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麥克盧漢思想的源頭去

莊向陽

傳播學之所以能在20世紀得以發(fā)揚光大，成為這個世紀的“顯學”之一，不能不歸于一批傳播學大師篳路藍縷式的開創(chuàng)之功，梳理這個名單，必然無法略過馬歇爾·麥克盧漢，媒介環(huán)境學派最重要的開創(chuàng)者和一代宗師。在閱讀了他的經(jīng)典之作《理解媒介》多年之后，面對最新出版的“麥克盧漢四書”（《媒介即按摩》《媒介與文明》《指向未來的麥克盧漢》《余韻無窮的麥克盧漢》），對我而言是一種微妙且有趣的閱讀體驗，不僅是對麥克盧漢媒介理論的重溫，甚至還有一種逆流而上，追溯麥氏思想源頭之感。

一、在文學乃至文化視野之外

“麥克盧漢四書”可分成兩個“姊妹篇”，《媒介即按摩》《媒介與文明》兩書，是譯者何道寬先生所稱的“奇書”。奇書之奇在于，這兩本都是“三人合作，一主二從”，主者，當然是明星學者麥克盧漢；從者，分別是小有名氣的設計師菲奧里、出版人阿吉爾。后兩位都是麥克盧漢的超級“粉絲”，他們不辭勞苦，主動請纓，從麥克盧漢的著作中精選語錄，予以配圖，編成此二書。這兩本書沒有注釋，甚至沒有章節(jié)，渾然一體；不過，兩位“粉絲”從《芬尼根的守靈夜》中摘出近百句作為旁注，給人一種旁敲側(cè)擊又恰到好處的弦外之音，也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睹浇榧窗茨Α酚⑽陌媸装嬗?967年，全球大賣近百萬冊，很好地傳播和普及了麥克盧漢的思想。如今，這兩本書作為《理解媒介》的簡明入門讀本，仍然具有很大的閱讀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兩位編者若不是出于對麥克盧漢的仰慕和崇拜，又如何能編出這樣的奇書呢？廣而言之，作為麥克盧漢與眾多追隨者鋼鐵般關系的見證，這四本書都有幾分傳奇意味。

另外兩本書由學院派名家編輯，集納麥克盧漢跨越40余年的各種理論文章，可視為視角獨特的“麥克盧漢選集”。《指向未來的麥克盧漢》副題“媒介論集”，收入的14篇文章均為麥克盧漢媒介研究的力作?！队囗崯o窮的麥克盧漢》選編了麥克盧漢自1936年至1977年間的20篇論文，涉及文藝批評、媒介理論及多個學科領域。值得一提的還有，《余韻無窮的麥克盧漢》中收入的文章都是首次收入麥克盧漢的文集，讓我們讀到了一位前所未見的麥克盧漢。在我看來，此次推出的麥克盧漢四書中，最值得留意的也正是這本《余韻無窮的麥克盧漢》，書名McLuhan Unbound，unbound直解有未裝訂的、無束縛的、無邊無際的三層意思，譯者何道寬先生將其譯為“余韻無窮的麥克盧漢”，真乃傳神之譯。

后兩本書所選入的文章，最初是作為單篇文章發(fā)表，但輯而為書，卻可以展示一個視野宏闊、有著驚人想象力的麥克盧漢，一個容易招來批評與非議，最終被時間證明了的麥克盧漢。麥克盧漢最初是一位文學研究者，1936年刊發(fā)的《切斯特頓：實踐型神秘人物》一文代表了麥克盧漢最初的研究起點和研究背景。經(jīng)歷了10余年的探尋，到1947年，麥克盧漢雖未告別文學，卻明顯地把理論視野轉(zhuǎn)移到廣告、電影等一般意義上的文化領域，這一年發(fā)表的《論美國廣告》《剖析布萊克與好萊塢》兩篇文章可以為證。1964年，麥克盧漢推出了《理解媒介》這本扛鼎之作，而他的媒介理論從醞釀到噴薄而出貫穿20世紀五六十年代，《余韻無窮的麥克盧漢》等兩書中收入的文章大多可以視為《理解媒介》一書的注腳，或者是這本書的某個視角的擴展和延伸。

