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剛??
摘要:黑格爾歷史主義精神中蘊含著辯證法與解釋學兩大因素,前者是顯性的,后者作為黑格爾思辨體系的理論基礎則是隱性的,辯證法與解釋學在黑格爾歷史主義精神中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由此形成了黑格爾歷史理解的兩大方法,即歷史主義的重構方法和解釋學的綜合方法。但黑格爾思辨體系的封閉性禁錮了辯證法的開放性,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重新發(fā)掘出了辯證法的對話性,使黑格爾的獨白邏輯發(fā)展為問答邏輯,由此歷史理解的過程就是視域融合的過程,理解的目的不是“更好的理解”,而是“不同的理解”。
關鍵詞:黑格爾;歷史主義;歷史辯證法;解釋學;精神
中圖分類號:B516.35
文獻標識碼: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7.03.0022
收稿日期:20161122
作者簡介:李永剛(1981-),男,山東省青州市人,長江大學社會發(fā)展哲學研究所副教授,哲學博士,主要從事解釋學與德國哲學研究。
*基金項目: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海德格爾與伽達默爾‘歷史性的解釋學思想研究”(14YJC720015)
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0卷
第3期李永剛:黑格爾歷史主義視域中的辯證法與解釋學
伴隨著歐洲歷史意識的覺醒,在反對絕對理性和自然法觀念的基礎上形成的歷史主義思潮在黑格爾這里達到了頂峰,因為他將一切都歷史化了,“黑格爾的歷史主義完全等同于哲學史上的一場革命。它意味著只有當哲學是歷史的,只有當哲學家意識到其學說的起源、背景和發(fā)展時,哲學才是可能的?!盵1]黑格爾的歷史主義思想中蘊含著辯證法與解釋學兩大因素,前者是顯性的,構成了黑格爾哲學體系的根本特征,后者則是隱性的,只有在其效果歷史中才能明確認識到其意義。辯證法和解釋學在黑格爾的歷史主義精神中是統(tǒng)一的,但由于黑格爾思辨體系的封閉性,開放的辯證法被禁錮在僵死的體系之中,只有在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中,辯證法才重獲生機,才實現(xiàn)了辯證法與解釋學的真正統(tǒng)一。
一、歷史主義與辯證法
黑格爾辯證法的根本在于范疇的演繹,即從前一范疇必然地演繹出后一范疇,這種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的根據(jù)在于后一范疇作為對立面而被包含于前一范疇之內,“黑格爾發(fā)現(xiàn)概念可以包含隱藏在自身之內的它自己的對立面,而且這個對立面可以從概念中被分析或演繹出來,并被迫起種差的作用,這樣就把類概念轉變?yōu)榉N概念?!盵2]也就是說,范疇A從自身必然地演繹出作為自己對立面的范疇B,而范疇B又同樣演繹出作為自己對立面的范疇C,而范疇C從表面上看確實是回復到了范疇A,但范疇C無疑是具體化的范疇A,或者說,范疇A的目的就是要通過范疇B而實現(xiàn)范疇C。由此就構成了一個正題—反題—合題的三段論式的圓圈,若干這樣的小圓圈構成了黑格爾辯證邏輯體系這個大圓圈。
黑格爾將這種辯證法應用于歷史理解,但他并不認為對于歷史理解來說,辯證法是一種先天的(a priori)方法,因為他認為辯證法并不是外在于世界歷史而強加于它的方法,相反,世界歷史應是精神自我發(fā)展、自我實現(xiàn)的歷程而呈現(xiàn)出辯證的性質,因而,邏輯學所演繹證明的辯證法是世界歷史自我理解的恰當方法,同樣是歷史學家觀察乃至寫作歷史的恰當方法。
