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花開
我們知道戰(zhàn)爭的爆發(fā)毀掉的不只是一個國家的和平,也毀掉了大部分家庭的圓滿,但更可怕的是它摧毀了人的本性。那么和平生活中原有的善良與包容和戰(zhàn)爭激發(fā)出來人性的殘酷與自私,它們能否共存?今天,編者帶大家一起來欣賞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莫泊桑的短篇小說《蠻子大媽》,或許我們能找到答案。
蠻子大媽
○ 莫泊桑
普法之間正式宣戰(zhàn)的時候,小蠻子的年紀正是三十三歲。他從軍去了,留下他母親單獨在家里。他們并不很替她擔憂,因為她有錢,大家都曉得。
她單獨一人留在房子里,那是在樹林邊上并且和村子相隔很遠的一所房子。她并不害怕,此外,她的氣性和那父子倆是一般無二的。一個嚴肅的老太太,又高又瘦,不常露笑容,人們也絕不敢和她鬧著耍,并且農(nóng)家婦人們素來是不大笑的。在鄉(xiāng)下,笑是男人們的事情。因為生活是晦暗而沒有光彩的,所以她們的心境都窄,都打不開。男人們在小酒店里學得了一點兒熱鬧的快活勁兒,而他們家里的伙伴卻始終板著一副嚴肅的面孔。她們臉上的肌肉還沒有學會那種笑的動作。
這位蠻子大媽在她的茅頂房子里繼續(xù)過著平常生活。不久,茅頂上就蓋上了雪。每周,她都要到村子里走一回,買點面包和牛肉回家。當時大家說外面有狼,所以她出來的時候總背著槍。那是她兒子的槍,都已經(jīng)生銹了,并且槍托也磨壞了。這個高個兒的蠻子大媽看起來有些古怪,她微微地佝僂著背,在雪地里慢慢地跨著大步走,頭上戴著一頂黑帽子,緊緊包住一頭從未被人見過的白頭發(fā),槍桿子伸得比帽子高。
某一天,普魯士的隊伍到了。有人把他們分派給居民去供養(yǎng),人數(shù)的多寡根據(jù)各家的貧富做標準。大家都曉得這個老太婆有錢,所以她家里派了四個。
那是四個胖胖的少年,頭發(fā)是金黃的,胡子是金黃的,眼珠是藍的。盡管他們已經(jīng)遭受了許多辛苦,卻依舊長得胖胖的,并且雖然他們到了這個被征服的國家里,脾氣卻都不壞。這樣沒人統(tǒng)率地住在老太太家里,他們都充分地表示出對她的關(guān)心,極力設(shè)法替她省錢,教她省力。早上,有人看見四個少年穿著襯衣圍著那口井梳洗,那就是說,在冰雪未消的日子里用井水來洗他們那種北歐漢子的白里透紅的肌肉,而蠻子大媽這時候卻往來不息,預備去煮菜羹。后來,有人看見他們替她打掃廚房,擦玻璃,劈柴,削馬鈴薯,洗衣裳等料理日常家務(wù),儼然像四個好兒子守著他們的媽媽。但是她不住地記掛自己的那個瘦而且高的、彎鉤鼻子的、棕色眼睛、嘴上蓋著黑黑地兩撇濃厚髭須的兒子。每天,她都會問住在她家里的每個兵:
“你們可曉得法國第23邊防鎮(zhèn)守團開到哪兒去了?我的兒子在那個團里?!?/p>
他們用帶德國口音的不標準的法語回答:“不曉得,一點不曉得?!焙髞恚靼姿膽n愁和牽掛了,他們就對她做了許多小照顧。她也很疼愛她這四個敵人,因為農(nóng)人們都不大有什么仇恨,這種仇恨僅僅是屬于高等人士的。至于微末的人們,因為本來貧窮而又被新的負擔壓得透不過氣來,所以他們付出的代價最高;因為素來人數(shù)最多,所以他們成群地被人屠殺而且真的做了炮灰;因為都是最弱小和最沒有抵抗力的,所以他們最為悲慘地受到戰(zhàn)爭的殘酷禍殃。有了這類情形,所以他們都不大了解種種好戰(zhàn)的狂熱,不大了解那種激動人心的光榮以及那些號稱具有政治性的策略。這些策略在半年之間,使得交戰(zhàn)國的雙方無論誰勝誰敗,都同樣變得精疲力竭。
