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峰：教師就是一本書

梁杰

聽說黃玉峰，是在媒體的報道中，他被某報稱作“語文（教學）的‘叛徒”，也被同行冠以“五四青年”的雅號。

初識黃玉峰，是在2015年8月上海舉辦的一次黃玉峰的《上課的學問》新書分享會上。雖然是周末，卻有很多讀者冒著大雨，放棄休息日，排著長長的隊只為求得他的親筆簽名。

再次見到黃玉峰，是2015年9月28日，在他的新實驗基地“復旦五浦匯實驗學?！迸e行的立校典禮上，這一天是孔子誕辰2566周年紀念日。

“江南名府，吳越形勝。天聚卿云，地鐘靈秀……遂有君子仁人，興庠序、樹桃李、振鐸聲。逢孔圣之華誕，傳斯文之一脈……嗚呼，教育之頹亦已久矣。五浦之興，如清風來，如春雷響。惟師生一德，家校同心。篳路藍縷，開啟新程……”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副院長鄭召利正在朗誦《五浦庠序賦》。洋洋千字，錚錚風骨，擲地有聲。這正是剛擔任復旦五浦匯實驗學校校長的黃玉峰，為開校典禮作的大賦。

◆語文的差距是“人”的差距

我們自然要給學生一張進入重點大學的門票，但我們更應該給學生一張進入社會的門票，一個美麗扎實的人文底色。我們不僅要關(guān)心學生的今天，更要關(guān)懷學生的明天，是謂“終極關(guān)懷”。

在中學語文界，黃玉峰是位頗有爭議的人物。他經(jīng)常會做出“離經(jīng)叛道”之事，說些別人不敢說的真話。

1999年秋，黃玉峰應邀去天津參加“全國中語會”，開幕式第一天，眾多發(fā)言者發(fā)出一種聲音——為語文教育唱贊歌。彼時，語文教育已經(jīng)出現(xiàn)教學落后、學生人文素養(yǎng)低下等種種弊端，作為一線語文教師的黃玉峰在自己的教學中也有切膚之痛。眼看大會就要結(jié)束，坐在臺下的黃玉峰終于坐不住了，在接連遞了兩張字條都沒有反饋的情況下，黃玉峰舉手請求發(fā)言，大會主席還沒有反應過來，步伐敏捷的黃玉峰已經(jīng)坐到了發(fā)言席上，把話筒牢牢攥在手里：“語文教育走到今天，語文教學的現(xiàn)狀諸位不是沒有看見，我們在用學外語的方法學語文，我們在用學數(shù)學的方法學語文，我們在用考外語、考數(shù)學的方法考語文。作家自己寫的文章，卻做不出語文專家們出的閱讀分析題，這不是咄咄怪事……語文教育已經(jīng)到了必須要撥亂反正的時候了，可是今天的大會，不但沒有把問題提出來，反而一味地自吹自擂……”當黃玉峰結(jié)束了5分鐘的發(fā)言后，臺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這個人是誰？”

“怎么這么冒失？這么憤青？”

“他幾歲了？”

“聽說已經(jīng)54歲了?！?/p>

“原來是個‘五四青年?！?/p>

從此，黃玉峰便有了“五四青年”的綽號。

那時，黃玉峰在他任教的上海復旦附中開辦高中“人文強化班”已經(jīng)整整兩年。面對語文教育僵化、枯竭，訓練主義泛濫，而學生得到的文化滋養(yǎng)越來越少的現(xiàn)狀，黃玉峰決心“另搞一套”。1997年，經(jīng)過幾年的準備，他的文科強化班終于啟動了，他計劃在不削弱其他各科的情況下，加強語文學科的教學，為提高學生的人文素養(yǎng)闖出一條切實可行、行之有效的路子來。

首屆文科強化班是高一（3）班，黃玉峰給他的班起了個名字“逸山”。開學之前，他對照著學生的檔案，給全班45個學生每人寫了一封親筆信，信中充滿著對每個學生的期待和關(guān)愛。

在以后的三年中，黃玉峰極少讓學生做分析、做試卷，而把時間留出來，與學生一起讀書、寫作，聽學者講座，練書法，學篆刻，演戲劇，編刊物，吟詩歌，利用假日和學生們奔赴“文化學旅”……

他調(diào)動了十八般武藝，讓學生走出“應試”的樊籠，為學生健康成長，為學生精神成人打下厚厚的人文底子。黃玉峰說：“學習語文，不是為了做幾道題得高分，而是為了有‘文化底氣，打下精神底色。那就是：愛讀書，會讀書，知識淵博，興趣廣泛，觸類旁通，思想活潑自由，有責任感，最終成為一個真正大寫的‘人?！彼J為，語文教育的本質(zhì)是充實生命的過程，是為學生打好“做人”的底子。有人說數(shù)理化的差距容易看出，但是語文的差距，則是“人”的差距，是一輩子的差距，非分數(shù)可測也。