二、在大不列顛與美利堅之間

學者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理性型，這也是絕大多數(shù)學者的狀態(tài)；還有一種是激情型，麥克盧漢就屬于此列。麥克盧漢，一位大膽的、有藝術家風范的、充滿激情的學者，仿如遠古部落里的巫師，狂言無羈，又妙語連珠，在人們捕捉不清的語言之流中傳達出了對現(xiàn)實的洞察。有人說，在學術界，判斷一個人思想價值的最好辦法，就是檢驗其預言的準確性，這個辦法無疑可以拿來放在麥克盧漢身上。“地球村”的預言、“媒介即信息”的論斷，“媒介是人的延伸”式的表達……所有這些，都是麥克盧漢在半個世紀之前的研究結(jié)論。1946年，第一臺計算機才在美國誕生；1957年，全世界第一顆繞地球運行的人造衛(wèi)星才由蘇聯(lián)人送上軌道；1983年，Windows操作系統(tǒng)才登臺亮相；1990年，方便人們使用的萬維網(wǎng)才開發(fā)出來……半個世紀前，麥克盧漢站在人類信息時代的門口，他卻能窺見幕布后的重重景觀，思想穿透力令人喟嘆、仰慕。

要理解如謎團般的麥克盧漢，首先必須理解麥克盧漢的思路與方法。麥克盧漢年輕時先是在加拿大曼尼托巴大學學習文學和哲學，在那里獲得碩士學位后又渡過大西洋，入讀劍橋大學三一學院，重讀本科。在劍橋，他遇到了后來被尊為新批評派教父的理查茲。新批評重視文本而無視文本外的一切外在因素，強調(diào)通過細讀來洞察文本所蘊藏的美感、意義及文學密碼。20世紀30年代的劍橋是新批評的發(fā)源地，擁有理查茲、燕卜蓀等開創(chuàng)者，新批評從此起步，隨后在美國開花結(jié)果，生長出蘭色姆、布魯克斯、沃倫等新批評主將，蔚為壯觀。

麥克盧漢尊敬他的老師理查茲，卻沒有選擇走新批評的路線。照我猜測，那必定是因為年輕的麥克盧漢揣有一顆自由不羈的心，他既不視新批評為文學批評的大道，也不認為只有文學才是學術研究的正途，他的內(nèi)心沒有成規(guī)，這種人似乎注定是新疆域的開拓者。

麥克盧漢受理查茲思想的熏陶，卻沒能在新批評的學術路線里找到共鳴，倒是理查茲的另一位學生利維斯的話，給麥克盧漢提供了方向：“實用的文學批評———散文和詩歌的分析———可以推廣到廣告的分析（分析其吸引力和文體特征），還可以將新聞題材和大眾小說相比較。”（轉(zhuǎn)引自《麥克盧漢：媒介及信使》）當然，麥克盧漢并不能全然抹掉新批評的影響，他也并沒準備放棄新批評提供的工具，他總是善于“用暗喻說明問題，而不是用邏輯說明問題”，這正是來自新批評的惠賜，有了這一思想武器，他才可以揭示出隱蔽的媒介向度和媒介力量。

麥克盧漢還擁有一個非常獨特的批評位置———在大不列顛及美利堅之間。他沒有靠邊選擇這兩者中的任何一個。1936年獲得劍橋大學的學士學位后，麥克盧漢到美國的兩所大學擔任教職，但1939年他又返回劍橋大學繼續(xù)深造，直至1943年獲得博士學位后才回到加拿大任教。麥克盧漢在美國的幾年間雖然擔任助教或講師，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學術的游歷，這段經(jīng)歷給他的重要饋贈就是批評對象的拓展：值得批評的不僅有代表精英文化的文學正典，也包括廣告、報紙、機械時代、工業(yè)主義、當代文明，等等。他從英國汲取的是修辭、語法和深入解讀，以及把感覺劃分為“視覺世界”與“聲覺世界”的理念等。然而，對于英國文化研究的批判傳統(tǒng)，以及美國文化中的實用主義傾向，麥克盧漢都選擇了有限度地吸取，甚至是棄而不取。

三、以感官的協(xié)調(diào)為旨歸

在麥克盧漢看來，一切媒介都是人的某種官能———心理或身體官能的延伸。當然，此處的媒介并不僅僅指大眾傳播媒介，而是所有的技術媒介，能夠承載著技術的載體。不難發(fā)現(xiàn)，感知器官是麥克盧漢媒介研究的一個重要出發(fā)點，而感官系統(tǒng)是麥克盧漢提出的最重要的概念之一。《五種感官系統(tǒng)的內(nèi)窺（1964）》一文提出，所謂感官系統(tǒng)，指的是五種感官及相互關系被主導媒介改變的方式。比如，印刷術是以視覺為中心的，排斥了其他感覺，而電子媒介的出現(xiàn)，顛覆了視覺的大一統(tǒng)，使感官互動起來。

