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得恭紀行詩中幻滅的遠方

吳明月

摘要：柳得恭，朝鮮時期“漢書四大家”之一，在詩文創(chuàng)作方面造詣頗高，有生之年曾三度出使中國。1790年，乾隆皇帝八十大壽之際，朝鮮派遣使臣赴京恭賀，柳得恭作為副使徐浩修的從官第二次出使中國。在這一時期，燕行錄的主要形式是日記體，雜文體形式。而柳得恭把自己的所見所感，用詩歌含蓄地表達了出來，并在詩歌后面加以文字自述。這些著作收錄在《熱河紀行詩注》中?？v觀燕行錄研究歷史，柳得恭這一創(chuàng)作方式目前還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這給我們提供了很大的研究空間。柳得恭在歷史學界，文學界都有著重要貢獻，然而相對于同一時期的李德懋、樸齊家等文人而言，我們對柳得恭的研究還沒有形成完整的體系，各項研究也還有待深入。

通過對柳得恭紀行詩的研究，不僅能夠探索出柳得恭詩歌的創(chuàng)作特點，還能夠摸索出柳得恭對中國認識的變化過程，進而影射出朝鮮文人對清朝、對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以及接納狀況。柳得恭作為一個異域文人，往往能以更辯證地眼光看待當時清朝的社會現(xiàn)實，這些文獻可以擴充我們對清朝研究的資料庫，也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入、全面地研究中國與朝鮮的外交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詩歌造詣；中國認識；社會現(xiàn)實；外交關(guān)系

1778年3月，李德懋和樸齊家跟著進賀使蔡濟恭一起出使燕京，沒能一起同行的柳得恭在送別他們的時候?qū)懴铝恕按藖碛直晦揶砉?，但見年年人渡江”①的詩句，抒發(fā)了不能同行的遺憾。柳得恭作為深受中國傳統(tǒng)儒學影響的朝鮮北學派文人之一，一直渴望有機會能出使中國，體驗中國的風土人情，和中國文人切磋詩文，勘察清朝的政治形勢。后來終于如愿，還參加了萬壽節(jié)，體驗了清朝眾蕃朝拜的景象。這對柳得恭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稛岷蛹o行詩注》用委婉而生動的語言，含蓄地表達了柳得恭對清朝的復(fù)雜情感，也記錄了柳得恭對清朝國際形勢的準確判斷，顯示了柳得恭銳利的眼光和杰出的思辨能力。

一、艱難險阻亦甘之如飴

“華夷之辨”即以是否堅持禮樂政教，作為判別華夏、蠻夷的標準，諸夏若放棄禮樂便淪為夷狄，夷狄接受禮樂就升為華夏，并主張用華夏禮樂教化“蠻夷”，實現(xiàn)“華夷一家”。②朝鮮對于明朝一直“事大以誠”，積極主動地吸取中華傳統(tǒng)的禮樂制度，沿襲了中華正統(tǒng)儒家思想。而在當時的朝鮮人看來，身為女真族的清朝統(tǒng)治者卻是未經(jīng)文明開化的夷族，故朝鮮的很多文人對此有著極大地文化自信。例如，鄭道傳就曾說道：“我國號稱小中華，凡禮樂文物，民風士習，悉仿皇朝?！痹诋敃r，朝鮮很多文人都對清朝有著復(fù)雜的情感，一方面他們不能夠接受，也不敢相信女真族入駐中原，明朝已經(jīng)覆滅。另一方面，他們又希望自己能夠進入中原，拓寬自己的視野，增長自己的見識，深化自己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見解。柳得恭也不例外。

柳得恭此次出使中國，走的是之前出使中國的使臣從未走過的路線，因此內(nèi)心滿是欣喜和向往。他在《熱河紀行詩注》序中寫到“余是行，自遼野之白臺，經(jīng)涉奚地，遊避署山莊，入古北口，出山海關(guān)而歸。閭山在一周之中，長城歷萬里之半，可謂未曾有也。”不幸的是，旅途的艱辛不期而至。

