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寨蠟染　遺產重生

艾紹強

這件苗族傳統(tǒng)服裝是將蠟染、刺繡等多種工藝結合在一起制作的。

丹寨基加村的楊秀芬在手工織造的花紋布上用蠟作畫，其中一些圖案已經不是傳統(tǒng)的。蠟染產品為迎合大眾市場需求，圖案、工藝不可能完全遵循傳統(tǒng)，這樣必然導致傳統(tǒng)圖案和工藝的改變甚至失傳。

外出打工的婦女都開始返回家鄉(xiāng)做蠟染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產品市場化的同時，如果能夠解決打工一代農村婦女回鄉(xiāng)后的生計問題，無疑功莫大焉。市場化對“非遺”的影響如何？“非遺”的市場化出路又如何？我們來到了貴州丹寨縣揚武鄉(xiāng)的苗族山寨。通往縣城的公路邊，一塊牌子引人注目，藍花布圖案上寫著“排莫村蠟染合作社”。

沿著公路邊的小路下到山坳里回頭看，盡管只有一百來米，但陡直的山坡很不方便上下，這也許正是許多苗族村寨雖然離縣鄉(xiāng)城鎮(zhèn)絕對距離并不遠，卻因為行路不便而讓人覺得偏僻的原因。登上木樓二層，穿著藍染花布上衣、頭戴銀飾的王祖芬將我們領進一間較大的廳房，房間里彌漫著蜂蠟加熱后散發(fā)出的甜膩，像教室一樣擺了幾排條案，幾位身著民族服裝的婦女，坐在案前手執(zhí)半月形小蠟刀，蘸了蠟液在布上作畫;屋內一角有幾口塑料大缸，裝滿了藍靛染料——這是一個典型的家庭小作坊。

王祖芬告訴我們，她們的蠟染合作社才成立兩個月。合作社是由她和王鬧果、王華三人發(fā)起，每人投資了5000元。王祖芬說她們都只讀過小學，前幾年在廣東、浙江等地打工。在外面干了十多年，現(xiàn)在都已四十多歲，再出去不僅工作不好找，也干不動了，就回家務農，但每家只有一兩畝田，種的稻谷只夠自己吃，沒有經濟收入。她們大都小時候跟奶奶、媽媽或親戚學過做蠟染，2009年還在丹寨縣勞動就業(yè)培訓中心參加過民族蠟染培訓。以前做的是女人盛裝的背扇、衣肩、衣袖、圍腰、背帶等服飾和床單、被面、門簾等生活用品，基本是自家使用或趕場時賣給當地人。這幾年交通方便了之后，外面人來的多了，買蠟染的人也多了，她們集資成立合作社，聯(lián)絡了周圍村寨8個人參與，合作社統(tǒng)一提供布料，集中染藍漂洗，社員在自家或聚在合作社畫蠟，計件取酬。

排莫是貴州丹寨縣揚武鎮(zhèn)的一個行政村，99.5%是苗族，具有高中以上文化水平只有30多人;全村人均0.5畝耕地，村民主要經濟來源是當地打零工或外出打工。由于交通條件和普遍的文化水平所限，苗族村寨人們外出打工是最近十多年才開始的，村寨里的婦女先到凱里、貴陽，后來逐漸遠赴廣東、浙江打工，見世面同時也開闊了眼界。最近幾年，早期出去打工的人大都已經步入中老年，紛紛返鄉(xiāng)。一些原本會蠟染的婦女，經過各方引導、培訓，辦合作社、建家庭作坊，用傳統(tǒng)手工蠟染技藝改善生計。據統(tǒng)計，丹寨縣目前已經有3000多名婦女從事蠟染，有蠟染合作社、作坊數百個。

苗族傳統(tǒng)蠟染用的布料都是手工織造，素色的布面可織出許多復雜花紋。基加村楊春燕的作坊在做蠟染之外，還用傳統(tǒng)工藝為法國客戶定制織造藍靛染色的格子布。

