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星星
鄉(xiāng)村日子最難過的那幾年,我也就十多歲。
家里越來越?jīng)]有吃的了。剛?cè)肷缒菐啄?,家里還有些陳糧食,貼補幾年,米面缸都干凈了。入食堂以前,糧食不夠吃,總還能找些瓜菜摻著。隊里吃了食堂以后,每頓到食堂去領(lǐng)飯,饃饃論個,湯飯論勺,定量。不夠吃,就一點辦法也沒有。
到了1960年,糧食標(biāo)準(zhǔn)越來越低。每人每天六數(shù),這是一個新發(fā)明的數(shù)量詞,十兩秤的一兩叫一數(shù)。剛剛由十六兩秤改為十兩秤,說“兩”,不太容易說清楚。食堂的定量為每天六兩糧。三頓飯,每頓二兩。黃面搓條,像甘蔗那樣粗細,一頓一圪節(jié)玉米面黃饃,一碗清湯糊糊。任是大人孩子,都不夠吃。我正在長個子,母親只好餓著,給我省點。餓得母親犯了胃痙攣,在炕頭上翻滾,村里叫“犯肌”,能死人的。為一口飯食,家里免不了爭吵。一天我放了學(xué),母親為我攢了一口,祖母竟然和她廝打起來。
父親看著家里的亂象,低下頭苦了臉。他知道,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沒有力量養(yǎng)活自己的老母親、小兒子。
那一年,父親五十三歲。
這個時候,父親艱難地做出了那個一生難以言說的決定。從此以后,這一份羞恥烙印在他的記憶里,伴隨了他的后半生。
父親決定到生產(chǎn)隊的地里去想辦法。
這個時候社員們的偷偷摸摸,已經(jīng)不稀罕。下地收玉米,剝了玉米顆,衣兜里裝些。割豆子,抓一把塞進里褲。打棗了,把大棗裝進夾褲里層。把守巷口的民兵,也就睜只眼閉只眼,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
父親動這個念頭時,已經(jīng)是隆冬,天地凍僵了,莊稼都收了藏了。有鑿墻鉆庫房去偷竊的,有去粉坊偷紅薯偷豆腐渣的,但這些,父親,他是萬萬不敢的。
高頭村產(chǎn)菜。白菜、蘿卜、辣椒,遠近有名。初冬,白菜菜心卷實了,扳斷根,有的藏進菜窖,有的就在地里存放。地里存放就是在白菜地挖一個平坑,將白菜分層擺好,翻一層土埋住。隊里要賣菜,翻開土層,就是碼放整齊的實心白菜,抖掉土,裝車運走。
可憐的父親,他只能去地里偷偷抱一棵白菜回家。
于是就有了那么一個寒冷的深夜。我鉆在被窩里,迷迷糊糊醒來,看到父親抱了一棵白菜,悄悄地進了里屋。豆粒大小的燈光一搖一晃,墻上父親巨大的身影也在搖動著。父親把白菜放在腳邊,坐在炕頭,緩口氣。白菜怯怯地縮在一角,在化凍。
隨后那幾天,家里終于可以煮幾鍋清水白菜。那個年月,食堂之外,一碗菜湯,已經(jīng)是救饑救窮的寶物。在難熬的寒冬,肅殺的天地之間已經(jīng)被搜索得干干凈凈,但凡有一口能吃的都填了肚子。黃土地上,空蕩蕩的只剩裸土。
幾鍋白菜湯下來,家里人的面色,終于有了一點和暖。
父親大約暗暗得意。但他不知道,巨大的危險正在逼近。
我們隊里的記工員是廼鶴叔。民國時期,廼鶴叔上過中學(xué)。隊長、保管、會計等幾個隊干中間,只有廼鶴叔正經(jīng)上過學(xué)。廼鶴叔也比莊稼人有見識。日本人在時,他給日本人當(dāng)過馬夫。閻錫山隊伍來了,他在閻軍當(dāng)過兵。因此,漸漸地,廼鶴叔就成了村里不出面的隊長,搖羽毛扇的軍師,拿著隊里的大權(quán)。
像廼鶴叔這樣的能人,莊稼人那一點小心眼,怎么能瞞得過他?
