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 構(gòu)

劉汀

一

青年阿賓覺得自己終于開始享有美好的人生，盡管在他的父母看來，那根本就不叫人生，而是他們最為深惡痛絕的碌碌無為和自暴自棄，是他們辛苦一生而釀成的最大敗筆。阿賓并不生父母的氣，他非常理解他們的不理解，甚至他對自己生活的確認很大一部分正是依靠別人的不理解來實現(xiàn)的，人人都理解的好生活，一定是最為庸俗的生活。他想過得不那么庸俗。

說到底，阿賓還是不夠自信，否則他就不會住在家里了，他可以租個房子，遠離父母，這樣誰也不能天天對他說三道四。就算是在朋友們那里，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認同他，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覺得阿賓精神有點問題——當(dāng)然不是什么大問題，但總歸有點問題，不正常。這也很好，阿賓同樣認為，如果所有人都認同自己，那也是庸俗的。

那么，青年阿賓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好難概括，不妨這么說吧，他是這個全新的自媒體時代的一個自媒體人，但又不是papi醬那些靠段子或表演來維持的自媒體，他就是開了許多個個人公眾號，微信有一個，微博有一個；搜狐有一個，網(wǎng)易也有一個，然后在上面更新他所謂的故事。點擊量有限，所以也不可能有廣告，阿賓唯一的收入就是打賞，每篇的賞錢從0到20塊不等，從來沒超過20塊錢。這么說有點絕對了，有一次超過20塊的，是阿賓第一次開通打賞功能的時候，朋友們?yōu)榱伺鯃?，每人一塊兩塊地賞了點，還有個土豪一次給了50塊。就是這一次，堅定了阿賓做自媒體養(yǎng)活自己的信心，然而從此后他再也沒有超過20塊的賞錢。后來阿賓才搞明白，根本不是這個土豪大方，而是他有一次聚會的時候AA制，借了阿賓50塊錢。

阿賓的全部樂趣來自于公眾號的有限粉絲們和他的互動。他的每一條微信，都能迎來上千的點擊率和幾十條回復(fù)，有的贊有的彈有的言不及意發(fā)廣告，而每一條阿賓都會做長長的回復(fù)，對方再回復(fù)，他又回復(fù)，直到對方感到這游戲太無聊而徹底消失。阿賓回復(fù)的時候，沐浴更衣，泡好一壺便宜的鐵觀音，手指在鍵盤上齊飛，嘴角帶笑，有時候甚至哈哈地大聲笑出來。最開始，他父母以為他談了一個女網(wǎng)友，在網(wǎng)戀，心生歡喜，還在吃飯的時候旁敲側(cè)擊，鼓勵阿賓跟女網(wǎng)友見面。他父親甚至有點不好意思地給了他500塊錢，說：可以請人家吃個飯，然后……晚上不回來也行。阿賓沒明白父親的意思，還想問，父親就把錢塞到他口袋里，低頭對付一塊昨天晚上剩下的大骨頭。骨頭上已經(jīng)沒有肉了，只有邊角處裸露著一點白色的筋，又小又硬，父親從開始吃飯就啃，但幾乎什么也沒啃下來。桌子角，家里那條瘸了一條腿的狗始終盯著父親的動作，等著他啃完了把骨頭扔給它。

阿賓說，干什么？

母親用筷子敲敲他的碗：傻小子，這么大了，還不明白？

阿賓搖頭。

母親說，你……是不是談了女朋友？網(wǎng)友？媽知道網(wǎng)戀雖然不靠譜，但總比不戀強，可不能再耽誤，趕緊見見，合適就處，不合適就算了。

阿賓擺手，說我沒談女朋友，你們別瞎說。

父親終于對那塊骨頭無能為力了，依依不舍地扔給小狗，小狗用爪子扒拉了幾下，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下嘴，嫌棄地看著。

