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戲“老寶貝”吳正東

盛雪梅

號稱“滇粹”的滇戲，如今能上臺的專業(yè)加業(yè)余演員只有200多人，在這些人當(dāng)中，72歲的吳正東先生被熟悉滇戲的人稱為“老寶貝”，因為“他對滇戲的了解很全面，能說戲（導(dǎo)演）能演戲，肚子里記得的滇戲有五、六百場，愛戲愛到命里，說戲的路子正，這個年紀(jì)上臺還能文能武、能翻能滾，行當(dāng)全面。他算是滇戲說戲第一高手?！崩ッ鞴哦衫鎴@滇劇傳習(xí)館老總張雄如是說，“我們叫他‘老頑童，像個娃娃一樣?！倍鴧钦龞|則這么說自己：“老倌我是‘三盲：文盲、路盲、色盲?！?/p>

2014年3月初，古渡梨園滇劇傳習(xí)館受邀到劍川沙溪古鎮(zhèn)演出，記者隨行采訪，當(dāng)時吳正東先生作為導(dǎo)演、主要演員，每天忙著與演員們排練、上臺演出。人群中，他話不多，臉上常帶著笑，排練的時候一招一式非常認(rèn)真，給年輕人說戲也耐心十足；化好妝一上臺，他像變了個人，一會兒是模樣丑丑的諧星，一會兒又成了“八仙”之一……

近一年沒見，吳正東先生還是很精神，坐定，他問：“看你家主要要我說點哪樣？”他接著說：“之前有人要拍個關(guān)于張雄的微電影，寫了個劇本給我看，我一看，寫的不對路嘛，要不得。你來問我，我知道哪樣說哪樣，但是你要叫我說假話，我某得那個習(xí)慣。”

10多歲時，吳正東在東川滇劇團(tuán)，有一晚在會澤二道巷，他路過一個幼兒園，發(fā)現(xiàn)起火了，火勢還很大，老師嚇呆了，他想都沒想就沖進(jìn)去，救了7個娃娃出來?！昂髞韴笊鐏砣苏椅艺劊瑔栁耶?dāng)時咋個想呢？”吳正東臉被燒傷，他只嫌自己難看，說什么都沒想。

“我真呢忙不得想。”團(tuán)委書記把他拉到一邊，啟發(fā)他，說想起了黃繼光、董存瑞、邱少云?！霸诜孔拥顾鷷r，差一個娃娃，你還敢沖進(jìn)去，一定要有思想支持?！眴柤绷?，他說：“進(jìn)克我就后悔了，看著穿衣鏡燒炸了，房子倒塌，我想挨我打死了么我媽哪個養(yǎng)？我還沒討媳婦?！边@段真話挨了批?！凹僭捨抑v不來。我沒上過學(xué)，沒文化。我們那代人受的教育就是這樣，在路上碰著老人幫拿東西，都是應(yīng)該呢?！眳钦龞|說。

學(xué)戲：沒得本事，就要受氣

吳正東1943年出生在保山，保山遭日本人轟炸，全家逃到昆明?！拔壹覐奈依系鹁褪浅獞蚰兀轿腋赣H、我、我姐姐、我妹妹，包括我侄兒子，我的姑娘、兒子都送克學(xué)戲了?！?/p>

吳正東9歲跟著姐姐去學(xué)京戲，后來才改學(xué)滇戲。從最初的不喜歡，為了糊口，到后來自覺自愿苦學(xué)，再到最后的熱愛，吳正東總結(jié)自己學(xué)戲經(jīng)過了三個階段。

最初學(xué)戲是為了吃飯，家里太困難，幼時的吳正東在街上撿梨核吃?！按蛐【驮趧F(tuán)里滾。我們的日子過得很造孽，姐姐學(xué)戲回來被打得一身青紫，我一開始學(xué)戲不熱愛更不喜歡，但是唱戲才有飯吃。”

那是1952年。學(xué)戲的人，供飯不供菜，一大甑子飯，如果在劇團(tuán)屬于有地位的，打飯時可以多打一點，還可以先打?！拔腋赣H在劇團(tuán)地位低，我們打飯時經(jīng)常被別人推開?！?/p>

開始學(xué)戲，才知道其中的苦。練翻跟斗，插兩把刀，人要從刀中間翻過去。不能上廁所，練功5、6個小時，男孩女孩褲子都尿濕了。練功壓腿，為了不讓腿彎，用尖竹片綁在膝彎處。

有一件事刺激了吳正東，讓他學(xué)戲從第一階段跨到了第二階段。那就是父親挨一個女演員打。父親在劇團(tuán)管服裝，有一場演出，這個女演員系在背后的帶子斷了，她下臺來就給他父親一耳光?！按蛄四且蛔彀?，沒有哪個人為我父親講一句話，而且都說是他的責(zé)任，他為什么不把這個帶子釘好？我懂得了一點：沒有本事，就要受氣。在這種情況下，我自己開始自覺地要練好戲，要當(dāng)個‘惡演員?！?/p>

吳正東小名長生。10歲那年，一家子在石屏的一家私人劇社，后來父親帶著母親和兄弟姐妹去了陸良的滇劇團(tuán)，留下小長生獨自在石屏的劇社。他連睡的地方都沒有，有時候拿床席子睡在樓梯角，有時候睡在舞臺上。有一次去演出，在亂墳堆中遇到兩只豹子，小長生被嚇得打起了擺子，瘦得皮包骨頭，大家都認(rèn)為他活不下去了。拉胡琴的張師傅想出一招，把小長生帶到水塘邊，然后悄悄從身后一腳把他踢到水里。被嚇昏了的小長生，醒來后病就好了。

