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萍
好萊塢的“功夫夢”與張藝謀的東方奇觀
周文萍
編者按:文藝評論需要直言不諱的主張,也需要理性平和的分析。近期,電影《長城》引發(fā)評論界廣泛關(guān)注,并引發(fā)了關(guān)于中國電影發(fā)展路徑、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等重大問題的討論。作為一部中國電影轉(zhuǎn)型發(fā)展語境下的探索之作,《長城》的意義更多地不在于這部作品本身之成敗,而在于幫助人們進一步明確中國電影的發(fā)展道路、看清前行的坎坷和曲折,在比較借鑒的基礎(chǔ)上更好地推動中國電影升級發(fā)展。因此,將這部影片置于適當?shù)奈幕兔缹W坐標內(nèi)給予理性評價,較之單純的叫好或吐槽都將更有益于中國電影的進步。本期刊發(fā)兩篇評論,以期在學理化的道路上將相關(guān)討論引向深入。
作為合拍片,《長城》采用了“功夫夢”的電影類型。影片運用了大量中國元素,對東方奇觀的展現(xiàn)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在滿足好萊塢種族文化規(guī)則的同時也表現(xiàn)了中國立場。張藝謀通過《長城》里中國元素的表現(xiàn)來傳播中國文化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但由于本身存在故事薄弱、人物模糊、過分夸飾等問題,影片也引起了不少批評。這反映出中國觀眾并不僅僅滿足于在銀幕上看到中國元素與東方奇觀,而是期待有更加成熟優(yōu)秀的影片來傳達中國文化。這對《長城》及今后的合拍大片來說是一種批評,更是一種鞭策。
《長城》 功夫夢 東方奇觀
2016年底,引發(fā)最大爭論的電影無疑是張藝謀執(zhí)導的《長城》。一方面,它剛一上映便有影評人在微博發(fā)出“張藝謀已死”的極端評論,豆瓣評分僅有5.2分;另一方面,出品方對這樣的評論并不買賬,樂視影業(yè)在官微對前述影評人發(fā)出警告要求收回其評論,張藝謀也抱怨國內(nèi)影評人對國產(chǎn)影片過于嚴苛;市場表現(xiàn)上,截至2017年1月21日,影片在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全球票房達1.94億美元(不含北美市場),票房一步步走向成功。那么,該如何認識《長城》,本文將從合拍片及跨文化交流合作的角度進行解讀。
《長城》是一部有野心的影片,這從它的投資和制作陣容就可看出。影片投資1.5億美元,五千多名中外演職人員中,除了張藝謀大名鼎鼎,演員陣容更強得驚人:男主角馬特·戴蒙曾獲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是當今好萊塢一線影星;配角演員也是星光熠熠,劉德華、張涵予、彭于晏、鹿晗、林更新、鄭愷、黃軒、陳學東、王俊凱,要么是演技超群的明星,要么是粉絲萬千的偶像。特效方面聯(lián)合了全球電影制作水平頂尖的新西蘭維塔工作室和工業(yè)光魔公司。
如此大的投入和如此強的陣容,《長城》從一開始就對準了全球電影市場。張藝謀告訴人們,他接受導演任務的一個重要理由也是:《長城》將在美國主流院線全面上映,全世界會有超過5000家影院放映《長城》。[1]參見《張藝謀:拍〈長城〉是一場劃時代的實驗》,新浪娛樂,2016-12-21。http://ent.sina.com.cn/zl/discuss/ 2016-12-21/doc-ifxytqax6955573.shtml也就是說,《長城》面向的不僅是中國電影市場,更是西方主流電影市場。
