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時代的“義”與“利”

陳忠海

知古鑒今

先秦時代的“義”與“利”

陳忠海

陳忠海，本刊專欄作家，長期從事金融工作，先后供職于銀行、金融資產(chǎn)管理公司、保險公司，專注經(jīng)濟史和三國歷史文化研究，出版有《曹操秘史》《曹操》《三國往事》《浪花淘盡英雄》《生子當如孫仲謀》《曠世雄才劉玄德》《機關(guān)》及隨筆集、詩集等，有多部作品在香港、臺灣出版。

有人會覺得“義”與“利”的關(guān)系很容易弄清楚，只要不“見利忘義”不就行了。但其實，二者是一種多維的價值對應關(guān)系，忽視“利”的存在既不現(xiàn)實也沒必要，忽視“義”又會產(chǎn)生拜金主義、誠信缺失等問題。古人對義利觀有著許多豐富而精深的探討，重溫先秦諸子們的有關(guān)論述仍會獲得許多啟發(fā)。

重義輕利

在甲骨文里就有“義”這個字了，最早它由“羊”和“我”兩部分組成，“羊”表示祭祀品，“我”的意思是兵器，結(jié)合起來指的是出征前的祭祀儀式。人們都希望在戰(zhàn)爭中取勝，而獲勝則意味著一種正義，“義”慢慢地被引申為合適的、正義的。

孔子進一步豐富了“義”的內(nèi)涵，他在許多言論里都談到了“義”，認為“義”就是正義、道義，是人的基本修為。孔子心中的理想人格有圣人、仁人和君子等多個層次，其中君子是他最看重的，因為這是普通人經(jīng)過努力而可以達到的，所以孔子說“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如何成為君子？孔子給出了幾個條件：“君子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币馑际?，要想成為君子必須把義作為根本，用禮加以推行，用謙遜的語言去表達，用忠誠的態(tài)度去完成。

孔子將“義”提到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強調(diào)“義”不以任何事物為目的，但所有事物必須以“義”為目的，認為不堅守“義”就會“茍患失之，無所不至矣”，所以在“義”面前要有堅定的信念，要“見利思義，見危授命”，即使貧窮、即使面臨危險也要義無反顧地把“義”作為自己人生的追求。

孔子自然也知道“利”的存在，但他說“義”的時候多，說“利”的時候少，即《論語》所說“子罕言利”。除“見利思義”外，孔子關(guān)于“利”的論述里還有一句話著名的話：“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笨鬃与m然將“義”與“利”對立來看，但他并沒有完全否認“利”，《論語》還說：“義然后取，人不厭其取?！敝灰系懒x，追求“利”也是可以的，而不符合道義的“利”則毫無意義，也就是孔子說的“不義且富貴，于我如浮云”。

義利兩分

孟子對孔子的義利觀進行了發(fā)展，與孔子“重利輕義”有所不同，孟子在重視“義”的同時也強調(diào)“利”，強調(diào)對二者的追求都有其合理性。

在追求“義”的方面，孟子繼承了孔子“重義”的思想并且加以新的強調(diào)。孟子是著名的“性善論”者，他提出“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又提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總之“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既然如此丟掉“義”就是對人性的背叛，是一種堅決不能容忍的行為，所以孟子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義也?！?/p>

孟子“舍生取義”較孔子“見利思義”在程度上無疑又進了一步，但孟子并不排斥對“利”的合理追求。有人曾問孟子的弟子屋廬子“禮與食孰重”，屋廬子回答說“禮重”，此人馬上反問道：“以禮食，則饑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如果堅守禮可能生命就沒了，在這種情況下要不要先得到食物活下去再說呢？這個問題難住了屋廬子，如果按照老師講的“舍生取義”，那就應該寧可餓死也不要食物，但這似乎又違背了常情。

屋廬子向孟子請教，孟子回答道：“于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樓。金重于羽者，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意思是，回答這個問題并不困難，如果不看所處起點是否一致而只拿最高的地方去作比較的話，那么可以使一塊一寸見方的木頭高過尖頂?shù)母邩?，金屬雖然比羽毛重，但一個金屬的衣帶鉤卻無法與一車羽毛去比重。孟子接著說，食物雖然重要，但如果只有扭斷親哥哥的胳膊才能將它奪過來，這樣的食物還吃嗎？

這段對話的重點并不是強調(diào)“義”始終高于“利”，而是在揭示“義”與“利”之間其實有著復雜的辯證和層次對應關(guān)系，“義”與“利”既有質(zhì)的區(qū)別也有輕重、大小、層次上的差異，不能因為任何一種“義”去否定所有一切的“利”，“義”與“利”應區(qū)別對待，在具體情況下做具體分析，也就是說對待二者應當并重。

