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明代“世說體”小說之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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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明代“世說體”小說之蛻變

·劉天振·

與《世說新語》相較，明代“世說體”作品無論內(nèi)在旨趣抑或外在體例，均發(fā)生了顯著的蛻變。其編撰動機由娛樂轉(zhuǎn)向了實用，其人物品題自審美移趣于博識，其題材選擇突破志人畛域而兼志人、怪，其編纂體例從分類輯事旁涉類書博物。上述蛻變現(xiàn)象的發(fā)生，首要原因是時代風(fēng)尚的變遷，其次是明代中葉后士人學(xué)風(fēng)的轉(zhuǎn)變。同時，明代“世說體”作品漁獵群籍、匯編成書的方式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文本體例面貌。

明代“世說體” 編撰動機 品題標(biāo)準(zhǔn) 選材范圍 蛻變

萬歷丁巳年(1616)曹征庸所撰《清言序》說：“獨怪夫嘉、隆以前，學(xué)者知有所謂《世說》者絕少?！雹倜鞔捌凇妒勒f》不傳，而后期卻傳播廣泛、仿作蜂起的原因，除了學(xué)界共論的中晚明士風(fēng)與魏晉時期有所契合之外，很大程度上歸因于嘉、隆間主流輿論對《世說新語》除罪化的遂行。嘉靖間，文壇巨擘王世貞的激揚態(tài)度與躬力實行可稱代表，其《世說新語補序》說：“余居恒謂，宋時經(jīng)儒先生，每譏謫清言致亂，而不知晉、宋之于江左一也。”②世貞自幼酷嗜《世說》，其四十歲前所作《藝苑卮言》即“戲?qū)W《世說》，比擬形似”③。他曾刪定《世說新語補》，風(fēng)行海內(nèi)外。以致陳龍正有“《世說》重自弇州”之嘆④。萬歷間曹征庸《清言序》亦稱：“晉宋之際，厥有《世說》，語殊至致……。而說者間指為禍本。顧夷考當(dāng)時，所以禍晉室者，了未相關(guān)。食桃不康以咎李，此前人固有辨之?！雹葸@種論述實為自政治功利層面對《世說新語》實施的除罪化，消除陋儒強加于它的“污名”，使其在主流輿論場得以“正名”。政治上的除罪化從根本上為《世說新語》的傳播及仿作掃除了障礙。

所謂“世說體”之稱謂，至遲在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著錄王讜《唐語林》時就已使用。晁氏稱《唐語林》“效《世說》體，分門記唐世名言，新增‘嗜好’等十七門，余皆仍舊”⑥。本文所謂明代“世說體”⑦，我們認為，至少應(yīng)符合如下三種條件之一：一是分類輯事，門目全部或局部同于《世說新語》，如《皇明世說新語》分三十六門，全同臨川《世說》，《何氏語林》分三十八門，其中三十六門全同臨川《世說》。二是著作的題跋明言模仿《世說新語》，如《何氏語林》《南北朝新語》《瑯?gòu)质吠佟贰肚逖浴贰队裉脜舱Z》等書的序或跋，均聲稱規(guī)摹《世說新語》。另如江盈科《皇明十六家小傳》，從國史中摘出二百余年新異事，編纂成書，分為四門：四維、四常、四奇、四兇，四門之下，再分子目若干。其體例顯然異于《世說新語》，但鄧原岳《皇明十六家小傳小序》說：“吾友江進之……采國史之奇事可為法戒者，大率仿《世說》之意，葺為十六傳而梓之?！雹嗳侵鞯念}名中含有“世說”“語林”或“新語”等表述。如何良俊《何氏語林》、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林茂桂《南北朝新語》等。依據(jù)上述標(biāo)準(zhǔn)，明代的“世說體”作品大致有如下這些：何良俊《何氏語林》、王世貞《世說新語補》⑨、焦竑《焦氏類林》《玉堂叢語》及《明世說》(已佚)、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鄭仲夔《清言》、周應(yīng)治《霞外麈談》、林茂桂《南北朝新語》、徐象梅《瑯?gòu)质吠佟?、張墉《廿一史識余》、江盈科《皇明十六家小傳》、李贄《初潭集》、趙瑜《兒世說》等。⑩

綜觀明代“世說體”作品，只有少數(shù)執(zhí)著于《世說新語》的玄談風(fēng)格，匯入了當(dāng)時清言小品的大潮，諸如《清言》《霞外麈談》《舌華錄》等。但這種趣尚已非此期此類作品的主流了，正如曹征庸《清言序》所說“然亦非晉、宋之《世說》矣”。魯迅先生曾將魏晉志人之書與前代相比，總結(jié)其旨趣“為遠實用而近娛樂”，并贊《世說新語》“記言則玄遠冷峻，記行則高簡瑰奇”，意謂其審美價值遠高于功利價值。而明代的“世說體”著作，大多反其道而行之。其內(nèi)在旨趣、編排體例、成書方式等方面，均已擺脫臨川《世說》之牢籠了。