父親說，到嘴的肥肉，不能讓她飛了，就算沒肉，你也得把骨頭從鍋里撈出來看看才知道。

阿賓沒有再解釋，他正需要錢，因為做公眾號，每個月的手機流量耗費很快，他需要錢買流量。這500塊錢雪中送炭。

很快，父母就發(fā)現(xiàn)讓他嘿嘿笑的根本不是女網(wǎng)友，好像也不能這么說，留言的里面肯定有女網(wǎng)友，但不是那種可以談戀愛的網(wǎng)友；繼而發(fā)現(xiàn)他就是一個混網(wǎng)絡(luò)的初級寫手。他們也和所有人一樣刷手機，知道有一個叫papi醬的，甚至知道邏輯思維，人家一條廣告就賣了幾百萬?！把剑瑤装偃f，嘖嘖”，這種感嘆常常從父母的嘴里出來?？砂①e的一條微信，點擊率已經(jīng)從上千下降到幾百了。父母發(fā)現(xiàn)阿賓玩公眾號，也純粹是偶然，阿賓本來屏蔽了父母，但他有一條公眾號轉(zhuǎn)載率還可以，竟然被一個親戚轉(zhuǎn)了，父母就間接看到了?？吹揭膊恢劣诒┞?，因為阿賓公眾號上用的都是網(wǎng)名，只不過那天阿賓配了一張圖片，圖片里家里的那條狗正看著父親又一次丟下的大骨頭犯愁——這是確鑿的證據(jù)，輔以各種其他的蛛絲馬跡，阿賓的父母終于確認了阿賓的作為。

在母親的逼問下，阿賓坦白交代了自己做的事。父親聽了，面無表情，他已經(jīng)沒法有表情了，阿賓的所作所為完全超出了他對兒子的想象。他在想，就算你是個混吃等死的啃老族都行，那樣至少還是安全的，怎么不務(wù)正業(yè)呢？對，就是正業(yè)，對這些已經(jīng)從中年往老年走的人來說，兒子失業(yè)不可怕，可怕的就是不務(wù)正業(yè)，這種未知性導(dǎo)向了無數(shù)的可能性，而可能性就意味著危險。

父母和阿賓開始了一場漫長的談判，在談判達成共識之前，制裁措施已經(jīng)開始，首先是斷了網(wǎng)，其次是手機上網(wǎng)功能關(guān)閉，在阿賓的誓死堅持下，他各個公眾號的密碼沒有被逼問出來，這是他最后的防線。母親甚至找了一個學(xué)計算機的表哥來破解他的密碼，試圖在拿到密碼后把所有的公共號注銷，好在那個表哥學(xué)業(yè)不精，頂多能裝個軟件、殺個病毒，還不具備超級黑客的能力。

父母的殺手锏是他們動用各種關(guān)系和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給他找了一份工作。這工作并不讓他們滿意，但也別無他法。阿賓心里倒是竊喜，想雖然自己被封了網(wǎng)，但上班時還是有機會更新一下的。阿賓的這份工作，是一家門戶網(wǎng)站的某個論壇的初級管理員，說白了就是在這個論壇里盯著，有人發(fā)反黨反社會的、暴力的、色情的帖子，就上報給高級管理員，高級管理員確認后，阿賓把帖子刪除。工作并不復(fù)雜，而且有某種樂趣，阿賓每天都能看到各種各樣他以前沒見過的東西，什么法輪功忽悠人，發(fā)來一張圖說某某地挖出了一塊大石頭，石頭上刻著某種預(yù)言啦；什么有人虐待貓狗的圖片啦，還有一些女性的身體暴露圖片啦，等等。

最開始的一個月，阿賓按照網(wǎng)站的規(guī)定，盡職盡責(zé)、按部就班地上報、刪帖，試用期過后順利轉(zhuǎn)成了正式工。轉(zhuǎn)正之后，帶班的老編輯對他們的監(jiān)管就松很多了，阿賓想著終于有機會來偷偷更新一下自己的公眾號了。

只是阿賓一時想不好更新什么內(nèi)容。他想寫寫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或者工作，但似乎對他沒有多大的吸引力，而且第一個月的工資下來后，還是很可觀的，他也確實認識到只靠打賞真心賺不了幾塊錢。就在阿賓猶豫的時候，他負責(zé)的版塊跳出了幾百條帖子更新，其中的一條一下子吸引了他。這條帖子的內(nèi)容是當(dāng)前某個高官的八卦，這個高官上過新聞聯(lián)播，算是很有名的那種，八卦上說他包養(yǎng)了十多個女大學(xué)生，貪污了上百億。阿賓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上報，然后刪除，因為他今天還在網(wǎng)站的新聞版看到過此人的新聞，適逢教師節(jié)，他正去一所高?？赐麕熒鷤?。很快高級編輯的指令來了，刪除。就在阿賓的鼠標(biāo)點擊刪除的一剎那，他手指鬼使神差地按了截圖的快捷鍵，整個頁面被保存了下來。

