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樹志
天啟年間的閹黨專政,是明朝歷史上最為黑暗的一頁,讀來驚心動魄,難以忘卻。
所謂閹黨,乃是以太監(jiān)為核心的幫派,為首的是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兼東廠總督魏忠賢,幫兇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體乾,以及把持各個部門的大小太監(jiān)。他們上下其手,架空皇帝,把持內(nèi)廷大權(quán)。令人訝異的是,外朝的一批文武大臣拜倒在魏忠賢及其黨羽腳下,內(nèi)外勾結(jié),沆瀣一氣,有所謂“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正如《明史·魏忠賢傳》所說:“當(dāng)此之時,內(nèi)外大權(quán)一歸忠賢,內(nèi)豎自王體乾等外,又有李朝欽、王朝輔、孫進、王國泰、梁棟等三十余人,為左右擁護。外廷文臣則崔呈秀、田吉、吳淳夫、李夔龍、倪文煥,主謀議,號‘五虎;武臣則田爾耕、許顯純、孫云鶴、楊寰、崔應(yīng)元,主殺戮,號‘五彪。又有吏部尚書周應(yīng)秋、太仆寺少卿曹欽程等,號‘十狗。又有‘十孩兒、‘四十孫之號。而為呈秀輩門下又不可數(shù)計。自內(nèi)閣、六部至四方總督、巡撫,遍置死黨。”這個死黨,以專權(quán)亂政為能事,把政局搞得一團糟。
朝廷中的正直官員,不畏強暴,與閹黨展開了殊死較量,前赴后繼。結(jié)果以悲劇告終,令人唏噓不已。
一、楊漣:生殺予奪,豈不可以自主?何為受制幺麼小丑?
楊漣,字文孺,號大洪,湖廣應(yīng)山人,萬歷三十五年進士,出任常熟知縣,清正廉明,被舉薦為“廉吏第一”。升任京官后,在泰昌、天啟之際的“擁立”“移宮”事件中,功勛卓著,卻從暗處傳來不少流言蜚語,惡意中傷。他一氣之下辭官而去,以明心跡。正直人士憤憤不平,希望皇上挽留有功之臣?;实蹫榱似綇?fù)輿論,對外宣布準(zhǔn)許楊漣回鄉(xiāng)療養(yǎng)身體,病愈后再為朝廷效力。
身在江湖,心在魏闕。楊漣在家閑散的日子,絲毫沒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優(yōu)哉游哉,念茲在茲的依然是朝廷政事。后人在《楊忠烈公年譜》中寫道:“居恒獨處,每閱邸報,聞魏忠賢、劉朝恣橫狀,輒潸然泣下。恐負(fù)先帝恩,曰:‘吾得面圣,碎首陳先帝付托之重,誓誅此賊,以報知遇。親友如陳元樸、王思延輩常規(guī)之曰:‘今權(quán)在若輩,能誘之向正則可,空言徒起禍,無益耳。公時亦深以其言為然?!?為了不辜負(fù)先帝的托付,他發(fā)誓要除掉魏忠賢這個惡賊。天啟三年朝廷起用他為禮科都給事中,家人都有喜色,他對子女說:“今沖圣孑立,外有兵戎,內(nèi)有逆豎,疆場、宮府皆我死所,憂且不暇,何喜之有?”念及母未終養(yǎng),子女尚未婚嫁,悄悄向親友囑托后事,每每笑言:“楊某這番出山,不知歸路是何為也?”他是帶著殉道赴死的心情進京赴任的。
天啟四年,五十三歲的楊漣晉升為太常寺少卿,再晉升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對于他個人而言,可謂官運亨通,然而國運卻十分堪憂?!稐钪伊夜曜V》寫道:
魏忠賢用事,群小附之,憚眾正盈朝,不敢大肆。公(楊漣)與趙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輩,激揚諷議,務(wù)植善類抑憸邪。忠賢及其黨銜之刺骨,遂興汪文言獄,將羅織諸人。
在此危急關(guān)頭,楊漣連上兩疏,矛頭直指魏忠賢。第一份奏疏的主旨是“止內(nèi)批屢降”,請求皇帝剝奪魏忠賢內(nèi)降矯旨的權(quán)力,把生殺予奪大權(quán)歸還皇帝,把票擬權(quán)歸還內(nèi)閣,人事權(quán)歸還六部,是非權(quán)歸還都察院、六科。楊漣的結(jié)論是:以票擬還內(nèi)閣,以黜降還部曹,以是非還臺諫,即貸忠賢以不死,嚴(yán)加戒諭,令其小心謹(jǐn)慎,保全恩寵,毋代人操刃,擅作威福,自取罪殃。顯然留有余地,只要魏忠賢改過自新,便可貸以不死。雖然仁至義盡,卻缺乏震懾力,皇帝與魏忠賢毫無反應(yīng),說了等于白說。忍無可忍,迫使楊漣使出撒手锏。
