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昕
一
現(xiàn)在算起來,丙崽已經(jīng)活了三十二年了。無論從文學的視角看,還是從文化的層面分析,丙崽,的確是一個“人物”:他有時候在我們的視線里,影影綽綽,波詭云譎;有時候,也隱遁或消失在我們的注意力之外,即使偶爾想起他的時候,頗覺悵然若失;而且,他也是一個怪物,一個在魔幻語境下富于強烈隱喻特征的、符號化文學形象。至今,仍然處于接受美學闡釋的興味之中。
那么,丙崽是誰?他何以讓我們?nèi)绱穗y以釋然?其價值和意義何在?
丙崽,是韓少功的短篇小說《爸爸爸》中的一個文學人物,他和作品一起,“問世”于1985年。三十余年來,這部小說文本,始終作為1980年代中期發(fā)生的“尋根文學”思潮中的代表性文本,與阿城的《棋王》、賈平凹的“商州系列”、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鄭萬隆的“異鄉(xiāng)異聞”一起,經(jīng)常在文化研究的視域下被界定和考量,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中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仔細想想,在近七十年的當代文學歷史中,有多少文本,有多少人物形象,能夠令我們過目不忘?實際上,像《爸爸爸》這樣的文本和其中的形象,可謂寥寥無幾,屈指可數(shù)。
日本學者加藤三由紀,曾在一篇題為《〈爸爸爸〉——贈送給外界的禮物:“爸爸”》的文章里,較為深入地談到這篇中國當代作家韓少功的小說《爸爸爸》的修改。加藤的文章指出,1985年《人民文學》第6期的本子,在收入小說集《誘惑》(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7月版)的時候,作者“稍微有些修訂”,但差別不大;大的修訂是在2006年,修改本已經(jīng)收入“中國當代作家·韓少功系列”的 《歸去來》卷中。鑒于修改幅度很大,這位加藤三由紀就有了如下這樣的判斷:“新版本與其說是舊版本的修訂,還不如說是重新創(chuàng)作”,“新版本《爸爸爸》包含著21世紀的眼光”。國內(nèi)的批評家、研究者這些年在談論這篇小說的時候,也大多沒有注意到版本這一情況,并不說明他們征引的是哪一個版本。加藤教授告訴洪子誠教授,日本的鹽田伸一郎,早就對《爸爸爸》的修改寫過文章,文章的中譯也已在中國發(fā)表。這些,令我們深感慚愧,而我們卻都沒有注意到,或者根本就不知道。由此,洪子誠教授想到“生長”這個詞。他認為“文學作品,包括里面人物,它們的誕生,不是固化、穩(wěn)定下來了;如果還有生命力,還繼續(xù)被閱讀、闡釋,那就是在‘活著,意味著在生長?;蛟S是增添了皺紋,或許是返老還童;或許不再那么可愛,但也許變得讓人親近,讓人憐惜也說不定。‘生長由兩種因素促成。文本內(nèi)部進行著的,是作家(或他人)對作品的修訂、改寫(改編)。文本外的因素,則是變化著的情景所導致的解讀、闡釋重點的偏移和變異。后面這個方面,對韓少功來說也許有特殊意義。正如有的批評家所言,他的小說世界里,留有讀者的活動、參與的空間,讀者是里面的具有‘實質(zhì)性的要素”。①作為當代最有影響力的當代文學史家,洪子誠教授扎實、樸素且謹嚴的治史風格中,其實還蘊藉著靈動、思辨和開放的路數(shù)。我由此感慨,面對當代小說文本的時候,也就是在一個讀者有限的數(shù)十年的閱讀史中,密切地關注一個文本及其動態(tài)的審美演變,既體現(xiàn)出審美活動的復雜性和豐富性,也彰顯出一個文學史家和評論家的激情和責任。所以,我愈發(fā)堅信,一個時代,只要有一位杰出的文學史家,偉大的作品就不會輕易地流失掉。
在這里,“讀者似乎被邀請去作一種心智旅行,……或者被邀請去搜集和破譯出遍布在小說中的線索、密碼”。無疑,作家與讀者的互動,構(gòu)成了實際意義的美學“互文”。因此,“生長”這個詞變得愈加富有渾厚的內(nèi)涵和無窮的魅力。我們經(jīng)常說的“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說不盡的《紅樓夢》”“說不盡的阿Q”,其實,講的都是這樣的道理。一部小說、一個文學人物,它是存活在閱讀者的心間的,甚至可以說,它是在閱讀者的呵護下不斷成長的。
