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蓓佳
曼德琳媽媽
黃蓓佳
肯汀大學的副校長曼德琳女士是一位儀表出眾的老婦人。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她應(yīng)該是六十來歲,有一頭令她最為自豪的銀白色短發(fā)。這頭發(fā)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變成現(xiàn)在的顏色,白得柔軟光滑亮澤,高貴典雅有如新娘婚禮服上的銀白色軟緞。她每星期都要去一次美容店,將頭發(fā)吹得蓬蓬松松。曾經(jīng)有一位攝影師在美容店里看中了她的頭發(fā),纏住她拍下好幾張照片。她不知道這些照片后來都用在哪兒了。對這類事情她不放在心上,她是美國醫(yī)學界小有名望的科學家,所從事的心臟科學卓有成效。頭發(fā)僅僅是她對于自身儀表的自豪,至于靠它去賺錢,則是女科學家所不齒的事情。
她身材高大,雖然肥胖卻不顯臃腫。一張紅潤的圓臉上,有一雙嚴肅正直的淡褐色的眼睛,一只高聳的猶太人的鼻子。她每天堅持化妝:涂深褐色眼影和橘黃色口紅,她認為橘黃色跟她的頭發(fā)相配,它們上下呼應(yīng),組成一種明亮的色彩,令人愉悅。哪怕僅僅步行幾步去街邊小店里買貓食罐頭,她也決不肯讓自己不加修飾出門。她的服裝不多,春夏秋冬一共就那么十來套,但是每一套都是價格昂貴,是一流的質(zhì)地和做工。她把它們搭配著穿,再適當配上相應(yīng)而別致的腰帶、絲巾、項飾等等,就總能給人煥然一新的感覺。她喜歡扎一些寬寬的、極有裝飾意味的時裝腰帶,雖然對于這些腰帶來說,她的腰肢過于粗壯僵硬了一些。她仿佛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每天穿好裙子之后依然高高興興從衣櫥里選一條扎上。奇怪的是,她扎上腰帶也并不難看,反倒顯得端莊、精干、得體。這可能與她豐滿高挺的胸脯和肥實敦厚、略略向上翹起來的臀部有關(guān),這兩樣東西把她的腰肢襯得比例適當了。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期,她出生于波蘭一個叫克拉科的地方。記憶中她的老家是在一條七彎八拐的老街道上的古老房屋。那房子很安靜,三樓一個很小的房間是她的臥室。白天太陽的影子從屋頂天窗投到樓梯上,曼德琳沿著樓梯跳上跳下捕捉陽光里飛舞的灰塵。有時候她也會趴在臥室窗口,一連幾小時地觀看對面樓頂上的鸛鳥筑窩。再遠一點,能看到圣瑪麗亞教堂頂上的鐘塔。它很高,叫做鐘塔卻沒有鐘,只有一個活生生的報時人,每隔一段時間就鉆出來倚在欄桿上吹號報時。白天號聲容易被喧鬧的市聲淹沒,到夜晚才變得嘹亮清晰,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遙遠和悲傷的味道。
她的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產(chǎn)科醫(yī)生。小時候的印象中,母親下班回家時身上總是帶著洗不掉的酒精和污血的味道。母親站著接生一天很累,回家后必須坐在沙發(fā)上休息一會兒才能干別的。這時候母親會興高采烈地告訴家人,今天小城里又出生了哪家哪家的孩子。母親對小城里所有的人家都熟,她說得出十年來所有小城孩子的出生年代,甚至日月。母親恢復體力之后或許會進廚房做一道拿手的菜肴——辣菜燉牛肉或者是奶油炒嫩牛肉。有一種叫梅特涅布丁的涼拌,里面有花生、奶油和橘子皮,曼德琳至今忘不了那種美妙的滋味。
