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香
發(fā)生于1898年的戊戌變法,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在慈禧太后及奕訢的支撐下,大清開始了洋務運動,學習夷人的船堅炮利;甲午戰(zhàn)爭更是深深地刺痛了大清朝野,變法圖強成為全國性的共識??涤袨楣嚿蠒?,朝廷對其并沒有怪罪。此后,諸多高層還代康有為遞奏折,協(xié)助其組織強學會并提供相當的支持。按說,改革應該是比較容易進行的,可令人唏噓的是,這次變革僅僅維持了一百零三天,以六君子喋血菜市口而結束,致使此后十數年,無人敢再言變法。
今日的史學,簡單地將其歸結為保守派的頑固抵制、慈禧太后的專權、袁世凱的告密等?;赝麣v史,或許遠不是這么簡單。
權臣真的抵制改革?
1894年發(fā)生了中日甲午海戰(zhàn)。1895年春,當中日《馬關條約》簽訂的消息傳到北京時,正在北京參加會試的康有為等學子,向都察院請愿,提出了“拒和”“遷都”“變法”等一系列主張,史稱“公車上書”。這次上書,雖然帝國高層沒接,但因美國駐京公使田貝向康有為索去了這份1.8萬字的請愿書,之后不脛而走,刻遍天下,影響很大,連光緒皇帝都看到了。
康有為這樣的民間人士都認為需要改革了,大清帝國的政治精英們難道沒有更深的體味?事實上,如果說兩次鴉片戰(zhàn)爭還沒有將所有人驚醒,還有反對改革的保守派的話,甲午戰(zhàn)爭敗給曾經的“小弟”日本,皇族和帝國高層,誰還好意思說“祖宗之法”不可變呢?變,必須變,成為難得一致的朝野共識。
問題是,咋變呢?
聽聞康有為要辦強學會,高層們真可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為強學會提供了很大方便:光緒帝師、軍機大臣兼戶部尚書翁同龢從戶部劃出個小預算,給它固定經費并給它撥出了一部印書機;工部尚書孫家鼐為它找房屋作會址;直隸總督大學士王文韶、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各捐銀五千兩;淮軍中的聶士成和毅軍中的宋慶等軍界精英,亦各捐數千兩;李鴻章也拿出了兩千兩,可康有為愣是不要,嫌李鴻章簽訂了《馬關條約》,是賣國之臣。這不能不說是一處敗筆,國是大清的,是慈禧和光緒的,李鴻章有賣國的資格么?
1895年11月,康有為的北京強學會開張了。有了上述支持,不用說,北京強學會發(fā)展得很好,后來連清議派領袖李鴻藻、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也加入了??涤袨檠垡娦蝿荽蠛?,又南下游說此時已改任兩江總督的張之洞,成立了上海強學會。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先進行理論上的鋪墊和引導,穩(wěn)步推進,或許真能摸索出改良之路。問題是,康有為嚴重缺乏政治經驗,根本不熟悉大清帝國的運作模式,他等不及了,他想要進行急劇而快速的變革,并且認為必須和“現實”徹底決裂。上海強學會成立后,他所辦的《強學報》居然不用大清紀年而改用孔子紀年,這分明是謀逆造反呀,引得張之洞大怒。就在這當口,張之洞聽聞北京強學會遭彈劾,已被慈禧太后關閉,于是馬上下令解散上海強學會。就這樣,好不容易才聚集了點人氣的京滬強學會全部煙消云散了。
康有為與慈禧,誰懂國政?
按說,有了這樣一個教訓,康有為應該反思一下了吧?可是從后面的發(fā)展來看,似乎一點也沒有。
在康有為看來,這幫高層太謹小慎微了,不是干大事的料。光緒皇帝才是他的目標??涤袨槎啻紊蠒饩w,一直活在慈禧老太后的陰影之下、總想擺脫控制證明一下自己的光緒親自接見了康有為,表示決不做“亡國之君”,讓康有為全面籌劃變法。
曾在中國任職前后達30多年、直接參與過多項外交活動的美國人馬士對光緒的評價是:“智力尚未成熟,知識也很淺陋。”對于光緒的不成熟,恭親王奕訢也早看出來了。可惜此時的光緒已經被康有為進獻的紅丸刺激得喪失了理智,他那被壓抑多年的反抗意識已如火山一樣迸發(fā)了。他要帶領大清帝國通過變法走向富強,并借此給自己立威了。奕訢的話他是聽不進去了,他要登上康有為給他準備好的戰(zhàn)車,瀟灑走一回了。
奕訢死后不足半月,1898年6月11日,康有為引導、光緒皇帝主持的變法正式上演了。變法前的6月9日,光緒借請安之際,向慈禧申述了變法的愿望,老太后并沒有反對,并于6月10日批準了帝師翁同龢起草的《明定國是詔》。她很明確地對光緒說:“變法乃素志,同治初即納曾國藩議,派子弟出洋留學,造船制械,以圖富強也”,“茍可致富強者,兒自為之,吾不內制也”。這不難理解,整天不是割地就是賠款的,作為“太上皇”的她,難道甘愿過這種很沒面子的日子?