天啟四年六月初一日,楊漣以舍得一身剮的大無畏氣概,揭露魏忠賢二十四大罪。這篇震驚天下的奏疏,醞釀多時。《年譜》寫道:“公出山之日,即密緘一稿,欲起寫,恒泣出聲。家人驚問,則以思念先君為言……繼而懷疏入朝,之易公等見稿乃夜半寫物也,舉家惶惶,僉駭?shù)溒取9唬骸髦械湡o益,但騎虎將成,無使后世謂顧命(大臣)之中此時無一人有男子氣。斯言也,早已義不顧身矣?!彼呀?jīng)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所以奏疏的文字尖銳潑辣無所顧忌,聲討魏忠賢“怙勢作威,專權(quán)亂政,欺君蔑法,無日無天,大負(fù)圣恩,大干祖制”,要求皇上“大奮乾斷,立賜究問”。為此列舉二十四大罪狀,以其中任何一條,都可以置魏忠賢于死地,例如:
——魏忠賢假傳圣旨,太監(jiān)三五成群勒逼喧嚷,致使朝堂成為喧鬧的集市,敗壞了祖宗二百余年的政體。
——魏忠賢不容正直大臣立足于朝廷,指使親信在朝堂上喧鬧侮辱,交搆誣陷,迫使他們罷官而去。對于柔媚善附的小人,卻破格起用。真所謂與我善者為善人,與我惡者為惡人,必不容盛世有正色立朝之直臣。
——魏忠賢一手握定枚卜(遴選內(nèi)閣成員)大權(quán),排斥先進,安插親信,形成“門生宰相”局面。致使一時名賢不安而去,真所謂顛倒有常之銓政,掉弄不測之機權(quán)。京城有言:皇上之怒易解,忠賢之怒難饒。
——魏忠賢勾結(jié)奉圣夫人客氏(皇帝乳母),害死皇后所生長子,勒令懷孕的妃子自盡,致使皇上無嗣絕后。
——東廠原以察奸細、緝非常,自魏忠賢受事,專門用來擾民,雞犬不寧,而且直以快恩仇、行傾陷,片言違忤,駕帖立下。勢不至興同文之獄,刊黨錮之碑不已。當(dāng)年權(quán)閹汪直之西廠,恐未足語此。
——祖宗法度規(guī)定,宮內(nèi)不許駐扎軍隊,原有深意。魏忠賢擅自在宮內(nèi)組建稱為“內(nèi)操”的軍隊,由親信黨羽操縱,究竟意欲何為?
——近日魏忠賢前往涿州進香,一路上騎兵簇?fù)砣缭?,蟒袍玉帶的官僚在后追隨,警蹕傳呼,清塵墊道,百姓誤以為皇上駕到。返回時,改駕四馬,羽幢青蓋,夾護雙遮,儼然皇上之乘輿。忠賢此時自視為何如人?
——寵極則驕,恩多成怨。聞今春馳馬御前,皇上曾射殺其馬,貸忠賢以不死。圣恩寬厚,忠賢不自伏罪請死,且聞進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提防,介介不釋,心腹之人時時打點。從來亂臣賊子只爭一念放肆,遂至收拾不住?;噬瞎写耸拢魏畏呕⒍涤谥庖钢g?
楊漣在彈劾奏疏最后寫道,他所揭露的罪狀證據(jù),都得之于邸報、招案,以及北京共傳共見的事實,并非捕風(fēng)捉影的臆度之言。魏忠賢懼怕內(nèi)廷有人揭發(fā),殺者殺,換者換,嚇得左右近侍都不敢言;懼怕外廷有人揭發(fā),逐者逐,錮者錮,致使外廷官員都觀望而不敢言。更有一種無識無骨茍圖富貴之徒,或攀附枝葉,或倚托門墻,或密揭居停,或投充門客,逢其所喜,挑起所怒,無所不至。即使奸狀敗露,又有奉圣夫人客氏為之彌縫其罪戾,故而氣焰囂張。
為了驚醒皇上,他寫下了振聾發(fā)聵的警句:
掖庭之中,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內(nèi),知有忠賢,不知有皇上。即大小臣工,積重之所移,積勢之所趨,亦不覺其不知有皇上,而只知有忠賢……宮中府中大事小事無一不是忠賢獨控,即章奏之上,反覺皇上為名,忠賢為實……伏念皇上天縱聰明,春秋鼎盛,生殺予奪,豈不可以自主?何為受制幺麼小丑?
事實確實如此,甚至于皇帝作出任何決定都得聽魏忠賢的意見,每每遇見中外有緊切當(dāng)做之事,當(dāng)起用之人,皇帝必定說:“要與內(nèi)邊(魏忠賢)說說?!被蛘呷瞬坏糜?,事不得行,皇帝也只是說:“內(nèi)邊(魏忠賢)不肯。”所以楊漣感嘆:“伏念皇上天縱聰明,春秋鼎盛,生殺予奪豈不可以自主,何為受制幺麼小豎?”