一、編撰動機：由娛樂轉(zhuǎn)向?qū)嵱?/h2>

首先，“垂訓(xùn)”與“濟世”?！笆勒f體”小說的一個顯著標(biāo)志是以類聚材，分類標(biāo)目，其內(nèi)容意趣往往凝聚于二字標(biāo)目中。單獨的類目能夠照亮該類故事的全貌，全部類目的編排邏輯則可以揭示全書的深層意旨。傅錫壬認為，《世說》首冠以孔門四科，“實為全書之中心思想，亦即所謂本體論者也”。但“孔門四科”不過是《世說》之障眼法而已，其真實旨趣并不在儒學(xué)宣導(dǎo)。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一書認為：“《世說》作為一部‘志人’小說，其類目設(shè)置差不多都是以人物品題和鑒賞為視點而區(qū)分的。”俞士玲又指出：“《世說新語·德行門》記事更多認同儒家傳統(tǒng)道德原則，其他各門雖不違背道德原則，但不少從個人之‘本性’上加以立論，從學(xué)理上講，似更近于道家之自然法則?！妒勒f新語》記事最深層的原則是對萬事萬物作遺貌得神的透脫的理解和把握，如父子關(guān)系，不論是日常奉養(yǎng)、死后守喪、避父諱、誦先人清芬等，愛都是其后的原動力，倘非如此，皆屬‘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遠’?！痹偃纭百t媛門”，其旨意不在于弘美婦德，而是旌表女子才智。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賢媛第十九”按語說：“本篇凡三十二條，其前十條皆兩漢、三國事。有晉一代，唯陶母能教子，為有母儀，余多以才智著，于婦德鮮可稱者。題為‘賢媛’，殊覺不稱其名。”

明代的“世說體”小說脫略人物的情性、才智與風(fēng)流，而標(biāo)舉故事的道德意蘊與濟世功用。以《焦氏類林》為代表的一個“世說體”支脈最有代表性。姚汝紹《〈焦氏類林〉序》曾概括此書與臨川《世說》之差異：“大都劉氏主在輔談，弱侯欲以為訓(xùn)。意自各有攸存，是書若行，自可與之分路揚鑣。”一為“輔談”，一為“垂訓(xùn)”，指出《焦氏類林》已與《世說新語》“分路揚鑣”。向以“異端之尤”自居的李贄，在臨川《世說》與《焦氏類林》基礎(chǔ)上纂成《初潭集》三十卷。此書以維系儒家綱常為旨歸，一級類目分為：夫婦、父子、兄弟、師友、君臣，二級類目多達97個。其自序稱：“初潭者何？……夫卓吾子之落發(fā)也有故，故雖落發(fā)為僧，而實儒也。是以首纂儒書，而復(fù)以‘德行’冠其首。然而善讀儒書而善言德行者，實莫過于卓吾子也。有‘德行’而后有‘言語’，非德行則言語不成矣；有‘德行’而后有‘政事’‘文學(xué)’，非德行則政事、文學(xué)亦不成矣。是德行者，虛位也；言語、政事、文學(xué)者，實施也。施內(nèi)則有夫婦，有父子，有昆弟；施外則有朋友，有君臣。孰能缺一而可乎！”只不過其以“夫婦”為首、以“君臣”為末的編排順序，故意顛倒了正統(tǒng)的“忠孝”次序。

張墉《廿一史識余》直承焦竑《類林》而編撰，其《識語》云：

闕里四科，考行之玉律也。故臨川編目，以此冠篇。焦氏析倫為五，余因附以“長厚”諸則?！把哉Z”之益，莫大于“規(guī)箴”；“政事”之變，莫危于“兵策”；“文學(xué)”之余，莫巧于“藝術(shù)”。皆昉其義，各以類從?！皺C警”六卷，猶雅尚。“簡傲”以下，兇德矣。然雅可式，兇可鑒也。草木鳥獸，聞識是資?！兑住吩唬憾嘧R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何渠非道德性命之益乎！即割裂成書，摭飾委瑣，非為拙也。

其設(shè)目謀篇圍繞“道德性命之益”而展開。書中設(shè)有“父子(附母)”“君臣”“兄弟”“夫婦”“師友”“政事”“干局”“拳勇”“兵策”等倫常、經(jīng)世之類的門目。張墉《廿一史識余發(fā)凡·標(biāo)目》詳述其立目組綱之命意：“綱有目，所以羅也。目密則濫出，疏則濫入，過審與疏，均非盡善。《世說》編目三十有八，何元朗《語林》因之。焦氏《類林》析倫行為五，增‘宮室’‘節(jié)序’諸類，為五十九。余或仍或去，數(shù)衷于焦，而獨詳‘政事’‘干局’‘兵策’‘拳勇’者，愧世所應(yīng)有而不有。補‘癡頑’‘鄙暗’‘俗佞’‘貪穢’者，惡人所應(yīng)亡不必亡也?！U玄’‘象緯’‘草木’‘戎狄’，限于史載，不敢旁及。網(wǎng)羅似疏，然指染寸臠，足概鼎味，疏略之誚不任受，溢濫之失且知免矣?！碧貏e突出其經(jīng)世之旨。洪吉臣《廿一史識余序》解說更直白：“……簡而實該，首列‘倫序’，忠孝之教也；次編‘兵政’，經(jīng)濟之略也；備錄文藝，黼黻之具也；侈言懿媺，磨礱德器之石也。兼收敗類，針砭情欲之劑也。啟積塵之故函，耀傳世之重寶，有勸有戒，可佩可餐。”董養(yǎng)河《廿一史識余序》稱頌此書：“規(guī)摹《世說》，而無只語與臨川復(fù)。附圣以居宗，依經(jīng)以樹則。臨文考證，翻閱較便，此古今一種不朽奇書。”