在貴州省丹寨縣、三都縣揚武、交梨等鄉(xiāng)鎮(zhèn)的50多平方公里范圍內，有20多個村寨，生活著2萬多人自稱“白臉苗”的苗族支系（亦稱“白禮苗”，現(xiàn)在多稱作“白領苗”）。白領苗婦女所做蠟染花樣紋飾自成一體，被專家稱為丹寨型蠟染，其最具代表性的是當地稱為“渦妥”或“哥渦”的旋線紋，據說是祖宗傳下來的，固定在女性盛裝上的肩背、衣袖處，不能更改。專家研究此紋樣與苗族的起源、祖先崇拜有關。當地學者根據《新唐書·南蠻傳》“卉服鳥章”的記載，將丹寨苗族蠟染的歷史追溯到唐代或更早，丹寨苗族蠟染因其獨特和歷史悠久而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

上世紀80年代以前，雖有若干專業(yè)出版物介紹，但貴州之外的公眾對丹寨蠟染所知甚少。丹寨蠟染逐漸有名是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1983年和1984年，揚武鄉(xiāng)排倒村的王阿勇兩次到美國進行蠟染表演，作品被白宮收藏，王阿勇成為丹寨蠟染走出國門第一人，因此名聲大揚，后來在貴陽的蠟染工廠當技工、大學里教課?？梢哉f王阿勇一定程度使得丹寨蠟染出名，而真正帶動一大批苗族婦女開始靠蠟染手藝謀生的是楊芳。

丹寨排莫村蠟染合作社的王祖芬用藍靛染布，排莫村蠟染合作社才成立不久，是王祖芬和王鬧果、王華三人發(fā)起，聯(lián)絡了周圍村寨8人參與。

剛到揚武鎮(zhèn)的街頭，我們就看見一間小商店門口，一個女子在茶幾上畫蠟畫，這樣的景象我們只在景德鎮(zhèn)看到過——隨時隨地可見畫瓷的——可見此地的蠟染之盛。我們見到楊芳時，她正在揚武鎮(zhèn)政府附近的“苗族蠟染技藝傳習所”里畫蠟畫，傳習所其實就是她的家，同時也是“丹寨縣排倒莫蠟染專業(yè)合作社”的辦公地。一座二層小樓，樓上樓下的墻壁上掛了許多裝在鏡框里的藍花布、彩色刺繡作品，樓上一間大房子擺滿了畫案，樓下是染房和起居室，一口紅色塑料大缸，里面盛滿了發(fā)黑的藍靛顏料;院子里掛滿了染過的藍花布。

楊芳的娘家在揚武鎮(zhèn)烏灣村，楊芳的苗名是阿牛萬，是白領苗典型的一個名字帶三代人，屬于三代連名的起名法，阿是她的本名，意思是水，牛是她父親的名，意思是銅鼓，萬是她爺爺的名;楊芳的父親是小學教師，給她起了學名。在村里的同齡人里，楊芳是讀書比較多的，但小學畢業(yè)后只讀了5天初中，“爸爸不讓我上學我就哭，我是大姐，鄉(xiāng)下重男輕女，兩個弟弟現(xiàn)在都是英語教師。” 1966年出生的楊芳，12歲就開始跟奶奶學蠟染、刺繡，學的全是老圖樣。苗族女子在節(jié)日和出嫁時，都要穿用蠟染、刺繡多種工藝制作的精美盛裝。因此，苗族女孩從會做針線活開始，就要給自己準備盛裝，過去如果哪個姑娘不會做盛裝，是要被人恥笑的。楊芳15歲就能自己制作盛裝，因而遠近聞名。

1984年開始楊芳被省文聯(lián)等部門帶到香港、北京等地進行蠟染表演，每到一處，作品都被搶售一空，在香港被媒體稱為“蠟花小姐”?！跋愀刍貋砝习志筒蛔屛腋苫盍?，在家畫?！敝八诩叶际菐腿俗鍪⒀b、裙子、背包之類實用物品，不在市場上賣，出去表演時的作品也不知道被別人賣了多少錢。