突然間，阿賓知道自己的公眾號更新什么了。

就這些每天被他刪掉的東西，他全部做成截圖，涂掉發(fā)帖人的ID，然后再用自己的公眾號發(fā)出去。第一天的內(nèi)容發(fā)出去了，阿賓隱去了高官的名字，還在微信的最后設(shè)置了一個競猜，讓網(wǎng)友猜這個人到底是誰。

阿賓的公眾號很快點擊率暴漲，留言更是空前增多，經(jīng)常在電視上出現(xiàn)的數(shù)得著的高官都被猜了個遍。阿賓一統(tǒng)計，僅這篇扒來的文章，他就漲了一千多個粉絲。

阿賓終于找到了用武之地，他開始極其認真地對待自己的本職工作，有時候甚至還幫其他板塊的同事代班，以發(fā)現(xiàn)更多的素材。他的電腦硬盤里，裝滿了成千上萬的截屏，阿賓給它們分門別類，政治、經(jīng)濟、娛樂、體育、其他，每一類里都有許多不符合網(wǎng)絡(luò)規(guī)定的東西。發(fā)了一個月之后，阿賓的公眾號被舉報了兩次，但沒有被封號，他的粉絲已經(jīng)到了十萬。騰訊公眾號的后臺為每個公眾號主人提供很精細的數(shù)據(jù)分析，阿賓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性的內(nèi)容點擊最高，但留言很少，有關(guān)政治的留言最多，如果一篇文章既有性又有政治，那一定是爆款，十萬+。

阿賓再次開通的贊賞功能，這一次因為基數(shù)的增加，他微信賬號里收到的錢也大幅增長，最多的一篇能收到兩千塊錢，快趕上他半個月的工資多了。

周六晚上，阿賓媽媽正要打開煤氣灶，阿賓說媽，不做飯了。

媽媽一愣，說咋了？

咱們出去吃，我請你們吃飯。

爸爸端著茶杯從屋里出來，笑，爸爸請你，你最近工作表現(xiàn)不錯，應(yīng)該獎勵你一下。

我請你們?nèi)コ匝蛐?，爸不是愛啃骨頭么。

一家三口到了離家兩站路的老城一鍋羊蝎子火鍋，爸媽說點一個中鍋就夠了，阿賓堅持要一個大鍋。一大鍋羊蝎子熱氣騰騰地上來，爸爸抹了一把嘴，說：服務(wù)員，把你們的二鍋頭給我來一瓶，要牛欄山，不要紅星啊。

父親也給阿賓倒了一杯，阿賓以前也喝酒，但并不喜歡喝，可今天他卻只喝酒，不吃東西。他看著父親貪婪地啃著羊蝎子，把骨頭縫的一點油都吸得干干凈凈，母親則喜歡在鍋里涮大白菜。阿賓忽然覺得他們有些可憐，也有些悲哀，倒不是因為他們一輩子沒成什么大事，沒賺什么大錢，沒養(yǎng)多么爭氣的兒子，而是因為他發(fā)的那些萬眾傳閱的東西，他們一輩子都看不到，他們甚至都想象不出有這樣稀奇古怪的事。

阿賓有點不甘心，就假裝無意地提起最近正熱的，剛剛被雙規(guī)的某高官，說網(wǎng)上傳說他貪污的錢連起來能繞地球好幾圈。父親無動于衷，專心地對付一塊羊蝎子里的骨髓，他把一根筷子捅進去，可那一小條細瘦的骨髓就是不出來，他對著嘴猛吸，骨髓被他瞬間吸進了嗓子里，差點卡到。父親憋得滿臉通紅，趕緊喝水，咽了下去，但表情里帶著滿足的遺憾，滿足是他終于把骨髓咽下去了，遺憾則在于他還沒來得及嘗到味道。

也就是說，他貪污的錢換成羊蝎子和二鍋頭，一鍋接一鍋連起來，能繞地球好幾圈。阿賓又解釋了一遍。

父親這一次懂了，立刻呆?。哼@得多少骨頭啊。

母親說，阿賓，你不要講這些事呀，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的。再說網(wǎng)上的事情，都是胡說的，根本就是假的。

阿賓說，有假的，可也有真的。

母親說，分不清，我都不敢信的。

父親這一頓吃得很滿足，臨走，他還把自己啃得干干凈凈的骨頭打了包，說回去給狗吃。母親說，你比狗啃得還干凈，它有什么可吃的。父親說，沒肉了，可肉味還在，讓它嘗嘗肉味也好。