其他多種“世說體”作品也以“濟世”相標(biāo)榜。陸從平《皇明世說新語序》直言此書宗旨是為了“修身”，“有資于經(jīng)濟”：“夫古人，今人之鑒也；前事，后事之師也。尚友論世，議禮遵時，圣賢之訓(xùn)昭然矣。是書近之而身心性情有益于組修，遠之而家國天下有資于經(jīng)濟。且品格定于公是公非，紀(jì)輯征于共聞共見，非不尊而不信，亦適用而可傳，不悖于孔孟之旨矣?！绷置稹赌媳背抡Z序》說：“賈太傅長沙之屈久矣，宣室之召，當(dāng)在旦夕。是《新語》也，非《論衡》比也，其亦太傅之《新書》矣乎！”林氏將其撰著此書比于賈誼之著《新書》。眾所周知，賈誼《新書》58篇，如《過秦》《大政》《數(shù)寧》《五美》等篇均圍繞治國安邦、憂國憂民的思想主線展開鴻論，其提出的諸多治安策略“貫穿著賈誼一貫主張的仁政思想?！饼徚⒈尽肚逖孕颉贩Q鄭仲夔編撰此書：“其知者，以為有憂世之心也?！?/p>

可見，明代“世說體”著作，其編纂旨趣已從臨川《世說》的人物品鑒審美本位轉(zhuǎn)向以君父倫理為起點，以垂訓(xùn)、濟世為目標(biāo)的功利本位。

其次，回歸史家，詒鑒后人。傳統(tǒng)史學(xué)的支脈雖繁，但終極指向都是為了“經(jīng)世”?！妒勒f新語》雖自《隋志》以下皆隸于“小說家”，但其史學(xué)底色向為學(xué)界所側(cè)目，唐初修《晉書》，多采《世說》，自不必說。后世論者一直耿耿于其史學(xué)價值。明陸師道《何氏語林序》就曾質(zhì)疑簿錄家對《世說》的歸隸不當(dāng)：“予惟《世說》紀(jì)述漢晉以來佳事佳話，以垂法戒，而選集清英，至為精絕，故房、許諸人收《晉史》者，往往用以成篇，不知《唐·藝文志》何故乃列之‘小說家’。蓋言此書非實錄者，自劉知幾始。而不知義慶去晉未遠，其所述載，要自有據(jù)，雖傳聞異詞，抑揚緣飾不無少過。至其言世代崇尚，人士風(fēng)流，百世之下，可以想見。不謂之良史，不可也。豈直與志怪、述妖、稽神、纂異、誣誕、恍惚之談類哉！”清錢謙益認為，臨川《世說》兼有小說、史著的雙重特性：“習(xí)其讀則說，問其傳則史。變遷、固之法，以說家為史者，自臨川始。故曰：‘史家’之巧人也。作《晉書》者，但當(dāng)發(fā)凡起例，大書特書，條舉其綱領(lǐng)，與臨川相表里，而不當(dāng)割剝《世說》以綴入于全史。史法蕪穢，而臨川之史志滋晦，此唐人之過也?！?/p>

唐宋“世說體”作品已呈回歸史著之動向。如四庫館臣曾肯定宋王讜《唐語林》的史學(xué)價值：“是書雖仿《世說》，而所紀(jì)典章故實，嘉言懿行，多與正史相發(fā)明，視劉義慶之專尚清談?wù)卟煌！钡鞔姸唷笆勒f體”作品大張旗鼓地從“說家”易幟轉(zhuǎn)投“史家”，則是更引人矚目的現(xiàn)象。焦竑輯《玉堂叢語》八卷，雖于《明史·藝文志》《四庫全書總目》均被歸入“子部·小說家類”，但焦氏初衷是為了纂成昭代館閣君子一小史。焦竑《書玉堂叢語》詳述：“余自束發(fā)，好覽觀國朝名公事跡。殆濫竽詞林，尤欲綜核其行事，以待異日之參考。此為史職，非第如歐陽公所云夸于田夫野老而已者……讀者倘與近日《翰林記》《館閣類錄》《殿閣詞林記》《應(yīng)制集》諸書而并存之，亦余之幸也夫?！鳖櫰鹪丁从裉脜舱Z〉序》稱，該書“大都以垂典制、辨職掌、紀(jì)恩遇、詳事例云耳……所以揚前徽而詒后鑒者，豈其微哉！”郭一鶚的《序》也稱：“是書最晚出，體裁仍之《世說》，區(qū)分準(zhǔn)之《類林》，而中所取裁抽揚，宛然成館閣諸君子一小史然。俾千古后學(xué)，不致慨我明館閣無成書，因而補苴國史之弗備矣。夫?qū)W者得先生所集《叢語》，一善蓄之，弘裨身心，匪淺鮮者。詎惟國典朝章、前言往行之蠡測而已也！”江石卿《廿一史識余序》稱：“先是，鐘伯敬先師有《史懷》，趙無聲有《快編》，盛為遠近所傳。此集別是史家一種佳書?！毙煜竺吩u《何氏語林》學(xué)步臨川《世說》：“言資麈尾而事遺龜鑒，此君子之所惜也?！逼洹冬?gòu)质吠佟分畷麆t取“拾史氏之余唾”之意，其自序坦陳“天祿石渠既無鴻筆，則明識之士不得不以野史修之”，其材料來源“采之正史者十之六，搜之稗官者十之四”。

