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民一家人，不吃兩樣飯

于庭信

1945年10月，我從魯南地方部隊調(diào)到新四軍，擔(dān)任軍部機要通信員。當時我才15歲。從那時起到全國解放，我在陳毅同志身邊工作了5年（擔(dān)任警衛(wèi)員）。雖然過去了許多年，但是陳老總的音容笑貌，豪放的性格，平易近人的風(fēng)度，依然牢牢地留在我的記憶里。

部隊到哪里隨哪里

1945年冬天，打完山東嶧縣（舊縣名，地處魯南邊陲），部隊來到蘭陵西邊的晁村進行休整。一個叫聶強元的南方籍戰(zhàn)士，由于不了解當?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錯把飯盆當成洗腳盆，用來洗腳。陳毅司令員知道后，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并叫他立即把盆子刷干凈，送回原主，向房東當面道歉。

小聶送盆回來，向陳司令員報告說：“我向老鄉(xiāng)做了檢討，他沒有意見了?！标愃玖顔T很嚴肅地說：“我還有意見呢！不能喊老鄉(xiāng)，要按山東的習(xí)慣叫老大爺、老大娘。”小聶臉一紅，說：“首長，我記住了。”從此小聶再也沒有違反群眾紀律，這件事對部隊影響很大。

我們魯南一帶喜歡吃煎餅。別看當?shù)厝顺约屣灪苋菀祝蓪π滤能姂?zhàn)士來講，卻是一門新學(xué)問。一開始吃的時候，真是五花八門，有的就像吃燒餅似的，摸過煎餅來轉(zhuǎn)著圈啃；也有的拿過來，一折二，不管頭和尾，張開口就咬，經(jīng)常惹得當?shù)厝诵?。有一次吃飯的時候，陳司令員對我說：“小于，慢點吃，你教教我吃煎餅的方法，我怎么就是吃不快?！蔽艺f：“吃煎餅有什么好學(xué)的呢？俺從來都沒拜過老師。按俺們魯南的吃法，吃煎餅，卷大蔥，卷渣豆腐，既好咬又好吃。不信你試試，習(xí)慣了就好了?！蔽疫€告訴他煎餅的疊法，告訴他牙口不好時，還可以用開水泡著吃。我的介紹引起了陳司令員的興趣。他一邊聽，一邊咬著煎餅做試驗，最后滿意地說：“小于，你講的方法真行。要在我們部隊里推廣?！?/p>

我真沒想到陳司令員連吃煎餅這么件平常的小事也要研究一番。事過沒幾天，在一次會議上，陳司令員專門講了吃煎餅的問題。他首先贊揚了魯南人民不顧煙熏火燎烙煎餅支援子弟兵的革命精神，接著又結(jié)合行軍作戰(zhàn)，說明煎餅是一種很好的熟食，要求大家人人養(yǎng)成吃煎餅的習(xí)慣。最后就如何吃煎餅，他結(jié)合自己的體會，給大家做了一番表演。他找了一張紙，一卷，比作煎餅；掏出一支筆，往紙里一塞，當作大蔥；然后張開大嘴，連紙帶筆往嘴里一塞，風(fēng)趣地說：“吃煎餅，卷大蔥，張大嘴，牙一咬，手一松，吃個煎餅也就是幾分鐘?！标愃玖顔T這生動有趣的講演，給了大家很大的啟發(fā)和鼓舞。

山東地方大，各地生活習(xí)慣也不完全一樣，魯南人慣吃甜煎餅，魯中人喜歡吃酸煎餅。對于吃酸煎餅，別說從江南來的同志，就是我這魯南人也不大習(xí)慣。萊蕪戰(zhàn)役后，由于日夜操勞，連續(xù)作戰(zhàn)，又加上生活條件比較差，頓頓吃酸煎餅，陳司令員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他能瞞過別人，但是瞞不過我們這些常在他身邊的同志。