2000年楊芳到福建廈門一家婚紗工廠打工，干了一個月就回來了，然后給揚武民族中學蠟染技藝特長班當了三年專職教師。2004年楊芳和當地另一位蠟染藝人一起成立蠟染協(xié)會，周圍6個村寨數十名婦女加入，后改為蠟染專業(yè)合作社，采取“合作社+公司+社員”模式運營，有了訂單發(fā)給社員做，訂單量小時就召集手藝好的社員到協(xié)會的工作室來做。

不同于60 后、70后打工一代回鄉(xiāng)用傳統(tǒng)蠟染技藝謀生，90后年輕人加入到蠟染行列，或以此創(chuàng)業(yè)或出于愛好弘揚民族傳統(tǒng)文化。

楊芳說：“剛開始只有十幾個姐妹跟著我做，她們觀念太陳舊，我在鎮(zhèn)上請了幾位老師培訓，從教客話（漢語）開始，2004年之前我也不會講客話（漢語）?！逼鋵嶉_始的培訓主要還不是教漢語，而是講產品的尺寸、圖樣要求等，因為曾經發(fā)生過由于社員不識字而將漢字全部畫反的情況。

協(xié)會剛成立時，為了迎合外地市場，曾經模仿畫一些流行圖案，結果畫得不倫不類，客戶也不喜歡。后來就改為客戶指定產品規(guī)格，合作社畫工自己設計有苗族傳統(tǒng)特色的圖案，然后分發(fā)社員加工生產，產品主要是小幅裝飾畫、桌布、被面等融匯了傳統(tǒng)圖案的蠟染藍花布。

由于當地婚喪的傳統(tǒng)習俗保持較好，人們對老人的壽衣和婦女的盛裝依然要求用傳統(tǒng)手工制作，而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已經不會制作，所以合作社生產的傳統(tǒng)壽衣和盛裝有很大市場。

合作社產品銷路不成問題，但因為是手工作坊生產，有時來了大單也不敢接，這也是傳統(tǒng)手工藝品走向市場化普遍面臨的問題。見我們時，楊芳說她剛給深圳一家公司趕制了一批圍巾，這家公司要開品牌洽談會，向她訂了350件蠟染藍花布圍巾，3月25號下單4月7號交貨，只有十來天時間，對于畫蠟、浸染、漂洗等十多道工序制作的蠟染布來說，這個時間實在有點倉促。楊芳的兒子曾勸她不要接單，但考慮到數量較多，而且對方在國內有很高的知名度，楊芳還是接了，她將350件圍巾分給100多人分別制作，最后在6號晚上全部發(fā)貨。

楊芳是“貴州省十大民間蠟染工藝大師”之一，也是“苗族蠟染技藝”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十幾年來，蠟染合作社在接單派單生產的同時，培養(yǎng)出具有高、中、初級職稱和具有民間工藝大師資格證的蠟染傳承人30余名。周邊村寨400多名婦女參加合作社，有些離開合作社之后自己也成立了合作社。

楊秀芬曾經是排倒莫蠟染專業(yè)合作社社員之一。楊秀芬生在排莫村嫁到基加村，排莫在山上基加村在山溝里，直線距離沒有多遠，但走起來得大半天。基加和排莫一樣，人均耕地只有0.5畝。楊秀芬的家在一個山坡上，雖然和公路只隔了一條小河，但進出很不方便，一但到了豐水季節(jié)或下游水庫蓄水，小橋淹沒就要繞很遠才能到公路上。楊秀芬只讀過小學三年級，24歲結婚，大女兒剛出生一個月就背著去廣東，在磚廠里打工，一個月600元做了五年多時間。后來老公生病就一起回到老家。由于從小就跟奶奶學做蠟染，回到老家以后就在凱里市、揚武鄉(xiāng)蠟染協(xié)會和丹寨的寧航蠟染公司畫了六七年蠟畫。2014年7月，楊秀芬和村里18名婦女聯(lián)合，投資10萬元，成立了蠟染專業(yè)合作社，承攬外面的訂單做?；用缯嗫h城將近40公里，是丹寨“最偏僻的行政村之一”，最近的集鎮(zhèn)也在30公里以外，交通不便、信息閉塞，蠟染訂單接得少，合作社社員人均年收入只有5000元左右，多數時間仍在田間勞作。