再次，采輯舊文，保存文獻。盡管歷來的研究者都認為，《世說新語》的成書方式乃“纂輯舊文，非由自造”，但一方面“采摭舛午處”及“傳聞異辭”在所難免，另一方面，劉義慶及其門下袁淑、鮑照等才學(xué)之士對采輯來的材料做過一番加工、改寫，以符合其審美趣尚，也已經(jīng)得到學(xué)界的公認，因而其存在虛構(gòu)性是毋庸諱言的。而明代的“世說體”作品大多屬于匯編性質(zhì)，摘自于舊籍，其中史籍是大宗。何良俊公開宣稱，其編《何氏語林》是為了保存文獻。《何氏語林》卷四“言語門”小序云：“余撰《語林》，頗仿劉義慶《世說》。然《世說》之詮事也，以玄虛標(biāo)準(zhǔn)；其選言也，以簡遠為宗，非此弗錄。余懼后世典籍漸亡，舊聞放失，茍或泥此，所遺實多。故披覽群籍，隨事疏記，不得盡如《世說》。其或詞多浮長，則稍為刪潤云耳?！倍矣行┲髟谡洍l目之后必標(biāo)注出處，如焦竑《焦氏類林》《玉堂叢語》、張墉《廿一史識余》等，均是如此。這正是史家“征實”意識的一種表現(xiàn)。

二、人物品題：自審美移趣于博識

俞士玲曾指出：“表面上看來，《世說》三十六門或依德行，或取品性、性格、情感狀態(tài)、言語、文學(xué)、藝術(shù)、行為方式、生活方式、受人對待等角度，但所有的記事，都言有機鋒，人有神采，事有情韻?！钡鞔笆勒f體”作品品題人物時，其著眼點已從“機鋒”“神采”“情韻”等審美旨趣轉(zhuǎn)向人物的“博物”素養(yǎng)，亦即品題人物優(yōu)劣的一個重要標(biāo)準(zhǔn)是看他是否“博物”。

《世說新語》的“文學(xué)門”，“以記載玄學(xué)為主”，所輯104則故事中，大半有關(guān)玄學(xué)與清談，其旨趣并不在于孔門的“文章博學(xué)”。何良俊《語林》是明代第一部較為成功的“世說體”著作，在某些方面對明代此類著作有一種示范作用。其在臨川《世說》三十六門基礎(chǔ)上增加二門，其一為“博識”門，在“博識門”小序中，何氏標(biāo)舉孔子“貴博識”之論，對于“博”“約”關(guān)系做了強化論述：“則孔子果不貴博識耶？及觀萍浮楚澤、隼集陳庭、異鳥舞郊、羊出井，茍非博識，誰為辯之？……若夫孔子之善誘，與顏子之善學(xué)者，唯‘博’‘約’二語而已，蓋二者互相為用，不可廢也……后世舍博而言約，此則入于釋氏頓悟之說，道之不明也，夫何尤？”文徵明《何氏語林序》又強調(diào)：“是故博學(xué)詳說，圣訓(xùn)攸先。修辭立誠，蓄德之源也。宋之末季，學(xué)者牽于性命之說，深中厚默，端居無為，謂足以涵養(yǎng)性真，變化氣質(zhì)，而考厥所存，多可議者。是雖師授淵源，惑于所見，亦惟簡便日趨，偷薄自畫，假美言以護所不足，甘于面墻，而不自知其墮于庸劣焉爾。嗚呼，玩物喪志之一言，遂為后學(xué)之深痼，君子蓋嘗惜之。元朗于此，真能不為所惑哉！元朗貫綜深博，文詞粹精，見諸論撰，偉麗淵宏，足自名世。此書特其緒余耳。輔談式藝，要亦不可以無傳也。”文徵明對于明代前期人所頂禮膜拜的宋儒高談道德性命的做派表示了強烈蔑視與公然否定，一針見血地指出，宋儒“甘于面墻”、“端居無為”、“假美言以護所短”。對于俗儒譏諷“博物”為“玩物喪志”，他很不以為然，“君子蓋嘗惜之”。他贊賞何良俊不囿于偏見，“不為所惑”，而致力于“貫綜深博”之學(xué)，表現(xiàn)了大無畏的學(xué)術(shù)勇氣。陸師道《何氏語林序》亦稱：“而元朗乃獨上溯西京，下逮朔漠，悉取其精深玄遠之言，瑰詭卓絕之跡，聚而陳之……自非博雅通方之士，其孰能與于斯哉！”

《何氏語林》“文學(xué)門”與“博識門”選材標(biāo)準(zhǔn)存在顯著差異。其“文學(xué)”內(nèi)涵指涉文學(xué)藝術(shù)與經(jīng)、子學(xué)術(shù)兩個層面。是門所輯既有文學(xué)、哲學(xué)、宗教、藝術(shù)等各擅一科的專才，也有儒釋道兼綜的通方之才，諸如淮南王劉安著《鴻烈》、董仲舒作《春秋繁露》、梁竦撰《七序》、蔡邕靠《論衡》助談、鄭玄服眾賓、曹丕集儒講學(xué)、王弼與何晏優(yōu)劣、曹植才氣、阮瑀妙解音律、陳琳檄文愈風(fēng)頭、陸績博學(xué)、書淫皇甫謐、張茂先強記，等等。不過，所輯人物的才學(xué)尚在凡人智力能及的范圍之內(nèi)。