縱觀《熱河紀行詩注》柳得恭一行在到達建昌縣之前，旅途中保受艱辛。過周流河時，少船加暴雨，一行人過河非常艱辛；在新店時，好船載貢品，人得乘著漏水的船過河；甚至到了細河的時候，他們由于船只不足，還向百姓借了個斛飄著過河；在蠻子嶺，終日無食，饑腸轆轆，為了不耽誤行程只得不斷地趕路；在朝陽縣，連天暴雨導致河水泛濫，百姓死傷無數(shù)，柳得恭一行人要是早到幾天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物資匱乏，天氣惡劣，又不熟悉路線，導致他們的旅途困難重重。然而，柳得恭始終以達觀的態(tài)度面對這些艱難險阻，抵御異國他鄉(xiāng)游子的寂寥之心。“水路朝天東曲在，但無紅袖唱慽慽”，再大的困難也無法磨滅他出使中國，與中國友人探討詩歌的熱情。

壬辰倭亂和丙子胡亂之后，朝鮮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社會政治危機，性理學的獨尊地位也開始逐漸瓦解，多元文化格局逐漸形成。作為北學派一員的柳得恭已經(jīng)先覺地意識到朝鮮一直依附于明朝，排斥清朝是不可行的了。正如韓愈《原道》所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清朝雖然是蠻夷，但其很多文化傳統(tǒng)還是中國正統(tǒng)的儒家思想，因此也還是值得學習的。柳得恭認為，應(yīng)當吸取清朝優(yōu)秀的物質(zhì)、文化因素，為改善朝鮮的社會現(xiàn)狀，發(fā)展朝鮮的社會文化。因此，柳得恭跨越了千難萬險到達燕京之后，總是尋找機會走訪燕京各處，拜訪清朝的文人雅士，探討清朝朝廷內(nèi)部各項事宜，以期盡可能全面的了解當時清朝的各項事宜。

二、文壇現(xiàn)況差強人意

柳得恭來到中國，與眾多的中國文人以及外國使者交流、討論了各種見解。受地域語言的影響，他們就用當時影響較大的漢字進行了筆談。筆談次數(shù)頻繁，內(nèi)容較為豐富，涉及到社會風俗、封建禮教、地理名勝、國內(nèi)形勢等方方面面。他們還對科舉時文、圖書編纂、禁書等發(fā)表了自己獨到的見解。這些文字都收錄在“燕行錄”中，不僅證明了中國朝鮮文人之間傾心、傾情交流地歷史，還證明了中國與朝鮮很早便有了文化、學術(shù)交流地事實。除了筆談之外，詩歌也是兩國文人交流最常用的一種方法。他們不僅以詩歌來傳達自己的感情與見解，更以詩文對答為樂。

1776年11月，柳得恭的叔父柳琴出使燕京的時候?qū)⒆约壕幹摹俄n客巾衍集》介紹給了清朝的文人們。對此，李調(diào)元和潘庭筠給出了很高的評價還為之作序，由此，柳得恭在中國文壇上聲名鵲起。柳得恭與潘庭筠、李鼎元、李調(diào)元、羅聘、張道渥、吳白庵等交往甚密。柳得恭在詩歌方面才藝突出，不少中國文人就主動拜訪他，渴望得到他的次韻。

柳得恭在過朝陽縣時，看到關(guān)廟墻壁上李調(diào)元的詩。那時適逢李調(diào)元被貶官之際，柳得恭便寫下了詩③安慰友人。傳達了即使彼此遠在天涯，情意也絕對不會改變的心意。表達了自己對李調(diào)元的思念和擔憂之情。還鼓勵李調(diào)元，認為他的高風亮節(jié)一定會被世人和知己所了解，相信他一定能重新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

柳得恭曾如此描述潘庭筠“人海人城擬一尋，傳聞御史禮觀音。端門執(zhí)手猜相見，誰識平生一片心?！雹?790年八月十三日，柳得恭在太和殿參加宴禮時與潘庭筠在午門前相遇，兩人很開心地坐下來敘舊。然而一有滿洲人過來，潘庭筠便會裝作是第一次見高麗人，柳得恭就此對清朝文人的處境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擔憂。柳得恭如此描述道：“余觀墨莊兄弟，俱居翰林，而氣像牢愁。雨村歸矣，又聞祝芷塘以御史妄論入革職，方買舟南下。墨莊輩所以多悵悵語，潘蘭公之深居禮佛，有味乎哉?、荨?