楊秀芬領著我們到村委會樓下的合作社，打開門一看，里面顯然很久沒有人活動，桌面上滿是灰塵，蠟鍋里的蠟早已凝固，楊秀芬說因為種種原因，村委會給大家退了合作社的股份，現(xiàn)在合作社基本處于癱瘓狀態(tài)。

村委會主任張仁忠后來告訴我：“蠟染的訂單有，但不敢接，首先是交通限制，拿了訂金按時交不了貨怕人家罰錢;另外是多數人文化低，和外面人交流困難，人家問這張多少錢還嘰嘰呀呀說不岀來，一是不知道要多少合適，二是不好意思談錢?！焙献魃缡枪煞葜疲瑳]有主要負責人，外面的訂單找不同人聯(lián)系，有個別人接到訂單后不給其他社員分發(fā)，全部自己做，本來大家畫很快就可以完成，個人接了訂單不能及時交貨，影響了合作社的聲譽。“能走出大山的人都走了，留下來的堅持傳統(tǒng)文化。到外面動嘴動腿甚至上個廁所都要花錢，所以大家都要想辦法找錢，許多人還是不敢出去?，F(xiàn)在村里畫蠟畫的有20個左右，合作社報稅是零收入，半死不活的，合作社占用村委會的房子，叫交點電費都不肯?！睆埲手艺f?，F(xiàn)在基加村蠟染合作社的社員都是自己攬訂單在家做，楊秀芬說她一邊干農活一邊做蠟染，一年收入一兩萬元。

楊秀芬的蠟染作品除了少量上門客人買，多數還是在女兒的店鋪銷售。女兒張義蘋讀了一年高中就和堂姐張義霞去浙江打工，姐妹倆在服裝廠干了三年之后，2014年年底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由于從小就跟大人學會了蠟染，回家之后她們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做蠟染，幾個月做出不少，但產品找不到銷路。

文化程度高且見過世面的年輕人不同于上一輩。2015年春節(jié)，張義蘋張義霞姐妹倆，看到幾個拍村里民俗活動的游客，就主動給他們介紹自己的蠟染作品，很快就以略低于市場的價格賣出了幾張，并且加了幾個微信好友。沒想到這筆小小的生意卻開啟了她們的“微商”之路。接下來，通過幾位游客介紹，她們新增了100多個微信好友，產品銷到了十多個省市。2015年3月，姐妹倆用農村信用社的“特惠貸”貸款5萬元，在揚武鎮(zhèn)開了蠟染店。年輕人善于學習，她們將時尚元素應用到蠟染圖案中，銷量上升很快。2016年4月，她們將蠟染店注冊為丹寨縣萍霞蠟染有限公司，2017年4月訂單總金額已經達到60多萬元，有9名像楊秀芬一樣的婦女，為公司制作產品，每月利潤已經超過萬元。

不同于60后、70后打工一代回鄉(xiāng)用傳統(tǒng)的蠟染技藝謀生，現(xiàn)在已經有不少90后年輕人也加入到了蠟染行列，他們或以此創(chuàng)業(yè)，或出于興趣愛好弘揚民族傳統(tǒng)文化。但是面對市場，他們遇到了許多共同的問題。