他早已暗暗盯上了父親,像一只捕獵的狼慢慢靠近再靠近,終于在一個黑天黑地的夜里,他的跟蹤大獲成功。
人贓俱獲。父親被押回小隊部,在寒冷的空屋里瑟縮了一夜,第二天到大會上做檢查。
父親膽小怯懦,他本來就不善言辭,在眾人面前更囁嚅。我們家上一輩也是讀書人,講究耕讀傳家。父親一輩子清白自守,沒有沾過別人半點便宜。我們家的門楣上,“忠厚傳家”幾個大字還是父親親自寫的。將他和“偷竊”兩個字綁在一起,他怎么受得了?!
不知父親是怎樣度過那幾個日日夜夜,他肯定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錐心刺骨的自責(zé)。那一份丟人,那一份羞辱,是他后半生靈魂深處的千斤重壓。
面對兒女,父親從來不提這一回事,父親也以為我們不知道。其實早在幼年,從鄉(xiāng)鄰的竊竊私語,從他們背后的指指點點,我早已明白了什么。
可憐的父親。他把這個污名一直背負了幾十年。
廼鶴叔下狠手死整社員偷拿,是出于公心、熱愛集體嗎?是正直無私、主張公道嗎?后來的事情說明,根本不是這樣。
在1960年的生產(chǎn)隊,隊長、記工員、會計、保管這一伙隊干,是最大的偷盜集團,廼鶴叔是當(dāng)之無愧的偷盜主謀。
廼鶴叔游手好閑,隊里社員下地苦干,他從來不勞動,騎著自行車在各個地塊轉(zhuǎn)悠,說得好聽叫“檢查生產(chǎn)”。開會講話,吆五喝六,把社員訓(xùn)得不敢吱聲,耍夠了威風(fēng)。
三年困難時期,全隊社員都挨餓。廼鶴叔和一幫隊干,倒是吃飽喝足、油水不斷。
社員家家面有菜色,這個時候,廼鶴叔一家關(guān)住門在家里炸油坨坨(一種白面餅)。
這個時候誰家能吃了炒菜?人們路過廼鶴叔家門口,聽得“嗞啦”一聲,接著炒菜的香味飄出來。人們莫不停下腳步,交換眼色,那當(dāng)然是看在眼里,恨在心上。
迺鶴叔和隊長、保管偷生產(chǎn)隊的糧食私分,這樣的傳說多了。
隊里的糧庫就設(shè)在迺鶴叔的大院子里上房。一天他們幾人定下實施計劃,隊長帶領(lǐng)大家上地,家家不準(zhǔn)留人,廼鶴叔在巷里督促社員出發(fā),實際是看管大家。巷子里空了,三人動手。保管打開庫房門,一次偷竊小麥三百六十斤,三人每家分了一百二十斤。
場上打了小麥,當(dāng)晚他們就偷盜。天擦黑,保管把一布袋糧食扛到村后,想從院子后墻翻過去。迺鶴叔站在墻頭拿繩子吊。他一身懶膘,根本吊不起一袋糧食。保管又爬上墻,兩人換位。倒騰之間被一個社員路過看見,兩人撒了小麥,倉皇逃走。
隊里賣棉籽,得了二十斤油。隊長、保管、迺鶴叔幾人分了,每家四斤。商量一下,還有政治隊長,應(yīng)該也分給四斤。幾個人鬼溜溜裝了油,蓋嚴(yán)實了,黑夜隔墻扔進政治隊長家。不料政治隊長的父親是個非常正直的老漢,一看這小油簍子來歷不明,說什么也不要。隔天開大會了,老漢把油簍子送到會場,說上交。主持會場的迺鶴叔、隊長、保管,被揭了瘡疤也只能忍著,一個一個臉上紅了綠了,沒有個正經(jīng)顏色。
傳說好像不足為憑,但是鄉(xiāng)民的口口相傳,絕不是無中生有、捕風(fēng)捉影。經(jīng)過1962年的“三清”、1963年的“四清”,村民口中的傳說,終于樁樁件件得到證實。翻查高頭村的“四清”檔案,廼鶴叔的結(jié)論是這樣的:
畢迺鶴1959年至1962年擔(dān)任三隊記工員兼會計期間,借職務(wù)之便,糾集隊長、保管,先后七次合伙偷盜集體財產(chǎn),利用開會等名義貪污工分,渾水摸魚,貪污盜竊,總值達四百六十九元零二分。