當日地方上的人談到蠻子大媽家里那四個德國兵,總會說:“那是四個找著了安身之所的孩子。”
誰知有一天早上,那老太太恰巧獨自一個人待在家里的時候,遠遠地望見了平原里有一個人正向著她家里走過來。不久,她認出那個人就是擔任分送信件的鄉(xiāng)村郵差。他拿出一張折好了的紙交給她。于是她從自己的眼鏡盒子里取出了那副為了縫紉而用的老花鏡,隨后照著紙讀下去:
蠻子太太,這封信是帶一個壞消息給您的。您的兒子威克多昨天被一顆炮彈打死了,差不多是分成了兩段。我那時候正在跟前,因為我們在連隊里是緊挨在一起的,他從前對我談到您,意思就是倘若他遭遇了不幸,我最好當天告訴您。我從他衣袋里頭取出了他那只表,預備將來打完仗了帶給您?,F(xiàn)在我親切地向您致敬。
第23邊防鎮(zhèn)守團二等兵黎伏啟
這封信是三個星期以前寫的。她看后并沒有哭,只是呆呆地沒有動彈,像受了很大的打擊,連感覺都遲鈍了,以至于讓人覺得她并不傷心。她暗自想道:“威克多現(xiàn)在被人打死了。”隨后她的眼淚漸漸涌到眼眶里,悲傷侵入她的心里了。各種心事,難堪的、使人痛苦的,一件件回到她的腦海里了。她以后抱不著他了,她的孩子,她那高個兒的孩子,是永遠抱不著了!保安警察打死了丈夫,普魯士人又打死了兒子……他被炮彈打成了兩段,現(xiàn)在她仿佛看見了那個情景,讓人戰(zhàn)栗的情景:腦袋是垂下的,眼睛是張開的,咬著自己兩大撇髭須的尖子,像他從前生氣的時候一樣。他的尸首是怎樣被人拾掇的?從前,她丈夫的尸首連著額頭當中那粒槍子兒都被人送回來了,那么她兒子的會不會也有人這樣辦?這時候,她聽見了一陣嘈雜的說話聲音。正是那幾個普魯士士兵從村子里回來了。她很快地把信藏在衣袋里,并且趁時間還來得及又仔仔細細擦干了眼淚,如平日一般安安穩(wěn)穩(wěn)接待了他們。
他們四個人全是笑呵呵的,因為他們帶了一只肥兔子回來,這無疑是偷來的。他們對著這個老太太做了個手勢,表示大家可以吃點兒好東西了。
她立刻動手預備午飯了,但是到了要宰兔子的時候,她卻失掉了勇氣。然而宰兔子她生平并不是第一次!有一個兵在兔子耳朵后一拳打死了它。兔子一死,她從它的皮里面剝出了鮮紅的肉體,但是她望見糊在自己手上的血后,竟從頭到腳都發(fā)抖了。后來她總能看見她那個被打成兩段的孩子,他也是渾身鮮紅的,正同那個還在微微抽搐的兔子一樣。
她和那四個兵同桌吃飯,但是她一口也吃不下,而他們狼吞虎咽地吃著兔子并沒有注意她。她一聲不響地瞧著他們,心里有了一個主意,然而她滿臉平靜的神情令他們什么也察覺不到。
忽然,她問:“我連你們的姓名都不曉得,然而我們在一塊兒已經(jīng)一個月了?!庇谑撬麄兏髯哉f了姓名。她叫他們在一張紙上寫下來,并且添上他們家庭通信處,末了,她在自己的大鼻梁上面架起了眼鏡,仔細瞧著那篇不認得的字兒,然后把紙折好擱在自己的衣袋里,蓋著那封給她報喪的信。endprint
飯吃完了,她向那些兵說:“我來給你們做事。”于是她搬了許多干草擱在他們睡的那層閣樓上。
他們不免詫異起來,她對他們解釋說這樣就不會那么冷了,于是他們就幫著她搬了。他們把那些成束的干草堆得像房子的茅頂一樣高,結(jié)果他們做成了一間四面都圍著草墻的寢室,又暖又香,可以很舒服地在那里睡了。吃晚飯的時候,他們中間有一個瞧見蠻子大媽還是一點東西也沒吃,竟有些擔憂了。她托詞說自己的胃有些痛。隨后她燃起一爐火給自己烘著,那四個士兵都踏上那架每晚給他們使用的梯子,爬到他們的寢室里去了。
等那塊做樓門用的四方木板蓋好后,她就抽去了上樓的梯子,然后她悄悄地打開了那張通到外面的房門,接著又搬進了好些麥秸塞進廚房里,她赤著腳在雪地里一來一往地走,從容得讓旁人什么也聽不見,她不時細聽著那四個睡熟的士兵的鼾聲,響亮而長短不齊。