孟子提出“是故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意思是統(tǒng)治者首先要讓百姓的物質(zhì)利益得到一定滿足，才能要求他們講求道義，這是孟子義利觀在治國理政方面的運用。

以義制利

荀子對“義”與“利”的認識也有新的發(fā)展，荀子總結(jié)了許多歷史經(jīng)驗，進一步證明了遵守道義、正義的重要性，他指出“雖堯、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義也；雖桀、紂亦不能去民之好義，然而能使其好義不勝其欲利”，在從興盛和衰亡兩個方面分析了歷史經(jīng)驗后荀子得出結(jié)論：“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p>

“義”很重要，但荀子又說“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認為追求“利”是人的一種天性，這種天性的存在無關(guān)乎出身和地位的高低，“雖為守門，欲不可去；雖為天子，欲不可盡”。荀子還說“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與孟子的“性善論”不同，荀子認為仁、義、禮等道德規(guī)范并非與生俱來，需要人們通過后天的學習和努力才能獲得，問題不在于如何抑制這種逐利的欲望，而在于如何加以引導。

荀子說“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主張統(tǒng)治者不要回避和打壓人們對“利”的追求，但荀子也反對將人們的欲望不加限制地無限釋放，對于當時出現(xiàn)的以它囂、魏牟等為代表的主張縱欲的學說，荀子給予了猛烈批評，指出“縱情性，安恣睢，禽獸行”，認為這樣的學說只能使人們的思想產(chǎn)生混亂。

荀子認為可以用“義”去約束“利”，對個人修身來說，他主張“身勞而心安，為之；利少而義多，為之”，認為加強自身修養(yǎng)可以實現(xiàn)“以利制義”。對于治國，他認為“凡奸人之所以起者，以上之不貴義，不敬義也”，所以強調(diào)治理國家首先要“立義”，認為“先利而后義，安不恤是非，不治曲直”。

貴義尚利

墨子的義利觀也有新的內(nèi)涵，他認為“萬事莫貴于義”“義，天下之大器也”，主張“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將“義”提到了新的高度，但同時他也認為“利”同樣重要，提出“仁者之事，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將以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也就是把能否“利人”作為衡量“義”的標準，認為如果不以“利人”為目的，“義”也就沒有了實際意義。

這種認識的產(chǎn)生有一定的現(xiàn)實原因，墨子生活的時代出現(xiàn)了一種現(xiàn)象，對于究竟什么是“義”有著各種各樣的說法，出現(xiàn)了“一人一義，十人十義，百人百義”的狀況，大家都打著“義”的旗號行事，有的還互相攻擊，甚至“父子、兄弟作怨仇”。針對這種狀況墨子提出“同天下之義”，也就是確立“義”的統(tǒng)一標準，他主張“選擇天下賢良、圣知、辯慧之人，立以為天子，使從事乎一同天下之義”。在統(tǒng)一“義”的過程中墨子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認為沒有“利”其實也就沒有“義”，他甚至指出：“義，利也。”這樣的觀點較之前的諸子們又前進了一步。

從修身的角度，墨子主張“不義不處，非理不行，務興天下之利，曲直周旋，利則止，此君子之道也”，表面是說與“利”無關(guān)的行為都可以停止，其實強調(diào)的是“利”與“義”同等重要、不可偏廢。從治國的角度，墨子主張“凡費財勞力，不加利者，不為也”，強調(diào)治政者要多為百姓謀利益，而不只是一味地強調(diào)百姓要去尊崇禮義。

先秦諸子們之所以對“義”與“利”進行了大量深入而細致的探討，是因為樹立正確的義利觀無論對修身還是治國都十分重要，而“義”與“利”有著復雜的辯證關(guān)系，無法“一言以蔽之”。由于所處時代的原因，他們的某些認識可能還有一定局限性，比如在對“義”的認定上就有一定的狹隘性，有的觀點是站在當時統(tǒng)治者的立場去提出的，但總體來說這些探討都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盡管逐利是人的天性且有著強大的驅(qū)動力，但2000多年前的先秦諸子們并沒有在“利”的面前臣服，雖然他們的具體觀點不盡相同，但都強調(diào)堅守“義”的重要性，對見利忘義、急功近利的行為進行了批判，他們的思想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對于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的形成具有思想上的引領(lǐng)作用，他們的許多論述仍值得今天的人們?nèi)ブ販睾蛯W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