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共情者、控訴者和判決者

朱敬怡

摘要：雪萊在《西風(fēng)頌》里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春天一詞幾乎是一個固定的符號，代表希望與新生、美好與柔情，從這個意義上講，穆旦、根子、梁遇春，他們都是春天的反叛者。三篇作品，矛盾沖突里顯示出張力，二元悖論里飽含對生命的思考。本文從對文本的仔細分析中體味作者的不同的“反叛”感情和原因。

關(guān)鍵詞：春 欲望 共情 控訴 惡

春天里萬物萌發(fā)，蓬勃的生命力背后，有“反抗著土地”的力量和“渴求著擁抱”的欲望，穆旦的《春》在表達上略去蕪雜的描繪和浮華的形容詞，顯得堅硬而有力，“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風(fēng)中的草前后搖擺，似作擁抱之勢，搖曳之姿讓作者聯(lián)想到火苗，“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會被火吞沒的事物本身卻長著火的模樣。就像其實弱者身上也天然長有暴虐的因子，“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被人們稱作孕育萬物的大地母親此時卻成了阻礙，花朵并不是堅硬之物。本該是以草的形態(tài)，長出花苞開成花朵，但一“伸”字卻有刺穿之勢，仿佛這株植物積蓄著一季的力量，一下子打出拳頭般的花朵?！爱?dāng)暖風(fēng)吹來煩惱，或者歡樂”，既像是花朵破土而出的誘因，又像是作者的寫作視角從具象上轉(zhuǎn)移，一個未說的意味深長的思考?！叭绻闶切蚜?，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推開窗子同樣也是沖破阻隔，在思索中作者覺醒，直點“欲望”二字，大地上的植物因頑強的生之欲而掙脫桎梏，萌發(fā)生長，人亦如此。后三句由自然界轉(zhuǎn)到人，但是人類不同于自然界的鳥獸草木，不能隨心所欲地生長，或?qū)で髿g樂?！澳嗤磷龀傻镍B的歌”便反映了這樣的禁錮和壓抑，與上文“渴求”“擁抱”等顯露欲望的動詞形成極大反差?！澳銈儽稽c燃，卷曲又卷曲，卻無處歸依”，同樣被“點燃”，與“綠色的火焰”不同，人類總是用理性和道德壓抑自己的內(nèi)心和行為，因內(nèi)心躁動的欲望被冷靜的理智壓抑而苦惱不安?！熬砬志砬毙蜗蟮孛枥L壓抑自然屬性中的本我。壓抑欲望的痛苦。光、影、聲、色可以看做是構(gòu)成世間一切事物的計量單位，指人的欲望有多種實現(xiàn)方式，也指世間一切莫不包含欲望。作者理解欲望，理解壓抑，理解在春天里人和自然的統(tǒng)一，是一個與春天共情的人。

《三月與末日》，整首詩看似是隨意任性地抒發(fā)略帶陰鷙恐怖氣氛的情緒，其實結(jié)構(gòu)清晰，感情線索也有跡可循。一串串帶著節(jié)奏感的修飾語連綴著眾多的意象，使詩歌極富畫面感，激昂情緒與深沉語調(diào)的變奏，給詩歌增添了音樂性和層次感。詩的開頭單獨懸置著一個簡單判斷句“三月是末日?！边@離經(jīng)叛道的觀點和不容置疑的語氣給讀者帶來了感官和情感的雙重沖擊，開篇便給詩歌蒙上陰沉的色調(diào)，可以預(yù)見接下來的句子中春天肯定與美好的字眼絕緣。第一節(jié)作者便開始了對春天的控訴。春天這個妖冶的女子，以虛偽假面釋放誘惑的危險因子。血腥的假笑里是對占有和劫持大地的勢在必得，因為太過得意，認為每個生靈都難以抗拒，她對唯一清醒的大地同胞“我”語氣輕佻而不屑，“你飛去吧，像云那樣。”在控訴中，詩人的情緒不斷積蓄攀升，大罵春天“娼妓”，但一個“它”，驟然停頓，感情稍稍收攏，末尾“將會在，二月以后，將在三月到來”，像咽進肚子里的無奈和仇恨。第二節(jié)，將要實行騙局的春天“躲閃著，沒有聲響”，一如以往的十九次。詩人把心比作“古老的礁石”，他以前一向沒有太多的情緒，只是對大地忠誠，但是一次又一次的“熏灼”，夏日的酷刑也不斷讓他拷問自己的內(nèi)心，信仰的不斷幻滅讓他的覺醒如“鋼”一樣沉重，大概能預(yù)知到結(jié)局的心漸漸沉默、“安詳”、“不再閃爍”。