這頓飯過后的第二天晚上，阿賓在自己代班的教育板塊看到了那個故事，那個并沒有敏感內(nèi)容，但很讓他觸動的故事。他把整個帖子截屏，發(fā)在了當(dāng)天的公眾號上，還給它起了個標(biāo)題：偽裝者，因為剛好娛樂板塊的人正在聊這部去年大熱的電視劇。

二

我現(xiàn)在有大多數(shù)人夢想的一切，車子房子存款，老婆孩子事業(yè)。

可是我越來越感到虛妄，越來越覺得一切都像一場想醒醒不過來的夢。我做了二十年夢了，只是到了去年冬天那次高中畢業(yè)二十周年聚會，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做夢。

好吧，必須現(xiàn)在就把這個故事最核心的部分說出來，否則我沒法說清楚這件事。我一說，你們就會覺得也沒多新鮮，而且很快會開始罵我。我是一個高考冒名頂替者，或者說，我是用別人的名字上的大學(xué)，而那個本該上大學(xué)的人躺在家里，成了植物人。新聞里都有，是吧。

二十年前，我的父親在當(dāng)?shù)厥呛苡袡?quán)勢的人，我的成績不好，但他早早給我做好了規(guī)劃。他買通了派出所和高中老師，提前給我準備了和這個人同名的一份學(xué)籍檔案、戶口本，高考過后，這份檔案被招考的老師提走，不久我拿到了一所重點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他當(dāng)然落榜，但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準備再復(fù)讀一年，考一個更好的大學(xué)。只是他父親突發(fā)重病，家里無力給他出8000多元的復(fù)讀費，只能就此輟學(xué)在家。我曾想讓父親給他出這筆錢，但父親沒同意，說這樣可能會暴露的。我用他的名字念完了大學(xué)，找到了不錯的工作，然后很快就到公安局把名字改回了原名。這之后，我們舉家搬遷，和那個地方再沒有直接聯(lián)系。

這時候，當(dāng)年那個幫我們辦事的老師，臨死前良心發(fā)現(xiàn)，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他聽了之后，差點瘋掉，他開始不停地上訪，想揭發(fā)這件事，并證明自己才是當(dāng)年應(yīng)該上大學(xué)的人。在縣里沒有結(jié)果，他就去市里，市里沒有結(jié)果，他就去省里，然后是北京，如此十年，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老上訪戶，縣里的上訪辦一次又一次在半路、在北京把他截回去。前年，上訪辦的人又一次帶著他坐火車回來，半路上他開車窗跳火車逃走，卻不想摔壞了脊椎，成了植物人。后來經(jīng)過治療，人有了一點意識，但卻是癡傻的意識。

好了，我不是作家，大致就是這么個情況，你們應(yīng)該看明白了。

這些年，我不是沒有過自我譴責(zé)，但都是很快就找理由勸說自己放下，能怎么辦呢，我不可能回到過去。我很多次想過，自己有了能力，回去回報一下這個人?？珊髞砦衣犝f他一直在上訪，又不敢了，我害怕現(xiàn)在有的一切都消失。我個人可以承受，可我的兒子、妻子怎么辦？人都是自私的，真的，都是，只不過自私的程度不同罷了。

我也不是沒有報應(yīng)，我的父親和母親，都得了食道癌死了，死之前什么東西都吃不了，痛苦之極。哦，不對，我父親不能說是癌癥死的，他是因為忍受不了痛苦而自殺的。他死之前跟我說，這輩子他干了很多壞事，最壞的一件事就是這個，這是他的報應(yīng)，但他覺得值，他讓我好好活著。你要知道，你是在過別人的生活，他說，這是我拿命換來的，是我欠他，你不欠。

我最痛恨的就是這句話，如果沒有這句話，我還能繼續(xù)騙自己，繼續(xù)假裝這一切至少有一部分是我自己努力所得?？墒撬R死前的這句話，像一枚針埋在我的血管里，四處游走，扎我。從那天起，我再也不能過正常的生活了，所以他們打電話讓我去參加同學(xué)會時，我才會答應(yīng)。自從上了大學(xué)，我再也沒見過任何高中的同學(xué)。