部隊在萊蕪、沂源兩縣交界處一個村子住下后，我找到村長，問他能否想個辦法使酸煎餅變成不酸的，好適合病號同志的胃口。村長待人非常熱情，說了聲“有辦法”就走了。到了下午，村長不聲不響提來一包新烙的玉米煎餅，里面還包著雞蛋。我高興得不得了，握著他的手說：“村長，謝謝您啦！”村長走后，我急忙打開煎餅包，撕下一小塊煎餅嘗一嘗，一點酸味也沒有，甜得跟餅干一樣。我樂滋滋地拿了幾張，送給了陳司令員，叫他嘗嘗這新煎餅。他一吃，跟先前的味道不一樣了，忙對我說：“小于，快去調(diào)查一下，怎么酸煎餅還能變成甜的？”我接受了陳司令員交給的任務(wù)，忙著去找村長。

我找到村長一問，原來是這么回事：按魯中人的習(xí)慣，頭天推了煎餅糊子，發(fā)酵一夜，第二天烙出來的煎餅就是酸的；當天推了糊子當天烙，就是不酸的。這包玉米煎餅，是村長買來白糖，叫老伴兒格外加工的，所以吃起來特別香甜可口。

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陳司令員。他說：“我們要多打勝仗，感謝當?shù)厝嗣駥ξ覀兊年P(guān)懷，再也不要給地方上增加麻煩了。軍民是一家，一家人就不能吃兩樣飯。當?shù)厝嗣癯允裁醇屣?，我們就吃什么煎餅?！笔潞螅愃玖顔T又親自向當?shù)厝罕妼W(xué)習(xí)了吃酸煎餅的學(xué)問。群眾贊揚說，陳老總率領(lǐng)的部隊到哪里隨哪里的風(fēng)俗習(xí)慣，是咱老百姓的隊伍。

取信于民

1946年夏天，陳司令員率領(lǐng)魯南八師等部隊，頂風(fēng)冒雨打響了漣水戰(zhàn)役。經(jīng)過一場激烈的爭奪戰(zhàn)，挫敗了敵七十四師。由于多日陰雨加上連續(xù)作戰(zhàn)，陳司令員腿上的舊傷復(fù)發(fā)了，體溫急劇上升，食量大大減少，甚至連大米飯也吃不下去了。我望著他那消瘦的臉頰，心里難過萬分。

有一天中午，天放晴了。盛夏的驕陽火辣辣地射向蘇北平原，地上散發(fā)出一股股令人窒息的潮氣。我無精打采地從電臺往回走著，忽然腳下被什么東西滑了一下，低頭一看，原來踏到西瓜皮上了。這一下倒提醒了我：陳司令員平日最愛吃西瓜，吃點西瓜或許能增加食欲，身體會好得快些。于是我大步奔到了瓜地。

看瓜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我問他：“小兄弟，你這西瓜賣不賣？”

“俺爹只是叫我在這里看瓜，沒叫我賣。”

我一看小孩做不了主，只好又到了另外一塊瓜地。可是這塊瓜地里只有甜瓜，沒有西瓜。沒有辦法，我不得不又回到了原來的瓜地。我對看瓜的小孩客客氣氣地說：“小兄弟，我們部隊里有個病號，想吃個西瓜。賣給我們一個行不行？”

“行，你自己摘吧！我回家跟俺爹說一聲?！?/p>

我看著滿地的西瓜，用手敲敲這個，摸摸那個，差不多都熟透了，最后看中了一個青皮大西瓜，就一把揪了下來。我放下瓜伸手去掏錢，一摸身上分文沒有。這可怎么辦呢？瓜已經(jīng)摘了下來，我把瓜抱起來放下，又抱起來，再放下，只等著看瓜的孩子早點回來。