身為猶太人的父親對政治風暴有著天生的敏感。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兩年前,大約是一九三六年吧,曼德琳全家遷往法國巴黎。她有一位在那兒研究數(shù)學的頗有成就的叔叔,他們?nèi)胰ネ侗妓?。幾年之后,他們又作為難民逃到美國。整個童年和少年留給曼德琳的回憶便是不停地搬家,不停地走路,顛沛流離。母親在這種艱辛的逃難旅程中健康狀況日益糟糕,最后死在駛往美國紐約的郵輪上。父親到美國不幾年也去世。曼德琳憑著一個猶太姑娘的聰明和勤奮,苦學苦干,最終修完醫(yī)學博士課程。
五十年代初期,一個來自波蘭的猶太姑娘,孤身一人,沒有任何外援,從大學到修完博士學位,這中間是一條多么坎坷漫長的道路。曼德琳強迫自己過一個清教徒的生活,她不聽音樂會,不買衣物,不吃肉食,甚至不與大學里那些熱情洋溢的美國小伙子接觸,雖然那時候她相當漂亮。她的導師對她欣賞備至,竭盡全力幫助她完成學業(yè)。她不知道身為鰥夫的導師是否對她有別一種企圖。那時候的年輕人表達愛情的方式更為隱晦含蓄,見面就親吻上床難分難解的行為被社會所不齒。既然導師沒有明白地點穿什么,曼德琳干脆佯作不知。她頭腦清醒,一時一刻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被美國所庇護的猶太難民。在她年輕敏感而高傲的心中,惟有一個目標,那就是經(jīng)過奮斗改變地位,做一個人人尊敬的女學者、女醫(yī)生,使人們逐漸忘記她身上“難民”這個恥辱的印記。
節(jié)假日,為躲避喧鬧的鄰居、伙伴,她總是帶上兩片面包一個蘋果一本書,漫步到城市的隨便一個小公園里,撩開寬大的裙擺,屈起右腿,屁股墊坐在小腿肚上,看書或者發(fā)愣。她攤開裙擺凝神靜坐的模樣相當獨特,活像草地上盛開了一朵碩大的蘑菇,蘑菇的顏色隨季節(jié)變換而改變,或白或黑或灰或藍。與她年老之后講究的服飾相反,年輕時候她沒有穿過一件亮度出眾的衣服,草地上的蘑菇總是灰不溜秋,人們即便擦身而過,也不會去注意蘑菇姑娘長了一副什么樣的面孔。
美麗富足而寧靜的歐洲在她的記憶中活著,經(jīng)過聰慧大腦的無數(shù)次想象描繪,日益五彩斑斕盡善盡美。一年四季綠茵如織的草地是歐洲大陸永恒的皮膚。穿黑色燕尾服的翩翩紳士和袒胸長裙的美婦人打著花傘在草地上散步,活潑漂亮的孩子鉆前鉆后捕捉蝴蝶。仆人們身著花邊襯衣,提了草編食盒不遠不近跟隨在后。太陽曬得久了,嬌弱的婦人們會無緣無故臉色蒼白,頭昏暈倒,慌得仆人們一迭聲地叫嚷:拿夫人的嗅鹽。時不時會見到柔情的丈夫舉起妻子纖細的手指,送到嘴邊輕輕一吻,是多少代的男人經(jīng)過多少次的訓練才有的優(yōu)雅。草地盡頭總有一幢古老教堂,長滿青苔的潮濕的磚墻上,不知遺留下多少王公貴族的手印。教堂的尖頂鐘樓是城市最高建筑,俯瞰城市幾個世紀的人事滄桑、榮辱興衰?;野咨镍澴訉⑺斪髯约旱氖酪u領(lǐng)地,不斷從尖屋頂上飛起又飛落,遺留厚厚一層灰白色糞便。清晨或深夜,夫人們乘坐馬車社交歸來,面色蒼白,腰腿酸痛,一動不動蜷縮在車廂里假寐。馬兒大口大口噴出白氣,四蹄交替敲擊磚石路面,發(fā)出清脆的嗒嗒聲響。而市場要在九十點鐘之后才開始一天的喧鬧,賣波斯地毯、中國瓷器、印度絲綢、土耳其皮貨,以及剛從枝頭剪下來的水靈靈的鮮花和紅艷欲滴的櫻桃、草莓。天哪天哪,富足而寧靜的歐洲??!曼德琳心中永不褪色的家園啊!她想到最后,總是忍不住熱淚盈眶,打開帶來的書遮住臉,讓淚水像水銀一樣沉甸甸地滾落在衣裙上。她回去的時候衣裙上常常是淚跡斑斑。