羅佩瓊的家里有一口染缸，我們進屋時她剛從染缸里撈出一件長袍，掛在竹竿上的長袍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流水，長袍的顏色已經染了幾遍，白色的圖案清楚顯現(xiàn)，除了衣袖上的白點，只有右側自上而下的一條魚草圖案，顯然這不是苗族傳統(tǒng)圖案也不是傳統(tǒng)長袍，羅佩瓊告訴我那是她兒子設計的。53歲的羅佩瓊，娘家在基加村山背后的三都縣野記村，初中畢業(yè)的羅佩瓊，是村里同齡人里學歷最高的也是結婚最晚的。她說：“我們村像我這么大年紀的都帶孫子了，就我還帶兒子，兒子還不肯結婚。”羅佩瓊的兒子張義權1994年出生，是基加村第二個大學本科生。兒子初中時她在楊芳的蠟染合作社畫了兩年蠟畫，兒子大學時她到浙江寧波打了兩年工。去年兒子大學畢業(yè)，在丹寨寧航蠟染公司畫蠟的羅佩瓊回到了家中，自己做蠟染。

丹寨基加村楊娜鬧東挑著剛割的藍靛草葉回家制作藍靛染料，楊娜鬧東前幾年一直在廣東的磚廠打工，隨著蠟染市場化的影響，她和許多外出打工的婦女一樣回家鄉(xiāng)邊種地邊做蠟染。

近年來，隨著丹寨苗族蠟染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人們對這一傳統(tǒng)手工藝的關注度不斷升高，這是來自山東某高校的學生在丹寨一家蠟染公司的工作室體驗制作蠟染。

在貴陽的一個居民小區(qū)里我見到了張義權，他居住的單元房里有染缸也有縫紉機。張義權在這套公司專門為他租的房間里聯(lián)系客戶、設計圖案、染布、縫衣服。張義權說他的第三志愿才是河南工程學院的服裝設計與工程專業(yè)，進校之前還以為學的是服裝設計，進去才發(fā)現(xiàn)不是，也沒想到所學知識和媽媽從事的蠟染有關。大學畢業(yè)后他在貴陽一家公司做蠟染產品銷售，后來別人投資合伙開了個小公司，他負責組織貨源、推銷和設計蠟染產品。有空了就自己染布、縫制衣服，或者設計一些圖案，讓媽媽羅佩瓊或找村里人制作，目前已經提供了兩萬多元的貨，但沒有賺多少錢。張義權希望以后能自己設計、媽媽組織貨源，做完全是媽媽品牌的蠟染產品，但要實現(xiàn)這個目標還很困難，因為傳統(tǒng)工藝品的品牌不是輕易可以建立起來的。

在丹寨縣我們遇到的每一個與蠟染有關的人都會提到“寧航”，她們要么是在寧航干過，要么就是接過寧航分發(fā)的訂單。寧航指的是安徽商人寧曼麗2009年創(chuàng)辦的丹寨寧航蠟染有限公司，是目前丹寨最大的蠟染企業(yè)。

不同于我們所見的蠟染家庭小作坊，寧航公司在丹寨縣城的一座四層樓里，從一層到三層的幾個大廳里幾十個從二十多歲到七十多歲的婦女，分別在埋頭畫蠟畫或者用縫紉機縫制各種產品，一層的漂染車間有一個巨大的長方形顏料池，用電動滑輪吊著鐵架在池里升降染布，但寧曼麗告訴我們，蠟染用的顏料完全是傳統(tǒng)工藝制作的藍靛。

對丹寨基加村的這位苗族老人來說，蠟染布是她必需的普通生活用品，織布、染布、縫衣服是她日常的工作，現(xiàn)在她也開始為了市場需要而制作一些以前沒有做過的蠟染制品。

寧曼麗原來在安徽開織布廠，2008年金融危機，企業(yè)關閉，積壓了幾十萬米布料，就四處尋找出路。2009年她到丹寨旅游，發(fā)現(xiàn)了苗族蠟染，覺得可以將積壓的布變成蠟染品，于是就找了七八個當地婦女辦起了蠟染公司，寧曼麗說：“開始做這個事情并不是說我有多高情懷，也不是說我有多高覺悟，我就覺得我的布料可以變成蠟染，可以把一堆死錢變成活錢。”后來公司逐漸擴大，用“公司+農戶”模式操作運營，許多會蠟染的苗族婦女被招進公司。八年來數百名苗族婦女來來去去在寧航畫蠟做蠟染產品，許多人的生活因寧航而改變;寧航也帶動了丹寨蠟染的市場化，我們采訪的楊春燕、楊而報浪、王光花等許多婦女，原來都在寧航干過，現(xiàn)在分別建立了蠟染合作社或家庭作坊。