楊漣列舉二十四大罪狀,涉及魏忠賢專權(quán)亂政的各個方面,以至于宮廷與政府大小事務(wù)都由魏忠賢掌控,形成“皇上為名,忠賢為實”的太阿倒持局面。最為令人咬牙切齒的是,第九條罪狀所說“皇上又不能保其妃嬪”,第十條罪狀所說“皇上亦不能保其第一子”,致使皇帝朱由校斷絕子嗣。劉若愚作為魏忠賢的親信,崇禎初年被捕入獄后,交代魏忠賢與客氏迫害皇后、裕妃、成妃的細節(jié),見于《酌中志》的“兩朝椒難”,可謂罪證確鑿。僅憑這兩條,按照大明律令,就可以判處魏忠賢極刑。所以楊漣希望皇帝立即將魏忠賢就地正法,客氏驅(qū)逐出宮。楊漣在那個黑白混淆是非顛倒的年代,敢于如此直言無忌,是要冒殺身之禍的。他此前已經(jīng)意識到“楊某這番出山,不知歸路是何為也”,意識到“明知有禍無益”。一旦不能扳倒魏忠賢,他自己必死無疑,對他而言,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斗。
后來的事實表明,不僅楊漣慘遭殺害,凡支持楊漣反對魏忠賢的正直官員都未能幸免于難。故而有人批評楊漣“糾逆近激”,以為彈劾魏忠賢之舉過于偏激。鄭鄤在楊漣文集的序言中奮力駁斥:“公(楊漣)疏未發(fā)之前,逐閣輔,逐冢宰,逐宗伯、司寇,珰焰何嘗不烈?君子之禍何嘗不棘?又誰激之耶?”又說:“余觀公(楊漣)論事甚平,聞公與人甚和,嘗怪何以得禍至此?及讀遺編,愾然而嘆:人事忌認(rèn)真,而公最真;物情忌勘透,而公最透?!笨芍^知世論人的真知灼見,即使沒有楊漣的彈劾,六君子之獄的悲劇也不可避免。
二、“臣工先后申疏無不危悚激切”
楊漣要把不可一世的魏忠賢置之死地的呼聲,極大地鼓舞了正直官員的斗志,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洶涌澎湃,仿佛一場海嘯。
色厲內(nèi)荏的魏忠賢面對強大的輿論壓力,驚慌失措,請內(nèi)閣次輔(副首相)韓爌出面幫他講話,遭到韓爌嚴(yán)詞拒絕。不得已,到皇帝面前哭訴,客氏(皇帝乳母)從旁委曲調(diào)護,決定由內(nèi)閣輔臣魏廣微票擬諭旨,曲意回護。魏廣微這個無恥之徒早已拜倒在魏忠賢腳下,被人們譏諷為“門生宰相”,楊漣奏疏中提及的“門生宰相”就是指他。魏忠賢佯裝辭去東廠總督之職的奏疏,上面的朱批就是心有靈犀的魏廣微代皇帝草擬一道溫旨:“爾聞言增惕,不置一辯,更見小心?!?/p>
此時楊漣奏疏仍舊“留中”,乃是魏忠賢一手掌控的結(jié)果。請看谷應(yīng)泰提供的細節(jié):“(楊)漣疏成,意欲于午朝面奏,出疾雷掩耳之計??槍懜?,次日免朝??衷偎迍t機泄,則害成也,遂循例封進。故忠賢得以彌縫。(楊)漣語憤激,冀補牘以伺對仗。忠賢聞之,阻遏(皇)上不御朝三日。至四日,乃出御皇極門,刀劍倍于往時,侍班官僚更為嚴(yán)謹(jǐn),左班諸臣不許擅出奏事?!?/p>
內(nèi)閣首輔(首相)葉向高鑒于外間輿論洶涌,請求皇帝將楊漣奏疏與魏忠賢答辯奏疏一并發(fā)下,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在六月初二日向皇帝提議:
今日發(fā)下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魏忠賢本,為左副都御史楊漣參論,自請罷斥,奉有傳諭擬票進呈。其楊漣本已逾兩日,未蒙發(fā)下,圣意淵擬非臣等所知。即臣等亦以為方今多事之時,朝端不宜紛擾,但事體關(guān)系頗大,人情猜忖易生?;噬霞纫灾屹t久侍左右,任事過直,素蒙鑒信。而楊漣當(dāng)兩朝鼎革,忠誠肝膽,為先帝及皇上所知,疏中事情總在圣鑒。原奏與辯疏俱發(fā)之聽訟,然兩造具備,片言可明。即宮闈邃密,道路嘩傳之言,皇上自不難明一曉諭。其余外廷用人行政等事,逐款辯明,人人洞悉,無論政體宜然,而言者即屬過計,得以自釋疑衷;被言者即果風(fēng)聞,亦得以盡白疑跡,傳之中外,聞于四方,不至為朝廷增一疑事矣。
葉向高力圖不偏不倚,保持中立的姿態(tài),希望事情越辯越明,過于一廂情愿。得到的圣旨,明顯偏袒魏忠賢,每一句話都在譴責(zé)楊漣:“一切政事朕所親裁,從未旁落。至于中宮、皇貴妃并裕妃事情,宮壸嚴(yán)密,況無指實,外廷何以透知?內(nèi)言毒害中宮、忌貴妃皇子等語,憑臆結(jié)禍,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于上,豈是忠愛!楊漣被論回籍,超擢今官,自當(dāng)盡職酬恩,何乃尋端沽直,本欲逐款窮究,念時方多事,朝端不宜紛擾,姑置不問。以后大小各官務(wù)要修職,不得隨聲附和。有不遵的,國法具在,決不姑息?!碧幪幵跒槲褐屹t辯解,一切政事都有皇帝裁決,大權(quán)并未旁落,哪里談得上專權(quán)亂政,楊漣分明是在尋端沽直!葉向高原本想調(diào)和矛盾,在魏忠賢和楊漣之間做一個和事佬,討了個沒趣,郁悶地請求辭職。這是他第五十九次乞休了,理由是苦于疾病折磨——“郁火熏蒸,前后閉結(jié),水火不通”,“今此數(shù)日所苦愈加,日夜呼號,求欲速死”。
正直官員們義憤填膺,紛紛交章彈劾魏忠賢,挺身支持楊漣,掀起一波又一波聲討巨浪。氣勢之兇猛前所未有,史家如此記載:“一時臣工無不義憤。于是科道則有魏大中、陳亮訓(xùn)、袁化中、周宗建、李應(yīng)昇、黃尊素、方大任、劉芳、劉廷宣、許譽卿、房可壯、喻思訓(xùn)、胡永順、胡良機、朱大典、陳奇瑜、翟學(xué)程、熊奮謂、劉之待、段國璋、霍守典、甄淑、孫紹統(tǒng)、周汝弼、吳弘業(yè)、劉其忠、陳熙昌、劉懋、王政新、李光春、潘士良,謝奇學(xué)、胡士奇、劉樸、楊王珂、劉先春;南科道徐憲卿、趙應(yīng)期等;兵部尚書趙彥,詹事翁正春,太常胡世賞,太仆朱欽相,撫寧侯朱國弼,南公疏京兵部尚書陳道亨等,先后申疏,或?qū);蚝?,無不危悚激切?!?
