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若虹
黃河灘上(組 詩)
■ 高若虹
一個名叫往事的人
去了遠方 他走了很久
被他踩過的卵石 沙粒 小草 才醒過神來
把一旅行箱的過往 扶起來
并戴上禮帽 披上風衣
替補他走后留下的空白
今天的事走著走著就走成往事
連青青的草地也把自己走黃
直到所有的時光成為遺骸
散落在塵世的路上
唯有迢迢延伸的路 延伸著
看它那 一往無前要伸到天邊的樣子
好像生怕被身后的舊日子追上
唯有脫下來的一旅行箱時光
像一個被遺棄的老友 孤獨地
接受著空茫 落寞 衰老和悲涼
凝視的瞬間 我看見往事
站起來 拍了拍身上厚厚的塵土
邁開腿 又走成了人的模樣
從一片落葉和一片將落的葉子間穿過
從一株枯草上伏著的一只螞蚱的觸須間穿過
從黃河的波浪與波浪間的縫隙中穿過
刨土豆的二嫂抬手捋一捋汗?jié)竦念^發(fā)
一絲涼意從她的袖管穿過
她倒吸口涼氣 感覺有一根冰冷的針從她的皮膚穿過
秋天來了 大雁從天空穿過
它們既不停留 也不在天上留下陰影
叫聲 穿過白云 白云有了絲絲裂縫
穿過黃河灘的小道上 有四五個人
他們不走遠 也不走近
就像幾塊穿過河灘坐起來的石頭
一只羊穿過山坡 是孤獨的
一群羊穿過山坡 更加孤獨
有一只羊平靜地看了我一眼
寂靜的黃土梁就起伏著就從我和羊的身邊穿過
秋風穿過一片玉米秸地 又穿過了
二狗家空空的院子 穿過六哥的輪椅
穿過四嫂為四哥關上 為兒子關上 再為兒媳關上
最后自己為自己關上的門扇
一些暖被帶走 又留下一些細碎的冷
當一個秋收后要出門的人 渡過黃河時
黃河水一定會穿過他的骨頭留下滔滔不絕發(fā)疼的傷痕
一個啪一下拉出拉桿箱拉桿的人
一個邁出故鄉(xiāng)門檻的人
一個給父母磕了頭的人
一個背過身擦把眼淚的人
狠狠地踢著一塊石頭 一塊拳頭大的石頭
一塊家門口的石頭
他一下一下地踢 踢得咬牙切齒
石頭疼得在鄉(xiāng)路上左躲右閃
石頭不愿意離開 石頭想掉頭回去
那只腳 對石頭依依不舍
就像腳的另一只鞋 追著要把它穿上
他每踢一次 就停一下 仰天吐口氣 再踢
仿佛這塊頑固不化的
石頭,在他的心頭壓了多年
那塊石頭記得 當年他就像一塊石頭
被命運狠狠地從家門口一腳一腳地踢走
他踢石頭時發(fā)出的沉悶的響聲
就像他被踢走時壓抑的抽泣 哽咽
一聲 一聲 聽得令我也壓抑 心一下一下抽緊
一塊家門口的石頭被他踢走了
留下巴掌大的一團空白
反倒讓院子和家空曠 孤獨起來
我側身讓過一股秋風
卻沒讓過黃河灘的空曠
棗樹正收緊針刺
一只蝴蝶 飛舊了斑斕的翅膀
蘆葦緩慢地將綠色一點一點退到根部
每退一點 就蒼老十分
只有倭瓜甩動長長的鞭子
喊著讓一朵兩朵瓜花快快開放
只有一只鷹像一只鐵的犁鏵
在藍天盤旋著 苦苦尋覓那一彎月的鐮
未砍倒的玉米地 淹沒了挎著籃子撿玉米的娘
但沒淹沒 娘獨自散發(fā)出來的光芒
兩只羊羔不知疲倦地頭碰頭嬉戲 玩耍
這讓我看得羨慕 孤獨 抑或要流下眼淚
在四下無人 空曠的黃河灘上
我被風吹得 吹得兩手空空
直到日暮時分 頭上涌上一層薄薄的秋霜
隨便鋪一張紙 刻 挑 剜
它就會發(fā)育 生長 說話 呼吸
隨便鋪一張紙 偎在繡花針的刻刀下
它就會眨眼 努嘴 出落成嬌柔百媚的少女
再給這一張紙 安上四只馬蹄
它就會揚起鬃毛 嘶鳴著 噠噠噠灑一路明清小說的詞語
如果你對這張紙 喊上一聲
答應你的不是沉甸甸的谷穗就是俊個生生的婆姨
你在將這一張紙 揣在身上 浪跡天涯
每天黎明 總會有故鄉(xiāng)的一只雄雞在枕邊喊你
回家的路上,你彎腰走在風中
班車只把你送到車站
剩下的路,你得自己走
蛇皮袋子有點丑陋
但此刻的內(nèi)心是熱的
新買的紅頭巾,足以抵擋城市里的風
你匆匆走過一座又一座樓,
只有穿過清晨的這條街道
才趕得上回家的第一趟班車
遠方,催促的喇叭響了
你奮力扛起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吃力地小跑
扛著暫時不打工的身體在小跑
扛著回家過年的心和快樂在小跑
分明,城市也在你匆匆的腳步中醒了
路燈照亮你越來越小的背影
小得如一粒跑向春天的種子
中午時分 我在黃河灘的石壩上
看見了它 一棵棗樹
它長在石壩的石頭縫里 長得很瘦很小
風吹過它時 它晃動著
晃動得我擔心它會拔出腳來
無意間 風撩起它小小的葉子
呀 它竟然結出幾粒棗子
一棵小棗樹 一棵長在石頭縫里的小棗樹
一臉知足 淡然
它不因小 瘦弱 和缺乏泥土的厚愛
就放棄開花結果 這讓我肅然起敬和寬慰
它細細的根 緊緊抓著石頭
有的袒露著 暴出用力的青筋
但它還是像在土地里的棗樹一樣站著
我把我的敬意 感動和愛
俯下來 用撫摸的手指送給它
我想說的是 在它面前 我要收起
人的驕傲 不平 虛榮和自信
多少年過去 我總是想起它
想起它小小的棗刺 小小的紅
想起趴在它腳下嬉戲的小小的陽光和樹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