當地對寧航有不同看法，有說寧航促進了丹寨蠟染的市場化，給農村婦女找了一條出路，也有說寧航報酬太低掠奪農村婦女勞動價值，還有說寧航將非物質文化遺產市場化，容易導致傳統(tǒng)元素喪失，影響傳承保護。

對此，寧曼麗說：“蠟染不是一個生活的必需品了，不是我們顛覆了什么文化，我們認為買賣是最好的傳承，使用才是最好的保護，如果大家都不買賣了，沒有市場，久而久之她們也沒有興趣做了。她們沒有意識也沒有責任去保護去傳承，傳承和保護是政府的事情，她們要的是生活。健康有序的發(fā)展要有市場，有市場的推動市場的支撐，這種文化才能傳承?！?p>

蠟染與苗族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女子在節(jié)日時都要穿蠟染制作的盛裝，去世的老人都要有蠟染床單被面隨葬?；哟宓娜藗兲еナ赖睦先巳ツ沟?，花棺里的蠟染被面露在外面。

2006年5月，苗族蠟染技藝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丹寨縣文化局書記陳光明告訴我們，丹寨苗族蠟染在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以前做的人很少，申報成功之后，外面很多人進來考察蠟染，關注度高了，地方政府也開始重視，做蠟染的人就開始多了，許多外出務工的人回來做蠟染了，市場雖然逐漸在擴大，但是現(xiàn)在丹寨蠟染普遍銷路還不夠廣，市場價格相對低廉，這很大程度是因為外界不知道傳統(tǒng)蠟染的工藝價值，也不了解傳統(tǒng)蠟染圖案的文化含義和歷史故事。

美國姑娘Sarah最近兩年作為貴州手工業(yè)發(fā)展項目的項目官員，一直參與推動丹寨蠟染的文化傳承、經濟發(fā)展和生態(tài)保護工作。2016年7月，Sarah將丹寨蠟染的床單、枕頭、桌旗、筆記本和絲巾帶到美國，在新墨西哥圣達菲舉辦的第13屆國際民間手工藝市場（International Folk Art Market）做了一個臨時展覽。這是世界最大的民間手工藝市場，3天內有來自60多個國家的手工藝匠人參加活動，2萬多人參加貿易活動。Sarah說：“對有的美國人來說，從來沒想到Made in China也可以是這樣子。在我們美國人想象里面，中國生產的東西意味著便宜，質量差，仿制品。所以，看到現(xiàn)代貴州苗族充滿想象力的本土特色蠟染作品，很震撼了?！钡呛芏嗳艘豢磧r格就走，“因為沒有人解釋作品背后的經歷，很多人會在意產品背后的故事。”人們不了解作品的內涵就認為和它的價格不匹配。

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丹寨蠟染，生產與銷售都在擴大，因此也面臨著市場化與傳統(tǒng)延續(xù)的矛盾。市場化的蠟染產品為迎合大眾市場需求，圖案、工藝不可能完全遵循傳統(tǒng)，這樣下來必然導致傳統(tǒng)圖案和工藝的改變甚至失傳。對此，貴州師范大學自然保護與社區(qū)發(fā)展研究中心任曉冬教授認為，“苗族蠟染等傳統(tǒng)手工藝品原本就不是針對市場的。外來文化強勢，讓當地社區(qū)沒有很強的自信心做自己傳統(tǒng)的東西，這必然造成傳統(tǒng)文化的丟失。要防止傳統(tǒng)的丟失，就要建立鄉(xiāng)村和城市的互動，推動當地人的文化自信心，對當地文化有認同、有驕傲的認知，建立文化解釋系統(tǒng)，讓外界更多認識傳統(tǒng)里面蘊含的文化，明白傳統(tǒng)后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