第一個力挺楊漣的是吏科都給事中魏大中(字孔時,號廓園,浙江嘉善人),當(dāng)他得知楊漣彈劾魏忠賢,興奮地說:“是余志也,楊公乃先我著鞭。”他早就有志于此,為了支持楊漣,率領(lǐng)同僚寫了一份公疏,措辭尖銳凌厲。首先歷數(shù)魏忠賢的罪惡,其次贊美楊漣的壯舉深得民心,再次希望皇上采納楊漣之言懲處魏忠賢。魏大中主張定魏忠賢之罪,籍沒家產(chǎn),資助遼東;客氏出宮,不得再入宮掖;逮捕傅應(yīng)星、陳居恭、傅繼教,治其內(nèi)外交通之罪。
皇帝依舊我行我素,聽不進逆耳忠言,兩天后圣旨下達:“這事情屢有明旨,如何全不遵奉……且宮闈邃密,何得妄生猜疑。好生逞臆瀆擾,本當(dāng)重處,念系言官公本,為首的罰俸五個月,其余的姑不究?!被蛟S皇帝根本就沒有瀏覽此疏,完全聽信魏忠賢一面之詞,而且圣旨一日三變。先是說“為首的罰俸五個月”,繼而又說“為首的著降三級調(diào)外任用”,以后又說“為首的還著錦衣衛(wèi)拏送鎮(zhèn)撫司究問”。
請辭未蒙批準(zhǔn)的葉向高,仍然在履行首輔職責(zé),出面為魏大中求情:“自楊漣疏上,各官職在言路,自不能已,尚以后時為遲。緘以臣等不能執(zhí)爭為失職,責(zé)之緘嘿,渠自有辭。若云宮闈嚴(yán)密,則道路風(fēng)聞,外廷疑議,各官不過就楊漣前疏一為剖發(fā),原非自創(chuàng)說也……況言官職在敢言,科道自是公疏,伏望特鑒悃忱,統(tǒng)賜容貸。”也許是葉向高的求情發(fā)生了作用,魏大中并沒有“降三級調(diào)外任用”,更沒有“著錦衣衛(wèi)拏送鎮(zhèn)撫司究問”,魏大中還是吏科都給事中。
魏忠賢對楊漣、魏大中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但時機還不成熟,只能采取別的手段。其中之一就是陰謀暗殺楊漣,《楊忠烈公年譜》寫道:“自是內(nèi)外互持未動,而忠賢日購死士刺公(楊漣)私第,皆至墻卻步,若有云霧障護者,不得入。五城(兵馬司)聞之,皆設(shè)兵防守。一夕,有人飛檐而至,公見之曰:‘殺止殺我,毋傷我母。其人曰:‘吾實奉委,感君忠孝,何忍加害!竟不言姓名而去?!边@一情節(jié),看似小說家言,卻實有其事。魏大中聽說有大內(nèi)刺客,立即寫信給楊漣:“微聞有警動,此何消息也?疑是山鬼伎倆耳,以不聞不見應(yīng)之,何如?病不得,叩懸懸?!?/p>
楊漣、魏大中等君子的處境是險惡的,隨時隨地有可能遭受不測,善良的人們憂心忡忡。
面對嚴(yán)峻的形勢,正直官員們的議論依然危悚激切。御史袁化中(字民諧,一字熙宇,山東武定人)提醒皇帝注意魏忠賢的狐群狗黨鋌而走險。他在奏疏中說:
忠賢之惡,外廷久知之,特合適未之知耳。惟皇上未之知,故忠賢猶有畏心,時而為小忠小信以結(jié)權(quán)。今憲臣(楊漣)明明告之皇上矣,皇上即念潛邸微勞,未必不貸忠賢以不死,而忠賢則日日懼一死。懼死之念愈深,將免死之術(shù)愈攻,其狗黨狐群或憂禍之心轉(zhuǎn)迫,將鋌而走險……皇上明圣,試思深宮大廷之內(nèi),何可使多疑多懼之人日侍左右,而不急為之處分也。昔馮保在神宗初年,豈遽逞不軌,只以威權(quán)日重,黨附日多,不肯回頭,后神祖春秋漸盛,太阿獨持,保遂殞其身命。今忠賢事正與(馮)保類,若不及今嚴(yán)為裁抑,恐形跡不避而罪惡貫盈,直至事敗,皇上即欲全忠賢而不得。
三、葉向高調(diào)停彌縫,進退失據(jù)
