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貴族

彭小蓮

哪里還有“貴族”？上海最后的貴族早就在張愛玲遷徙美國的時候，像旋風(fēng)似的一掃而光。1995年秋天在洛杉磯去世時，張愛玲的屋里家徒四壁，她安靜地躺在地上的席夢思上，吃剩的紙飯盒扔在一邊。于是，華人報紙立刻報道了張愛玲的“可憐”和“潦倒”。這就是現(xiàn)實，世俗的蕓蕓眾生怎么可能理解貴族的生活？貴族，從來就沒有稀罕過物質(zhì)的東西，即使還有一點物質(zhì)要求，那也僅僅是一種生活習(xí)慣，而不是生活目標。他們追逐的是自我的精神境界。張愛玲至死都沒有缺過錢，“皇冠”買下她的所有版權(quán)后，她日子不會“可憐”，她的孤獨是因為她“貴族”氣質(zhì)的驕傲，不是在物質(zhì)和世俗的層面里。

1952年，當英國華裔女作家韓素音成名的時候，張愛玲不屑地說：“她的中文、英文都不如我?！痹诿绹懮畹娜兆永?，她卻不想討好讀者，她很清楚西方人“對東方特別喜愛的那些人，他們所喜歡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夏志清《張愛玲給我的信》）這才是她真正的“貴族”姿態(tài)。她無視一切！貴族，消失殆盡，剩下的就是城市里的市民，然而，我們這些上海人是被人家瞧不起的，被稱為“小市民”。

漸漸地，上海的“小市民”形成了一種氣候，他們開始了自己踏踏實實的生活和事業(yè)，他們講究規(guī)矩；他們做人謹慎并且勤奮，否則怎么發(fā)家致業(yè)呢？他們?yōu)槿丝蜌?，難免也會有點虛偽或者是假客氣；他們節(jié)儉會過日子，但是臺面上的事情，還是要做得體面；他們也是驕傲的，但是不張揚，私下悄悄懷著自己的夢想；他們更是隨時把握著時機，成就自己的夢想。

當人們把張弛說成“中青年山水畫最成功的畫家之一”時，我卻想為她冠名“上海畫家張弛”。實在是當“著名”、“大師”的稱呼像撒傳單似的到處亂飛時，按上任何這樣的標簽，似乎都成了一種褻瀆。也許從上海的文化和地域開始進入張弛的生活，人們會更快地讀懂她，讀懂她的人生，她的性格和作品。

張弛的父親張大昕更是地道的上海畫家——那個讓“50后”看著他的年畫長大的張大昕?，F(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有多少人再記得他，記得他畫過的年畫。真的令人惋惜，但是歲月拽不住年畫的時代；即使在農(nóng)村，時尚畫報上的“美女”，電影雜志上的明星，都取代了年畫的位置。哪怕是楊柳青年畫，也成為歷史的記憶出現(xiàn)在畫展上。

父親張大昕出生在川沙鎮(zhèn)上，張弛的爺爺是手工特別好的木匠，典型的上海本地男人，勤奮、節(jié)儉、努力，掙了錢就到上海市里的安福路上開米店了。爺爺興興頭頭地過日子，持家、生孩子，家業(yè)一點一點做大了。可是，生下的孩子（而且是生了很多孩子）都沒有能夠活下來。只有到1917年張大昕誕生的時候，爺爺下了決心，一定要保全這個兒子，否則張家就無后了。為此，爺爺給爸爸取了一個名字叫張永根（張大昕是后來改名的）。這還不夠，爺爺用他上好的手藝，雕刻了一個木頭人，深深埋在后院里，爺爺就是這樣，把張家的根保住了。

于是，小康人家長大的張大昕，有足夠的空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無拘無束，從小就畫畫，還跑到徐家匯土山灣那里的教堂，拜師意大利雕塑家赫伯特，跟著他學(xué)習(xí)西洋畫的基本功。在沒有成年的時候，爺爺又催著父親結(jié)婚生子，于是他早早當上了父親，十七歲那年生下張弛的哥哥。有責(zé)任心的父親，再也不是拿著畫畫隨心所欲地發(fā)揮了，他開始承擔(dān)起生兒育女的責(zé)任，跟著金梅生先生學(xué)習(xí)畫年畫，畫月份牌，這是很掙錢的職業(yè)，雖然畫年畫也很辛苦，但是維持生計完全沒有問題。陽光燦爛的生活后面，家里沒有人感受到張大昕內(nèi)心的苦惱，他還是渴望畫山水畫，盡管山水畫一點都不賺錢！1940年，當他的經(jīng)濟收入穩(wěn)定時，就開始師從鄭午昌先生學(xué)習(xí)宋元的水墨山水畫了。

在一點一點回憶父親張大昕的往事的時候，張弛意識到并不是那么“有名”的父親，始終是走在自己的路上，這個旅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今，大家都記得畫年畫的張大昕，可是，真正能讓張大昕自己滿意的，卻是他的山水畫。

父親！

每次回憶他的時候，是一個遙遠的記憶，一個模糊的畫家形象，他不具有英雄氣質(zhì)。特別是1940年代末的時候，經(jīng)夏衍的介紹，父親參加革命當文藝兵去了。在劉鄧大軍的隊伍里，從南京步行到重慶，媽媽也參加了，很難想像一個上海女人，在精致的外表修飾背后，內(nèi)心卻更強大、獨立。父親的行軍背包是大被子，他體弱、怕冷，于是母親為父親背著大被子，父親背母親的小被子，晚上睡覺的時候再換回來，這么一步一步走向重慶。到了重慶以后，父親放下的不是被子，而是放下了自己的向往，那時候父親改畫油畫了，畫的是朱德、毛澤東的大頭像，士兵們扛著它，威武地在鑼鼓的伴隨下進入城市。