可見,從一定的意義上說,一個文學人物的出現(xiàn)、生長和存在方式,不僅顯示出一個文本獨立存在的價值,也構(gòu)成了文學史發(fā)展的重要內(nèi)容。不長不短的三十余年,丙崽竟然發(fā)生了如此不同程度的變化。沒有想到的是,2006年,他的主人韓少功對他依然“放不下”,甚至對他進行了較大幅度的“整容”,這種作家對作品的修改,雖然在文學史上并不鮮見,但是對于一個短篇小說來說,確實可以看出作家對這個形象、這部小說文本的“耿耿于懷”。作家在完成了文本的寫作之后,并沒有讓它獨自上路,去開始自己的旅程,而是像一位“監(jiān)護人”,始終陪伴著自己的“孩子”成長。這樣的作家,在文學史上并不多見。這與許多作家,因為政治或一些“集體性”的因素而修改自己的作品,不可同日而語。
在這里,我不想過于糾結(jié)版本學意義上《爸爸爸》的修改,但有興趣對這個小說的寫作發(fā)生做一些回顧、梳理、思考和判斷。在歷經(jīng)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之后,時間,拉開我們與之曾經(jīng)過近的那個年代的距離,讓我們對于文學和生活及其關系的理解,更加寬廣和踏實。通常認為,《爸爸爸》是所謂“尋根文學”的產(chǎn)物,韓少功發(fā)表于1985年的短文《文學的“根”》,被人們視為“尋根文學”潮流的重要理論宣言之一。阿城、李杭育也都紛紛撰文,闡釋小說與文化的關系,或者,討論傳統(tǒng)文化和世界文化雙重語境下,文學何為。阿城干脆寫下了《文化制約著人類》,試圖從文化的維度,鏈接文學的可能性。那么,韓少功、阿城等人,似乎也就成為在“尋根文學”中既有理論,又有創(chuàng)作實踐的作家。而此前1984年秋天的“杭州會議”,后來更是被評論家、文學史家視為“尋根文學”的“前奏”,不斷地被梳理、澄清或“證實”。這些年來,我也常常在想,這次“杭州會議”以及后來被命名的“尋根文學”,是如何發(fā)生的?所尋之“根”,到底是什么?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會有這樣一股自覺或不自覺的文學思潮濫觴?當時,阿城有一句話,可能真正道出了“尋根文學”的內(nèi)在訴求:“中國的小說,若想與世界文學進行對話,非能體現(xiàn)自己的文化不可,光有社會主題的深刻是遠遠不夠的?!雹谧屑毸伎歼@句話,可以感覺到,這幾位作家對中國文化的命運,皆懷有深沉的憂患意識,而且,充滿了以文學寫作參與跟世界文學對話的渴望??梢哉f,在這一方面,這個時期的中國作家,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具有民族文化的自覺和文學的使命感。
也許,未來的文學史會被不斷地改寫,重寫,甚至“涂抹”,幾十年、上百年的文學史,無疑也將會變得越來越薄,而像“尋根文學”這樣的概念還會不會存留在其間,自然難以斷定。剛剛過去三十余年的“杭州會議”與尋根文學之間的關系,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變得撲朔迷離,莫衷一是了?;氐疆敃r的語境審視這段歷史,已經(jīng)變得非常困難了。實際上,即使都是在“尋根”的這一面旗幟之下,當時,也還是存在兩個截然相悖的向度:一個是傾向于繼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個是傾向于否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甚至,介于兩者之間的兼容狀態(tài)也大有人在。就是說,關注中國文化的哪一個層面,要達到一個什么樣的目的,人們各懷心思,從來就不是一個聲音。③現(xiàn)在看,尋根終究要解決的問題,無非是要找到并建立一個異己的參照系,重塑我們文化的自信、寫作的自信。但是,我想,理論的爭論和辨析,畢竟只是一個理想的承諾,無論什么時候,唯有文本才可以說明一切,也唯有文本,才有可能以自身的蘊藉,真正還原文學發(fā)生的真相。所以,“寫作之樹常青”這句話,在這里有著特別的意義。