拍一部面向中西方主流電影市場的《長城》的創(chuàng)意出自美國傳奇影業(yè)的CEO托馬斯·圖爾。據(jù)報道他在飛機上看到長城時萌生了這個想法,在與美國編劇寫出劇本才找到了中影及張藝謀,由張藝謀執(zhí)導、中美雙方合作投資及制作了《長城》。因此,《長城》遵循的是好萊塢的制片模式,這是評論《長城》必須了解的第一個前提。
既然定位于全球市場,《長城》便注定不能是一部以藝術(shù)探索為重的藝術(shù)電影,而必須是一部以大場面大明星為主的超級商業(yè)大片,或曰高概念電影。這是“以美國好萊塢為典型代表的一種大投入、大制作、大營銷、大市場的‘四大’商業(yè)電影模式,其核心是用營銷決定制作,在制作過程中設(shè)置未來可以營銷的‘概念’,用大資本為大市場制造影片營銷的‘高概念’,以追求最大化的可營銷性”。[2]尹鴻、王曉豐:《“高概念”商業(yè)電影模式初探》,《當代電影》2006年第3期,第92頁。
這是評論《長城》必須了解的第二個前提:《長城》是以市場為重的商業(yè)大片,而不是以藝術(shù)探索為先的藝術(shù)影片。
明確以上兩個前提,對《長城》的評論才算是找到了鑰匙。不能不說,在關(guān)于《長城》的爭執(zhí)中,一些影評人和片方并沒有站在同一頻道中對話。對一些影評人來說,他們期待的是張藝謀在影片中體現(xiàn)與其身份相符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其標尺是張藝謀早期創(chuàng)作的《紅高粱》《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等具有人性和歷史深度的影片。而對于片方而言,這是一部好萊塢工業(yè)模式下產(chǎn)生的商業(yè)大片,張藝謀只是這一項目的執(zhí)行者,他的藝術(shù)個性在片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影片要能夠行銷全球,為東西方觀眾所接受,他們的標尺是《哥斯拉》《環(huán)太平洋》(均為傳奇影業(yè)出品)這樣的好萊塢商業(yè)大片。張藝謀自身對此也有清醒認識。[3]參見《獨家對話〈長城〉導演張藝謀:“我不愛拋頭露面,但愿意在藝術(shù)上不斷伸展”》,時光網(wǎng),2016年12月8日。http://news.mtime.com/2016/12/04/1563939-3. html#content
以商業(yè)大片的標準衡量,《長城》并非一無是處?!堕L城》里許多精彩壯觀的場面超乎人們想象:成千上萬的饕餮圍攻長城,藍衣女子飛身而下與饕餮搏斗,無數(shù)的孔明燈飛向天空。一幕幕的視覺奇觀讓人目不暇接又驚嘆不已。借用一句流行語,僅僅沖著這些場景,《長城》便已值回票價。票房成績也表明了觀眾的某種認同。
當然,即使以商業(yè)大片的標準來衡量,《長城》也遠遠稱不上優(yōu)秀。優(yōu)秀的好萊塢商業(yè)大片,如同樣以怪獸為主題的《金剛》,能將大猩猩與人的情感互動展現(xiàn)得細膩動人;而《長城》,如許多影評人所詬病的那樣:故事薄弱、人物模糊、價值觀念牽強,除了一些視覺奇觀,并沒有太多值得回味的內(nèi)容,只是一部合規(guī)格的爆米花電影。
《長城》是商業(yè)大片并不令人意外,真正的問題是作為商業(yè)大片的《長城》為什么是現(xiàn)在這樣的《長城》?