陽光照耀著大地，紅旗飛揚伴隨著紅歌，所有的人都有一種暈暈乎乎的幸福感！解放了，人民當家作主了。那種幸福感，像酒醉以后的感覺，自己都把握不住，說不出的快樂，又想哭又想笑，怎么也無法用雙手托起那一份幸福。但是張大昕坐在自己的行軍包邊上，不管是他想念著上海小餛飩還是弄堂里的叫賣聲，他抬頭看見重慶的山城時，一定想到自己的山水畫，鄭午昌先生讓他臨摹的珂羅版印刷的宋元山水。早先的印刷，真的很糟糕，張大昕只敢畫得很工整，很細。或許是鄭先生也畫得比較細？總之臨摹的珂羅版都是很小的，雖然裝幀是精致的，但是筆觸之間的黑白關(guān)系很難分辨清楚。那會兒，還是在抗戰(zhàn)時期，印刷條件就更不好了，就照著這么臨臨臨，臨出來以后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大對頭了。

街上歡樂的人聲依然是喧囂的，可是張大昕怎么想的是自己的山水畫？正趕上部隊提出“精兵簡政”，當年參加革命的熱情沒有把他挽留，借著動員的機會，就打包和妻子一起回到上海。留下來的人，后來都當了官。多年以后，他遇見老戰(zhàn)友時，緊緊握著“領(lǐng)導(dǎo)”的手，卻一點都不羨慕，內(nèi)心是滿滿的，到底還是回到自己山水畫的天地里了！那時候，他們不說這是理想，似乎畫山水畫是夠不上“理想”標準的，只有干革命才是真正的理想。父親搞不大清楚這些事情的界限，他似乎沒有什么遠大志向，他也不會對自己說“我要告別革命”，他沒有這樣的意識。他就是要畫畫，畫山水畫。

聽從心的呼喚是要付出代價的，回到上海以后父親沒有工作，又開始靠畫年畫度日。張弛說：“其實很苦，畫年畫很苦，他不喜歡，然后也是跟拍電影一樣，一直會被‘槍斃掉。不符合要求，出版社要求高得不得了。一開始還好，到了1960年代又提出政治要求，要表現(xiàn)工農(nóng)兵，很辛苦。那時候我已經(jīng)長大了，1962、1963年的時候，有一個他自己很喜歡的，畫了一個女工在做鵝絨扇，孔雀羽毛扇，我家里有一把綠色的鵝絨扇，做扇子的一個女工，穿著粉紅色的無袖衫，她的手臂露出來了，哎呀，這不得了，就一稿又一稿，改過來又改過去。最后雖然出版了，沒印幾版就被停掉了，說是有小資情調(diào)。后來留了幾張我發(fā)給你看的那個年畫都是沒出版的。他沒有固定工資，就靠年畫發(fā)行以后拿稿費和版稅?！?

回到上海，回到自己的房子，坐落在虹橋郊區(qū)，一棟在農(nóng)田邊上的兩層小樓。現(xiàn)在說起來，那就是一個殼子，一個毛坯房，因為在最后竣工前，趕上1948年的金融危機，一夜之間，所有的錢都變成了廢紙，金圓券一摞一摞從外面拖回家，可是，這也來不及付工人的工資，上午還能買一袋米的錢，下午只能買一條肥皂了。父親趕著建房子，可是工人走了，連下水道都來不及挖。那只白色的抽水馬桶，像是杜尚的作品，再也不會建置在廁所里，它端端正正地放在閣樓上，成了家里“奢侈品”的象征，曾經(jīng)有過的將一去不再復(fù)返，這也成了一個現(xiàn)代版的神話，等待有朝一日可以把它真正安裝在廁所里。

讓父親最傷心的是，回來沒有多少時間跟鄭午昌先生學(xué)畫，進城學(xué)畫都是需要時間的，他忙，鄭先生也忙，加上鄭先生英年早逝，父親最終沒有從他那里學(xué)到更多的技法，走了很多彎路……父親三十四歲時決定重新學(xué)習(xí)山水畫，就又入賀天健門下，得其親授。賀天健老師傳統(tǒng)功力非常扎實，用筆講究，對皴法的起源、演變、發(fā)展有深入的研究。父親常對張弛說，“拜賀先生學(xué)山水畫，走對路子了。”他與賀先生合作的巨幅《錦繡河山》獲獎了。父親學(xué)到了采用傳統(tǒng)的大青綠勾金法，表現(xiàn)山川的雄偉、輝煌、亮麗，為此，作品被中國美術(shù)館收藏……