其“博識門”收錄漢晉至唐宋博物多識故事31則，從博物體志怪小說到歷史人物的真實事跡，一概闌入，涉及人物有：張寬、東方朔、竇攸、賈逵、諸葛恪(2條)、張華(4條)、束皙、賈希鏡、陸澄(2條)、王摛(2條)、崔慰祖、劉士深、斛律士亮、令狐德棻、盧若虛、褚遂良、唐文宗李昂、韓定辭、李珽、徐鉉、徐鍇、贊寧、劉敞、金履祥等。他們多能辨識古字古物，甚至識別神鬼怪物。其中有13條關(guān)于東方朔、張華辨識異物的故事。張華撰有博物體志怪小說《博物志》，徐鉉著有志怪小說《稽神錄》。其余均是南齊以來博學(xué)之士的故事，如《陸澄博識》《陸澄識古器》《崔慰祖好學(xué)》《劉士深博識強記》《劉敞博聞》等。最后一則為《金履祥獻策》，敘述宋末金履祥向朝廷進獻牽制搗虛之策以解襄樊之圍的故事，可見其張揚博識的宗旨還是在于致用。從其“博識門”所輯內(nèi)容可以看出，其“博識”大致包含兩層內(nèi)涵：一是凡人智力能及的博學(xué)，略近于“文學(xué)”。二是凡人智力難及的對未知世界的探索能力。后者側(cè)重于學(xué)者掌握百科雜學(xué)的能力，盡管其中帶有怪異、迷信色彩，何氏還是以嚴(yán)肅態(tài)度將其納入“博物”的范疇。

何良俊“博識門小序”對于“博”“約”關(guān)系的見解及“博識門”選材標(biāo)準(zhǔn)的確立，對后來“世說體”小說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晚明“世說體”作品大多辟有“博物”或“博識”之類的門目。如徐象梅《瑯?gòu)质吠佟返诰啪碛小安┪镩T”，輯錄26則歷史人物博物故事。張墉《廿一史識余》“文學(xué)門”下設(shè)子目中有“耽學(xué)”“博辯”二目，張氏《識語》云：“草木鳥獸，聞識是資?！兑住吩唬骸嘧R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倍B(yǎng)河在稱許《廿一史識余》為“今古一種不朽奇書”時，甚至將撰者張墉與明代以“博物”著稱的陳耀文、胡應(yīng)麟相提并論：“近代著述家自陳晦伯、胡元瑞以外，鮮有方駕者”。周應(yīng)治《霞外麈談》共分十門，第八門為“博雅門”。李贄《初潭集》卷十三“師友門”下有“博物”“談學(xué)”二子目。這種對博識素養(yǎng)的推崇，顯然是為了矯正理學(xué)家高談性命、端居不學(xué)的風(fēng)氣。

三、題材選擇：突破志人畛域而兼志人、怪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論及《世說新語》之類作品的小說史意義時曾說：“雖不過叢殘小語，而俱為人間言動，遂脫志怪之牢籠也?！苯駛鳌妒勒f》三十六篇，惟志人事，幾不涉及神怪，因而被現(xiàn)代學(xué)界公認為志人小說的典范，其寫法對后代世情小說的發(fā)展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

唐宋時期的“世說體”小說雖已輯入志怪故事，如唐劉肅《大唐新語》有“記異門”，宋李垕《南北史續(xù)世說》增補“釋教門”“志怪門”，但因數(shù)量稀少，于志人小說史上影響甚微。而明代的“世說體”作品大多自覺輯入神怪故事，且它們有別于傳統(tǒng)志怪小說的獵奇逐異或神道設(shè)教，而主要出于兩種動機：一是“懲創(chuàng)人心”，教化世俗。如《南北朝新語》的“陰德門”，所輯都是行善得福報、積惡遭懲罰的故事。二是借以表達對學(xué)術(shù)諸家的尊重態(tài)度。如李贄《初潭集》卷十一“師友門”下，將“儒教”“釋教”“道教”并列編排，收入大量荒怪之談，悠謬之說。其真實用意在于表達三家學(xué)術(shù)平等的觀念。焦竑輯《焦氏類林》八卷，卷首冠以儒家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婦”等倫理類目，而卷末殿以“仙宗”“釋部”二類，作為壓軸內(nèi)容，以呼應(yīng)卷首儒學(xué)類目。這種結(jié)構(gòu)蘊含了焦氏視儒釋道三家皆為其探求名理心宗之筏的意圖。

《焦氏類林》卷八辟有“仙宗”“釋部”二門之外，其“聲樂”“攝養(yǎng)”“草木”諸類又大量采摭讖緯書及志怪書中的資料。林茂桂《南北朝新語》卷一有“陰德門”、卷四有“征兆門”“異跡門”?！队裉脜舱Z》卷八有“志異門”?！敦ヒ皇纷R余》卷三十“玄跡門”“梵塵門”“異域門”均涉靈怪。徐象梅《瑯?gòu)质吠佟吩O(shè)有“道術(shù)”“禪喜”“靈畜”等怪異色彩濃郁的門類，其“帝符”“后瑞”等門類則從讖緯之書中采掇了大量荒誕無稽的資料。江盈科《皇明十六家小傳》所輯明代人物故事，許多含有怪異成分。如卷一“四維·忠類”所輯《方孝孺》一篇，記述方孝孺因不從朱棣而被殺戮且夷滅九族之慘禍，卻花費不少篇幅講述孝孺之父卜墓時燒死一窩赤蛇，而后生下孝孺。日后孝孺之禍即肇因于赤蛇的報復(fù)。這個故事奇矣詭矣，但卻大大消解了孝孺殉節(jié)盡忠的道德感化力量。