隊長的機會更多。一旦大車趕集賣菜,賣菜款他總要截留侵吞。膠輪車換膠皮轱轆,他要倒換牟利。上油廠拉棉餅,他偷偷地多裝。隊里買葦箔,他經(jīng)手就要占便宜。和幾個隊干部私下一咕噥,號稱“補貼公分”,就地分掉二百斤玉米。他在記工員那里多記工分,食堂多領(lǐng)飯票。公社拖拉機來耕地,他借機大吃大喝。平日里餓了,他就到食堂要一個饃吃。按他個人交代,1960年到1961年,一年多,他白吃饃饃二百多個。在那個餓肚子的年月,吃一頓飽飯多難。有時候,一個饃饃就是一條命啊。
隊長的威風(fēng)還不止這些。懲罰社員,他動輒可以喝令社員停工回家。不聽話,可以讓食堂止了你的飯。停了飯,只有餓著。停了工,沒有工分,拿什么吃飯?
翻看他的檢查就知道:
1960年8月有一天,我和社員金菊,勞動時發(fā)生沖突,拿隊長之權(quán),罰金菊少吃了一個饃。
1960年,在隊里勞動,和社員世忠因為做活質(zhì)量發(fā)生沖突,就不讓他在隊里干活了。
1962年,派社員養(yǎng)孩去擔(dān)糞,他不擔(dān),我沒有說服教育,就停了三四天不給他派活。
“三清”“四清”最后定案,隊長貪污、盜竊、私分、私拿等,共折款五百二十七元一毛七分。由于檢查得好,退賠得快,沒有給處分。
保管也跟著隊長占便宜,糧油過手,都要給自己留點好處。1960年、1961年這兩年,保管私分糧油,折款二百零四元。
這些錢款,現(xiàn)在聽起來好像沒有多少??墒窃诹甏?,一斤小麥一毛多,一斤白菜幾分錢,一斤豬肉也就三四毛錢。整個國家貨幣流通總量很小,那時錢值錢。隊長一家八口,四個強勞力,一年分紅,也就一百出頭。五百元,就是一個人家五年的勞動收入,想起來怕人。他們摟回家的,大多都是小麥、食油。在困難年月,糧油國家統(tǒng)管,你就是有錢也買不出來。饑荒年代,吃喝無價。1960年人人挨餓,他們憑借著盜竊私拿,吃香喝辣。在饑餓難捱的那兩年,這些隊干,家家都是好日子。
“四清”清查結(jié)案,各隊的隊干很少有干凈的。總歸是法不責(zé)眾,對這些干部,大都“思想教育”,退賠了事。
幾十年后,六十年代農(nóng)村的極度貧困已經(jīng)成為歷史共識。說來說去,都是饑餓,把人們逼得沒了品行,是存活的本能,把人們逼成了無良的動物。人們本能地抓撓一切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良知道德先放到一邊。人就這樣活得不像人。
六十年代鄉(xiāng)村隊干的大面積犯案,也有制度性的缺失。這些隊干,多數(shù)平時也不是多么壞。集體分配所得無幾,集體的存儲可就在手邊,這是一種難以抵抗的誘惑。他們有接近財物之便,有條件非法作為。為了自家的好日子,這幫人也是惡從膽邊生。高頭村“四清”結(jié)案顯示,大隊干部在大隊,小隊干部在小隊,形成各自盜竊小集團。
基層農(nóng)村就由這些人管理。他們一家一家衣食無憂、腦滿腸肥之后,并不就此罷休。他們?nèi)四H藰友b扮起來,接著狠整那些因生活所迫不得已偷拿一棵蔥、一苗菜的社員。他們坐在主席臺,表面冠冕堂皇,背后涂滿了爛污。
當(dāng)父親尷尬地走上被告席,當(dāng)他卑怯地抬頭望去,對面那些道貌岸然的審判官,其實一個一個都是江洋大盜。