沈國元《皇明從信錄》對袁化中的奏疏,如此評論:“時言者四起,已成騎虎之勢,葉(向高)元輔意主調(diào)劑,謂諷忠賢退而諸議息矣。且望其遷善改過,使立召王紀(jì)、文震孟諸臣,復(fù)其原職,以著維新。意良善矣,而孰虞忠賢之決不能從也。說者不無歸咎于閣臣持之不力,不知章疏留中,旨皆不下閣票,徒以一揭再揭敦請。忠賢根蒂盤固,能遽拔之去耶?然則聽其必趨之勢,相與束手而受其弊乎?此際在閣部大臣宜用術(shù)用權(quán),在廷事諸臣宜用膽用氣。何為權(quán)術(shù)?彼刑余之流,亦有骨肉心腹,其中豈無一二知禍福利害者?當(dāng)勢激理禁,使了然于威福易盡,殘虐必窮,私智有限,公論難沉,性命族屬何可不念!”事情確實如此。
在這場斗爭中,葉向高盡力不偏不倚,以調(diào)和折中為宗旨,正如《明史》所說:“(葉)向高為人光明忠厚,有德量,好扶植善類,再入相,事沖主,不能謇直如神宗時?!碑?dāng)楊漣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狀時,他很不以為然:“事且決裂,深以為非。”面對既成事實,他感到左右為難,深知魏忠賢“怒不可犯”,他的選擇是“意在調(diào)護,以免縉紳之禍”。
據(jù)文震孟之子文秉說,葉向高才能籠罩,魏忠賢頗為敬重,楊漣請葉向高“清君側(cè)”,除掉魏忠賢:“今魏忠賢怙惡擅權(quán),國勢將去,公為心膂重臣,同國休戚。小者不必問,宜請上御門,將忠賢殺皇子、貴人、妃嬪諸大逆狀,明白奏請?zhí)幏?,以清君?cè)。失此不圖,流禍將大,焉用彼相為?”葉向高不同意:“仆老矣,不惜以身報國,倘主上不果聽,公等置身何地乎?”魏忠賢獲悉后,憤恨地回應(yīng):“何待諸臣,我即請上御門,召問諸臣,如上以為有跡,寸磔何辭。不然,可自為計?!北娙艘姘l(fā)憤憤,葉向高只得兩面調(diào)解。
六月九日,葉向高寫了題為“論魏忠賢事情”的奏疏,表達調(diào)停折中的觀點。一則說,臣所不能曲為忠賢解者:“頃都御史楊漣論劾太監(jiān)魏忠賢,列其大罪二十四款,多窮兇極惡之事,駭人聽聞,臣在病榻見之,亦魂搖心悸。舉朝臣工無不以(楊)漣為忠直,言人所不敢言,于是連章迭疏,攻擊紛然?;噬想m力為解釋,終不能止,其仰頌宸衷亦已甚矣。臣平心而論,諸所論列,如中旨之頻傳,大臣之?dāng)P斥,言官之被逐,章奏之停留,凡屬此類,雖皇上皆引以為圣裁,然九閽沉沉,何處可閣?即臣等地近密勿,亦未敢信其盡出宸斷與否,況外廷遠隔,能不猜疑?而忠賢獨被寵任,人皆謂其所言皇上無有不聽,故凡有不美之事,畢歸之忠賢。此臣所不能曲為忠賢解者也。”
再則說,臣之所以未敢遽為忠賢罪者:“至于墮中宮之胎,殞裕妃之命,斃御幸之宮人,則事在內(nèi)廷,難以疏斷。圣明在上,威柄獨操,忠賢即懷無良之心,負(fù)吞天之膽,何敢作此等事!故縉紳有問臣者,臣皆對以不知,亦告同官(韓)爌謂:‘此言稍過。人或以此病臣,臣笑曰:‘我為輔臣,若真知此事而隱忍不言,直待臺臣之訐發(fā),則其罪當(dāng)與忠賢同,豈可一日容于人世哉!此臣之所以未敢為忠賢罪者也。”
三則說,忠賢之禍不發(fā)于今,必發(fā)于他日:“乃臣之所深慮者,則以忠賢一中官耳,非有大功勞于世,僅憑借皇上龍潛狎昵之愛,一旦富貴至此,可謂無妄之福,造物所忌。況海內(nèi)人情怨惡日久,故楊漣一言,和者四起,(楊)漣疏傳之天下,天下之人必以為言言皆真,件件是實,毋論忠賢不能自辯,即皇上代為忠賢辯,人亦不信。而臣竊觀皇上臨御以來,左右近幸之臣,朝被寵而夕蒙辜者接踵而是,則忠賢之禍不發(fā)于今,必發(fā)于他日?!?