快二十年沒有進電影院的張弛，這次卻進去看了一場《摔跤吧！爸爸》。她看得熱淚盈眶，這多像她自己的爸爸，雖然父親從來沒有對她那么嚴厲，但是，爸爸就像電影里的父親，希望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男孩子，也是不叫她做家務(wù)、不做針線活，是可以畫大山大水的畫家！父親要把自己遺憾的人生，寄托在女兒身上，由她完成自己的夢想。因為爺爺是封建的，他不讓自己的孫子回去跟爸爸過，他要親自把孫子帶大。張弛還有一個姐姐，直到父親四十歲時，有了張弛，爺爺比父親更失望，怎么又是一個女兒！女孩，就隨便養(yǎng)養(yǎng)，將來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不需要培養(yǎng)！這次是母親生氣了，為什么女孩子不需要培養(yǎng)？她賭著氣跟父親說，讓她和姐姐一起學(xué)畫！

姐姐畫畫聰明，父親老是夸她，畫出來的東西也活潑，但她不用功，不喜歡讀書，惹得父母不高興。張弛說：“就是因為她比我大五歲，爸爸媽媽老在旁邊嘮叨，我聽也聽懂了，所以小時候爸爸媽媽早就教我認字、寫毛筆字、畫畫，五歲開始就一直學(xué)。我不敢像姐姐那樣，不想讓父母不高興了。”

從小看到大，張弛就是這樣一個乖乖女。父親不愛說話，張弛有點怕他，但是為了畫兒童年畫，父親隔三岔五就拿出自己收藏的萊卡相機，給姐妹倆拍照片，拗造型，設(shè)計人物情節(jié)。1950年代，拍照是多么讓人羨慕的事情啊，不要說拍照了，誰家會有照相機？張弛說，她們家有好幾臺相機。說到拍照，張弛像一個沮喪的小姑娘，“一拍照就給爸爸罵，說我的動作做得不對了，又說我笑得不好看了。一個動作拍過來拍過去。反正小時候，就記得爸爸一拍照就是罵我，后來家里那位也老是罵我?！闭l都不敢笑，因為張弛說得太認真了，家里那位，就是指她的先生——畫家樂震文。

“他為什么要拍照呢？”

“那是在日本的時候，他喜歡照相，買了很多照相機，想試鏡頭，沒有人被他拍嘛，然后家里剛好有一堵墻的光線非常好，一邊是南面的窗，一邊是東面的窗，不同的時間段總會拍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他讓我站過去拍照，然后，他就生氣了，說：‘你怎么動作都不會擺？身體不會轉(zhuǎn)一下嗎？不可以柔軟點嗎？我就是那么硬邦邦的，我才不會擺什么姿勢?！?/p>

“太好笑了，你看你，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乖乖女的樣子。”

“哎，那是表面的。算了，已經(jīng)練出來了，老是給他們大家罵，罵過以后還要讓我對著相機笑?，F(xiàn)在，再想想，小時候被我爸爸罵，后來被他罵，覺得還是蠻好玩的?！?/p>

張弛一直是“拎得清”的乖女孩，她不惹父母生氣，老師更不會上門告狀。上學(xué)—回家，兩點一線，到家就是畫畫。雖然喜歡畫畫，可老是臨摹那些古畫，她更喜歡和小朋友在一起，勾勾包打打絨線，大家互相對比著針腳、花樣，選擇不同顏色的絨線。只要等到父親去上班，她就開始“混日子”了，反正他要到五點鐘以后回家。那時候父親正在教她臨摹巨然的《萬壑松風(fēng)圖》。等到父親快回家的時候，她就亂臨，動作迅速，畫得很快，沒時間啦，白天一直在勾包。爸爸進門，她就把那張畫得很潦草的畫交出來，這一次父親居然沒有罵她，長久看著畫，又看著張弛，他看出孩子在糊弄他，什么都沒有說，放下畫轉(zhuǎn)身做自己的事情了。

這一次可不像電影里那樣，有誰給了張弛啟發(fā)，告訴她父親對她的愛什么的。張弛愣在那里，屋子里一片沉默。母親去里弄干活了，沒有什么體面，雖然父親照片里的母親，打理得利利落落，燙過的頭發(fā)捋在耳朵背后，大襟衣服的紐襻是打結(jié)的，但“文革”期間為了生活，母親只能去拉板車。站在屋子冰涼的水泥地上，簡陋的家具，這都和藝術(shù)沒有關(guān)系?？墒歉赣H的失望，張弛完全意識到了。他越是沉默，她越是感覺內(nèi)疚，對不起父親。沒有人啟發(fā)她，看著窗外遠處的田野，朦朧中她開始感覺到什么，是什么她一直沒有搞清楚，就覺得應(yīng)該認認真真畫畫了?！八翘鞗]罵我，反正不是嘆氣這種感覺，就是沒有罵我，沒有。明明知道我不認真，但還是很客氣的，后來晚飯的時候好像還表揚了我，也沒說我什么，是我自己感覺到，他已經(jīng)明白我在糊弄他，我感覺到做錯了。”

公私合營時，樓下的房子歸公了，沒有想到“文革”開始了，樓下的鄰居帶著紅衛(wèi)兵來抄家，爸爸善良、膽小，又沒有單位，不知道找誰說理去。第一次抄完家，爸爸趕緊把“四舊”類的東西扔進河里了，后來又來抄家，抄得家里一無所有，最后他們被趕了出去。可是房產(chǎn)權(quán)是張家的。哎呀，現(xiàn)在的人都是腦子壞掉的，“文革”的時候哪里有什么產(chǎn)權(quán)的說法？趕出去就是趕出去了！紅衛(wèi)兵就讓他們搬遷到北新涇，基本上是屬于上?？h的地界了，住在工人新村里，用一個大書櫥把唯一的房間隔開，破舊的老家具堆滿屋子。那時候，張弛記憶最深的是，她再也不想畫畫了。父親被家具擠在角落里，認真地找女兒談話，他說：“這是暫時的，最終，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一定是需要傳承下去的，以后還是需要的。不會一直畫工農(nóng)兵的畫的！”張弛疑惑地看著父親，她太小，這些對于她顯得過于深刻，反正她不相信，但是又不敢不相信，總是覺得日子確實不可能就永遠這樣過下去吧……