曾經(jīng)有人美化六十年代,說那個年代,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社會秩序好,人人愛集體。中國農(nóng)民的淳樸鄉(xiāng)風(fēng),確曾維持了一個時期的大治,那一時期的宣傳也確實香風(fēng)熏人。但是匱乏時代的根本特征沒有變。普遍的貧困,滋養(yǎng)不出紫氣東來、惠風(fēng)和暢。貧困造成了社員卑微的伸手,貧困誘發(fā)了隊干的膽大妄為。三年困難時期的禮崩樂壞,讓國人集體蒙羞,也讓人痛苦地深思。
六十年代的鄉(xiāng)村,在鄉(xiāng)民,是逼良為盜,在隊干,是監(jiān)守自盜。
在村里,廼鶴叔好吃懶做、貪污盜竊,欺侮一村的鄉(xiāng)親,村人早已恨在心里。村頭的世忠爺牽頭,聯(lián)名告狀,吁請上級懲辦惡人。1960年,鄉(xiāng)村百姓還是用那種聯(lián)名告狀跪求青天大老爺?shù)睦限k法。廼鶴叔還在臺上,大家只能在暗地里悄悄串聯(lián)具結(jié)。世忠爺晚上一家一家走訪,交談,然后掏出筆,取出印油盒子,讓人家簽名,摁手印。一村人不敢聲張,很有點地下工作的味道。
還是在一個深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看到世忠爺進了屋,和父親交談。他們兩人坐在燈下,燈光暗,看不清臉面,只聽得世忠爺激動又氣憤,他的聲音突然就高起來,那是要拼死把官司打下去的勁頭。他拿出狀子,一張白麻紙,上邊是毛筆字寫的具狀內(nèi)容,歷數(shù)廼鶴叔的種種罪惡,下邊是村民簽名畫押。我的鄉(xiāng)親大都不識字,會寫自己名字的也不多,大多畫押。幾個墨寫的名字后面,緊挨著一個個血紅的手印,怵目驚心。一村子幾十家的指頭肚的紋路在這里展示,仿佛歃血為盟,待機舉事。那是一村人積蓄了好幾年的強烈的怒火,壓抑著只待爆發(fā)。
“四清”運動結(jié)束后,那些偷庫房、騙工分的大隊、小隊干部,多數(shù)都經(jīng)過“洗手”“洗澡”,沒有給什么處分。老百姓也原諒了他們,困難年月,偷就偷了吧,退賠了就算了。到了廼鶴叔這里,大伙兒就不放過他。最終因為民憤難犯,廼鶴叔被戴上“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成了專政對象。
廼鶴叔這頂帽子,有點張冠李戴,而上級重在政治正確,就找了個歷史問題的緣由,總歸是戴了帽子。
斗爭廼鶴叔的大會那叫一個激烈。不需動員,屋里屋外擠滿了憤怒的人群。鄉(xiāng)親們早已經(jīng)憋了一肚子氣。聲討斥罵,漸漸地帶上了火藥味。
鄉(xiāng)村的斗爭會,在群情激昂的時刻很容易走向肉刑。山西的老百姓經(jīng)常使用一種很簡便易行的刑罰。擺一張條凳,上邊再摞上一張條凳,讓人犯高高地站上去,低頭垂手,認罪服罰。在大會發(fā)言火爆的當(dāng)兒,主持人一腳蹬翻凳子,那個高站在上的人犯就立刻倒栽下來,重重摔在地上。這個刑罰,簡便易行。經(jīng)過解放區(qū)斗地主鬧翻身,這個刑罰被發(fā)揚光大,傳播到各地。這些剛剛斗完地主的干部沒有想到,轉(zhuǎn)眼間這一套刑罰就輪到了自己頭上。
廼鶴叔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上去,不一會兒凳子一腳被蹬翻,他“撲通”一聲由高處摔下來,立刻鼻青臉腫。
兩邊看護的民兵把他拉起來,又往條凳上架,廼鶴叔嚇破了膽,哭得嗚嗚的:“我不上啊,我知道,你們一會兒又要推倒——”
主持人說:“不啦不啦。”不一會兒,又是“咔嚓”一聲推倒。
大會斗爭暴風(fēng)驟雨、群情激昂。這時主持人喊:“老拖,你也說說!”