問題是,韓少功對自己“尋根文學”的代表作《爸爸爸》,數(shù)年來仍然難以釋懷,這顯然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作家對自己作品的某種偏愛,而一定有某些重要的“情結(jié)”隱含其中。所以我在想,2006年的韓少功,動筆大幅度地修改、“修繕”這個奇特的小說,究竟源于何種敘述的動力呢?韓少功一定是將文學寫作,視為是在一本“練習簿”上的書寫和“涂抹”,未來大師的影像,也許就是在這種刻意的“涂抹”中出現(xiàn)的。這是文學和文學史本身發(fā)展的一個積極的動態(tài)的過程。
二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回到《爸爸爸》這個小說。
1985年,這篇小說作為選本的頭題,被選入?yún)橇痢⒊痰屡嘀骶幍摹缎滦≌f在1985年》。吳亮和程德培還為這篇小說寫了一段“引言”:
韓少功以冷峻的筆調(diào)描畫了一幅民俗圖,湘山鄂水,祭祀打冤,迷信掌故,圖騰崇拜,服飾食品,鄉(xiāng)規(guī)土語,全都囊括在這篇不足三萬字的小說中?!栋职职帧返娜萘魁嬰s得驚人。它象一把有許多個匙孔的鎖,可以用不同的鑰匙去打開。它的語言表層和精神內(nèi)涵都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效果。敘事語態(tài)或晦澀、或沉重、或幽默、或粗野、或俚俗、或奇幻、或象征。丙崽和他娘、祠堂、雞頭峰和雞巴寨、樹和井、仁寶和他父親仲滿、谷神、姜涼與刑天,每個詞組后面都系著一種久遠的歷史,并把它的陰影拖進了現(xiàn)代,讓人感到魂魄不散。人性在那種生存狀態(tài)和文化氛圍里以特殊的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它被某種神話、習俗、謬誤和人倫所淹沒。這部小說盡管非常地凝重、峻冷和超脫,我們?nèi)匀荒軌蛴X著生命的活力和深沉的感悟與憂慮。在它的字里行間時時透出激動人心的意味,使我們浮想聯(lián)翩。④
由此可見,吳亮和程德培在1980年代的闡釋和理解,已經(jīng)非?!暗轿弧薄K麄儾粌H指出了這個文本的歷史感和現(xiàn)代性之間的糾結(jié),還引申出這篇小說文本具有更深遠的人類文化學價值和意義。時隔三十余年,我們還能在接受美學的“窄門”里,找到怎樣的審美“間性”呢?
韓少功在這個小說里,用他的故事,截取了一個時間的斷面,一個現(xiàn)實的斷面,也是一個歷史的斷面。這個“斷面”簡直就是一個“容器”,它承載著我們無盡的想象。正如吳亮所講的:“容量龐雜得驚人”。這種“龐雜”,幾乎隱喻出了一個村莊的“秘史”,一種生態(tài)的原圖,一個族群的流變,一個鄉(xiāng)土世界或有關人性結(jié)構(gòu)的“原型”,一個有關人類的隱形結(jié)構(gòu),一種“起源”,一種“創(chuàng)世”感。
我想強調(diào),真的不要忘了,這個小說,產(chǎn)生在1980年代,其中蘊含的“元素”已經(jīng)足以令人驚嘆,它甚至遠遠超越了文學本身的邊界,當然,這也是它迄今仍富于無限閱讀魅力的重要原因。
“他生下來時,閉著眼睛睡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一個死人相,把親人們嚇壞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聲來。”這個開頭,疑似卡夫卡的《變形記》,也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馬爾克斯當年刮起的“魔幻”旋風。1980年代以來,經(jīng)常有這樣的中國作家,選擇類似一個“半人半神”或“特異的另類”,從一個特別的視角來試探、洞悉人類本身的諸多奧秘。但是,在這里,我感覺韓少功并不是出于這種考慮。這個小說細致描摹的,都是與丙崽或多或少有較為密切關系的幾個人物:丙崽娘、仁寶、仲滿和傳說中德龍。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講,丙崽其實很難說就是一個人物。他沒有性格,沒有主體意識,沒有生活和存在的方向。他既可能成為一位人們膜拜的神靈,也可以被視為怪物、災禍的起源,甚至是村寨命運的煞星。他簡直就是一個符號或者人類孤獨的影子。進一步說,丙崽或許更像是一面鏡子,他雖然不知道如何照見自己,卻不斷地警示世人,而且,他時時用無比簡潔的語言和肢體語言,向人們發(fā)出疑問:我是誰?而且,你們又是誰?