但話說回來,作為執(zhí)掌大清數十年的太后,光緒的斤兩慈禧還是掂得清楚的。為避免改革失控、影響大局,慈禧太后在同意變法的同時進行了自己的人事布局:第一,授自己的親信榮祿執(zhí)掌軍權;第二,將二品以上官員的任命權收歸自己;第三,派懷塔布管理圓明園官兵,剛毅管理健銳營,崇禮署步軍統(tǒng)領。完成這些動作后,她對光緒曰:“汝但留祖宗神主不燒,辮發(fā)不剪,我便不管”,并告誡光緒“毋操之過蹙”。
在獲得太后授權的情況下,光緒要是清醒一點,獲取絕大多數高層的支持,積極穩(wěn)妥地進行改革,邁過改革的淺水區(qū)還是有可能的。可惜的是,這時的光緒在康有為的忽悠下已經不清醒了。更要命的是,作為變法總策劃的康有為,壓根就不懂大清帝國的運作機制,他把改革想得太簡單了,認為“殺幾個一品大員,法即變矣!”
高層變成反對派
就這樣,不清醒的光緒按康有為的布局,從1898年6月到9月,發(fā)布了一系列變法令,主要內容有:政治上,廣開言路,提倡官民上書言事;允許自由辦報和組織學會;裁撤重疊閑散機構與冗員,廢除滿人寄生特權,允許自謀生計;設立郵政總局,裁撤驛站。經濟上,提倡實業(yè),設立農工商總局和礦務鐵路總局,興辦農會和商會,鼓勵商辦鐵路和礦務,獎勵實業(yè)方面的各種發(fā)明;創(chuàng)辦國家銀行,編制國家預決算,節(jié)省開支。文化教育上,開辦京師大學堂,廢八股,改試策論,選派留學生到日本;設立譯書局,編譯書籍,獎勵著作。軍事上,裁減舊軍,精練陸軍;籌辦兵工廠;添設海軍。社會上,廢除女子纏足等。
這些都是可取的做法。問題是,一百多天里,光緒在沒有征求帝國高層意見的情況下,發(fā)布的新政上諭達一百多條,弄得大家招架不住、無所適從不說,還一下子傷害了許多人,把幾乎所有高層都變成了自己的反對派。光緒先是一下子裁掉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太仆寺、鴻臚寺、大理寺六個衙門,后又裁掉總督與巡撫同在一處的湖北、廣東和云南三省的巡撫以及東河總督;裁掉各省沒有運輸業(yè)務的糧道和沒有鹽場的鹽道……弄得六部九卿、甚至軍機處與總理衙門也都認為自己是多余的了!
先不說是否合理,單說這種沒有任何準備、如此任性的人事架構調整,帝國官吏們誰能受得了?高層失去了權力,廣大中下層官吏失去了飯碗,大家都被氣瘋了,紛紛向慈禧太后哭訴,“幾皆欲得康之肉而食之”。面對這樣的局面,太后免不了要批評光緒:“九列重臣,非有大故,不可棄;今以遠間親、新間舊,徇一人而亂家法,祖宗其謂我何?”光緒哭著回曰:“祖宗而在今日,其法必不若是;兒寧忍壞祖宗之法,不忍棄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為天下后世笑也。”
總之,老太后的話光緒是聽不進去了,并且拗上了:你們這些高層也太沒有奉獻精神了,我得找些聽我話的。于是,維新黨人冉冉升起,光緒著:內閣候補侍讀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林旭和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均賞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軍機章京,俗稱小軍機,實權不可小看,所以這些人被看作是“維新四貴”。就在任命四貴的前一天,光緒剛剛罷免了老太后的親信、禮部尚書懷塔布。對光緒來講,這些措施或許也算新政,但在慈禧太后看來,這哪里是新政,分明是奪政加亂政。
可即使這樣,康有為還覺得不過癮,把斷發(fā)、易服、遷都、改年號等主張都提出來了。
變法搞到這般地步,慈禧太后能歇心嗎?