清朝為加強思想文化統(tǒng)治，修著了《四庫全書》。隨著中央集權(quán)的不斷加強，文字獄時有發(fā)生，使得中國的文人們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任意發(fā)表評論和見解。不僅極大地壓抑、限制了文人的言論自由，還阻礙了中國文化的發(fā)展。這在朝鮮文人的眼中，無疑是喜憂參半的。他們在惋惜中國傳統(tǒng)文化“夷化”的同時，也增強了他們的文化自信。

三、內(nèi)憂外患不容樂觀

乾隆時期朝廷不斷地征伐，開拓疆域，擴大了統(tǒng)治版圖，但是由于內(nèi)耗嚴重，引發(fā)了一系列社會問題。18世紀清朝從表面上看經(jīng)濟繁榮，政治穩(wěn)定，文化昌盛，民族融合，特別是萬壽節(jié)這一特殊時期，各國使臣齊聚熱河朝拜賀壽，更是彰顯了清朝的國威，展示了清朝作為東亞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交流中心的無上地位。這不僅僅是乾隆皇帝一個人的節(jié)日，更是他向世界展示作為一個“十全老人”文治武功的大好機會，增強清朝的影響力。然而，隨著西方列強工業(yè)革命的進行，西學東漸浪潮的傳播，清朝的國際中心地位已經(jīng)受到了挑戰(zhàn)和威脅。

柳得恭作為朝鮮的來使，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著周圍的一切。他對各個國家的朝貢來使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觀察，從衣著外貌特征到他們的語言及進貢物品，都一一作了詳細的論述。此外，柳得恭還對其他國家的制度、歷史和地理作了積極地了解和探討。柳得恭與回回王最為親近，兩人用漢字進行了筆談。柳得恭大力贊揚了回回王的聰明才智和文學素養(yǎng)。

相反，柳得恭嚴厲地批判了安南和南掌使者。阮光平的趨炎附勢令人生厭，隨行使者尊卑無序、炫耀自大、自欺欺人的樣子也異?？尚?。柳得恭覺得南掌人陰險狡詐，淫蕩無信，對南掌使者赤足散發(fā)，不尊重孔子的行為更表現(xiàn)出了不快。

柳得恭通過為扇子作畫一事揣摩出蒙古與滿洲之間有著很大的嫌隙，柳得恭認為蒙古族人，老者沉著矯健如虎，少者俊秀活力四射，已經(jīng)不是朝鮮人印象中不知禮義的蠻夷形象了。清朝初年，蒙古分為漠南、漠北、和漠西三大部，至乾隆中期除極少部分并入俄羅斯外，其他大部分蒙古已先后歸附清朝，蒙古貴族也成為清朝管控蒙古并進行統(tǒng)治全國的得力助手⑥。然而，現(xiàn)在清朝的王公貴族們在盛世的威嚴下危機意識薄弱，相較而言，蒙古族無疑是滿洲統(tǒng)治最大的威脅。同時，觀看清朝內(nèi)部各民族之間的關(guān)系，南蠻和北狄之間也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這些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清朝的實力，也讓朝鮮的使臣們不再盲目地崇拜中華，促使他們更辯證地思考朝鮮的發(fā)展之路。

此外，柳得恭通過參加宴席，走訪交友，還察覺到了清朝政治統(tǒng)治內(nèi)部的一些矛盾。吏治混亂，官職買賣現(xiàn)象不斷，文字獄又極大地壓抑了官員和文人的思辨能力，阻礙了社會政治文化的進步。另一方面，據(jù)柳得恭記載，僅和珅一人就身兼二十多個要職，權(quán)傾朝野。當時專權(quán)攬政，腐敗受賄現(xiàn)象盛行，深深地加劇了清朝統(tǒng)治的敗落。此外，清朝統(tǒng)治者雖然一直標榜著“滿漢一家”，但是實際上滿族與漢族的差別待遇卻是十分的嚴重。不管是在官職的任用，還是在賦稅的征收方面，滿族人都享受著優(yōu)待。就是從居住地看也可以看出，滿人一般都居住在繁榮便利的城市內(nèi)圍，而漢族人多居住在偏遠落后的城廓外圍。加之自然災(zāi)害頻發(fā)，官吏貪污腐敗、褻瀆職務(wù)嚴重，導致民族矛盾，社會矛盾激化，各地方民亂四起，清朝已經(jīng)是外強中干。