很快，姐姐去云南插隊了，母親把肉票都拿去買豬油，那厚厚的肉膘被切成很小很小一塊，再扔進菜鍋里熬油，屋子里彌漫著小爐子的煙霧，也彌漫著豬油的香味！張弛努力擺出專心畫畫的姿態(tài)，心里卻在等待著最后的豬油渣，媽媽一定會在金黃的油渣上撒些白砂糖，然后端給她吃的。好香??！母親把豬油拌著炒麥粉，還放點芝麻，給云南農(nóng)場的姐姐寄去。日子，就是這樣過著，再難的歲月里，上海人的日子，怎么也要把快樂和溫馨過出來。再不富裕，也要過出幸福感。張弛就是在低頭畫畫的時候，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她乖巧、老實又非常努力，所有好孩子的優(yōu)點她都具備了，更重要的是她還算得上是聰明的孩子，于是只看見她一路小跑，在同齡人里她畫出了姿態(tài)。

上中學(xué)后，1972年上海舉辦首屆少年兒童美術(shù)作品展，張弛一開始畫了一幅四尺整紙的《萬里長城圖》想?yún)⒄?，美協(xié)的趙宏本老師看過后說：“小姑娘怎么畫這么老氣的畫，你是學(xué)生應(yīng)該畫學(xué)生自己的生活啊?！庇谑?，她開始偷偷學(xué)著爸爸畫一點年畫，因為她發(fā)現(xiàn)，爸爸的年畫有一種他獨創(chuàng)的東西，爸爸改變了過去的觀念，他不再是楊柳青式的年畫，他把小孩玩的洋娃娃畫進年畫里了。過去的年畫，都是大胖娃娃抱著大鯉魚，天津的木板年畫就這樣傳到上海以后，漸漸變成月份牌年畫，或者香煙牌上的美女什么的。爸爸呢，就覺得這樣的年畫有點刻板，他把現(xiàn)實生活里的孩子，張弛和姐姐的童年畫進去了。他非常細心，就是從照相開始，找一些生動的角度和感覺，所以他的年畫在全國很受歡迎，就因為生動！最出名的是《穿木珠》，還有一幅就是張弛放在她微信上的《咯咯雞》，那是張弛在看姐姐畫一只小公雞！《穿木珠》印得最多，熱水瓶、臉盆、大茶缸上無處不見。

“文革”后期，家里開始有一點固定的收入了。爸爸每月坐火車去蘇州接活，加工一些工藝畫，小的八毛錢一張，大的是一塊五一張。張弛一下課就急急忙忙往家跑，幫著爸爸在這些絹畫上涂色，即使有點辛苦，但畢竟是在畫畫啊，她和爸爸甚至有一種小小的成就感。1975年，張弛畫了一幅年畫，入選了全國少年兒童美術(shù)作品展，張弛說，“其實我也不是畫得特別好，就是因為沒有小孩子畫年畫嘛。”——上海女孩，真實、謙虛，多會說話，討人喜歡！也是在準備參加全國少兒美展的時候，張弛去市里的大世界參加學(xué)習(xí)班，為全國少兒美展作準備，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工藝品技校的老師，他們也正在尋找好的生源。張大昕同時在聯(lián)系過去的老戰(zhàn)友，想讓張弛去部隊當文藝兵，工藝品技校決定接受張弛，但是上?？h不放人，說是縣文化館也需要人啊，再說，張弛是城鎮(zhèn)戶口，進不了市區(qū)！那會兒，張弛也不想畫畫的事情了，就是跟著爸爸，坐上長途車，顛簸著、東奔西跑忙著找出路。工藝品技校的校長打報告給勞動局，最后是勞動局撥了三個工礦名額給縣里，張弛終于進了技校。

工藝品技校兩年，讓張弛有了一個本質(zhì)的飛躍。進校門的第一天，就把她從小訓(xùn)練不夠嚴格的基本功補上了。素描訓(xùn)練，石膏像繪畫，走出校門寫生。即使張弛不喜歡畫那些花花草草，也必須和同學(xué)一起去植物園寫生，還要去金山石油化工廠畫畫。張弛一聽到“工廠”就頭腦發(fā)木，這國畫，怎么和工廠結(jié)合？現(xiàn)在想想，這個問題真的提得好，大山大水是農(nóng)耕文明的產(chǎn)物，石油化工廠已然是進入工業(yè)時代啦，怎么畫啊？