無論張藝謀還是制片人,都非常強調(diào)的一點是:《長城》是一部同時面向東西方觀眾的影片。為此,《長城》使用了好萊塢“功夫夢”電影類型。
何謂“功夫夢”電影?這是好萊塢講述中國故事時的一種電影類型。故事模式是講述熱愛功夫的美國青少年因某種機緣來到中國或與中國人相接觸,經(jīng)歷一場奇幻之旅后得到成長。這種青少年經(jīng)歷奇幻之旅而成長的故事是美國青少年成長電影的經(jīng)典模式(經(jīng)典作品為《綠野仙蹤》),而“功夫夢”電影因其中的奇幻之旅總是與中國及功夫相關(guān)而自成一體,代表影片有華人導演于仁泰執(zhí)導的《五行戰(zhàn)士》(Warriors of Virtue,1997)及周潤發(fā)主演的《防彈武僧》(Bulletproof Monk,2003)等。
“功夫夢”在近年講述中國故事的美國電影及中美合拍電影中使用尤多,《功夫熊貓》系列(2008-2016)、《功夫之王》(2008)、《功夫夢》(2010)都是這種類型。
“功夫夢”為何能成為講述中國故事的美國電影及中美合拍電影的常用模式?市場是最大原因。一方面,由于故事本身與中國相關(guān),“功夫夢”電影中含有大量中國元素,容易受到中國觀眾的注視與青睞,在中國電影市場上獲得成功。另一方面,由于故事本身是以西方人為核心,是以西方人的視角來看東方(中國),此類故事也非常受西方觀眾歡迎。[1]參見論者《美國“功夫夢”電影里的中國形象及其影響》一文,文章收入盧燕、李亦中主編《聚焦好萊塢:類型電影的衍變與創(chuàng)新》,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年。上述“功夫夢”影片中,《功夫之王》在全球取得了1.28億美元的票房,《功夫夢》在全球超過2.6億美元票房,在美國超過1.7億美元,都是近年來在海外市場表現(xiàn)突出的中美合拍片?!豆Ψ蛐茇垺犯菑囊慌牡饺殉蔀楹萌R塢的知名電影IP,具備持續(xù)開發(fā)的潛能。
有市場成功的先例在前,《長城》采用“功夫夢”的故事模式也就不難理解。除了主人公由熱愛功夫的美國少年變成了到中國偷黑火藥的西方成人,《長城》的故事與 “功夫夢”電影如出一轍。概括一下就是:威廉·加林及其同伴為偷黑火藥來到了古老的中國,在那里他們遇見了中國軍隊,經(jīng)歷過一場人與饕餮大戰(zhàn)的奇幻之旅后,威廉懂得了中國人所說的“信任”,內(nèi)心得到了成長。換句話說,《長城》就是一部成人版的好萊塢“功夫夢”電影。
了解了好萊塢“功夫夢”電影模式,人們便能理解《長城》為什么是這樣的《長城》。無論是文化元素的使用還是故事講述的方式,《長城》都與“功夫夢”電影如出一轍。
首先,在文化元素的使用上,與“功夫夢”電影相似,《長城》運用了大量中國元素,包括中國的演員、場景、傳說、道具及各種文化符號,這一點有目共睹,不再贅述。
第二,在故事講述的方式上,與“功夫夢”電影相似,《長城》以一個西方人為線索,講述他在東方(中國)的傳奇經(jīng)歷,是典型西方人看中國的故事。舉一個例子:《功夫之王》中,美國青少年杰森來到古代中國后,鏡頭跟隨他一起邂逅了魯彥、默僧、金燕子、孫悟空等傳奇人物,明顯是西方人看東方的視角。而《長城》一開始,威廉伙伴因逃避追殺來到長城外面才遭遇中國的無影禁軍,這就確立了從威廉這一西方人“看”中國的觀察視角。在無影禁軍與饕餮的首次大戰(zhàn)中,威廉及其同伙被綁在長城,更是以冷眼旁觀的姿態(tài)親眼“看”到了發(fā)生在中國土地上的這一場戰(zhàn)爭奇觀。
除了故事模式,《長城》塑造的中國形象同樣源自“功夫夢”電影,其中包含著好萊塢的東方主義,也迎合了西方觀眾的文化心理。