等呀等，等了足足有個把鐘頭，連個人影也沒見。我急得搓手搓腳，左等右盼，實在沒辦法，我只好寫了個欠條放在瓜棚里，自己對自己說：“嘿！就是瓜主在這里，要他個西瓜給首長吃，他也不一定要錢。老百姓不是常說嗎，瓜果梨棗，張口就咬。何況我有欠條，以后又不是不來還賬，一個西瓜，小意思?！庇谑?，我抱起西瓜頭也不回地走了。endprint

來到陳司令員住處，我把西瓜洗得干干凈凈，把小刀磨得锃亮，專等首長醒來吃西瓜。等了一會兒，首長醒了。他一看桌子上有個大西瓜，忙問：“小于，哪里來的西瓜？”我高興地說：“買來的。”陳司令員問道：“咱部隊沒有發(fā)軍餉，你哪來的錢買瓜？”我萬沒想到他問得這么仔細，隨即改口說：“我從街上撿來的。”陳司令員一愣：“撿來的？那真太離奇了！西瓜長在地里，怎么還會掉在街上呢？小于，快說實話，是不是偷的？”

我看他非常嚴肅，只好如實地講了。他聽了我摘瓜的經(jīng)過，更加嚴肅地說：“小于啊，一個西瓜事情雖小，但影響很大。國民黨的兵搶老百姓的瓜；我們趁人家大人不在，摘人家的瓜；一個‘搶，一個‘摘，又有什么兩樣呢？我們是人民的軍隊，人民的軍隊應(yīng)該處處愛人民，不能干違反群眾紀律的事！”聽了陳司令員的這番話，再想想他平日對我的一貫教導(dǎo)，知道自己錯了，我立即提起西瓜，直奔瓜地。

說起陳司令員言傳身教，模范執(zhí)行群眾紀律的事，還多著呢！記得這年隆冬的一天，部隊要離開晁村時，我們照例進行了大掃除。檢查完執(zhí)行群眾紀律情況，向首長做了報告，部隊集中在村頭上，準備立即出發(fā)。

誰知就在這時，陳司令員把馬韁繩往樹上一拴，回頭朝村中走去。房東老大爺感到有點奇怪，忙問：“您不是要走了嗎？”我隨口應(yīng)付了幾句，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我很納悶，地也掃過了，水缸也挑滿了，借的東西也都還了，還有哪件事沒辦妥，叫陳司令員放心不下呢？我四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遺漏的事，心里有些困惑不解。

正在這時候，陳司令員不聲不響地搬起幾塊坯，到新屋后邊去了，我也搬著坯塊隨后跟過去。這時我才明白，他是給房東砌后窗防寒過冬。壘完窗戶，他擦了把汗，對我們說：“房東老大爺將娶兒媳婦用的新房子讓給我們住，對我們多好呀！今早我看地圖時，覺著光線不好，就把擋窗戶的坯塊拿掉了。現(xiàn)在咱們要走啦，不給壘好就開腿，能對得住老大爺嗎？”陳司令員這語重心長的話，像警鐘響在我的耳邊，永遠記在我的心上。當時房東老大爺也很受感動，直到我和陳司令員走出村莊老遠了，房東老大爺還站在村頭久久地望著我們。

敬愛的陳毅司令員，在我們魯南人民的心目中，既是一個杰出的指揮員，又是一個密切聯(lián)系群眾的戰(zhàn)士。他處處身先士卒，以普通一兵的模范行動給我們樹立了光輝的榜樣。

臨沂東南七里，緊靠沂河岸有一個楊家莊。1946年初夏，我華東部隊黨校就安在這莊上。麥收時節(jié)到了，廣闊無垠的田野里，麥浪滾滾，不時傳來清脆悅耳的沂蒙小調(diào)。南來北往的大路上，小車推，大車拉，肩挑人抬，一派繁忙的麥收景象。