第三節(jié)，控訴轉(zhuǎn)向大地。“遼闊”與“薄弱”，“蒼老”與“放浪形骸”，“私奔”與“絞刑”，強烈的對比與張力體現(xiàn)情感的洶涌，詩人原本對大地懷抱理想主義，但“樸素壯麗的靈魂”“智慧”“驕傲”“莊嚴的心”。沉淪在春天里的大地“從不奮力鍛造”，也毫無任何防備，輕易被攫取去“肋骨”，詩人的忠誠隨煙消逝，化為冷漠?！盁o羽的翅膀”的比喻對應(yīng)上一節(jié)“礁石陰沉地裸露著”，同樣赤裸而堅硬，但由于對大地一再的失望而產(chǎn)生決裂之情，所以詩人的心開始遠離，不再像石頭一樣只是一動不動地沉默。末尾有三個“沒有”，是控訴后又有一絲沉痛的哀悼。

第四節(jié)承接上節(jié)感情，騙局中只有詩人是清醒的，大地毫不自知，“即將歡呼”，此時“春天的浪做著鬼臉和笑臉，把船往夏天推去”，這里的“船”就是指上文所提到的，大地在詩人眼里就是“漂向火海的木船”。既然認識到虛幻性和欺騙性，那么砍斷了與這艘船的聯(lián)系，也就使得追隨、銜縛于它的心獲得了自由，獲得了自我的獨立。但與上一節(jié)相似，這里也用了“第一次，沒有……”的句式，“腫脹出血”“辛酸的泡沫”，意象仍然濃烈，但語氣略為惆悵，是詩中情感較柔軟的地方，一下子切斷了與過去的聯(lián)系，這種做法是“威武”的，但“有些疲乏”。

第五節(jié)以激烈的情感回憶向大地質(zhì)疑、指責(zé)、控訴、詛咒春天這“蛇毒的蕩婦”“冷酷的販子”“輕佻的叛徒”的言語，大地若是娶了春天這個蕩婦般的新娘。那么一年一度的萬物復(fù)蘇便是生命的災(zāi)難，春天不斷地拋棄大地，在大地被夏日燃燒時，春天成為幫兇，和夏天一起對大地施以傷害和欺騙。面對大地的“遲鈍”“認真”，詩人痛切又絕望，看透了這一切，“心已經(jīng)成熟”，接下來的語句里充滿了反攻的、復(fù)仇的快感，帶著一抹獰笑，大地在詩人眼里可憐可憎可恨，心變成“石頭的蘋果”。“蘋果”讓人不禁聯(lián)想禁果，無害的表面暗藏禍心，受打擊人往往在一次次的打擊下，內(nèi)心也無意識地播種下施虐于人的種子，悲觀且自身帶著邪惡的人也更能敏感地察覺到世間的邪惡。所以最后一節(jié)，春天剛剛開始誘惑，詩人就明銳感受到大地“固執(zhí)地蠕動”，奔赴自己的欲望，甚至把這看作信仰，從冬到春，冰川消融，解除了禁錮的大地有些“渾濁迷離，流淌著感激的淚”，在對春天，特別是對大地的顛覆之后，詩的結(jié)尾并沒有喜悅之感，而是有一種更深的絕望，對因襲力量的強大和永不覺醒的大多數(shù)的憂慮。

“猴急地搖曳”讓人聯(lián)想起穆旦詩中“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皳u曳”一詞有些浪蕩的意味，兩首詩都寫到春天所代表的欲望。第二首主要以邪惡地口吻控訴勾起欲望的春天和難以克制欲望的大地，強調(diào)追求欲望的結(jié)果慘烈。而《春》中寫道“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雖然在詩歌中，“美麗”不能完全看作是直抒胸臆的詞語，但能夠體現(xiàn)作者對原始本能的欲望并不完全排斥，雖然點出受欲望左右的“卷曲又卷曲”的焦灼的痛苦，但同時詩中諸多破除障礙的意象，也頗有歌頌欲望背后的力與美的意味。《三月與末日》的最后，詩人心中隱隱看透理解了春天那樣的禍心，但并不同于《春》中那樣感知萬物，與春天共情。

由于寫作的時代背景，《三月與末日》的隱喻性和暴力性更強。根子生在一個理想主義的狂熱時代，表面上看是一個欣欣向榮的陽春三月，但實際上具有極強的欺騙性和煽動性。在“文革”的背景下，朦朧詩人常常在外在語言形式上進行離經(jīng)叛道的創(chuàng)作，并且大膽觸碰禁區(qū)，進行調(diào)侃、褻瀆乃至顛覆。詩中，大地盲目地追逐假象的春天，就如同大多數(shù)人對革命導(dǎo)師的狂熱信仰。詩人曾經(jīng)也忠誠于大地，但終于覺醒，在時代的洪流中異常艱難地突圍，但無力改變這一切，詩人飽受身體與精神的暴力統(tǒng)治，在詩歌中感受復(fù)仇的快感。