麥克盧漢對感官系統(tǒng)的關注是有淵源的。在劍橋時期，麥克盧漢就注意到，感知的觸覺屬性是19世紀晚期藝術理論的焦點，當時的藝術試圖理解，藝術品如何實現(xiàn)“神入”?！岸?zhàn)”結(jié)束后，戰(zhàn)前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技術發(fā)明———電視———迅速產(chǎn)業(yè)化，成為最令大眾歡欣鼓舞的媒體，麥克盧漢欣喜地目睹并擁抱電視時代的到來。在他看來，電視的意義和價值在于“終結(jié)了視覺和聲覺的二元分割”，因為它達成了一定的通感，使整個感知系統(tǒng)實現(xiàn)協(xié)同作用，實現(xiàn)了藝術評論家阿道夫·希爾德布蘭德所說的真正的視覺：“真正的視覺必然充盈著觸覺性，創(chuàng)新的、審美的意識是觸覺和創(chuàng)造?！边@是因為，看電視時一切感官高度參與并互動，電視能使“西方的書面文化人回歸到非書面文化的通感世界”。

至于這種“非書面文化的通感世界”，麥克盧漢認為，如果說現(xiàn)代社會還有留存，就存在于非洲人的典型特征里：“他們生活在特別敏感的耳朵模式中，在這個模式里，一切東西都相互聯(lián)系，就像共處在一個同步關系場。”相較而言，歐洲人和美洲人往往生活在視覺模式里，人和物處在互相分離的狀態(tài)中。從《五種感官系統(tǒng)的內(nèi)窺（1964）》來看，麥克盧漢的學術立場非常清晰，擁抱現(xiàn)實，也樂于介入現(xiàn)實，告別了書齋里的文學，走向廣告、物質(zhì)生產(chǎn)、電子媒體甚至時尚的廣大世界。

對于時尚這樣的流行話題，很多學者不屑于談論，但麥克盧漢不僅愿意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并且同意發(fā)表在以“發(fā)光紙”印刷的《時尚芭莎》雜志上，比如收入《指向未來的麥克盧漢》里的《麥克盧漢看時尚（1967）》一文。不拒在非學術雜志上發(fā)表文章，顯示出麥克盧漢開放的文化觀，以及廣泛的學術取向。麥克盧漢看重時尚的價值，他甚至說，“美麗和時尚是我們首要的藝術”，因為“沒有任何其他藝術活動使我們投入如此之多的精力，產(chǎn)生如此之多的創(chuàng)新”。

麥克盧漢的思考起點，或者說學術關懷是一以貫之的，即字母表文化帶給西方社會的感官疏離和非介入的模式，個人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甚至與自己的身體疏離。視覺文化雖然成為文明人相對于野蠻人的標志，但也壓抑了視覺之外的其他感官。麥克盧漢區(qū)分了兩種時尚：舊時尚和新時尚，已有的時尚和期望出現(xiàn)的時尚，“現(xiàn)在的時尚變成純視覺經(jīng)驗”，而麥克盧漢期望的時尚是“部落世界的時尚”：

部落世界的時尚調(diào)動全部感官：衣服的聲音，皮革和金屬的感覺，肌膚的氣味，肢體運動。今天，我們需要能感覺到的聲音、高聲說話的顏色、有鼓樂的網(wǎng)眼絲襪。在我們生活的世界里，眼睛在聽，耳朵在看，所有的感官互相協(xié)調(diào)，所有的感官奏響多層次的交響樂。

“所有的感官奏響多層次的交響樂”，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在新時尚里，人們可以實現(xiàn)部落世界才有的所有感官的協(xié)調(diào)。

在倡導新時尚的同時，麥克盧漢還批判了舊時尚，批判了暴力的時尚和時尚的暴力。他說，在舊時尚模式里，“女人追求視覺的統(tǒng)一性和重復性，那是印刷術帶給男人的統(tǒng)一性和重復性。由此產(chǎn)生‘流行的款式：這是時裝作為風尚的強暴性”。原來，舊時尚的暴力還是來自于印刷文化的負效應。如何實現(xiàn)新時尚？麥克盧漢主張，這需要每個女人都為自己挑選，都“創(chuàng)造”自己的時裝，“時裝再也不是外在因素決定的：女人不必再順從外在的規(guī)則，衣服不再是包裝和容器，它成了肌膚的延伸，內(nèi)在氣質(zhì)的延伸”。