二十來歲的姑娘像鮮花初綻。曼德琳喜歡趁沒人的時候?qū)︾R審視自己的裸體。從額角開始,她用醫(yī)生特有的細膩敏感的手指沿臉頰、脖頸、乳房、腹部、腿各部分舒展地旅行。她熟悉身上每一處骨骼的凸起和凹陷,血脈行走的途徑,皮膚的輕微呼吸,隱秘的跳動和欲望。月經(jīng)來潮時她聞得見血液特有的腥甜氣味,它會使她慌張而興奮。有時候從下體會分泌出乳白色有張力的粘液,她知道這是每月一次卵子成熟的標志。粘液本可以演變成一個個嬌嫩的生命,如今它們白白在子宮內(nèi)等待了一場,終因人老珠黃被排出體外。她一想到它們的寂寞焦急,心里不免也帶幾分憐惜。
然而她不妥協(xié)。她頑強固守自己的陣地,只為有一天從灰暗走向輝煌。這是一個帶著“難民”烙印的猶太姑娘獨特而堅韌的心路歷程,如今追溯這段歷史已經(jīng)變得十分困難和毫無必要。大戰(zhàn)早已過去,殘害猶太人的集中營連遺跡也沒有剩下幾處。戰(zhàn)后的歐洲成了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舊式紳士,年輕的美國則比萬花筒變幻得還快。人們穿著跑鞋緊追慢趕,生怕被高速火車及宇宙飛船甩落在后,誰還顧得上回頭張望一個異族人的歷史。
就這樣,曼德琳連同她的身體被喜新厭舊的美國男人遺忘了。年輕的姑娘一茬接一茬出現(xiàn),她們有蘋果一般噴紅的臉蛋和草莓一般貯滿甜汁的身體,熱情洋溢,奔放大膽,無所顧忌。她們旋風一般刮過來刮過去的時候,書包或手袋里不忘記裝上幾只避孕套,男人們得到她們時根本不需要做多余的考慮。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單純到原始,所以盡可以痛痛快快張揚這原始的生命。
與她們相比,曼德琳算什么?誰還會對曼德琳這樣的女人發(fā)生興趣?
無盡的失望迫使曼德琳把生命之火轉(zhuǎn)移到科學上燃燒。她對她的病人們的盡職和耐心令全體同事驚訝,那是一種罕見的和諧和默契。她只要往病人床頭一站,心靈的對話就自然而然開始了:很不舒服嗎?是的,透不過氣來,胸口壓著一塊巨石。半夜里它被大地震動,我就聽見心臟在它的壓迫下嘎吱作響。我還聽見它得意洋洋的哈哈的笑聲。它說它是奉上帝之命而來,要把我的靈魂碾碎。啊,我知道了,我已經(jīng)猜出巨石壓在你的哪個部位。瞧,這塊地方皮膚在顫抖,我看得清清楚楚。醫(yī)生,上帝!能幫幫忙嗎?我受不了了,快要死了!不不不,你不會死,你現(xiàn)在是我的病人,而我是死神的克星。聽明白了嗎?我會有辦法搬開這塊石頭。來吧,來跟我到儀器室做一些檢查。來呀!
她伸出手,引導病人到一些該去的地方。她沉著安詳?shù)膽B(tài)度是一帖鎮(zhèn)靜劑,頃刻間使最狂躁的病人俯首帖耳。她身上有一種處女才有的寧馨的清香,病人們很容易被這種氣味熏得昏昏欲睡。所有的治療過程會在昏睡中完成。等他們一覺醒來,壓迫心臟的巨石無影無蹤,神清氣爽,活蹦亂跳。
四十歲不到,曼德琳已經(jīng)成為肯汀大學醫(yī)學院副院長,該州很有名氣的心臟病專家。她拿很高的薪水,有自己的房子和汽車。如果愿意,她用這筆薪金能養(yǎng)得起十個情人。她開始發(fā)胖,面容變得慈祥和善、寬厚容忍,眼睛里每時每刻溢滿了一個真正母親才有的對世界的愛意。見到她的人都會失聲驚嘆:瞧這位漂亮的婦人,這不就是活著的圣母嘛!