《又是一年春草綠》是一篇散文，如果說前兩首詩歌像是在劇場里或演繹謎語或爆發(fā)情感的話，這篇散文就像在讀者面前自說自話卻讓人感到疏離。因為這篇文章中時時刻刻透露出黑暗憂郁的氣質(zhì)。世上有許多人根本不能認識“黑暗”。他甚至直接將世界上的人分為知道“黑暗”的和不知道“黑暗”的兩種。文章標(biāo)題“又是一年春草綠”很有“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的詩境與畫境，但文章內(nèi)容與上兩首詩歌一樣，都不是對通常意義對春天的描摹歌頌，而是以春為引子，表達對整個世界的悲觀態(tài)度。作者有著判決者一般的冷靜、冷漠，甚至是看透了真相的殘忍。

文章開頭相比《三月與末日》，同樣是直接表達，簡單利落，但在力度上輕很多，這樣看，仿佛根子更像是一個判決者，一個給三月下了詛咒，給萬物下了判決的強者，而梁遇春只是流露出害怕和怯懦。但是這“怕”的背后是看透，就像法官早就明了世上沒有絕對的是非善惡但又必須做出判決的遲疑，在惡里會因找尋到善而感到一絲舒心，當(dāng)整個世界都以善的形式呈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才是最虛偽最惡的時候。所以“夏的沉悶，秋的枯燥，冬的寂寞”作者都能夠忍受，“可是一看到階前草綠，窗外花紅，我就感到宇宙的不調(diào)和”。古代樸素唯物主義說“陰陽二氣充滿太虛。此外更無他物”，二者對立統(tǒng)一構(gòu)成萬物。就像文章中說“宇宙永遠是這樣二元”。和《春》一樣，作者接下來把目光從自然界轉(zhuǎn)到人事，同樣有人生于自然，便帶有自然界的特質(zhì)的感觸。人生經(jīng)驗中察覺到的和哲人高度抽象概括的道理一樣，沒有終極答案，相對才是絕對的。下一段作者說自己“常帶笑臉”，但一一否定世俗中的各類笑容，自居于特殊的一類但也無法描述或是不屑明說，和現(xiàn)實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文中說：“‘知己從來不易知，其實我們也用不著這樣苛求。其實我們也用不著這樣苛求，誰敢說真知道了自己呢”，這種邊緣人的苦悶釀造了他憂郁的氣質(zhì)。接下來的長串意象構(gòu)成的段落兼有散文的隨意與濃郁的詩情，但閱讀起來障礙和阻斷頗多，這些物象十分晦澀，彼此間的距離十分遙遠，的確增加了讀者的鑒賞難度。但這樣便能使閱讀過程中“時時保持感覺的銳敏豐富和新鮮，延長審美心理時間，增強鑒賞快感”，同時，不斷的長句抒寫也適宜于表達作者的郁結(jié)之感。

文章最后一段先寫春天潛在的惡，“毒蛇卻也換了一套春裝睡眼朦朧地來跟人們做伴了。禁閉于層冰底下的穢氣也隨著春水的綠波傳到情侶的身旁了”，像是對《三月與末日》“蛇毒的蕩婦”的溫和性解讀。但根子的詩里春天的毒在于即將帶來“姘夫”夏天，這篇散文里春天的惡在于喚醒了冬天，一個向前看夏天的火熱暴虐，文風(fēng)肆意激烈，一個向后看冬天被封閉著的惡被拉開了閘門，娓娓道來。后半段，“何必再去尋找那個無根的解釋呢”，作者無意于探究終極，仿佛只是專注于自己在面對這一切時所采取的悲哀與觀賞態(tài)度。似乎是與“這個雜亂下劣的人世”達成了和解。那么他所說的“常帶笑臉”也許就是和解的微笑吧。他的整篇文章里都沒像前兩首詩那樣提到過“欲望”，他看到的人生充滿了困苦、猶疑、悲涼，欲望一詞被包含在了這一切里。人活在這充滿相對性的世界上，有的左右搖擺，有的孤獨矗立。面對人生的難題，他不做過多的形而上的玄思，可以說是年輕人抑郁氣質(zhì)下的軟弱與逃避，也可以說是了解這悲哀人世的價值的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