等到她判斷自己的種種準備已經(jīng)充分以后,就取了一束麥秸扔在壁爐里,燃著后,她再把它分開放在另外的麥秸上邊,隨后她重新走到門外向門里瞧著。
不過幾秒鐘,一陣強烈的火光照明了那所茅頂房子的內(nèi)部,那簡直是一大堆駭人的炭火,一座燒得緋紅的巨大燜爐,燜爐里的光從那個窄小的窗口里躥出來,對著地上的積雪投出了一陣耀眼的光亮。
隨后,一陣狂叫聲從屋頂上傳出來,簡直是一陣由雜亂的人聲集成的喧嚷,一陣由于告急發(fā)狂令人傷心刺耳的呼號構(gòu)成的喧嚷。隨后,那塊做樓門的四方木板往下面一塌,一陣旋風樣的火焰沖上了閣樓,燒穿了茅頂,如同一個巨大的火團一般升到了天空,最后,那所茅頂房子整個兒著了火。
房子里面,除了火力的爆炸,墻壁的崩裂和棟梁的墜落以外,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屋頂突然下陷了,于是這所房子燒得通紅的空架子,就在一陣黑煙里面向空中射出一大簇火星。
雪白的原野被火光照得像是一幅染上了紅色的銀布似地閃閃發(fā)光。
一陣鐘聲在遠處響著。
蠻子大媽在那所毀了的房子跟前站著不動,手里握著她的槍,她兒子的那一桿,她害怕那四個兵里有人逃出來。
等到她看見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她就向火里扔了她的槍,槍聲響了一下。
許多人都來了,有些是農(nóng)人,有些是德國軍人。
他們看見了這個婦人坐在一段鋸平了的樹樁上,安靜的,并且是滿意的。
一個德國軍官法國話說得像法國人一樣好,他問她:“您家里那些兵到哪兒去了?”
她伸出那條瘦胳膊指著那堆正在熄滅的紅灰,用洪亮的聲音回答:“在那里面!”
大家團團地圍住了她。那個軍官問:“這場火是怎樣燃起來的?”
她回答:“是我放的?!?/p>
大家都不相信她,以為這場大火突然讓她變成了傻子。后來,大家都圍住了她并且聽她說話,她就把這件事情從頭說到尾,從收到那封信一直到聽見那些同茅頂房子一齊被燒的人的最后呼喚。凡是她料到的以及她做過的事,她沒有漏掉一點。
等到說完,她就從衣袋里面取出了兩張紙,并且為了要對著那點兒余火的微光來分辨這兩張紙,她又戴起了她的眼鏡,隨后她拿起一張,口里說道:“這張是給威克多報喪的。”又拿起另外一張,偏著腦袋向那堆殘火一指:“這一張是他們的姓名,可以照著去寫信通知他們家里?!彼龔膹娜萑莅堰@張紙交給那軍官,他這時候正抓住她的雙肩,而她卻說:“您將來要寫起這件事的來由,就告訴他們的父母說是我干的。我在娘家的姓名是威克多娃·西蒙,到了夫家旁人叫我蠻子大媽。請您不要忘了。”
軍官用德國話發(fā)了口令。有人抓住了她,把她推到了那堵還是火熱的墻邊。隨后,十二個兵迅速地在她對面排好了隊,相距約莫二十米。她沒有移動。她早已明白,所以專心等候。
一道口令喊過,立刻一長串槍聲跟著響了。響完之后,又來了一聲遲放的單響。
這個老婆子并沒有倒在地下。她是彎著身軀的,如同有人斬了她的雙腿。
那德國軍官走到她的跟前。她幾乎被人打成了兩段,而她那只手里依然握著那一頁滿是血跡的報喪的信。(節(jié)選)
本期討論話題:蠻子大媽最后為什么想到要給被害的士兵家里報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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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欄目編輯 趙 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