在這割麥的人群里，其中就有我們陳毅同志。一開始割麥他不會拿把，割不了幾棵就得放下，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我知道他這南方人不習(xí)慣割麥，就勸他去干點別的農(nóng)活，可是他怎么也不肯。盡管他手上磨起了血泡，還是堅持用力割，像沖鋒打仗一樣，終于追上了領(lǐng)頭的一位孫大爺。他擦了一把汗，向?qū)O大爺請教說：“老大爺，你這拿把是用的啥法子啰，給我介紹一下好嗎？”孫大爺憨厚地一笑，抹了一把汗，邊割給陳司令員看邊說：“您看著，左手攥把，手里的麥子滿了把，用麥稈一繞，拇指插進把子里，其余手指張開再往前攬麥子，這樣接連不斷地割就是了?！?/p>

陳司令員學(xué)著孫大爺?shù)臉幼樱黹_步子，左右開弓，經(jīng)過大半天的苦學(xué)苦練，終于掌握了割麥子的要領(lǐng)。我們親眼看到，在他割過的麥壟里，麥茬矮，地面干凈，麥個子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見陳司令員這樣虛心地學(xué)，認真地干，原來不習(xí)慣割麥的同志，也都主動拜老農(nóng)為師，很快學(xué)會了割麥。

休息的時候，陳司令員不顧勞累，逐塊麥地察看質(zhì)量，發(fā)現(xiàn)丟掉的麥穗，就彎腰撿起來。陳司令員的行動似無聲的命令，黨校的學(xué)員們都像他那樣干得非常出色，深受群眾歡迎。太陽快下山了，同志們挑著沉甸甸的麥子，披著紅紅的晚霞，沿著沂河大堤向楊家莊走去。

陳司令員密切聯(lián)系群眾，處處身先士卒是一貫的。在魯南戰(zhàn)役勝利結(jié)束的一個傍晚，因為快過年了，陳司令員批閱完公文，要與粟裕副司令員等首長去醫(yī)院慰問傷病員，第一次坐“老美”汽車從楊橋出發(fā)了。這天下著雪，漫山遍野白茫茫，北風(fēng)翻卷著雪花呼呼吼叫。汽車顛簸著向前行駛，經(jīng)過陳橋時，白皚皚的積雪照得我們眼花繚亂，眼角生疼，哪是河灘、哪是路基、哪是橋也不好分辨。眼看就要爬上坡了，忽然輪胎一滑，汽車“忽”的一下倒了回來，一直倒到?jīng)v河里，慰問品都浸透了水。

汽車司機是剛解放過來的戰(zhàn)士，一見這情景，嚇得直打哆嗦，我也氣得直跺腳。這不但影響了趕路，而且把陳司令員等首長身上弄得濕漉漉的，這么冷的天，他們會著涼的。沒等我把發(fā)牢騷的話說出口，陳司令員就跳下水跑到汽車后頭，用右肩扛車。他樂呵呵地說：“如今就得這么辦了?！?/p>

看著陳司令員，我們什么話也沒再說，立刻下水。陳司令員一邊用力扛車，一邊大聲喊著號子，我看著陳司令員拖著打濕的病腿扛汽車，渾身增添了無窮的力量。我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喊號子。我們十幾人用盡了力氣，可汽車只晃了幾晃，仍陷在河里。我急忙跳上岸，到附近村里喊來民兵。大家一齊動手，扛的扛，拉的拉，不一會兒，就把汽車拖了上來。

陳司令員向前來幫忙的民兵表示了感謝，然后他像是安慰司機，又像是批評教育我似的說：“遇事不要緊張害怕。我們共產(chǎn)黨的隊伍不打人，不罵人，遇到困難大家克服，遇到問題集體解決?！?/p>

我倆看著陳司令員走路那一瘸一拐的樣子，難過地掉下了眼淚。馬達發(fā)動起來，汽車開動了，看著窗外那飛舞的雪花，聽著那嗖嗖的風(fēng)聲，雖然衣服冰冷透涼，但是和陳司令員在一起，我心里卻好似有一團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