我從沒跟妻子說過這事，她雖然也奇怪我為什么要改名字。我只說，有一個算命的人告訴我，要改一個名字中帶有寶蓋的，這樣能保佑一家人平安，她就沒再追問。她勸我去參加這次同學(xué)聚會，甚至還想跟我一起去，她說我太宅了，應(yīng)該出去走走。幸好兒子要去上海參加一個鋼琴比賽，她得跟著，要不然我真不知該怎么辦好。

老家的變化還是挺大的，當(dāng)年的一個小鎮(zhèn)，現(xiàn)在看起來像一個小城了，有了漂亮的大樓和汽車站，各種飯館鱗次櫛比，這么北方的城市，也到處是沙縣小吃和云南過橋米線了。我們的同學(xué)聚會在鎮(zhèn)子上最好的酒樓里，號稱四星級，但裝修豪華到很多大城市的五星酒店都自慚形穢。同學(xué)會是我們班當(dāng)時的副班長組織的，他承包了一個礦山，賺了太多錢，無聊，就想著出錢辦同學(xué)會，還把聚會的日期選在了自己生日這天。這孫子當(dāng)年就壞，貪污班級買聯(lián)歡會水果瓜子的錢。

這些年，我在他們心里像一個消失的人，我的出現(xiàn)所有人都有些意外，但是很快大家都陷入了回憶之中。我們說起當(dāng)年的許多事情，半夜偷著跑出去看露天電影，把飯票拿去換面包，等等，當(dāng)然更多的是聊各自的近況，有發(fā)財?shù)?，有離婚的，有三婚的，有得重病的。

那天晚上大家喝了很多酒，散得時候已經(jīng)凌晨三點了，我一直控制著，可最后還是醉到了桌子底下。迷迷糊糊的，我被一個同學(xué)扶到了房間，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诳市堰^來，天已經(jīng)亮了，發(fā)現(xiàn)屋子里燈還亮著，那個同學(xué)——鐵雄竟然還在這里，他在抽煙，地上一堆煙蒂，他好像一點也沒睡。

我有點不好意思，說抱歉啊兄弟，趕緊回去休息吧，我沒事了。

他把煙頭摁滅，說：家和，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什么事？

趙家成。

我心里一驚，渾身出了細細的汗，這個名字我有多久沒有聽到過了。這就是我大學(xué)時用的名字，而我的原名是趙家和，只有一字之差。

老鐵，你什么意思？

老鐵不知從哪兒弄出一瓶酒來，可能是酒局剩下的，他拿了回來。老鐵猛喝了一口，站起身，說跟我走。

我不知所措，被他拽著就出了酒店，雖然他還是醉醺醺的，可堅持開著車上路。

我被帶到了鎮(zhèn)子上的康樂中心。

天空下起了小雨，陰沉沉的，空氣中充滿了濕潤而微微轉(zhuǎn)涼的氣體，讓人感到悶熱，似乎也有一絲涼爽。

康樂中心在鎮(zhèn)子最北面，四棟八層的樓，我們進了B座。大門口，有兩個老頭各坐在一把椅子上，眵目糊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剛一進樓，就有一股腐朽的混雜著廁所的味道涌進鼻腔，我差一點吐出來。

我們上了三樓的一個房間，房間里有三張床，靠窗子的那張床上，躺著一個人。雖然他幾乎已經(jīng)面目全非，但我還是一下認出來了，他就是趙家成，我無數(shù)次夢見的人。我夢見的永遠都是他少年時的樣子，他只是哭，無聲地哭，看著我。雖然他什么都不做，可這是我最恐怖的噩夢，我經(jīng)常尖叫著從這個夢里醒來。老婆為此還帶著我去看心理醫(yī)生，只是在心理醫(yī)生那里，我依然沒有說出這件事。

老鐵坐在床邊上，說，家成，家和來了，你要找的人來了。

我湊過去，想說什么，可說不出來。老鐵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副手銬來，把我拷在了趙家成的床欄桿上。我嚇了一跳，老鐵你干什么？

老鐵說，家和，我只能這樣。你大概聽說過家成的事吧？你不可能不知道，但你可能不知道當(dāng)年是誰把他從北京截訪回來的，是我。我當(dāng)時在鎮(zhèn)信訪局當(dāng)小副科，他們知道我跟家成是高中同學(xué)，就讓我去北京把他弄回來。在回來的火車上，他跳了下去，然后成了這樣。