丙崽一生只會說兩句話:“爸爸爸”和“X媽媽”,但是,他可能正是要透過這兩句話,猜透人性的天機。
必須注意到,丙崽娘是文本中一個重要的存在,她身上的尖銳、粗魯、愚頑無意中傳承給丙崽的同時,一股英豪氣概,殉古殉道的勇氣,同樣不應該被忽略。她一只手幾乎接生了整整一個山寨的人,自己卻生養(yǎng)出一個曠世的怪物。但是,她卻能夠堅韌、執(zhí)著地坦然面對。德龍拋棄妻子,男性的缺失,反而使得丙崽娘陡生一股陽剛之氣。實際上,她最后神秘地失蹤,更像是選擇了“出走”。人性中最絕望的選擇,也許就是放棄。
仁寶這個人物,在以往的文本闡釋中,被確認是“新生力量”的代表,實際上,他是一個最具兩面性的人物。他絲毫沒有秉承父親仲滿的善良、正直和剛烈,人性的狡黠,在他身上卻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游手好閑,欺辱弱者,巧言令色,嘩眾取寵,曲意逢迎。他雖經(jīng)常去山寨之外的世界盤桓,也是伺機投機,不過是帶回幾個陌生的概念,而非聯(lián)通山寨與外部世界;倡導“新思維”,僅只學來一些新生事物的皮毛而已。我們在作品中,也沒有感覺到韓少功對這個人物較為明確的態(tài)度。
所以,我們看到了韓少功的可貴,他在1980年代,就建立起自己與眾不同的敘事倫理,在捕捉人與事物及其相互關系的諸多節(jié)點上,呈現(xiàn)事物并行相悖的“二律背反”樣態(tài),卻不輕易地陟罰臧否人物的情感方式、精神向度和行為邏輯,而是兼容性地凸顯世界的蕪雜和動態(tài)之變。人性的復雜性、矛盾性在文本中自然流露出來,而非肆意地對人物做出某種規(guī)約、限定和判斷。
特別是,我在讀到丙崽失去母親之后,茫然不知所向,一個人獨自地行走和尋找,不由得產(chǎn)生一種巨大的蒼涼感。這種蒼涼甚至大于雞頭寨與雞尾寨交鋒、火拼失敗后的悲壯。那仿佛是人類“原初民”的踉蹌與蹣跚,也似乎像是蒼生在尋找來路和歸宿途中遠去的背影,孑孓獨行,沿著媽媽曾經(jīng)為許多人接生時的道路,一路前行,喃喃自語中,他仿佛帶走了人類身上那種永遠似懂非懂的常態(tài)。丙崽發(fā)現(xiàn)了女尸,吮吸了母乳,依偎著柔軟,雙雙沉沉睡去的時候,“尋根”的意味陡然濃厚起來。這個丙崽,可能是一個神明附體的“圣靈”,也可能就是生長在人類龐大軀體上的一胎“毒瘤”。
其實,在這里,作家何止是尋找文化之根,更是尋覓生命之根、存在之根。這個俗世的圖像,或者說場景,狀寫出神話般的原始氣息,與文本中通過德龍之口唱出的姜涼和刑天的形象,相互映射出對人類歷史的鉤沉。一個有關民族步履維艱、生生不息的隱喻,愈加地清晰起來。
在雞頭寨,時間仿佛是凝滯的,如同丙崽的身體和大腦。歷史和時間,人物和空間,始終處于一種混沌、茫然和未知的狀態(tài)。在一個幾乎封閉、蒙昧的存在之境,一切都處于“未可知”的生態(tài)?!跋让瘛弊杂伞⒆栽?,沒有啟蒙,沒有未來,但卻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奇怪的是,充溢著東方神秘主義的“祭祀谷神”和“占卜”吉兇,預測事件,祭祀打怨,圖騰崇拜,竟然都選擇丙崽這個“怪胎”來主宰整個村寨的命運。可見,一方面,傳統(tǒng)的文化積淀的力量,統(tǒng)治和主宰著雞頭寨,它像是一個隱形的繩索,規(guī)約著山寨的生死輪回;另一方面,人性在一個極其封閉的生存世界里,處于一種自然、無序、野性、沖動、臆測和逼仄的狀態(tài)。而最終,這個僵化、原始的結(jié)構(gòu),必將被發(fā)展、變化和文明所打破。在韓少功看來,即使沒有外部世界的沖擊,事物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性調(diào)整、催化和裂變,也會自然而然地到來。