但是，她別無選擇地畫著，年輕啊，怎么畫都是不累的。每天清晨五點起床，轉(zhuǎn)三部公交車去學(xué)校上課，晚上再擠車回家。一周六天的課程，從早到晚。寫生課程完成就下農(nóng)村勞動，勞動結(jié)束，就自由組合去黃山寫生！張弛參加了同學(xué)的隊伍，四人團，兩男兩女。從黃山溫泉賓館正前方的山路走上去，那時候的玉屏樓，是能看見“迎客松”的地方，可是那里連電燈都沒有，晚上點著煤油燈。才十一月初，山上已經(jīng)下雪了，走到北海賓館已是傍晚，大伙累得趴下不想動了，唯獨張弛依然頂著大雪紛飛在灰蒙蒙的光線里，朝山里走去。地上的白雪，像高級絨毯，踩上去軟軟的，一步一個腳印。萬籟俱寂，那山里的腳印似乎在贊美張弛的熱情和好奇，它用呼嘯的山風(fēng)歡迎她。這時候，張弛如果對你說，她身上有一股很剛毅的男人性格，你一定會相信的。不是男人的性格，是她從上海郊區(qū)走來的，混雜著城市文明和農(nóng)村野性的女孩性格，在幽暗的深谷里，她一點沒有懼怕，她驚訝地看著，第一次感受到了灰調(diào)子的神秘、冷艷，小松樹在風(fēng)雪中顫抖著，勁松豎立在山尖上，傲然挺立。那一層一層的迷濛，滴落在臉上的水珠，真的不知道是自己的淚水還是大自然賦予的圣水，她說：“我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獨自一人被自然融化的感覺……第二天不舍得從后山下山，又翻山越嶺從正面山路下來，山路很陡，一晚上氣溫下降，石臺階上厚厚地結(jié)了一層冰，冰上，又蓋了一層雪，走到百步云梯時，山路陡峭似乎垂直朝下，實在恐怖，我不小心一滑，差一點點就掉進萬丈深淵了，還好我緊緊抓住了鐵鏈……”

1977年暑假第二次上黃山，這次張弛終于帶上她的水墨工具，直接用墨筆寫生。她把黃山的角角落落走遍，恨不能在那里種下，像黃山上的青松，扎扎實實地浸潤在大地上。但是必須返校了，半夜兩點起床摸黑從后山下去，抄近路趕去買長途汽車票。山上的紫外線非常厲害，兩周的寫生，讓張弛露在外面的皮膚，都被曬得針刺一樣疼痛。那時候她全然顧不上這些，一邊等著那小窗戶打開買長途車票，一邊想著回去如何完成她的“黃山”長卷創(chuàng)作。

張弛的強大是在這些隱忍中體現(xiàn)的，她默默無聲，但是她從來不會妥協(xié)。這或許是與她在大自然中長大有關(guān)系，她身上有一種泥土的頑強，在七歲的時候，就體現(xiàn)出來了。

按戶口張弛必須在郊區(qū)上學(xué)，可是姐姐在郊區(qū)讀小學(xué)時，家里發(fā)現(xiàn)學(xué)校師資不強，同學(xué)基本是農(nóng)民的孩子，成績都不是非常理想，即使在“文革”，宣傳著“讀書無用論”的年代，父親還是希望女兒受到盡可能好的教育，于是通過關(guān)系讓張弛就讀市區(qū)小學(xué)。學(xué)校坐落在天山一村，如今的路易威登大廈邊上，家在延安西路（現(xiàn)在的世貿(mào)商城這里），穿過馬家角走去，中間有一條小路，快走也要二十多分鐘。那時候的孩子，是沒有大人接送的，就這么一個瘦弱的小女孩，每天和附近另一個女生作伴。雨天在泥濘路上，為了抄近路回家，她穿過那一片茭白地，從田埂上摔進地里，常常是一個小泥人的形象站在自己家門口。

這樣努力學(xué)習(xí)又乖巧的女孩，總以為是人見人愛，誰都不會想到，勢利的上海人認定這個“鄉(xiāng)下人”很憨，說話帶著本地口音，她那羞澀的表達也“土”得要命，即使張弛是個乖乖女，她也很難融入這些上海同學(xué)之中。內(nèi)心的驕傲，讓她自覺地站立在邊緣，疏離著同學(xué)們?？墒?，小孩子們自己也說不清，看見她疏離他們又不高興了，就開始要欺負她、排斥她?？衫蠋熅褪窍矚g她，1967年的時候，市少年宮舉辦李文忠烈士犧牲事跡報告會，老師把唯一的一張票子交給了張弛。沒有想到，在放學(xué)回家時，班上的男同學(xué)都圍上來要打她。張弛突然從自己的書包里，抽出帶到學(xué)校跳繩的長麻繩，朝著那些男同學(xué)甩動起來，自己加快步子往外走，終于保護了自己。那時候，她才十歲。

張弛能走到今天，原來在她的內(nèi)心，真的有那么多不可侵犯的角落，她是如此頑強的一棵小樹苗！工藝品技校畢業(yè)以后，她毫無懸念地進入了上海工藝品進出口公司。

踏上社會，那才是真正創(chuàng)作的開始。張弛這一屆畢業(yè)后，工藝品技工學(xué)校也解散了，公司為他們成立了一個繪畫班。原來技校的兩位老師和兩個學(xué)生，再加公司的兩人，一共六個人在一幢房子里臨畫。那時候她二十一歲，可以把任伯年、張大千、吳湖帆、溥心畬、祁井西大師的畫作隨便拿來臨摹。“文革”剛結(jié)束，國家需要外匯，臨摹的小畫二十塊錢一張，大名家的畫也就是十幾塊、二十幾塊一張，然后出口到日本。