細讀麥克盧漢，不免會發(fā)現(xiàn)他的想象力是豐富甚至泛濫的，他的想法多樣而駁雜，不同場合的看法甚至會帶有小小的矛盾，但這些都無礙于麥克盧漢作為大師的地位。比如，他不光預言了地球村時代的到來，對于近幾年頗為流行的大數(shù)據(jù)時代，他也早有預感：“電子媒介造成地球村，一切信息都可以共享。隔絕民族、藝術、思想的高墻在分崩離析。在這個混亂的環(huán)境中，我們面對的問題是數(shù)據(jù)選擇和加工?！彼苍缭缇皖A言了“電力革命意味著崗位工作的終結(jié)”，在信息時代，人們的“工作過程和學習過程融為一體了”，人類面臨著“學會生存”的新使命。一個個屢屢被驗證的預言提醒我們：永遠不要小覷麥克盧漢！

四、從“部落世界”轉(zhuǎn)向東方

“終其一生，麥克盧漢都關注人與媒介技術的關系?！崩聿榈隆たňS爾在《大腦與媒介》一文的導讀中這樣寫道。誠然，麥克盧漢關注媒介，也關注人與媒介技術的關系，但更確切地說，麥克盧漢關注和追尋的其實是人類的理想生存狀態(tài)。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的研究中，麥克盧漢筆下屢屢出現(xiàn)的是“部落人”或“部落世界”這樣的詞，它們代表著麥克盧漢對人類的期待，這也是電子時代帶給人類的正效應。

麥克盧漢認為，影響西方社會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字母表，大約3000年前，西方社會進入了字母表時代，此后人們完全仰賴眼睛來理解世界，字母表帶來的是思維的線性、連接性、同質(zhì)性和穩(wěn)定性，“耳朵的魔力世界讓位于眼睛的中性世界”，西方人的感官從此失衡。到了古登堡時代，印刷機的發(fā)展使得視覺世界登峰造極，直至電子時代的來臨，尤其是電視的出現(xiàn)，人類才回歸聲覺世界，“我們再次建構原始的感覺、部落人的情感”。部落世界帶給人類的美麗桃花源是：“在部落世界里，藝術屬于普通的日常經(jīng)驗?！罾餂]有‘藝術，生活全是藝術。”也許，藝術能夠?qū)崿F(xiàn)現(xiàn)代人的救贖。

“原始部落主義，將其作為人性統(tǒng)一和幸福的基礎?！边@是麥克盧漢對人類未來的樂觀期許。麥克盧漢幾乎沒有看到電子計算機的應用前景，但他憑借對技術的敏銳洞察，給出了計算機將改變?nèi)祟惿鐣念A言。但是，這種改變究竟意味著什么？真的能夠重建“人性統(tǒng)一和幸福的”社會嗎？人類社會真的能夠回到過去，美好如初嗎？今天，部落手機等智能電子終端和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把人類社會帶入一定意義上的“部落世界”，感官協(xié)調(diào)的“原始的感覺”“部落人的情感”真的出現(xiàn)了嗎？似乎難以給出肯定的回答。

其實，我們不需要給予這位媒介環(huán)境學派宗師太多的質(zhì)問。細心研讀可以發(fā)現(xiàn)，晚年麥克盧漢已經(jīng)悄然修訂了他在20世紀60年代的表述。《大腦與媒介（1978）》作為最后一篇論文被收錄在《指向未來的麥克盧漢》書中，編者是頗有用意的。在這篇文章里，麥克盧漢轉(zhuǎn)換了視角，更加關注大腦半球表現(xiàn)出“東方”和“西方”相聯(lián)系的變化，西方的書面文化是左腦主導的文化，拼音文字和邏輯的興起，推動了西方科學、技術和理性的發(fā)展；東方文化是右腦發(fā)達的文化，生活、語言、文字都有藝術情趣。以繪畫藝術為例，中國人強調(diào)空間的使用，使得留白成為一種表現(xiàn)手段，即是右腦屬性的體現(xiàn)；而左腦文化容不下空白，“空白‘間隙，必須靠邏輯連接、填充和彌合”。在麥克盧漢看來，西方文化滋生出的電子技術是一種“悖論”，因為“其性質(zhì)和效應是右腦的和‘東方的”。

電子技術文化能將西方導向東方嗎，如果不是，又將人類帶向何方？可惜，麥克盧漢的生命于1980年的那個冬天終止了，我們無法知道這位“數(shù)字時代的預言家”的最后預言。最好的辦法，還是讓我們來翻開麥克盧漢的文章，包括他談論媒介以外話題的文章，尤其他晚期的文章，慢慢品味、領悟，追尋這位媒介環(huán)境學派大師的思想蹤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