東方主義是西方人對東方的觀照與描述。這種觀照并非客觀、平等,而是以西方為核心,東方為“他者”,將西方與東方區(qū)分為文明與野蠻、現(xiàn)代與古老、進步與落后、民主與專制、科學與迷信、理性與愚昧等一系列對立。由此突出西方文化的優(yōu)越性,確立以西方為中心的價值觀與權(quán)力秩序。東方主義是好萊塢電影處理東西方種族關(guān)系的準則,西方世界及西方人在影片中占據(jù)絕對中心地位,而中國及中國人則成為銀幕上的“他者”。在“功夫夢”電影和《長城》里,好萊塢塑造的“神秘古老的東方”和“待拯救的世界”這兩個中國“定型化形象”,就包含著其東方主義思維。
首先是“神秘古老的東方”形象。
這是“功夫夢”電影中最為突出的中國“定型化形象”。在好萊塢的銀幕想象中,中國是一個與世隔絕,遠離現(xiàn)代文明,被古老的超自然力量所支配的神秘世界,充滿了令人嘆為觀止的東方奇觀和不可思議的東方哲學。如《功夫之王》,英文片名“The Forbidden Kingdom”,意為禁止之國,已經(jīng)表明它是一個遙遠的他鄉(xiāng)、想象中的地方。孫悟空、魯彥、默僧、金燕子等也都是傳說中的人物,至于孫悟空于500年前被石化,要等待天行者來解救的預言更顯示這里是被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所支配。
接續(xù)“功夫夢”電影展現(xiàn)東方奇觀的路徑,《長城》里的東方奇觀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能用上的奇觀全都用上了,想象力之豐富、元素之多樣、搭配之不遺余力、設(shè)計之奢華,恐怕都是世界電影中罕見的?!盵1]尹鴻:《〈長城〉是好萊塢的皮囊張藝謀的心》,《北青藝評》微信號,2016年12月19日。丹霞地貌、古城汴京、長城、孔明燈、飛行器,無影禁軍那五種顏色的盔甲,女戰(zhàn)士站在長城上空蹦極一樣的殺敵方式,還有大敵當前眾女兵花式擊鼓的嫵媚身姿。這些視覺奇觀不僅僅對于西方人來說是陌生的,對于中國人來說也是陌生的,它們顯示了影片對展示東方奇觀的強烈興趣。
就連“信任”這一影片核心觀念也是“神秘古老的東方”的中國形象的一部分。“功夫夢”電影里總會渲染某種神秘的東方哲學,如《防彈武僧》里周潤發(fā)飾演的無名僧教導西方青年卡學習功夫時叫他忘掉地球引力等科學知識,“只要相信”,便能夠像踏上石頭一般踏上空氣;《功夫熊貓》的神龍手卷打開后,里面是一片空白,熊貓阿寶也是憑著“相信”擔當起了神龍大俠的重任?!堕L城》以“信任”作為核心觀念,其實是沿用了“功夫夢”電影塑造“神秘古老的東方”中國形象的一種套路。
其次是“待拯救的世界”形象。
“待拯救的世界”也是“功夫夢”電影里突出的中國形象:在西方青少年進入古代東方經(jīng)歷奇幻之旅時,他們會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神奇世界正陷入某種危機之中,而自己則為天命所歸,是命中注定要拯救神奇世界的唯一人選。這樣一來,西方青少年就成了“神秘古老的東方”的拯救者,而中國則成了“待拯救的世界”。如《功夫之王》里,西方少年杰森就被設(shè)定為傳說中的天行者,承擔著拯救孫悟空的任務。而兩大中國功夫高手魯彥與默僧(分別由成龍、李連杰兩大功夫明星飾演)雖然教授杰森中國功夫與哲學,是杰森成長的指導者,但他們并不能成為自身所在世界的拯救者。
《長城》也采用了同樣的模式,在中國的無影禁軍各種花式殺敵方法未能奏效之時,遠道而來的西方人威廉再一次發(fā)揮了他拯救者的功能。他首先是在城墻上以精湛的箭術(shù)成為中國人心目中的英雄,再拿隨身攜帶的磁石當做捕捉饕餮的神器,又勇敢地留下來幫助中國人抗擊饕餮,并在最后與無影禁軍的林將軍一起消滅獸王從而消滅了饕餮。
“神秘古老的東方”與“待拯救的世界”的形象反映了好萊塢的東方主義思維:中國是美國“功夫夢”電影里的遙遠古國,奇幻之境,它遠離西方社會與現(xiàn)代文明,它的古老智慧(包括功夫)能夠幫助西方的成長,但西方才是真正的拯救者?!堕L城》延續(xù)了“功夫夢”電影中的這兩種中國定型化形象,仍然是一部以西方人威廉為核心表現(xiàn)中國的影片。