現(xiàn)在為什么肚子里記得那么多戲，吳正東感激他的老師蓋小麟。蓋小麟是滇戲三大武生之一。老師對他的教學(xué)方法，現(xiàn)在看來稀奇古怪。他讓學(xué)生練“厚底功”（穿高靴），跟斗翻完以后，他再教一個動作，做對要打，做錯也要打，穿著高靴被他攆著跑，其實就是在讓徒弟練“厚底功”。另外，師傅不去聽?wèi)?，讓吳正東去聽，要從頭到尾把生、旦、凈、末、丑，包括鑼鼓家私的戲都聽了，回來講給師傅聽。天天聽?wèi)?，吳正東的戲就記得多了。

后來國家派干部來整改劇團(tuán)，干部們教育演員，“你們現(xiàn)在不是戲子了……”吳正東懂得了學(xué)戲是為了為人民服務(wù)，不管多大的太陽去街頭演出，他都很積極。真正愛戲愛到命里，是文革結(jié)束，重新可以穿上戲服唱古裝戲，上萬的觀眾為他唱的一句罵貪官的臺詞叫好，他被雷動的掌聲鼓舞著。

演戲：觀眾越少，越要賣力演

作為一名戲劇演員，吳正東強(qiáng)調(diào)戲德，他從老一輩藝人身上看到了今天的演員很少具備的戲德，其中給他最深影響的就是“戲大過天”。劇團(tuán)有個老藝人叫李文鑫，有一天他要演《斬韓信》中的韓信，他剛剛要上臺，別人一把抓著他說“李老師，你姑娘被電死了。”他“嘩”地甩開了，照樣上臺唱，只是嗓子啞了，“演完了下臺我扶著他，抖腳抖手地去看他姑娘，拿張席子蓋著，他一滴眼淚都沒掉，拿著個煙斗坐了一夜?！爆F(xiàn)在能做到“戲大過天”的人少了，“我到通海演出，戲都排出去了，居然有人說‘我要領(lǐng)娃娃，我不唱戲?！?/p>

“我?guī)煾颠€教我一個做人和做演員的道理，他說觀眾越少，越要賣力唱戲，這些觀眾才是忠實觀眾。下雨下雪他們都來，你要好好演，當(dāng)然任何時候都要認(rèn)真演。一定要愛戲?！眳钦龞|說。

寫戲：《殺狗教子》看哭了觀眾

除了戲演得好，吳正東寫的劇本也非常受歡迎。一些拍成光碟賣的滇戲很受云南百姓的歡迎，有人來找吳正東寫戲，他寫的劇本被送給省里一位領(lǐng)導(dǎo)看，得到的批語是：“拜讀吳正東先生劇本，該作者文化太低，錯別字連篇，但想不到這樣的人寫出的劇本語言通順，情理動人，建議拍攝?！?/p>

吳正東寫的《殺狗教子》，錄完音吃飯時，錄音師專門敬了他一杯酒，說：“謝謝你，錄完這段音，我對我的父母深感內(nèi)疚，我一直覺得我的父母啰嗦、嘮叨、煩人，現(xiàn)在我知道錯了?！边@盤光碟非常好賣，專門有人打電話給吳正東，說社會上有些人對父母不孝，這個戲聽著臺詞心酸，讓他們看哭了。

這個戲的成功，讓吳正東更決心要好好寫劇本。他的劇本立足于觀察社會，有些取材于歷史故事，寓教于樂，有些從蘇聯(lián)電影中得到啟發(fā)，結(jié)尾讓人深思。他還寫出了《白扇記》、《剖腹驗花》等劇本。

教戲：為滇戲留一點火種

“今天忘了帶我姑娘的資料碟給你看看，她那身功夫，不容易啊?！眳钦龞|先生感嘆，但是現(xiàn)在女兒連看電視都不讓父母放戲曲片，那是他們父女的痛，“她一看見就傷心，很吃了些苦，現(xiàn)在卻不得不改行了。”女兒是學(xué)戲的好苗子，符合吳老定義的“五子上身”：樣子、嗓子、把子（武功）、綢子（扇子功）、翹子（盤子）。當(dāng)初吳正東讓女兒學(xué)戲，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老朋友都說他瘋了，學(xué)戲那么苦，而且沒有前途，但吳正東堅持了，“我就想為滇戲留一點火種?！?/p>

曾經(jīng)，云南有幾十個滇劇團(tuán)，現(xiàn)在，只有兩個半。女兒從省文藝學(xué)校畢業(yè)后就改了行。

滇戲最受歡迎的時候，吳正東他們演《孔雀膽》，在建水一演就是47天，《天仙配》1957年在建水演了51天。

吳正東生在農(nóng)歷大年初二，從來沒過過生日，他的生日都是一年中最忙的時候，都在演出中度過。往年過年前這些天，吳正東會忙著排練送戲下鄉(xiāng)的劇目，今年的演出時間一直沒定，臘月二十六“封箱”之后，他倒清閑了。古渡梨園每周六、周日演出兩天，這兩天，吳正東先生會從北站的家坐車去官渡古鎮(zhèn)。

吳正東先生個子不高，但當(dāng)團(tuán)里的女演員在外面演出被欺負(fù)，他會挺身而出，“要打我打不過他們，但是我必須要管，如果不管我就不是個男人?！眲e人勸他：“老倌，你莫惹事。”他回答：“挨我打死在那里都行，但我必須要保護(hù)挨我一起出來的人。無事莫惹事，有事莫怕事?！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