先有慈禧動手,后有袁世凱揭密
就在太后不歇心的當口,出了兩檔事。一是有謠言稱,老太后將在10月份的天津大閱兵上讓榮祿把光緒扣了,另立新帝;二是有湖南舉人曾廉上書,揭露康有為一年前辦時務學堂時的“反清言論”大逆不道,請誅之。這讓康黨亂了陣腳,除了請皇上誅掉曾廉之外,還動了武裝政變除掉太后的心思。誅掉曾廉,為光緒所攔。再怎么說,自己下詔求言,剛有一個民間舉人上書言事,我就殺掉人家,怎么服天下呢?
光緒能攔住康黨請誅曾廉的建議,卻攔不住康黨武裝政變的心思??涤袨檎J為帶八千兵圍住頤和園,將太后囚或殺了,事情就解決了,變法就可以進行下去了。先前認為殺一兩個大臣就可以變法,現在受阻了,又認為殺太后就可了事。康有為確已失去政治常識。
派誰去呢?大清帝國的北洋軍隊掌握在慈禧太后的親信榮祿手里,環(huán)顧一周,滿世界都是太后的人,可康有為就是不服輸,總想給自己撈根救命稻草。很不幸,相中的是袁世凱。
在康的設計下,光緒召榮祿下屬、正在天津負責編練新軍的袁世凱進京,下旨開去袁世凱直隸按察使缺,以侍郎候補,專辦練兵事務,不僅使袁世凱獲得了升遷,而且使他脫離了北洋大臣榮祿的控制而直接向皇帝負責。
忽然被調任升遷,袁世凱有點百思不得其解。
答案很快就出來了。9月18日,大清帝國上演了一出譚嗣同夜訪袁世凱的驚悚戲!袁世凱很惶恐,怎么又來個不解——作為一個有12年朝鮮歷練、在大清帝國縱橫數十年的準高層,居然被來人指示,為保護皇上,誅榮祿,圍園謀后……
就在康有為安排圍園謀后的同時,慈禧太后也聽說了康有為想政變的小道消息,于是在9月19日下午訓斥了光緒:“我撫養(yǎng)汝二十余年,乃聽小人之言謀我乎?”“癡兒,今日無我,明日安有汝乎?”之后,太后宣布訓政。不過,此時光緒的待遇還是很高的,只能說權力受到了一定的削弱。
9月20日袁世凱回到天津,當即去見榮祿,剛說幾句,有客來,只好作罷。9月21日一大早,袁世凱再見榮祿,將康黨計劃和盤托出,榮祿大驚。兩人認為這都是康黨之錯,須保全皇上以安天下??伤紒硐肴ィ氩怀鍪裁春棉k法。同一天,慈禧太后正式宣布訓政,并下令捉拿康有為及其弟康廣仁,罪名是“結黨營私、莠言亂政”。結果康有為跑了,其弟被捉了。當天晚上,御史楊崇伊到天津向榮祿出示訓政之詔。一看老太后那邊動手了,榮祿即將袁世凱召來,三人商議,再不揭密譚嗣同之事,恐自身不保。于是榮祿托楊崇伊向太后告密。
一是康有為的弟弟康廣仁全招了,二是袁世凱的事后補告,太后大怒,囚禁光緒于瀛臺,密諭捉拿譚嗣同等人。榮祿為保全光緒,建議對譚嗣同等人不審即誅。于是9月28日,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及康廣仁同日棄市,是為“戊戌六君子”。9月29日,清廷公布康有為、譚嗣同等人的罪狀,由原先的“結黨營私、莠言亂政”升級為“糾約亂黨,謀圍頤和園,劫制皇太后”。
一場來勢洶洶、去也匆匆的變法就這樣畫上了句號,大清帝國崛起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
沒有贏家的變革
康有為把變法想得太簡單,變法推進得過猛過快,遭遇極大的阻力,而這樣的阻力又使康等人失去耐心,把慈禧太后當作改革的障礙,以致做上了賭徒,捎帶著還把光緒與袁世凱都當作賭注。
而光緒確實就像一個心智不夠健全卻又很任性的孩子,本領不大卻又偏偏想證明自己,最終把自己給害了。
慈禧則留下了一個貪戀權力的罵名。其實,如果不是光緒闖出這么大的亂子,她又怎會重掌朝政?這或許不是戀權,而是一種緊急情況下的處置。
康有為出逃了,光緒這個“癡兒”被軟禁了,大清的改革停滯了,重掌朝政的太后難道就高興了嗎?
這是一場沒有贏家的變革,是大清王朝的戊戌之殤。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