三
我能在兩個版本的比照閱讀中,感受到韓少功的良苦用心,我也努力揣摩他在2006年的“心思”。也許,這就是作家由于一種下意識的“潔癖”,在重讀文本時不由自主地修改,準確地講,也許應該稱為“修訂”。但無論如何,我們在文本中,還是感受到了很大的差異。用日本學者加藤三由紀的話講,“新版本與其說是舊版本的修訂,還不如說是重新創(chuàng)作”,“新版本《爸爸爸》包含著21世紀的眼光”。至少,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最初的版本,文字于簡潔中滲透著混沌和粗糲,蘊藉著民間故事般的輕快、平易和率性,敘述語言也頗帶些口語的平實、機智,甚至油滑。敘述語言和人物之間的對話,文白相生,不拘小節(jié),雜糅一處,渾然一體,類似一個不修邊幅的說唱藝人,在茶樓酒肆的演繹,充滿著“裸露感”。而修訂版,則極其注重話語的修辭,令文風、語境、敘述節(jié)奏以及文字所營構(gòu)的氛圍,都有很大程度的改變。韓少功有意地在“摩挲”原有文字的“糙面”,刻意修飾,保持敘述話語與敘述對象的平衡度,又不失詞語的整潔和清晰度??瓷先?,文字的細致,緊縮了最初版本的開放度,但是,語言的細密和精到,同樣產(chǎn)生出莊嚴、凝重的語境。尤其格外地注重情節(jié)、細節(jié)的細部修辭。其中,大量敘述話語和人物對話,都有很細致的調(diào)整和“改良”。我更相信,之所以要這樣做,實際上,也體現(xiàn)出韓少功對最初版本美學風格的進一步完善和充實。例如:初版的“寨子落在大山里,白云上,常常出門就一腳踏進云里”,在2006年修改版中改成“寨子落在大山里和白云上,人們常常出門就一腳踏進云里”;初版的“丙崽喜歡看人,尤其對陌生的人感興趣。碰上匠人進寨來了,他都會迎上去喊‘爸爸。要是對方不計較,丙崽娘就會眉開眼笑,半是害羞,半是得意,還有對兒子又原諒又責怪地喝斥:‘你亂喊什么?”在修改版中調(diào)整為:“丙崽對陌生人最感興趣。碰見匠人或商販進寨,他都會迎上去大喊一聲‘爸爸,嚇得對方驚慌不已。碰到這種情況,丙崽娘半是害羞,半是得意,對兒子又原諒又責怪地呵斥:‘你亂喊什么?要死呵?呵斥完了,她眉開眼笑?!?/p>
類似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日本學者鹽旗伸一郎曾對《爸爸爸》新舊版本做了細致考校,發(fā)現(xiàn)《人民文學》的首發(fā)版是22708字,修訂版是28798字,也就是增加了六千字左右,而新舊版本不同的字數(shù),則有10725字。在這里,細心的讀者不會忽略其中一些重要的變化。我們不僅會看到作家敘述重心有所傾斜,增加了對丙崽、丙崽娘、仁寶和仲裁縫幾個人物的描述,而且,主要是對敘述語言做了規(guī)范的調(diào)整,我們會意識到作家在修改版中強調(diào)話語的修辭,關鍵是,個別詞語的變動,無形中增加了敘述方位、敘事視角的重大變化,原本敘述人“混跡”于文本“作者隱形敘述”之中,現(xiàn)在,基本上浮出了水面。無疑,調(diào)整了敘述角度,也就調(diào)整了文本的結(jié)構(gòu),這是小說的政治學。