◆語文教學最大的失誤是“不讀書”

古人云：“教無定法”“教亦多術(shù)”。僅僅在教法上動腦筋，不會有多大收益，關(guān)鍵是教師本人的素質(zhì)，尤其是教師的人格。教師自身素質(zhì)不高，再怎么變盡戲法，也是收效甚微。如此，提高教師素質(zhì)，乃是提高教學質(zhì)量最根本的途徑。

聽過黃玉峰課的老師都會感到，他的課神出鬼沒、自由自在，他善于“東拉西扯”，課上到一半，經(jīng)常會插上幾句題外話，一首詩、一個歷史故事，或者是自己經(jīng)歷的一件事、一個哲學觀點。

黃玉峰把這個方法稱作“插科”法，認為這正是自己上課的魅力所在。他說：“東拉西扯是一種能力，扯多少，扯的是不是時候，是不是地方，有沒有價值，扯出去能不能拉回來，這是考驗教師功底和才華的一個標桿?！?/p>

課堂之外有萬水千山，教材之外有萬紫千紅，這些“插科”的內(nèi)容本身也是對教材的增補，最終是為教育目的服務的。有句話叫“教師即教材”，教師本身就是一本書，關(guān)鍵是這本書要耐讀。要讓學生能真正讀到這本“書”，前提就是教師要有深厚的人文素養(yǎng)和文化底蘊，“可見教師自身素質(zhì)的提高多么重要”。

總結(jié)自己四十多年來的教學經(jīng)驗，黃玉峰概括為“教在課內(nèi)，學在課外”。他認為，教學成功與否，最關(guān)鍵的是教師的素質(zhì)。教師自身素質(zhì)不高，再怎么變戲法，也是收效甚微。要想做個優(yōu)秀教師，首先要做個學習者。長期的讀書、積累、反省、修煉，除此之外，沒有捷徑可走。要學生成為讀書人，教師首先要做讀書人，給學生推薦的書，自己一定要先讀一遍，引導學生入門讀書，要用自己的閱讀體驗來示范，讓學生感到：“書可以這樣讀?！?/p>

黃玉峰認為，語文教學最大的失誤是“不讀書”，最簡單的應對辦法就是“還我瑯瑯讀書聲”。閱讀課上，他盡量讓學生們自己去與文本對話，有人責備他這是不負責任的“放羊式”教學。他認為，這種“放羊”沒什么不好，只要放在水草豐美的地方，放養(yǎng)的羊會比關(guān)在羊圈里精心喂養(yǎng)的羊長得健壯。他鼓勵學生自己去讀原著，而不是一句句講，“教師講未必能講得好，講得全，不如奉上原汁原味的大餐，讓孩子們快樂地咀嚼、細細地品味。也許他們吃的時候并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營養(yǎng)，這沒有關(guān)系，因為那些營養(yǎng)已經(jīng)融入了他們的身體，將來一定會在他們的成長中有所體現(xiàn)”。

對于語文教學中“掰開揉碎”式的分析閱讀，黃玉峰認為這是一種不健康的飲食方式，“一大桌香噴噴的飯菜擺在面前，硬是不讓吃，非要折騰半天，用‘科學工藝提煉出幾種維生素、營養(yǎng)液才能入口，這無異于人為破壞了自然、均衡的飲食結(jié)構(gòu)?！故痴呃鄣镁Ａ撸允痴邊s嚴重營養(yǎng)不良”。其實，學生花在語文學習的時間并不少，但大多數(shù)學生的閱讀量卻少得可憐。黃玉峰認為，這種“分析”毫無意義，甚至只有誤導。有人說，假使沒有語文教師，語文課就讓學生自己看書，情況也要比“分析”好得多。

“好老師還應是個寫作者?！秉S玉峰自己就是能文善寫、舞文弄墨的典范。他認為，寫作對語文教師而言須臾不可離。通過寫作，他不僅發(fā)表自己對教育的看法，反省自己的教學，更重要的是為學生寫“下水文”做示范。

作文教學一直是語文教師頭疼的事，尤其是高中的議論文寫作，更被學生視為畏途。有一年黃玉峰新接了兩個高一班，便想到自己“下水”試寫議論文，讓學生模仿。他事先以《黃生養(yǎng)雀記》為題寫了兩篇文章，一篇重敘，一篇重議。上課時，黃玉峰拿著自己的“下水文”作為教材，讓學生分析兩篇文章的不同。學生的寫作興趣被調(diào)動起來了，他趁熱打鐵讓學生隨意找個物象，寫篇議論文，表達自己的情感或者觀點。但由于是第一次寫議論文，加上時間短，作文交上來后，效果并不理想。黃玉峰又繼續(xù)以《黃生養(yǎng)雀記》為題寫了之三、之四、之五，并印發(fā)給學生，要求學生重寫議論文。一周后，學生們似乎領會了黃老師借麻雀這個“意象”所要傳達的思想，一篇篇好作文紛紛交了上來，黃玉峰驚嘆學生們的潛能。