有鑒于此,葉向高提出平息事態(tài)的最佳方案,請魏忠賢辭去東廠總督,退歸私第,遠勢避嫌,遷善補過。
讓魏忠賢自動放棄已經(jīng)到手的權(quán)勢和地位,顯然是過于天真的想法,魏忠賢絕對不可能接受?;实廴涨跋蛉~向高打招呼:“舉朝哄然,殊非國體,卿等與廷臣不同,宜急調(diào)劑,釋諸臣之疑?!彼^“釋諸臣之疑”,就是要他幫魏忠賢辯護,葉向高的主張顯然有悖于此。在反對魏忠賢的官員眼里,葉向高此舉是在為魏忠賢“畫策投歡”,把他與正德年間投靠太監(jiān)劉瑾的內(nèi)閣輔臣焦芳相比擬。
葉向高兩頭不討好,再次上疏,向皇帝講明他的良苦用心:“臣等地居密勿,不敢自同于廷臣,即疑受謗,情固甘之。惟是人情紛擾不止,將至決裂,傳至海內(nèi),愈生猜忖,忠賢之心終無以自白,其勢亦終不得安。皇上固難以不見不聞之法而處此也。臣等再三思維,皇上誠念忠賢,則當(dāng)求所以保全之,而今日保全忠賢之計,莫如聽其所請,且歸私第,遠勢避嫌,以安中外之心?!?/p>
皇帝的答復(fù),是十分罕見的長篇大論,訓(xùn)斥葉向高,為魏忠賢評功擺好:“朕覽卿等奏,頃因楊漣疏論魏忠賢,以致諸臣瀆奏殆無虛日,朕豈不聞不見,佯為不知而不深究?蓋已內(nèi)洞勞臣之心,欲外憲臣之體。況忠賢事皇考于春宮時,朕在襁褓間便賴護衛(wèi)。迨圣母升遐后,朕殷憂危險,皆所飽嘗,服食起居總忠賢是賴。當(dāng)皇考彌留之際,曾云:‘內(nèi)侍忠直,不避形跡,獨此人耳。今乃被楊漣指摘牽誣,而大小臣工又隨聲附和,紛紛瀆擾。今事事皆朕親裁,有何專擅?有何疑忌……朕追惟往事,何忍忘忠賢今昔之勞,輒以浮言聽其所請乎!”
皇帝毫無保留的庇護,助長了魏忠賢的氣焰,葉向高要他體面地下臺,令他憤恨不已。魏廣微趁機向魏忠賢獻策:“必去葉向高而后可。”還獻上《縉紳便覽》一冊,開出六七十人名單,包括葉向高、韓爌、何如寵、錢謙益、成基命、繆昌期、姚希孟、陳子壯、侯恪、趙南星、高攀龍、楊漣、左光斗、魏大中、黃尊素、周宗建、李應(yīng)昇等,“皆目為邪黨,暗于上前借事擯斥”。
葉向高處境岌岌可危,為了擺脫困境,他竟然揚言,最近所寫的奏疏并非出于自己意愿,而是門人繆昌期(字當(dāng)時,一字又元,號西溪,常州江陰人)逼迫所為。
文秉披露了這一細節(jié):“應(yīng)山(楊漣)疏上后,應(yīng)者響合。福清葉向高亦密具一揭,諷上準(zhǔn)魏監(jiān)忠賢退歸私寓,待之以優(yōu)渥,比于勛戚大臣,庶上不失恩意,下明其退讓,此兩得之道也。揭入,大拂內(nèi)意,福清(葉向高)懼,思有以自解。乃揚言此揭非出于吾意,乃門人逼我為之。門人指澄江繆昌期也。”
文秉的說法取材于繆昌期的自敘:“及應(yīng)山(楊漣)疏上,余適過福唐(葉向高)、湘州李公先在坐。福唐曰:‘大洪(楊漣)這疏亦太容易,彼其人(指魏忠賢)于上前時有匡正。一日,有飛鳥入宮,上乘梯手攫之,其人挽上衣不得上。有小珰賜緋(衣),叱曰:此非汝分,雖賜,不許穿。其認(rèn)真如此,恐大洪疏行,難再得此小心謹(jǐn)慎之人在上左右。余曰:‘誰為此說以欺老師?可斬也。福唐色變。余先起,師先送余出。其語聞于應(yīng)山,意不勝憤……先是,應(yīng)山疏上,言者響合,福唐亦密具一揭,諷上準(zhǔn)其退歸私寓,過加優(yōu)渥,比于勛臣者。然則上不失恩意,下明其退讓,兩得之道也。揭入,大拂內(nèi)意,福唐懼,思有以自解者。乃揚言:‘此揭非出我意,自我門生所迫也。而流言自此始矣。且謂應(yīng)山之疏盡出吾手。而忌者附會其說,益不可解。福唐歸途逢人告愬:‘西溪(繆昌期)罵我,彼與大洪一人日夜往來。正與代草之說相呼應(yīng),以實其出揭非本意之言。嗟乎,福唐名寬大,豈真欲殺我哉?不過借以自解,而余遂不可解矣。”
繆昌期的自敘是可信的,葉向高在危急關(guān)頭,把起草奏疏的責(zé)任推到繆昌期身上,不過是“借以自解”。他與楊漣、魏大中、繆昌期對于魏忠賢的態(tài)度,存在根本分歧,不主張猛烈抨擊,而主張調(diào)停彌縫,結(jié)果適得其反,進退失據(jù)。結(jié)果得罪了正反兩方:一方認(rèn)為“大拂內(nèi)意”,另一方認(rèn)為“畫策投歡”。內(nèi)閣首輔的地位搖搖欲墜,只有一走了之。他在乞休奏疏中感嘆:“連日病勢愈增,加以愁悶抑郁,時刻難挨。即如魏忠賢一事,議論紛然,皇上之所望于臣者,臣既不能得之于外廷,而外廷之所責(zé)備于臣者,臣有不能得之于皇上。以旦暮去國之人,而居此兩窮之地,緘口既難,開口亦罪,即使無病亦萬分當(dāng)去,而況于真病且難醫(yī)之病哉!”