四、結(jié)論

翻看歷史文獻，中國與朝鮮半島有著悠久的物質(zhì)、文化交流歷史，而這種關(guān)系在新中國成立之前主要表現(xiàn)為一種宗藩關(guān)系，即冊封與朝貢的一種關(guān)系。據(jù)《明史》記載，“朝鮮在明雖稱屬國，而無異域內(nèi)。故朝貢絡(luò)繹，錫貢便蕃，殆不勝書?！雹哂纱瞬浑y看出，于明朝而言，朝鮮是眾多藩屬國之中較為特殊的。因此，明朝在對朝鮮的關(guān)系上也施行了很多優(yōu)惠政策。另一方面，1592年壬辰倭亂時，明朝派兵援助朝鮮，抵御了日本侵略，極大地加深了朝鮮對明朝的尊崇之情。由此，朝鮮更是頻繁地派使臣出使明朝，他們稱明朝為“天國”，這期間留下的使行記錄統(tǒng)稱為“朝天錄”。

朝鮮一直奉行“事大慕華”的政策，積極主動吸取中華經(jīng)典文化，并以“小中華”自居。1636年，皇太極稱帝，清朝建立，女真入主中原，朝鮮成為清朝的藩屬國。女真是被朝鮮人鄙夷的“蠻夷”，雖然朝鮮在清朝的武力逼迫之下承認了與清朝的宗藩關(guān)系，定期派使臣出使清朝，這期間朝鮮的使臣們卻將以前的“朝天”“赴京師”等表述換成了“赴燕”。這期間的使行記錄也被合稱為“燕行錄”。由“朝天”到“燕行”，稱謂的簡單變化，我們不難看出朝鮮文人復(fù)雜的心路歷程。

柳得恭作為北學派的一員，他用詩歌寫出了自己對中華文化的渴望，也記錄了自己與中國文人跨國界的深厚友誼，更用詩歌表達了自己對于清朝統(tǒng)治以及朝鮮國際形勢的看法與判斷。這些為我們研究朝鮮文人對清朝以及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都提供了一些參考資料。

隨著資本主義經(jīng)濟發(fā)展的萌芽以及市民自主意識的增強，踏著西學東漸的浪潮，朝鮮知識分子由最初的感念明朝恩情，排斥清朝統(tǒng)治，到承認清朝的建立，他們逐漸意識到了中華東亞中心地位的衰弱。目睹了清朝統(tǒng)治的一系列混亂之后，他們不再盲目的追崇中華，反而找到了文化自信，促進了他們民族意識的覺醒，也使得他們以更辯證地眼光來謀求朝鮮的獨立自強之路。

注釋：

①《冷齋集》，題扇贈懋官次修遊燕

②尤淑君；華夷之辨與清代朝鮮的事大政策；山東社會科學，2015年，4期，236頁

③魚雁沈沈十二年，一天明月共嬋娟。數(shù)行秋柳朝陽寺，忽見江涴壁篇。澹云微雨舊詩情，蕭瑟楢軒萬里行。燕邸何人談竟夕，滿盤愁對落花生。桐酒沈冥緩客愁，翰林詩史竟悠悠，綿一路秋山好，磊落人歸磊落州。

④柳得恭，《熱河紀行詩注》，實事學舍古典文學研究會編著，人文出版社，2010版，226頁.

⑤柳得恭，《熱河紀行詩注》，實事學舍古典文學研究會編著，人文出版社，2010版，230頁.

⑥王桂東，《熱河日記》與清代民族問題研究二題，民族史研究，2014年，226頁

⑦《明史》卷三二〇《朝鮮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8307頁.

參考文獻：

[1]《冷齋集》，題扇贈懋官次修遊燕.

[2]尤淑君.華夷之辨與清代朝鮮的事大政策[J].山東社會科學，2015年，4期，236頁.

[3]柳得恭.實事學舍古典文學研究會編著.熱河紀行詩注[M].人文出版社，2010版，226頁.

[4]柳得恭.實事學舍古典文學研究會編著.熱河紀行詩注[M].人文出版社，2010版，230頁.

[5]王桂東. 《熱河日記》與清代民族問題研究二題[J].民族史研究，2014年，226頁.

[6]《明史》卷三二〇《朝鮮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8307頁.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