臨摹張大千的作品時，張弛感覺困難了。她就到公司的倉庫里找。那時整個玉佛寺是工藝品公司的倉庫，那里堆滿了“文革”中抄來的名畫，不要說張大千，連明清的古畫都有，反正要什么有什么，簡直比博物館都全。他們就把那個畫拿過來。倉庫里有一個最好的箱子，張弛清楚地記得“就是里面有這么一箱子精品，有文徴明、華嵒、王石谷、王原祁等的真跡，整整一箱子。那時候隨便我們借的，我們借出來就把原作放在一個玻璃臺子上，底下打個燈光，原作上放一張從倉庫里找來的舊熟紙，就這么摹著、臨著”。這就是他們的飛躍期，每天晚上大家都下班回家了，樂震文是最瘋狂的，他一個人趴在桌子前，一直要臨到半夜！

樂震文聰明又勤奮，他進步得最快。

很快他們這個臨摹小組出事了，里面有一個裱畫的師傅偷了畫，立刻被公安局抓住，其中還有一個人被槍斃了。說到被槍斃的，張弛很替他惋惜：“這個就是玉佛寺里面管倉庫的，其實也是蠻好的一個人，他太喜歡這些畫了，他懂畫，看著饞啊，就偷回去了。偷畫時，大概被另外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然后那個人就逼著叫他把畫賣掉，然后問他要錢，事情搞大了，最后敗露就被抓起來了。抓起來后一查，就查出他偷了很多畫、很多吳昌碩的印章。主要的那個人就被槍斃掉了，他偷得太多了?！?/p>

偏偏這里面還有一張畫得非常好的張大千的作品，實際上這是張弛臨摹的張大千，是假畫！臨完以后，年輕人鬧著玩，她就和樂震文一起動腦筋怎么做舊，樂震文聰明又會刻印章，于是就按著原畫，學(xué)著張大千的樣子刻了印章，刻好以后蓋上去，這還不夠，他們又找來一點灰塵撒在畫面上，張弛解釋說“灰塵不是很多，就拿刷子，刷點下來倒在剛蓋好的印章上，然后又把茶葉水什么的，一層層地染上去，最后看著就很像一幅舊畫了”。結(jié)果這幅畫被公安局搜出來了，認定是張大千的原作。樂震文也被公安局叫去問話，因為他那時候是繪畫組的班長。樂震文一看就說，這是假畫，因為印章是他刻的，他交出了印章，再三說明假畫，這是張弛臨摹的，是偷畫的人沒有辨認出來。

公安局說：“你不能瞎說，你說這是假畫，就是在包庇他們！”

樂震文說：“我真的是不會包庇他們，原畫在，你們可以去查?。　?/p>

公安局立刻去倉庫搜查，果然發(fā)現(xiàn)了原畫，對比著假畫，過了好半天，警察說：“怎么可以臨得這么逼真啊！”

就這樣，他們這代人從臨畫開始，從傳統(tǒng)里尋找到真正的力量和價值，飛躍似的成長了。

這些往事，讓張弛他們這些年輕人建立了信心，他們向領(lǐng)導(dǎo)提出要辦畫展。領(lǐng)導(dǎo)很善意地跟他們說：“你們還年輕，不要那么急著成名成家，你們自己看看，上海畫院那么多老畫家的畫都賣不掉，你們這些毛孩子急什么啊?！彼麄冞€是堅持要辦，就是他們六個人，其中包括當初帶班的樂震文老師，公司領(lǐng)導(dǎo)最終同意了，在這幢原來學(xué)校的教室里辦了一個畫展。沒有想到，開畫展的時候，上海的名家應(yīng)野平、韓敏先生都來了，日本客戶也趕來看畫，一個畫商一下看中了樂震文的畫，向公司訂了一百幅畫。一年以后，張弛的山水畫，又被另一家畫商看中，也向公司訂購一百幅?？蛻粢笠娨灰娺@個畫山水的“老頭子”，張弛走來了，她土土的，穿著裹得緊身的小紅襖，脖子里還扎著一條粉紅色的小絲巾。日本人驚訝地說：“是你嗎？”“是我！”“真沒有想到，怎么會是一個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小女孩?。　辈还芩麄冋f了什么，反正只有畢業(yè)兩年，就可以真正開始畫原創(chuàng)啦。他們真的是雀躍歡呼，單位就答應(yīng)給他們創(chuàng)作假，然后撥給他們兩三千塊錢出門去寫生。

那時候張弛和樂震文戀愛了，他們帶著爸爸集合了三個同事一起出發(fā)了。拿著這錢，還是很讓人滿意，那么多啊。想想，當年的雞蛋才賣八分錢一個，這兩三千塊錢，是多么大的一個數(shù)字啊。他們不舍得睡臥鋪，坐著硬座，三十六個小時，顛啊顛的，從上海到桂林，到貴陽，再去重慶，最后悔的是“我們都到了貴陽，竟然沒有去黃果樹瀑布。反正一路上，能省的就盡量省，一直跑到了峨眉山，最后去了長江三峽”。就這樣，一路的大山大水寫生過去！回來就是進入全盛的創(chuàng)作期！很快，張弛和樂震文結(jié)婚了，很快張弛又懷孕了，很快兒子誕生了。當張弛抱著孩子的時候，父親不屑地看著她：“到底是女的，生了孩子就這樣?！碑敵跻粦言校I(lǐng)導(dǎo)也關(guān)切地說道：“你們不要上班了，就在家里畫吧?！边€說，“你懷孕了，你畫累了讓老公幫你畫吧?！睆埑诰褪潜镏@口氣，“我為什么要人家?guī)臀耶?？該我畫的，就是我自己畫！?/p>