就這樣,極度失意之后而變得極度平靜的心態(tài)維持到六十年代末期,她整整四十歲。那一年她認識了同學校的一位物理學教授。
那是肯汀大學組織的一次跨學科的合作研究,由生理學家和物理學家聯(lián)手,探討人類心臟的工作過程,把心臟瓣膜的跳動用計算機模擬出來,以便更好地采用金屬和塑料部件制造出人工心臟瓣膜。
物理學教授比曼德琳小十歲,那一年甚至還不到三十。初次見面他沒有給她留下什么特別的印象。這個中等身材、說話帶德國腔的男人使曼德琳想到自己童年和少年時代顛沛流離的慘痛經(jīng)歷。甚至她覺得自己郁郁寡歡的一生也跟這個人不無聯(lián)系:若不是因為德國納粹,她何至于離開波蘭克拉科那幢古老的房屋!
直到有一天晚上,曼德琳在醫(yī)院搶救一個危重病人后深夜回家,遇上了因為失眠而出門散步抽煙的物理學教授,她好意邀他去她不遠處的家中喝一杯酒。她會調(diào)配很地道的杜松子酒。然后,像這個世界無數(shù)的邂逅故事一樣,他們在一起喝了很多酒,談了許多話之后,曼德琳發(fā)現(xiàn)自己意外地墜入了情網(wǎng),她愛上了這個聰明、銳氣、野心勃勃的年輕教授。四十歲的生命仿佛只為了等待這個貌不出眾的男人,戀情在體內(nèi)積壓得太多太久,噴發(fā)出來的一剎那燃燒起熊熊大火,過往的年華被火光照得通明透亮。
模擬心臟循環(huán)過程的研究持續(xù)半年之久,終于宣告失敗。參加研究的科學家們大都無功而返,惟獨曼德琳心存喜悅,覺得她收獲的愛情早已超越了一切付出。沒料到在散伙前的那個晚上,校方為所有參與項目的科學家舉辦一個告別晚會時,物理學教授挽著一個嬌小的金發(fā)女郎的手,過去向曼德琳介紹:這是他結(jié)婚五年的妻子,是他兩個男孩的母親。
曼德琳的反應(yīng),如同踩著了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猛然后退的過程中,胳膊肘把另一位教授手中的酒杯碰落在地,砸得粉碎。她只得將錯就錯,借口酒喝多了,頭暈耳鳴,獨自離開會場。
然而曼德琳到底不是一般層次上的女人,也不是那種脆弱嬌嫩一碰就炸的年輕姑娘。沉淀了這段不尋常的感情之后,她認為這樣結(jié)束也好。處在漩渦中的人總是糊里糊涂看不見彼岸,一旦把頭和身子掙扎出來,自己所處的位置和情境也就清清楚楚。在物理學教授,是一段平平常常的婚外戀情;在曼德琳,卻是一生中最為刻骨銘心的記憶,是生命之花怒放的痕跡,短暫的快樂時光足夠她永生永世品味不盡!
又過不久,她去巴黎開會,邂逅了一位五十歲的法國男人。她與對方有過幾次匆匆忙忙的魚水之歡。這一次是純粹的床笫之戀,沒有一絲一毫精神上的陶醉。回美國之后,法國男人對她念念不忘,有段時間每星期一次給她航空郵寄鮮花。她始終沉默著不作任何表示。后來她發(fā)現(xiàn)懷上了法國男人的孩子,才恍然醒悟到自己原先的本意便是如此:她已經(jīng)當過一次情人,還想再當一次母親,女人的生涯從此便算圓滿。
她生下了女兒凱蒂。此后她是徹底的清心寡欲了。愛的范圍慢慢拓展得很寬很泛。她每星期去教堂做彌撒,熱心于各種各樣的慈善活動,把肯汀大學的年輕人都當作自己的孩子,逢節(jié)假日總是請一些“無家可歸”的外國學生到家里吃飯,開晚會,弄得熱熱鬧鬧。她得了個外號叫“曼德琳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