◆教師的獨立精神是教育之“魂”

教師應該是個思想者，不要跪著教書。要學生具有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教師自己首先要有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當然，這不僅表現(xiàn)在課堂上，更多地表現(xiàn)在行為舉止、一言一行上，滲透在教師的人格魅力里。

黃玉峰認為，要把學生培養(yǎng)成人，教師自己應該首先是個有獨立人格的“人”，而不是只會唯“教綱”是從的教學機器。 “我們可以創(chuàng)造良好的小環(huán)境，畢竟教室門一關(guān)，三尺講臺上你是起主導作用的，直接影響學生的是你。”

他不愿做渾渾噩噩的“小教師”，立志改革。教材中有些文章不值得花功夫去分析，而很多經(jīng)典篇目又沒有選入，他不畏“超綱”增減刪添；課堂上他不讓學生做毫無益處的“知識點操練”，而是省下時間讓學生自己去讀書；他指導學生辦雜志、出文集，詩歌、書法、繪畫、篆刻，只要學生愿意學，他傾囊以授。凡是有利于學生成長、有利于人文傳承的教育手段，只要他能想到的，他都會去做。為此，他碰過不少釘子，也破壞過很多規(guī)矩，然而，他義無反顧地堅持下來，而且迎來了收獲。在他帶過的文科強化班中，有十幾個學生被北大、清華、復旦提前錄取。

課堂教學關(guān)鍵在一個“真”字、一個“誠”字，最終目的是要學生有所收獲。有一次上公開課，黃玉峰只講了15分鐘，而這些講解就在學生讀書的間隙。有些聽課老師不習慣，黃玉峰說：“這是真的課??！你們要聽真課還是假課？”黃玉峰認為，真課沒那么好看，沒有精彩的表演、炫目的花招，上課畢竟不是演戲，一堂真實的課很難既滿足學生的“腹”，又滿足聽課老師的“目”。沒有主心骨的教師，一句話、一個動作都要表演給別人看，都是照著別人的意思辦的，上這樣的課是無法真正對學生負責的。

他認為，教師的獨立精神是教育之“魂”，教師如果沒有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便沒有教育的發(fā)展、民族的未來。要有獨立的精神，教師必須有自己的底氣，需要勤奮學習、自我修煉，要“茍日新、日日新”，不要滿足于老經(jīng)驗，要永遠處于閱讀狀態(tài)、探索狀態(tài)，不斷有新的發(fā)現(xiàn)。教師的獨立精神不僅表現(xiàn)在課堂上，更多表現(xiàn)在平時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中。一個只會亦步亦趨、人云亦云、道聽途說的教師是不足以為人師的。當然，除了學問，人格人品更為重要，教師應以修身為本，一個連“本”都不修的教師，即使學問再大，也不能成為一個好老師。

已屆古稀的黃玉峰，如今做了一校之長，有做不完的事情等著他，整日忙忙碌碌，不知老之將至。相反，他覺得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疲憊之心，有的只是像劉禹錫所描寫的“秋日勝春朝”之感。

開學在即，他又拿起毛筆，用了一星期的時間，給即將入學的160名新生每人寫了一封親筆信：“XX同學，恭賀您成為復旦五浦匯實驗學校的主人……”這是他每到開學之際必做的“功課”。

黃玉峰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我想這也許是為什么那么多讀者排著長長的隊伍求得簽名的緣故吧。160封親筆信在家長群里“炸開了鍋”，且不說其內(nèi)容所闡明的獨特而系統(tǒng)的教育理念，只望見那或行云流水的毛筆字、或端正遒勁的鋼筆字，已經(jīng)令家長們激動不已，很多家長把黃玉峰的親筆信裱了起來，掛在家中。

“玉峰從教四十八載，深知當今教育之弊端，誠欲有所作為。昔曾以一介書生，呼號實踐，乃稍有因果。唯恨孽海深廣，而精衛(wèi)銜石，力薄勢單也。今以古稀之齡長校青浦，得與同志諸君，辟教壇之新圃，開改良之篳路……”在致全校師生、家長的一封信中，黃玉峰總結(jié)了自己從教48年的歷程，闡明了“誓將‘人生教育寫在五浦匯旗幟上”的決心。

黃玉峰，如今又開辟了一片新的實驗天地。他說：“我希望能為教育打造一個范例，用事實證明：書，可以這樣讀；學校，可以這樣辦。”

（來源：《中國教育報》，題圖為黃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