那時候也不知道畫是賣給誰的，就這么不停地畫著。想想，這日子還是過得很安穩(wěn)、舒坦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就是這“好日子”讓人過得越來越乏味，過得越來越?jīng)]勁，就說那一百張畫，最后畫了兩三年完全厭倦了。張弛開始問自己：“我為什么要畫畫啊？”總覺得這樣畫下去不對，“因為畫畫，其實就是我在與看畫的人的一種溝通、交流，不管人家怎么評論你，你會感覺到對方的體驗，是通過畫去達到一種情感的流動?，F(xiàn)在這一百幅畫，你不知道落在誰的手里，畫了又怎么樣？”一邊想，還是一邊機械地畫著，日子就是這么過去了，越畫越不認真，最后完全是商品化的批量生產(chǎn)。又沒有人對你提出要求，更沒有限制。原來，創(chuàng)作是需要界限的，這界限實際上就是目標。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繪畫變成機械勞動，最初的沖動在重復(fù)生產(chǎn)后停滯了。那已經(jīng)到了1984、1985年，那種枯竭的感覺讓張弛茫然……她決定去上大學(xué)補充自己，可是已經(jīng)有了孩子，怎么去讀書？爸爸說：“上學(xué)完全不適合你了。讀完大學(xué)，還要面臨一個重新分配的問題，不行，不行！”

真的太讓人迷茫了，怎么辦呢？

繪畫也好，做科學(xué)家也好，似乎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是屬于男人的。女人的機會有限得很，特別是生兒育女以后，不斷“努力”對一個母親來說，談何容易？張弛想了很久，最后跟父親商量：“讓我去浙江美院進修吧！”爸爸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一個非常正確的方向，于是同意張弛扔下十幾張沒有完成的畫，跑浙江美院去了。作為畫家，張弛還是常常會提到，自己不如姐姐聰明，但是，再不聰明的張弛卻是那種人，拿著一手的牌，不管是好牌還是臭牌，都知道該在什么時候出手，最絕的是，她幾乎沒有失手過。

還是那個乖乖女，老老實實聽任老師的安排在浙美畫畫，她和所有的進修生沒有區(qū)別。半年后，在學(xué)校里認識了陸儼少先生，他看了張弛的畫以后說：“你再多待一年吧！”可是進修生只允許在校學(xué)習(xí)一年，陸先生熱情地說：“我?guī)湍闳ゴ驁蟾?！”報告很快批下來，認可了。

他怎么教的呢？

“他就畫畫給我看，有時講講用筆的方法，構(gòu)圖的取勢，還有黑白關(guān)系；大多數(shù)時候，就是每天看他畫！第二年就是到他家里去，中午就在他家一起吃飯。他們家天天有人來的，人多得不得了，大家都看他畫，我也是站在那里看他畫畫?？催^以后，就自己回去畫，畫好再請他提意見。他給我改過一張，不是，好像改過兩三張，用筆不多，但是改了以后他就說，你這個石頭不要太尖，改一下就這么畫下去。

“陸先生說得不多的，不像我們現(xiàn)在跟學(xué)生能說很多很多的話，盡量說吧；他不大說話，反正人也很多。那時候，他拿著那個毛筆，點了點水，就說到陳家泠，他也不算他的學(xué)生。然后陸老師就很客氣地說，我的朋友?。ㄋf的就是陳家泠）他多聰明，就是這么滴滴，就把那個毛筆上的水滴下來，不就畫出了荷花？就滴滴滴，就畫出那個花了，你看他多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就這么在那邊看他畫，天天都是人。”

原以為創(chuàng)作都是孤獨的，是獨自一人很靜很靜在那里畫著。

“沒有，那時候老先生家里都是人。程十發(fā)先生、唐云先生家里畫畫的時候，家里也都是有許多人站在邊上的，以前他們都說老先生畫畫，邊上都是人多得要命的?！?/p>

陸先生不怎么說話，但是看他對毛筆的控制，才真正明白了用筆中的技法和能力?！瓣懴壬嫯嬀褪且恢ЧP，‘加制山水，那個時候在上海也很有名的。他就是用一支毛筆，到現(xiàn)在我也是非常受用的！”

“他給我改畫的時候，就是一支毛筆。這比我爸爸教的更厲害，過去我爸爸也教過我，但是沒有像陸先生這么明確。就是一支筆！我現(xiàn)在教學(xué)生也是這樣，不過我現(xiàn)在教他們用的筆比陸先生的大一點。先把毛筆洗干凈，這個里邊是有道理的，毛筆里邊不是含了水分嗎？然后就用筆尖先蘸濃的墨，這支筆尖前面是濃墨，后面是水分。他畫出來的時候，就是一筆里一半是濃墨一半是淡墨，有濃有淡的，你把筆按下去以后，大概的模樣就出來了。我就這么，從濃開始畫到淡，盡量就是一支筆一直畫下去。一開始水分比較多，墨也很多，然后漸漸地越來越淡，筆越來越枯，一支筆里面的變化都有了。等到完全沒有墨的時候，再去蘸墨，一會兒蘸點墨，一會兒蘸點水，這個筆墨就在你自己手里了?！?/p>