理解了西方人威廉在《長城》里所處的核心位置,也就能夠理解為什么片中張涵予飾演的殿帥會早早死去,唯一的女性將領(lǐng)林將軍會成為無影禁軍的統(tǒng)領(lǐng)。很多評論為此指責景甜在片中地位過于強勢,令一眾中國男明星都成了打醬油的,而事實上這一設(shè)置包含著好萊塢表現(xiàn)東西方種族及性別關(guān)系時的潛規(guī)則:西方人占據(jù)核心位置擔任男主角,中國人只能擔任女主角等從屬性的角色。影片要保證威廉在片中的核心位置,就不能讓中國男將領(lǐng)來做另一個支配性的男主角,因此讓女將領(lǐng)做禁軍統(tǒng)領(lǐng)也就成了最好的選擇。這與《金陵十三釵》為了讓西方人成為拯救者和主人公而讓教堂神父早早死去只留下女學生與孩子同理。[1]參見論者《美國電影里的中國形象及其影響研究》第四章第二節(jié),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5年。
綜上所述,《長城》是一部延續(xù)了好萊塢“功夫夢”電影模式的影片,它講述故事的方法、看待中國的角度,及其所塑造的中國形象,與好萊塢“功夫夢”電影一直以來對中國的表現(xiàn)并沒有什么不同,而其所包含的話語內(nèi)涵也和好萊塢“功夫夢”電影一致。
作為合拍片,以“功夫夢”模式講述《長城》的故事,塑造符合好萊塢種族規(guī)則的中國形象只是《長城》所包含的文化沖突與妥協(xié)的一方面,“讓中西觀眾都能接受”的另一面是中國立場和中國文化的表達。張藝謀說,“我看中了這里面的空間,希望它不只是一部純粹的好萊塢大片,而是能帶來1+1的效果——好萊塢的大片模式加上中國元素,這樣我才能有創(chuàng)作激情?!盵1]
張藝謀是如何借水行船?在好萊塢的故事框架里表達中國立場與中國文化的呢?
作為一個發(fā)生在中國土地上的故事,《長城》本身已包含了足夠多的中國元素:作為地理標志的長城、京城,作為傳說怪獸的饕餮,作為中國人代表的軍隊及將領(lǐng)等等。但對于好萊塢來說,他們對這些元素的文化內(nèi)涵并不了解,更多的只是將其作為一種吸引觀眾的視覺奇觀來展現(xiàn),是其所塑造的“神秘古老的東方”的一部分。不過,張藝謀并不執(zhí)著于一定要讓好萊塢理解這些元素,因為這種視覺奇觀的展示本身對于中國文化的傳播本身來說就具有正面意義。它能令更多人從銀幕上看到中國和中國元素,也就給了更多人了解中國的可能。張藝謀說:“長城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中國符號,我了解到,每年來中國看長城的外國游客不過二百多萬人次,而《長城》的全球觀眾人次可能達到億級,這是50年看長城的人次總和?!盵2]這對于長城的傳播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在《長城》里添加中國元素、展現(xiàn)東方奇觀就是張藝謀展現(xiàn)中國文化、引起人們興趣的第一步。這一步雖然淺,但只有走出這一步,才會有接下來更深層次的接觸。
在添加中國元素的基礎(chǔ)上,張藝謀借海行船的第二步就是在可能的情況下給《長城》的東方奇觀融入更多中國文化內(nèi)涵。在張藝謀加入《長城》之初,火藥、長城、饕餮、秘密部隊等元素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劇本中,那張藝謀給《長城》帶來了什么呢?“一個是原劇本的場景都在長城上,張藝謀認為有些單調(diào),提議加入皇宮的部分;第二個是無影禁軍以不同顏色和類似五禽的動物進行區(qū)分,更直觀地展示他們各自的作戰(zhàn)職能;第三個是張涵予飾演的殿帥去世那場戲,他堅持保留隆重的儀式,說這樣能體現(xiàn)出將士們的家國情懷;再有就是饕餮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貪婪這層寓意,張藝謀認為這層寓意應該有所體現(xiàn),美國人覺得寓意不重要,怪獸就是怪獸就好了,為此張藝謀還特意將英文版的《山海經(jīng)》送給外國同行們,介紹說這是最古老的關(guān)于奇珍異獸的書籍,中國的祖先有很多奇思妙想?!盵3]
