,是‘無’;就道的實存性、含蘊萬有而言,是‘有’?!敝芰⑸f:“道是無又是有,是無與有的統(tǒng)一?!睂O以楷說:“道是有與無的統(tǒng)一,這就是道的本質(zhì)?!倍┤f:“‘無’和‘有’及‘常無’和‘常有’,都是道的稱謂,之所以加以區(qū)別,是就道的不同特點而說的?!敝鞎赠i說:“說道本體是‘無’,是因為道作為本體不能是某種具體實在的‘有’;但它又不能是絕對的‘虛無’,不是nothing,因為本體又是確實存在的?!狈謩e見《張岱年全集》第五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45-246頁;陳鼓應(yīng)《老莊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0頁;周立升《〈太玄〉對‘易’‘老’的會通與重構(gòu)》,《孔子研究》,2001年第2期,第84頁;孫以楷等《道家文化尋根》,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頁;董京泉《老子道德經(jīng)新編》,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7頁;朱曉鵬《老子哲學(xué)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版,第118頁。
[1]樓宇烈.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韓非子[M].高華平,等,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
[3]楊樹達(dá).周易古義·老子古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4]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朱海雷.尸子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6]樓宇烈.王弼集校釋(上)[M].北京:中華書局,1980.
[7]陳鼓應(yīng).老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
【責(zé)任編輯:高建立】
2016-08-14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出土簡帛四古本《老子》綜合研究”(編號:15ZDB006); 山東省社科規(guī)劃基金青年項目“哲學(xué)視域下的先秦‘圓道’思想研究”(編號:13DZXJ01)。
孫功進(jìn)(1975—),男,山東莒縣人,武漢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院博士生,曲阜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系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道家與道教哲學(xué)研究。
B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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