明代“世說體”作品大量輯入志怪資料的做法，盡管主觀上出于“矩俗”“濟世”等動機，看似并未脫離“人事”域界，但客觀上對明代后期文言小說編撰中“志人”與“志怪”合流的趨勢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四、編纂體例：從分類輯事旁涉類書博物

《世說新語》被公認為志人小說典范的關(guān)鍵原因之一，是其類目皆關(guān)于“人”，包括人的言行舉止、容貌性情、倫理屬性、藝術(shù)品位等。一句話，其門目的設(shè)定完全以“人事”為本位。而對于自然物、耳目之外的事物則鮮少涉及。同時，其分類之體是單層的，平面的。而明代的“世說體”作品，除《皇明世說新語》《世說補》等少數(shù)作品外，大多涉入自然百科知識，適應(yīng)其需要，出現(xiàn)了分層分類的立體結(jié)構(gòu)。很顯然，這是受到了類書之體的滲透。

首先，“世說體”作品從專門志人越界進入類書博物之境，自宋王讜《唐語林》已露端倪。此書減去《世說新語》中“捷悟”一門，又增17門，其中，“動植”“雜物”“書畫”諸門，均無關(guān)人物品鑒，而轉(zhuǎn)向博物多識。而明代“世說體”作品大多設(shè)有自然博物性質(zhì)的門類。焦竑《焦氏類林》八卷，前六卷分類基本承襲臨川《世說》，后二卷新增17類：象緯、形勝、節(jié)序、宮室、冠服、食品、酒茗、器具、文具、典籍、聲樂、攝養(yǎng)、熏燎、草木、鳥獸、仙宗、釋教，其分類體系自象緯(天)、形勝(地)、節(jié)序(時)至人事(宮室、冠服等)、物(草木、鳥獸)再至靈異(仙宗、釋部)，儼然一部微型的綜合性類書。其最后一類竟題“釋部”，更是典型的類書的做派。因此此書前六卷為“世說體”，后二卷堪稱一部小型類書。徐象梅《瑯?gòu)质吠佟返谑砀小熬粕瘛薄皯?zhàn)銘”“斗香”“食章”“釀法”等門類，第十一卷有“法書(上、中、下)”“名畫(上、下)”，第十二卷有“音樂”“歌舞”“樵漁”“奇疾”“異產(chǎn)”，第十六卷還有“韻語”“冶妝”“寶飾”“道術(shù)”“禪喜”“靈畜”等常見于類書中的門目。項真《瑯?gòu)质吠傩颉吩畤@：“大都史職日溺，匯書日廣，有如終千古不能復(fù)興史，將亦終千古不能復(fù)廢匯書耶……竊聞之，昆侖玄圃，瓊瑤瑊砌，錯陳輝映，文采追琢，惟工人之所需；九州之外，裨海環(huán)之，浩瀚無垠，何所不有？今仲和是編出，譬之渾璞呈寶，百川歸墟。人間巨麗，觀止此極矣。”極力肯定此書的博物性質(zhì)。林茂桂《南北朝新語》卷二“學(xué)問”、卷三“才略”、卷四“古物”也都屬于博物范疇。張墉《廿一史識余》一名《竹香齋類書》，可見撰者曾以匯編性的博物類書自居?！敦ヒ皇纷R余》“藝術(shù)門”下析出9個子類：禮、樂、射、御、書、數(shù)、醫(yī)、相、機巧，又有“象緯”“形勢”“草木”“鳥獸”等門類。而其每條資料之后必標(biāo)明出處，可備索稽之用，這也是類書特征之一。

其次，分類形態(tài)由《世說新語》的單層分類擴充為雙層分類?！妒勒f新語》是單層分類，門目之下分條并陳故事，不撮標(biāo)題。而魏《皇覽》以下的類書一般都是多層分類。明代許多“世說體”小說都是雙層分類結(jié)構(gòu)，往往主類下又分附類，門類之下又分子類，近似于類書的分類結(jié)構(gòu)。《焦氏類林》卷一“父子(賢母附)”、卷七“冠服(閨妝附)”。再如林茂桂《南北朝新語》四卷的分類情況：

孝友 烈義 嚴(yán)正 鯁直 清介 恬潔 雅量 謙慎 規(guī)箴 棲隱 料事 見敗 圖新 賢媛(附妒婦) 陰德 品鑒 標(biāo)譽 學(xué)問 作述 清言 玄解 機警 夙慧 捷對 命名 書法 姿儀(附丑陋) 游覽 交游 酒食 巧藝(子目：器用 卜相 醫(yī) 棋) 宮闈 恩寵 除爵 政跡 才略 豪爽 鎮(zhèn)定 薦引 報酬 膂力 佞幸 黜免 赦宥 懲戒 悔恨 死徙 儉嗇 汰侈 狎侮 誕傲 險橘 忿狷 仇隙 嘲詆 紕繆 癡黷貨(附殘忍) 征兆 傷逝 異跡 古物