老鐵說，你得好好跟他聊聊。

老鐵說完就走了，我想喊，可沒出聲，我喊也沒用，而且，似乎我也不應(yīng)該喊。

房間里還有倆老頭，一個靠門口，一個靠對面墻，他們都躺在床上，偶爾睜一下眼睛，對屋子里的事毫不關(guān)心。我突然聞到一種新鮮的臭味，肯定是有人大便了，是門口的那位。他并沒起床，床中間臀部的位置挖了一個洞，下面放著一個便盆，一坨半稀不稀的大便落在盆子里，發(fā)出一聲恐怖的聲響。一陣反胃，加上沒有醒過來的酒，我一張嘴，在面前吐了一堆穢物。

趙家成還是那塊木頭，毫無所動。因為被銬著，我坐不下也站不起來，只能蹲在床邊。我想跟趙家成說點什么，可又不知道說什么，有那么一會兒，我想我寧愿跟他換換位置。迷迷糊糊，我竟然又睡著了，夢見趙家成看著我無聲地哭。突然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只手竟然握著趙家成的手，我驚恐地放開，看向這具活死人。他還是毫無反應(yīng)。

屋子里的臭味變得淡了，但并沒有人來收拾，可能是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種味道。

老鐵讓我跟他聊聊，說實話，我有挺多話想跟他說說的，主要是對不起，確實對不起，我完全沒想到他因為這件事成了植物人，誰會想到呢？我只是用了他的名字而已，我沒有想過用他的全部生命。但我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因為這突然變得挺無聊的，尤其是宿醉頭疼得厲害，哪怕面對著這樣一個悲慘的人，我竟然也什么都不想說。我很慚愧，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變得這么冷漠了。在這次見趙家成之前，我被噩夢折磨了這么多年，可見到他我并沒有多少悔恨。我甚至自問，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會不會這么干？答案讓我一驚，我還會這么干的，不這么干，我現(xiàn)在的一切都不會有，錢，家庭，地位。

好吧，我承認自己挺操蛋的。我看了看手機，有好幾個未接電話，都是我老婆打來的。我想起來了，自從回到鎮(zhèn)子上，我還沒跟他們娘倆聯(lián)系過，我給老婆撥了過去，告訴她挺好，沒事，就是跟同學(xué)喝多了。

我不知道老鐵什么時候來，我擔(dān)心他把我忘了，大便的臭味已經(jīng)被我的嘔吐物遮蔽住了，可嘔吐物的味道更難聞，加上還沒醒的酒，我又吐起來，新的嘔吐物又增加了難聞的氣味，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無限循環(huán)了。到最后，我已經(jīng)吐光了胃里的東西，開始吐膽汁了，當(dāng)口腔里感覺到那一股苦味的時候，我竟然覺得舒服了些，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趙家成的手里攥著一枚鑰匙。他還是那副樣子，像塊木頭。我去拿那枚鑰匙，趙家成突然嘿嘿一笑，手一抖，鑰匙掉進了我吐出來的那堆穢物中。他又回到了麻木的狀態(tài)。

我只能把能自由活動的手伸進穢物里去摸鑰匙，那種滑膩膩的感覺一出現(xiàn)，我的胃部又忍不住痙攣，又一口膽汁涌上來。我終于拿出了那枚鑰匙，把它伸進手銬的孔里，一扭，手銬咔噠一聲開了。哦，原來老鐵走的時候把鑰匙留下了，我竟然一直都沒看見，如果趙家成把它吞進肚子里，或者丟在床下，我就永遠都走不掉了。

我起身，找了笤帚和垃圾桶，把那堆嘔吐物清理了；我還幫門口那位把便盆里的大便倒掉。

臨走前，我看了看趙家成，想說點什么，還是沒說出來。

走出康樂中心，我直奔車站，買了最快的一張車票回到城里，我想我再也不會回去了。

三

《偽裝者》竟然成了爆款，這個故事在一周之內(nèi)點擊十萬+，成了阿賓公眾號里點擊量最高的帖子。不過大家都說這是個編出來的故事，阿賓不管這些，他繼續(xù)從網(wǎng)站上改頭換面地搬運故事到他的公眾號。一個月后，阿賓的公眾號被騰訊封了。