如何控制其中的變化呢？

“變化，全在這支筆里，筆在那里蘸來蘸去，每個角度都是不一樣的。你開始不是蘸著墨汁嗎？然后，你又去蘸水了，墨就往上走，走到了筆根里面都是墨了，前面墨汁想要濃的時候，就用力一按，底下的濃墨就出來了。而且它這個筆墨的滲化效果是自然而然完成的。你很難掌控這一支筆里面不斷的變化，不同的角度就在變來變?nèi)ズ笮纬闪霜毺氐哪。嬅娴谋磉_就會非常獨特！這才是水墨畫。這就是我為什么一直那么喜歡畫水墨畫，因為那種變化是不會重復(fù)的，畫得好開心啊！”

水和墨的關(guān)系，干和濕的控制，線條與墨塊之間的變化，看似自由，卻是長期難度的凝練所致。張弛在下意識里，又表達著一種有意識的大山大水。在時間和空間中，一張白紙，一點墨下去就開始形成了黑白關(guān)系，筆墨的自由生發(fā)，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啊。她說：“這個繪畫到后面就是有禪宗的東西在里面了，就如同《道德經(jīng)》中所寫：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就在這個時候，當年的日本人又找來了，他們想請張弛到日本做職業(yè)畫家。1980年代中期，大家都在往外跑，像張弛這樣可以拿著薪水做職業(yè)畫家的好事，簡直像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墒牵瑥埑趨s說：“到日本的那天晚上，一下飛機，就是那個接待我的主管部門的夫人——她做我的翻譯，幾乎陪了我大概快兩個月了，她是做中國旅游的，一直帶旅游團到中國來的日本人——她晚上就陪我吃飯，吃很大很大的一碗面，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大的一碗面。吃面的時候就開始對我說，說了大概兩個小時。”

“我就感覺是從天上掉到地獄里的感覺，她說了很多很多中國人的不好，她說在日本，大家都是看不起中國人的，他們出門大聲說話，隨地吐痰。到了公共場所，也不管別人，都是大聲說中文；去超市里買菜，就揀來揀去。還說現(xiàn)在日本中國人越來越多，社會治安也不如過去了。日本人的自行車，從來都是不上鎖的，現(xiàn)在車子都被人偷掉了。她然后就跟我說，為什么跟我說那么多呢，因為想跟我長期合作，所以就把日本人平時不說的話都說給我聽了，希望我能夠明白他們的心意，中國人怎么不注意，我就好好注意一點。特別是中國人一來，就把一家老小全都帶到日本來了，一個人來，就來一幫人。那時候，我知道他們不是在說我，可是我心里難受極了，所以在這方面就很謹慎，我不能讓別人說我，就是不要給中國人丟臉，然后他們就老說，‘你跟別的中國人不一樣。你是家教、出身都好。

“說什么呀。越說我聽了越不高興，畢竟我是中國人??！但是我是蠻注意，就是方方面面都要注意，你的行為代表的是中國人！然后日本人就給我做一個名片，特別強調(diào)說：‘你是我們的專屬畫家，你不要跑到人家那邊去畫畫。專屬畫家，聽了，就覺得自己是賣給人家了。但是，我就是認認真真畫畫，不去管那么多，他們對我確實也不錯，每月有很高的收入，一個月，只要交十張不大的畫就可以了。畫賣了以后，我還可以提成，畫賣得很好，他們給我提高了工資，經(jīng)常帶我去日本各地寫生，第二年開始，就幫助我在日本各地辦畫展了，我突然就完全專心畫畫了。很多人都很羨慕我，因為我沒有打過一天的工?！?/p>

張弛依然珍惜這個機會，她非常努力，即使把兒子帶到日本，也是一邊帶孩子一邊做家務(wù)一邊畫畫，有幾年每年有五六次畫展，她連保姆都沒有雇。不是錢的問題，完全不是，她就是不想把自己和身邊的中國人區(qū)別開來，她要證明她就是一個勤奮的畫家而已。一直到孩子長大，二十年過去了，張弛收拾好自己的畫具，義無反顧地從日本回到上海，回到童年走過的土地上，踏踏實實在自己的畫室里，重新開始新的旅程。

回顧自己繪畫的道路，張弛說：“我其實很早就賣畫了，但是父親一直告誡我，你畫畫的目的不能為了賣畫，那樣的畫肯定是畫不好的。你只要能維持你的基本生活，就可以了。他那時候說起來，做一個畫家，就要有自己的念想，就是要有自己的追求，就是畫那種可能是賣不掉的畫。人家也不一定喜歡，也不一定理解你，但你是作為自己的追求，就要堅持下去。還是一句話，只要生活安定了就可以了。從小我覺得父親對我的教育，就是不要對物質(zhì)生活有太多的追求。追求了以后，你肯定有很多累贅，人活得很累。放下這些物質(zhì)的東西，你就會有很多的空間，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我是一直賣畫，一直也開展覽，賣掉了以后，我就畫我自己的畫，就這樣走過來了。”

父親依然影響著張弛，雖然張大昕去世快十年了，可是他無時無刻不生存在張弛的畫里，他看著女兒，張弛看著父親，回憶給予她的不是那些美好的思念，而是讓她明白，父親對于繪畫追求的理念，讓她在文化生活中，獲得了真正的“自由”。人，都是要死的，但是在一次一次的創(chuàng)作中，她找到了與生俱來“生”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