天啟四年七月初九日,他上了第六十七個乞休奏疏,哀嘆:“臣與閣事不預(yù)聞已半載矣,累然垂死之殘軀,強之在此,亦有何益?”終于得到皇帝恩準(zhǔn),馳驛回鄉(xiāng),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三朝元老葉向高在政壇的最后日子是頗為煎熬的,既有老病的折磨,更有精神的苦悶,調(diào)停彌縫于截然對立的兩方,吃力不討好,正如他自己所說。既不能得之于外廷,又不能得之于皇上,緘口既難,開口亦罪。而且魏忠賢的親信太監(jiān)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巡城御史林汝翥查辦太監(jiān),魏忠賢下令廷杖,嚇得他趕緊潛遁。太監(jiān)以為他藏匿于葉向高寓所,一百多人沖進首相府搜索,一無所得,還大肆謾罵。這種刺激使他心灰意冷,毅然請歸。他與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繆昌期等人對于魏忠賢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后來魏忠賢閹黨把他列為“東林黨”的第二號領(lǐng)袖,實在冤哉枉也。
葉向高抽身而走,左光斗寫信表達了理解與同情,并寫詩送葉向高歸去:
黨錮將興思乞歸,如公當(dāng)日號知幾。
江湖何心分清濁,牛李難分孰是非。
生計青門瓜正熟,功名白發(fā)愿同違。
西行大禍猶能解,莫戀灘頭舊釣磯。
葉向高的離去,使得外廷失去了可以制衡邪惡勢力的元老重臣,顧秉謙、魏廣微得以把持內(nèi)閣,希意阿旨,魏忠賢更加肆無忌憚。然而,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氣依然昂揚,一身正氣的清流之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工部屯田司郎中萬燝提醒皇帝注意,政權(quán)一日不在人主,必有尾大不掉之虞;利權(quán)一日不在人主,必有毛將焉附之患。他說:“竊見今太監(jiān)魏忠賢性狡而貪,膽粗而大,口銜天憲,手握王爵,所好生毛羽,所惡成瘡痍。如蔭子侄至一世再世,賞廝隸至千金萬金;立枷士民,斃至十?dāng)?shù)命;驅(qū)逐大臣,處置言官,空至十?dāng)?shù)署。是一切爵賞生殺予奪之權(quán),全不為皇上有,而盡為忠賢有。舉國側(cè)目,鰓鰓然有不勝太阿倒持之憂焉……仍祈皇上大奮朝綱,立置忠賢盜利權(quán)、誤陵工之罪,于以謝先帝而快人心?!被实鄄淮笈骸爸\衣衛(wèi)拿來午門前,著實杖一百棍,革了職為民,永不敘用。”對于無緣無故的廷杖,大臣紛紛申救,毫無作用,萬燝竟然被活活打死。
魏忠賢殺一儆百,卻難以堵住言路。南京禮科給事中楊朝棟揭發(fā),魏忠賢指使親信在留都南京大肆搜刮,稍不遂意,宵小之徒就揚言“曾與內(nèi)邊魏公處費了許多使用”,或者威脅道:“必急走北京魏公處弄得一嚴(yán)旨下來?!睏畛瘲澵?zé)問:“宮禁何地?票擬何事?宵小大言無忌,敢于玩弄,是陛下邃密之處,為忠賢壟斷之所,詎可謂無外人知之覺也!今近而中國,遠而四夷,孰不知朝廷之上有一惡珰魏忠賢者,是可以生死爭奪人也,是得竊票擬之權(quán),而大小臣工惟所黜逐也。從此而趨膻赴臭者邀非分之術(shù),耿介忠直者灰任事之念?!彼M实垭废路ㄋ緡?yán)加勘問,或誅或譴,自有祖宗三尺之法,不能為之寬貸。
御史李應(yīng)昇(字仲達,常州江陰人)為無辜廷杖致死的萬燝鳴冤,仗義執(zhí)言:
而(萬)燝今死矣,未報國恩,先填溝壑,六尺之孤繞膝,八旬之母依閭,旅櫬無歸,游魂戀闕。臣僚飲泣,道路咨嗟,然無不共亮,非出于皇上之心也。彼時群珰橫擊,血亂神飛,監(jiān)杖張威,傷痕甚重,兼以倒拖逆拽,蹴踏摧殘,種種不支,故出于此。而今皇上損好生之德,負(fù)殺諫臣之名,故臣不暇為萬燝冤,而深為皇上冤也。且天下士大夫所以激昂奮發(fā),不能自已者,獨念祖宗二百余年,禍在蕭墻,且在旦夕,故懷忠仗義,感恩圖報耳。而一言觸忤褫辱身死,豈所以作忠而勸士哉……懸之以必死之法,而求批鱗折檻之風(fēng),雖賢者猶或難之。若曰吾不用直言可以致治,則是剖心不亡,腹誹不滅,而惟言莫違。
南京兵部尚書陳道亨(字孟起,江西新建人)、侍郎岳元聲(字之初,號石帆,浙江嘉興人)率領(lǐng)同僚,向朝廷呈上一份公疏,支持楊漣,批評皇帝偏袒魏忠賢:“近日屢接邸報,左副都御史楊漣有逆珰怙勢作威專權(quán)亂政一疏,列東廠太監(jiān)魏忠賢罪狀,恭奉嚴(yán)旨;又見魏忠賢孤臣戇直招言謹(jǐn)辭東廠一疏,恭奉溫旨。因是在廷諸臣前后疏劾忠賢罪狀宜核,楊漣疏奏宜納,拜奉嚴(yán)旨,群臣為之駭然。頃見閣臣揭帖,奉旨諄諄,乃知皇上竟念忠賢今昔之勞,不忍聽其陳請,不但不加查處而已;于楊漣則謂其指摘牽誣,非無因而發(fā),不但不賜采納而已;又則群臣隨聲附和,紛紛瀆擾,不但不蒙優(yōu)容而已。以知圣心堅如磚石,即臣等奚容益之填耳哉!”他們奉勸皇帝,體察大小諸臣的赤膽忠心,魏忠賢惡貫滿盈,必不可容;楊漣疏詞逼真,必不可棄。這并非仇于魏忠賢而比昵楊漣,而是公聽并觀,洞察魏忠賢假以小勞恣其大逆,諸臣彈劾實為效忠于皇上,奚容致疑?!氨菹卤兰敌?,洞燭事機,若徒念忠賢勤勞末節(jié),遂舉魁柄而授之,恣其竊弄,任其決裂,姑息養(yǎng)奸,優(yōu)柔釀亂,謂將以是酬勞,何待宦豎之太重,而視天下太輕耶!”
署國子監(jiān)祭酒事禮部右侍郎蔡毅中(并宏甫,號濮陽,河南光山人)率領(lǐng)國子監(jiān)同僚:監(jiān)丞金維基,博士門洞開、鄧光舒、王裕心,助教張翰南、徐伯微、姚士儒、孫世裕、董天胤,學(xué)正王永興、蔣紹煃,學(xué)錄聶云翔、杜士基等,向朝廷進呈題為“請納忠言以杜禍源”的公疏。這所最高學(xué)府的師長們語重心長地對皇上說:
臣正與諸生講“為君難”一書,忽接左副都御史楊漣論劾內(nèi)監(jiān)魏忠賢二十四罪疏,合監(jiān)師生千有余人,無不鼓掌稱慶,以為皇上有忠正之臣如此,僚采有忠直之友如此,祖宗社稷有靈得此忠直之臣如此;以為皇上見疏必憬然悟,赫然怒,雷霆之威加以三尺,將疏發(fā)下九卿科道逐一究問,以正權(quán)珰之罪矣。及奉圣旨,乃皇上不惟不行,而以一切朝政皆云親裁,是皇上以權(quán)珰為真忠真賢,而代受其過矣。合監(jiān)師生無不捫心愁嘆不已也。
臣謂二十四罪,魏珰之奸膽顯惡大端畢盡矣,臣不敢剿說雷同以資天聽……劉瑾雖多僭萌,未聞以私塚而等之陵寢也;劉瑾雖暴宮官,未有死宮妃圣儲之顯跡也,未聞以內(nèi)操之甲兵四時入太廟也。今忠賢宮中之受害,陛下知之,外臣不敢盡言。即內(nèi)操一節(jié),鼓炮之聲驚天動地,而九廟之神靈不安。每饗太廟,御路之上刀劍甲兵圍侍如麻,兩監(jiān)掖圣躬步行如飛,臣等跪迎跪送俱在甲兵之后,欲一望見圣顏而不可得。設(shè)使有奸細刺客雜于兵戈之中,是時變在呼吸,何以為計?此二十四罪之中所當(dāng)即行罷禁,不俟終日者也。
至加以門戶而驅(qū)逐正人,以無辜而枷死多命,竊恐黨錮之禍成,忠諫之臣不免于兇人之手矣。此二十四罪中無一不當(dāng)悉究,而此猶當(dāng)急行昭雪者也。漸不可長,若待其惡滿勢成,不可救矣。
這些官員不顧自身安危,誓與魏忠賢不共戴天的精神,令人感動,令人欽佩。但是,他們把復(fù)雜的政治斗爭看得過于簡單,始終沒有弄明白,他們寄予極大希望的皇帝朱由校和魏忠賢、客氏三位一體,只要朱由校不死,魏忠賢和客氏就不會倒。政治斗爭你死我活,正直大臣意欲置魏忠賢于死地,沒有成功,魏忠賢穩(wěn)住腳跟之后,反攻倒算,實施一場又一場大屠殺,朝廷上下一片愁云慘霧。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