但這時候，阿賓已經(jīng)看多了各種奇怪的故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他忽然對自己的生活感到了厭倦。也不是對生活感到厭倦，就是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挺無聊的，憋著勁想干點什么這種想法，簡直是一種愚蠢。他跟父母聊了聊，說自己想結(jié)婚了，如果有合適的人選，他愿意去相親。父親和母親聽了，又驚又喜又不太相信，母親立馬給他張羅。阿賓一積極，母親卻挑揀起來，這樣的不行，那樣的也不行，到最后只剩下三個人選。

阿賓挨個見了兩個，都還行，互有好感，但好感又沒多到足以馬上要談?wù)劦囊馑迹p方都是想把彼此當(dāng)備胎的那種。母親說別急，還有第三個，都見了之后再整體比較、綜合判斷，阿賓點頭稱是。他漸漸覺得，母親說的話都十分有道理，按照母親的方式生活，一切都變得程序復(fù)雜而結(jié)果簡單。

周六的晚上，是見第三個相親對象的時間，因為這個姑娘是父親的一個老同事的女兒，而父親和這個老同事關(guān)系還行，所以兩家商量了，改一改男女兩個人互相了解的形式，變成兩家人一起吃晚飯。母親說這也挺好，可以互相了解彼此的家庭，更有利于判斷。

地點定在小區(qū)附近的一個湘菜館，據(jù)說對方女孩挺能吃辣的。阿賓一家早早到了，父親還專門拎了一瓶藏了二十年的二鍋頭，準備跟老同事喝一盅。沒想到來的不是三個人，而是六個人，除了女孩和她父母，還有她姐姐、姐夫跟他們女兒。小女孩九歲，上小學(xué)四年級，聰明伶俐。

相親的姑娘叫羅莉莉，阿賓自然跟她挨著坐，她確實挺能吃辣的，水煮魚、麻婆豆腐、小炒肉，每一樣都不少吃。羅莉莉在一個移動公司的營業(yè)廳當(dāng)營業(yè)員，工資中等，人個頭中等，相貌中等，性格似乎也是中等，不溫不火，不急不躁，就是那種一切指標(biāo)都剛好中等的人。母親對羅莉莉挺滿意的，羅莉莉父母對阿賓也還滿意，兩方家長聊著聊著就要聊到結(jié)婚了。

就在氣氛融洽到不能再融洽時，小女孩——雨景，好像叫這個，卻嚎啕大哭起來。原因是她想吃拔絲紅薯，但她爸爸不讓她吃，說她已經(jīng)有了好幾顆蛀牙，不能再吃甜的了。小女孩的哭聲把一切打斷，大人們七嘴八舌，老人們都說吃一點，就吃一點，沒事；孩子爸爸和媽媽堅持不讓吃。阿賓忽然想起來，剛進門的時候看見飯店門口有一個搖搖車，就是那種喜羊羊或灰太狼模樣，投幣之后能搖搖晃晃帶音樂的。阿賓說，雨景，叔叔帶你去玩搖搖車好不好？羅莉莉很識趣，說小姨跟你一起去。

三個人就去門口，阿賓花了十塊錢，買了五個幣子，投進去一個，搖搖車晃起來，音樂是小蘋果：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雨景還是板著臉，但坐了上去，跟著節(jié)奏晃動著身體。羅莉莉突然齜了下牙，好像身上哪兒疼了一下，紅著臉說：我去趟洗手間。就匆匆走了。

門口的燈光有點昏暗，但還能看得清彼此的臉，現(xiàn)在就剩下阿賓和雨景了，阿賓有點不知所措，他還是第一次跟這么小的孩子單獨相處，還是一個剛認識的孩子。阿賓沒什么可說的，只能跟著音樂哼小蘋果，搖搖車停了，阿賓還要投幣進去，雨景卻說叔叔，我不玩了。阿賓說玩一會吧。雨景放低了聲音，說叔叔幫幫我，救救我。

阿賓嚇了一跳，什么？

雨景說，你救救我吧，叔叔，我要被他們打死了。

誰打你？阿賓有點害怕地問。

雨景突然眼淚要涌出來，她咬著嘴唇，楚楚可憐：我爸爸，他打我，打得我好疼啊。

阿賓一聽，噗嗤笑了，你爸爸怎么會打你，凈瞎說。

雨景的眼淚就掉了下來，說真的，不信你看。她挽起袖子，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真像被人打的。阿賓的心急速地跳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雨景說，我爸爸打的。