老拖是老大的意思。父親在這一門排行老大,村里人經(jīng)常這樣叫他。
父親坐在會場一個角落,沒有想到會點名要他說。他一邊慌亂地擺手,一邊口齒不清地拒絕:“我不說,我不說。”
一直到斗爭會完了,父親始終沒有說。
一村人很奇怪,大伙都在出氣,父親怎么不說?
父親當(dāng)然不能說。廼鶴叔總是個本家,他有些不忍。再說,他怎么說?他說廼鶴叔抓了他的現(xiàn)行?廼鶴是偷,自己呢?他的善良,還有他的慚愧,讓他縮回了身子。他越不過這個坎兒。
父親一直籠罩在1960年那個巨大的陰影里。他不愿意提起這件事,何況在一村人面前。
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任何時間、任何場合,父親都在小心翼翼回避著這個話題。
七十年代鬧“文革”那幾年,村里窮得很。高頭村想靠種菜換幾個錢,也是難。上縣城去賣白菜,菜幫子狠狠地剝,白菜都剩下雪白的心兒,二分錢一斤。高頭村的菜車,一輛連一輛擺起,就是賣不動。只要有人問價錢,就像見了親戚,拉住不放,像求乞。賣不了,天黑又拉回來。
“白菜怎么這么賤?”我問父親,“白菜就沒有過好價錢?”
父親說:“當(dāng)然有。1960年,白菜可是掏錢也難買?!?/p>
父親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斷了話頭,閉口不說了。我明白了。那個“地方”,不能去,就是走近了,也不行。
還有那么一回,母親在笑話廼鶴叔遇到的尷尬。廼鶴叔斥責(zé)一個社員干活偷懶:“送糞偷懶什么行為?”那個社員反唇相譏:“庫房偷糧食什么行為?”廼鶴叔紅著臉僵在那里,下不了臺,讓人抓住了短處,免不了難堪。村里都當(dāng)笑話傳。
母親說:“廼鶴說人家,‘送糞偷懶什么衛(wèi)星?人家頂他,‘庫房偷糧食什么衛(wèi)星?”
母親不識字,鬧不清“衛(wèi)星”和“行為”的區(qū)別。“大躍進”中“放衛(wèi)星”太多了,讓一個文盲也熟知了這個新詞。
一家人難得開心地大笑。父母笑廼鶴叔出了洋相,我在笑母親亂搬新詞。笑著笑著,父親突然變了臉色,收斂了笑容。我知道,這是又觸到了父親的隱痛。
廼鶴叔1979年摘帽,1983年去世。那時我還在老家,父親沒有通知我參加喪事。這一段往事眼見得漸漸地掩埋嚴(yán)實了。為了父親,誰都不要翻騰起那一段日子才好。
父親以為我不知道。我明白不該提起這事。我們之間,這個秘密,一直沒有捅破。
父親1991年去世。他那個心結(jié),終到了也沒有解開。
大抵是因為父親的原因,這些年,我不由自主地關(guān)注六十年代的中國農(nóng)民問題研究。大約在2006年,我看到了山西人文學(xué)者高王凌的論文。原來早在八十年代初,他和同好就開始研究集體化時代的中國農(nóng)民。1992年,高王凌的“中國農(nóng)民反行為”的概念,開始引起國內(nèi)外學(xué)界的注意。這個山西人,選擇在山西晉中一帶農(nóng)村做調(diào)查,總結(jié)了農(nóng)民在集體化時代的種種作為,他把這些作為稱為“反行為”,即是指權(quán)力重壓之下的消極應(yīng)對,比如生產(chǎn)隊的瞞產(chǎn)私分,大田里的消極怠工,社員的偷拿等等。1992年在美國的耶魯大學(xué),高王凌“反行為”這個概念獲得學(xué)界認可,國內(nèi)外學(xué)者把它譽為“弱者的武器”。2013年,高王凌的著作《中國農(nóng)民反行為》出版。