張藝謀的建議確實令《長城》這個好萊塢的中國故事更富中國文化色彩。皇宮的加入不僅是豐富了影片場景,也是對中國文化另一層面的展示;無影禁軍以五種顏色進行劃分,一些影評調(diào)侃是奧運五環(huán),而事實上這里對應的是五禽戲,就如《功夫熊貓》里的五種動物一樣,同樣源自中國傳統(tǒng);殿帥去世后放孔明燈紀念的一幕更加出彩,漫天飛舞的孔明燈給一直濃墨重彩的影片帶來一種凄美,渾厚的歌聲唱出的詩句也表達了古代戍邊戰(zhàn)士的情懷。至于以饕餮作為貪婪之獸,當然比毫無寓意的怪獸更具有底蘊。
第三,在為影片放進更多中國元素和中國文化內(nèi)涵的同時,《長城》也對好萊塢電影里的中國形象及中西方種族關(guān)系的表現(xiàn)作了突破。最大的突破是對中國軍隊形象的塑造。受西方“黃禍”及“中國威脅論”的影響,此前的好萊塢電影往往將中國軍隊塑造為威脅世界的邪惡力量。如《木乃伊3》(2008年)就表現(xiàn)了李連杰飾演的龍帝從地底復活,召喚軍隊的情形:遼闊的曠野上,忽然打開了一扇扇門,成千上萬的兵馬俑手執(zhí)兵器從地底整齊地走出,席卷而來,準備征服占領(lǐng)世界?!堕L城》里,席卷而來的是怪獸饕餮,中國的無影禁軍則擔起了抗拒饕餮,保衛(wèi)民眾的重任。無影禁軍被塑造為一支信念堅定、紀律嚴明、英勇頑強、勇于犧牲的隊伍,是好萊塢電影里難得的對中國軍隊的正面塑造。片中景甜飾演的林梅、劉德華飾演的軍師、鹿晗飾演的小兵都勇敢頑強、富于犧牲精神,也都是正面的中國軍人形象。其次,在威廉與林梅這一組代表了東西方種族與性別關(guān)系的搭配中,《長城》雖然仍然重復了西方人為男主角,中國人為女主角的固定模式,但兩人關(guān)系基本處于平等狀態(tài),并未像一般好萊塢影片一樣將兩人設(shè)置為男強女弱的情侶關(guān)系。最后消滅獸王的任務由兩人共同完成,也表明中國人不再是被動的被拯救者,而是與西方人平等合作的自我拯救者。
合拍片是文化交流,更是文化博弈。作為一部投資高達1.5億美元的合拍大片,《長城》對好萊塢而言是一個西方框架中的中國故事,需要符合好萊塢的種族文化規(guī)則;而對中國人來說,《長城》是在中國土地上發(fā)生的故事,需要表達中國文化與中國精神。兩相權(quán)衡,選用“功夫夢”這一較好融合了中西方文化,能在滿足西方觀眾文化心理的同時也能表現(xiàn)中國文化、為中國觀眾所接受的電影類型是一個可以理解的選擇。張藝謀借海行船,通過《長城》里各種中國元素的表現(xiàn)來傳播中國文化思路也值得肯定。但由于影片本身存在故事薄弱、人物模糊等問題,且其所展現(xiàn)的奇觀景象過于夸飾,夸飾到脫離故事氛圍,將原本應該激烈殘酷的戰(zhàn)爭變成了一場大型團體操表演,大大超出了中國觀眾對自身文化的認知,也就失去了觀眾的認同,并引起部分觀眾及影評人的惡評。這反映出今天的中國觀眾并不僅僅滿足在銀幕上看到中國元素與東方奇觀,而是期待有更加成熟優(yōu)秀的影片來傳達中國文化。這對《長城》及今后的合拍大片來說是一種批評,更是一種鞭策。
中國電影近年發(fā)展迅猛,但內(nèi)熱外冷,“走出去”殊為不易?!堕L城》作為中美合拍超級大片,也是中國電影“走出去”的新嘗試,其成敗將對今后的合拍片產(chǎn)生巨大影響。
路正長,且行且珍惜。
周文萍:廣州大學副教授
(責任編輯:吳江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