他喝多了打的？

雨景搖頭，說不是，就下午的時候，他……

那你媽媽知道嗎？

雨景說，不知道，我不敢告訴媽媽，我如果告訴媽媽，她們就會吵架，然后就會離婚，離婚了我媽媽就會死的。

阿賓感到有點口干舌燥，他看了看飯店里面，羅莉莉還沒回來。干嗎去了，上個廁所這么長時間。

你帶我逃走吧叔叔，我兜里有八百塊壓歲錢。雨景從搖搖車上下來了，伸手拉著他的衣角，有那么一瞬間，阿賓都要答應(yīng)她了。他想起了自己在網(wǎng)上看到的一個故事，一個父親家暴自己的老婆孩子，把她們都打進了醫(yī)院。警察來了之后，只是勸了勸，并沒有把這個家伙抓進監(jiān)獄，因為這是家務(wù)事。

逃到哪里都可以，雨景說，只要不挨打就行。

我?guī)闳フ揖欤①e說，他雖然不覺得警察能解決這個問題，可最后也只想到這句話。我?guī)闳フ揖?，如果你爸爸打了你，警察可以抓他。我沒法帶你逃走，這不可能，我們也逃不了，他們很快會找到我們的。

雨景聽了，似乎極其失望，她伸手要了一個幣子，投到搖搖車里，搖搖車又搖晃和叫嚷起來。雨景說，如果我能變成灰太狼就好了，我就可以把爸爸吃掉。

那么，你爸爸為什么會打你？

他……說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是媽媽和另外一個人生的，他恨我。

這……這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可能吧，如果是親生爸爸，應(yīng)該不會打我的，你如果有個女兒，你舍得打她嗎？

當(dāng)然不會，我怎么可能打自己的女兒。

我如果留在這個家里，總有一天會被打死的?？荚嚳嫉貌盍?，他會打我；回家晚了，他會打我；吃飯掉了飯粒，他打我；看電視多看了一分鐘，他打我；洗碗沒有洗干凈，他打我；早晨起床晚了，他也打我……

阿賓掏出了手機，說：我叫警察，讓警察來幫你。他的手竟然有些顫抖，他擔(dān)心雨景的父母就快出來了。

他剛要把110撥出去，羅莉莉回來了。羅莉莉不是從飯店里來的，而是從對面的一個商店里。阿賓放下電話，想問下羅莉莉雨景的事，可羅莉莉急匆匆的，并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就進了飯店里。

阿賓覺得這一家人都怪里怪氣的。

他看向雨景，小女孩又坐在搖搖車上，正看著她。

他忽然想，算了不管他了，帶著雨景逃走吧，不管去哪兒，離開她父親就好。

他上去拉住雨景的手，說，走，我?guī)阕摺?/p>

雨景從搖搖車上下來，問：真的嗎？你想好了嗎？

阿賓鄭重地點點頭。

這時候兩家人說說笑笑地從飯店里出來，羅莉莉也在一起。

阿賓說快走，要不然走不了了。

雨景并沒有跟著他走，他們很快走了過來，他們走不掉了。

阿賓冷冷的看著雨景的父母。爸爸抱起了雨景，兩家人沿著馬路走。

阿賓終于忍不住，對著雨景的父親說：禽獸。

她父親一愣：什么？

阿賓說，你是禽獸，你打自己的女兒，你禽獸不如。

她父親突然哈哈大笑，繼而她母親也笑了，然后是她姥姥姥爺，都笑起來，連羅莉莉都笑了。

阿賓憤怒了，你們還笑，你們一家人都不是人。

雨景父親止住笑，嚴肅地對雨景說：雨景，你是不是又逗別人了？

雨景也笑起來。

阿賓徹底愣住。

雨景父親說，抱歉阿賓，雨景肯定跟你說我整天打她，還說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什么的，這都是她編的，你已經(jīng)是第五個被她的故事騙到的人了，她從小就喜歡編這些話。

不，我明明看到她胳膊上有傷。

雨景媽媽抓住雨景的胳膊，把袖子挽上去，沖羅莉莉說：紙巾。羅莉莉從自己的包里掏出濕紙巾，扯了一張遞給她，她用濕紙巾一擦，那些青紫就都消失了。

阿賓現(xiàn)在知道，自己被這個小姑娘給耍了，徹底給耍了。一瞬間，他分不清眼前的世界是真的還是假的，只是覺得置身在云層之中，失去了地球的引力，飄飄蕩蕩。

他瘋了似地跑開，腳步踉蹌，任憑父母和羅莉莉在后面喊也全然不顧，跑向了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