一般地說,修辭被視為話語的技術層面要求。在煉字,遣詞造句,搭建情節(jié)、細節(jié)和結(jié)構(gòu)故事過程中,作家處心積慮,殫精竭慮,這是謀篇布局的心智體現(xiàn)。我想,在這樣一個極為縝密的敘述結(jié)構(gòu)里,修辭絕不僅僅只是一個技術層面的要求,更是一種在思想和精神上具有文化意味的選擇。就像亞里士多德講的那樣,“只知道應當講些什么是不夠的,還須知道怎么講”。就是說,當一個作家知道自己寫什么的時候,他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擬定或預設了敘事的空間維度,而發(fā)現(xiàn)應該聚焦的生活,洞悉其間或背后潛藏的價值體系,對歷史、生活做出深刻判斷,這可以視為從整體到細部最基本的文本編碼。這里面就埋藏著“怎么講”的傾向。修辭是一種發(fā)現(xiàn),是一種能力,“細部修辭”,則是那種用心的發(fā)現(xiàn),是很少整飭生活的獨到選擇和樸素的敘述策略,雖然細部無處不在,但是只有作為語言層面的問題來加以重視時,才會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在《爸爸爸》的“修訂”版本中,韓少功毫不掩飾地做了大量細部的調(diào)整,大量抽象、生澀的詞語被替換掉,包括語氣、語句、斷句和分行,都重新做了協(xié)調(diào),使沉郁、遒勁的敘事風格得到深入地強化,文本的整體意蘊也得到更趨精致完美的豐潤。詞語的調(diào)整和變化,使整個文本更加寬厚、從容和溫婉,文體色彩也趨于柔軟、雅致和舒暢,因此可以說,作家的修辭在敘述中是無處不在的,我想,只有當作家真正想扮演一個“角色”的時候,他的修辭才會有“獨立性”和廣泛的滲透性??吹贸鰜恚n少功在敘述中繼續(xù)保持著“中立”的姿態(tài),但是,敘述卻延伸出更加宏闊的風貌。
2006年,寫作《爸爸爸》這個小說之后,又過去了二十年,包括“全球化”風潮在內(nèi)的世界格局,發(fā)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劇烈變化。作家韓少功,對他自己筆下的“雞頭寨”和丙崽們,有了新的理解和思索。文化所具有的強大的慣性,拖曳著在歷史塵埃里走過的每一個人,這些人有時候身處存在的窘境之中,步履維艱,甚至是難以自拔的。無疑,韓少功比以往更加同情、包容他筆下的人物,因此最早版本中犀利的批判鋒芒,漸漸衍化成善意的呈現(xiàn),這也許是一位作家應有的胸襟。他十分清楚,他雖然無力改變大世界的風云變幻,但卻可以選擇在自己虛構(gòu)的世界里重新審視人類以及人性的變遷。因為,一個作家,完全可以用內(nèi)心的善良和真誠,觸摸人性的溫度,與世界對視,判斷人性和自然的神秘節(jié)律,掩埋愚昧和丑陋,讓這個世界變得日益美好起來。
也許,這才是一個作家對于中國文化的理解和期待。
注釋:
①洪子誠:《丙崽生長記——韓少功?骉爸爸爸?骍的閱讀和修改》,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12期。
②阿城:《又是一些話》,載《中篇小說選刊》,1985年第4期。
③韓少功 王堯:《韓少功王堯?qū)υ掍洝罚K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7頁。
④吳亮、程德培主編《新小說在1985年》,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1頁。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