實際上，主類與附類是平等并列的關(guān)系。各門之下的“附類”多因該類內(nèi)容單薄，分量偏少，不足獨立一類，只好附于他類。如《南北朝新語》的“賢媛附妒婦”，共收故事23則，而“妒婦”只有5則。“姿儀附丑陋”共收故事11則，“丑陋”只有3則。“黷貨附殘忍”共錄故事32則，“殘忍”一類只有3則。但主類與附類又存在內(nèi)在聯(lián)系，兩者之間或相近，如“黷貨”與“殘忍”；兩者或相反，如“賢媛”與“妒婦”，“姿儀”與“丑陋”。因而將二類以“主”“附”形式共置一處，相互發(fā)明，可以激發(fā)文本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張力。再如張墉《廿一史識余》，主類加上附類有67門之多。在一些門類下又析分出子類，如“文學(xué)門”析分6個子目：經(jīng)史、著作、耽學(xué)、博辯、強記、欣賞?！八囆g(shù)門”下又分出9個子目。徐象梅《瑯?gòu)质吠佟?、李贄《初潭集》等書都是如此?！冻跆都贩謨蓪泳幣?，一級類目取儒家五倫關(guān)系而顛倒其順序：夫婦、父子、兄弟、君臣、朋友。一級類目之下又設(shè)有數(shù)量不等的子目，如“夫婦”一類下有13子目：合婚、幽婚、喪偶、妒婦、才識、言語、文學(xué)、賢夫、賢婦、勇夫、俗夫、苦海諸媼、彼岸諸媼。這樣就從結(jié)構(gòu)層面擴大了此類說部之書的表現(xiàn)功能。

明代“世說體”作品內(nèi)容題材上的博物取向及體例結(jié)構(gòu)的類書化特征，一定程度上侵蝕甚至瓦解了傳統(tǒng)意義上“世說體”小說的文體屬性，因此，明代不少“世說體”作品在傳統(tǒng)目錄學(xué)分類中，常常被劃歸“小說家”之外的門類，如焦竑《焦氏類林》、李贄《初潭集》、曹臣《舌華錄》、周應(yīng)治《霞外麈談》等均被《四庫全書總目》歸入“子部·雜家類”。張墉《廿一史識余》則被《四庫全書總目》隸于“史部·史抄類”。這種現(xiàn)象正是由其自身題材、體例的混雜所造成的。

五、明代“世說體”蛻變之原因

相對于劉義慶《世說新語》，明代的“世說體”作品之所以發(fā)生上述諸方面的蛻變，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數(shù)端：

首先，最根本原因是時代風(fēng)尚的變遷。對于這一點，明清時期的論者已有清醒的認識。徐象梅《瑯?gòu)质吠傩颉氛f：“……蓋晉以清言為宗，故因之以為《世說》，自六朝而降，世風(fēng)一變，說者至詆為亡國之祟，顧猶然以事跡為清虛，議論為名理，是何異飾嫫母為夷光，而欲與邯鄲齊步？其不為識者揜口幾希矣。故指事以言，史氏之兼綜；因世為變，當(dāng)局之獨裁。言資麈尾而事遺龜鑒，此君子之所惜也。”他還批評何良俊“知因而不知變”。所謂“言資麈尾而事遺龜鑒”，正是《世說新語》成為藝苑精品的奧妙所在。而“知因而不知變”之譏，則是切中了后世“世說體”作品不能比肩臨川《世說》的要害。林茂桂《南北朝新語·自序》亦云：“夫晉人尚清談，每吐一語，輒玄淡簡遠，詼諧多致。義慶雖宋實晉也，沐浴江左之風(fēng)流，故獨能發(fā)其逸韻，而因以旁及于漢魏。無論宋、元人，不能肖其吻角，既(即)以開元、天寶間語參之，亦覺有齟齬不相入者。何氏之蒙譏也固然”。任肩生《南北朝新語敘》進一步論析：“夫晉人另立門庭，別標(biāo)韻致，大約以簡冷清邃為勝，片言儲不盡之義，一字作生平之目。南、北諸君子……即使不必吻合，政可各自為代。此德芬意中語也?！彼^“不必吻合”“各自為代”云云，則更為精辟而公允。

其次，人物品題中對博識素養(yǎng)的推重，則源于明代中葉后士人學(xué)風(fēng)的轉(zhuǎn)變。作為對程朱理學(xué)一統(tǒng)天下局面的反撥，知識界興起一股強勁的博學(xué)思潮。所謂“博識”“博物”，大意為“通識”，泛指一個人博物洽聞、學(xué)識淵博?！安┪铩北臼侨寮腋邠P的重要價值之一，清代阮元說：“孔門之學(xué)，首在于博?！苯藙熍嗾f：“孔門之論學(xué)也，不外博、約二端?！逼漤樞蚴窍取安焙蟆凹s”，而程朱理學(xué)舍“博”而言“約”，走上了束書不觀的極端。明代博學(xué)風(fēng)氣的盛行以吳中地區(qū)士人群體最有代表性。龔鵬程《晚明思潮》第十章“經(jīng)學(xué)、復(fù)古、博雅及其他”論曰：“然明代學(xué)者，自有博雅一派……若胡應(yīng)麟、王世貞、楊升庵等，皆其人也。而蘇州地饒多賢，俗好博雅，尤為當(dāng)時之特色……吳中學(xué)者往往兼治經(jīng)史子集，旁及小說釋老，與當(dāng)時復(fù)古派如李夢陽等之不讀唐以后書，途轍固殊；與理學(xué)家之好談性理、束書不觀者，亦復(fù)異趣?！笨梢姡笆勒f體”小說人物品題突出“博識”，正是時代風(fēng)氣的寫照。