我像搜尋解脫的符咒一樣,翻開高王凌的這本著作,一眼就盯住了這個詞——“偷拿”。它和一般的偷盜、盜竊意義畢竟不同,是饑餓年代的無奈之舉。在國人的心目中,偷盜是大惡。多少先人治家,都把“餓死不偷人”當(dāng)作頭條戒律。家族有人偷竊,那是非常羞恥的事??墒钱?dāng)真遇上了“不偷拿即餓死”的歲月,偷拿還是容易為人們諒解。一輩子的老實人,這會兒也要去偷偷摸摸,這是讓人多么心酸的事情。在1960年,這不是一家一戶的個別行為,這是中國農(nóng)民面對強權(quán)的時代性應(yīng)對。
偷拿,好聽多了。我緊緊地抓住這個救命的詞不放,心里只想著,為父親減輕一點良心的責(zé)備。
關(guān)于饑餓的記憶,這些年我們聽到更多的是一個美國老奶奶偷面包的故事。時間是1935年的大蕭條時期,故事發(fā)生在紐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帶著三個失去父母的孫子。家里斷了頓,孩子們幾天沒有東西吃。為了養(yǎng)活三個孫子,老奶奶到面包房偷了面包,面包房的老板將老人告上了法庭。在法庭上,愁苦、羞愧的老奶奶承認自己偷了面包,法官判定罰款十美元。這時,旁聽席上,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站出來,他向老奶奶鞠了一躬,掏出十美元代付了罰款。接著他面向旁聽席,號召大家每人交付五十美分罰金,為這個老奶奶募捐。他說:“這是為我們的冷漠付費,以處罰我們生活在一個要老奶奶偷面包來喂養(yǎng)孫子的城市?!狈ㄍド项D時一片寂靜。片刻,所有的旁聽者都默默起立,交了五十美分。連法官也為之動情交款。
這個站起身的男子說:“在紐約還有為了面包偷竊的市民,這是紐約的恥辱。我為此向大家致歉。”
他是紐約市市長拉古迪亞。
幾十年來,這個故事不脛而走,傳遍世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它傳播的不僅是一種人道和悲憫,更是一種道德的救贖。當(dāng)窮人為了挽救饑寒交迫的孩子,偷拿了填肚子的食物,上帝也會幫他遮掩。正像我一直為父親抱屈一樣,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學(xué)界也一直在為中國農(nóng)民的隱痛正名。隨著六十年代的農(nóng)村研究越來越深入,那段群體含垢忍辱的歲月,漸漸地,我們可以坦然面對。中國農(nóng)民的隱痛,和美國老奶奶的羞愧一樣,終于等來了世紀(jì)性的寬恕,該是給他們一個公正評說的時候了。
一個人為錢犯罪,這個人有罪;一個人為面包犯罪,這個社會有罪;一個人為尊嚴(yán)犯罪,世人都有罪。
2016年我又回了高頭村,巷子里迎面碰到1960年的大隊婦女主任,幾句就拉扯到了廼鶴叔,她還記著當(dāng)年的事情。
她說:“廼鶴那人,就是壞。巷子里,欺負過的人,不知有多少?!?/p>
她抬起眼睛看著我,又苫下眼簾,像是不想說,又應(yīng)該說。她眼神探尋著,終于怯怯地問:“欺負過你爸吧?”
一句話,足以讓人淚流滿面。她轉(zhuǎn)了多少彎子,才找出這樣一句委婉的表達。
我的鄉(xiāng)親,還在心底疼惜著我的父親,擔(dān)心自家唐突了天國的靈魂,刺痛了遠行的弱者。
我領(lǐng)情了,鄉(xiāng)親。今天,普天下也都已經(jīng)理解了那個年代。為了救饑犧牲了尊嚴(yán)的父親,你釋懷吧!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