兼輯志怪資料的取材傾向，也與博學(xué)之風(fēng)密切相關(guān)。傳統(tǒng)儒學(xué)標(biāo)舉的“博物”內(nèi)涵中，本就包含志怪的面向?！妒酚洝た鬃邮兰摇放狍S“集解”：“韋昭曰：獲羊而言狗者，以孔子博物，測之?！泵魇╋@卿《古今奇聞類記敘》說：“昔仲尼不語神怪，而姜嫄之孕，傅巖之夢，垂之六經(jīng)；土、羊夔、罔閬之異，著之群籍。然則不語者，非不語也，但不雅語以為訓(xùn)耳。”而在學(xué)術(shù)思想空前自由的中晚明時期，借志怪以矩俗，將鬼神納入格物致知的認識論框架，是許多精英儒士的通行做法。如田汝成《夷堅志序》鄭重論道：“或謂神怪之事，孔子不語……茍殃可以懲兇人，祥可以恿吉士，則雖神且怪，又何廢于語焉！……故知忠孝節(jié)義之有報，則人倫篤矣；知殺生之有報，則暴殄弭矣；知冤對之有報，則世仇解矣；知貪謀之有報，則并吞者惕矣；知功名之前定，則奔競者息矣；知婚姻之前定，則墻相從者恧矣。其他賑饑拯溺，扶顛擁孺，與夫醫(yī)卜小技，仙釋傍流，凡所登錄，皆可以懲兇人而獎吉士，世教不無補焉，未可置為冗籍也?！苯垢f、李贄等人借志怪以表達學(xué)術(shù)平等觀念，則出自他們的博洽與卓識。

再次，明代“世說體”作品選材及體例靠攏類書的現(xiàn)象，一方面與上述博雅學(xué)風(fēng)有關(guān)，但更為直接的因素則是它們有別于《世說新語》的成書方式。明代的“世說體”作品幾乎全部出于撰者一人之手，又幾乎全是漁獵群籍、割裂原文，然后編纂而成的。由于材料叢脞瑣碎，難以找到一以貫之的結(jié)構(gòu)來統(tǒng)攝所有資料，于是分門別類以博物的類書便成為可資借鑒的現(xiàn)成資源。李登《刻焦氏類林引》所云《焦氏類林》的成書過程很有代表性，他說，焦竑博覽群書，又勤于作札記，材料積累漸多，“紛紛總總，如禁臠在廚，碎錦在笥，未有秩敘”，于是“付愚詮次，命愚子弟錄之，乃取《世說》標(biāo)目”。《世說》之目仍不能盡括其材，其卷七、卷八又借類書分類體系賡續(xù)前功。林茂桂《南北朝新語》、張墉《廿一史識余》等書的編撰過程也大致如此。同時，當(dāng)時類書編纂中也不乏借鑒“世說體”的案例，如祝彥撰《祝氏事偶》十五卷，《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三八“子部類書類存目”著錄，“其書取史傳所載古今事跡之相同者，仿《世說新語》門目，分條征引，以類相從。舊目所不賅者，復(fù)分天、地、人三部以隸其后”?！蹲Ｊ鲜屡肌返木幣朋w例與《焦氏類林》如出一轍。

注釋：

② [明]王世貞《世說新語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42冊，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1頁。

④ [明]陳龍正《幾亭外書》卷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3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影印明崇禎間刻本，第432頁。

⑥ [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59頁。

⑦ 對明代“世說體”作品的范圍，學(xué)界標(biāo)準(zhǔn)寬、嚴(yán)不一。《四庫全書總目》“子部雜家類”稱陳繼儒《古今韻史》“亦《世說新語》之支流”([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127頁)。其實，此書應(yīng)為韻人傳記小品，且書中收錄大量詩詞作品?！端膸烊珪偰俊贰白硬啃≌f家類”又稱吳從先《小窗四紀(jì)·清紀(jì)》“摹仿《世說》”([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235頁)。實際此書中夾雜大量議論、詩詞，應(yīng)屬創(chuàng)作性的筆記小品。如歐明俊《明清的筆記小品》(《文史知識》2001年第3期)一文，即將吳從先《清紀(jì)》歸入自撰的筆記小品。所以本文不將上述二書納入討論范圍。另，賈占林《論晚明“世說體”》(《湖南工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3期)一文所列32種明代“世說體”小說，其中有的值得商榷。如《吳中往哲記》三種、《邇訓(xùn)》屬方志體傳記，《問奇類林》則為“礪世范俗之書”(金忠士《問奇類林序》，《四庫未收書輯刊》第七輯第15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100-102頁)。

⑧ [明]鄧原岳《皇明十六家小傳小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07冊，齊魯書社1996年版，第588-589頁

⑨ 《四庫全書總目》認為，《世說新語補》刪定者為凌濛初，而非王世貞(見《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222頁)。今人胡海英《〈世說新語補〉成書與版本考》一文考證，確為王世貞刪定(見胡海英《〈世說新語補〉成書與版本考》，《明清小說研究》2015年第2期)。

⑩ 宋慈抱《兩浙著述考》“小說考”著錄明賀虞賓撰《古語林》《廣世說新語》《唐世說》《宋世說》《明世說》等五種，均佚(宋慈抱《兩浙著述考》，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530頁)。寧稼雨主編《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亦著錄此五種書，并稱之為“明代志人小說集”(寧稼雨《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齊魯書社1996年版，第313頁)。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獻學(xué)視域中的明代文言小說匯編研究”(項目編號：13BZW078)階段性成果。

劉天振(1968—)，山東巨野人，文學(xué)博士，浙江省重點研究基地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小說、江南文化。

王思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