黑格爾認為,歷史并不是雜亂無章的歷史事實的堆積,歷史本質上是一理性的過程,因為“理性支配著并向來支配著世界”[3]14。邏輯學所演繹證明的是理性的純邏輯的發(fā)展歷程,而這一邏輯理性可以“外化”或“異化”為自然世界的理性和精神世界的理性,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后者具有自我意識,而前者是不自覺的。精神,作為具有自我意識的理性,其最終目的就是要實現(xiàn)理性的完全自我意識,而所謂的“自我意識”就是對自身存在的意識,也就是不依賴于他物而實現(xiàn)的自己對自身存在的意識,這就是作為精神的實體的“自由”。由此,黑格爾的整個精神哲學就成為了精神實現(xiàn)完全的自我意識,即自由的歷程。那么,作為精神在時間中的體現(xiàn)的世界歷史,同樣是“自由意識的進展”[4]54。這樣,黑格爾就把整個世界歷史理解為一個向著自由的充分實現(xiàn)前進的整體,各個不同的民族、國家因其對自由的意識程度而被納入這個前進歷程的某一位置,由此形成了一種哲學化的世界歷史。
世界歷史開始于東方,在這里“因為精神還沒有取得主觀性,所以它的精神性的外衣仍然汩沒在自然狀態(tài)之中?!盵3]112也就是說,東方精神是一種直接的、未反省的精神,在其中,主觀與客觀、主體與實體的差別還沒有明確地意識到,君主將自己看作國家,同時也將國家看作自己,主觀與客觀、主體與實體具有直接的同一性,因而他是自由的,且僅有他自己是自由的,“東方觀念的光榮在于作為實體性存在的‘唯一的個人,一切皆隸屬于它,以致任何其他個人都沒有單獨的存在,并且在他的主觀自由里照不見他自己。”[3]105這是世界歷史的“童年時期”,也是歷史辯證法的“正題”。東方精神的直接同一所蘊含的兩個方面,主觀與客觀、主體與實體,各自發(fā)展到極端,由此形成了世界歷史的“青年時代”,即希臘世界和“壯年時代”,即羅馬世界。從邏輯上看,這兩個時期都是作為“正題”的“反題”而存在的,即各從一個方面否定了直接同一的東方精神,但它們在相互反對的同時也體現(xiàn)了世界精神的真正進展:主觀、主體統(tǒng)一于客觀、實體之中,由此,主體逐漸具有了實體性,實體逐漸實現(xiàn)了內在化。在黑格爾看來,主體與實體的真正同一,精神的完全自我意識,即自由的充分實現(xiàn)是在世界歷史的“老年時代”,即日耳曼世界,這是歷史辯證法的“合題”。這就是黑格爾所說的邏輯與歷史的統(tǒng)一,但我們應該看到,歷史辯證法并不完全符合于純邏輯辯證法,因為它并不單純是邏輯范疇的演繹,而是要在世界歷史進程中呈現(xiàn)出這種邏輯演繹,因此就不可避免地要根據(jù)實際的歷史發(fā)展來修正純粹的邏輯演繹,由此體現(xiàn)了辯證法的解釋學內涵。查爾斯·泰勒稱這種歷史辯證法為“解釋性的或解釋學的辯證法”(interpretive or hermeneutical dialectics),以區(qū)別于作為純邏輯辯證法的“本體論的辯證法”。[5]300
民族是世界精神的具體承擔者,“某一特殊民族的自我意識是普遍精神在其定在中這一次的發(fā)展階段的肩負者和普遍精神將其意志擺在那里面的客觀現(xiàn)實性。”[6]359360在世界精神的發(fā)展歷程中,不同的民族分別在某一階段成為其具體的承擔者。當世界精神落在某一民族頭上時,或者更準確地說,當某一民族精神具體體現(xiàn)了世界精神時,這一民族就獲得了世界歷史意義,成為了世界歷史性民族。但這樣的光榮時刻只有一次,當世界精神越過了這一發(fā)展階段,就會有另一民族取代其位置而成為世界歷史性民族,當然這一民族之所以會被取代,是因為“在這個民族中出現(xiàn)了一個作為純粹否定它自己的更高原則”[7]354,也就是說,民族精神的自我否定是世界精神發(fā)展的手段和具體體現(xiàn),由此,歷史辯證法也可稱之為“民族精神的辯證法,即世界法庭”[6]355。
既然某一民族真正的歷史僅僅是當其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那段時間的歷史,那么,哲學的歷史研究的真正方法有兩種:或者重返當時的歷史時刻重構出其歷史處境而歷史性地理解某一歷史,是為歷史主義的重構方法;或者從世界精神發(fā)展的當前時刻綜合性地理解世界精神的某一歷史,是為解釋學的綜合方法。在此,我們僅論述第一種方法,第二種方法將在下一部分中論述。
精神的創(chuàng)造物總是具有歷史性的,就如同每個人都具有歷史性一樣,“每一個體都是其民族發(fā)展某一階段的產兒。沒有人能夠超出其民族精神,就如同沒有人能超出地球本身一樣?!盵4]81由此,要真正地理解某一藝術、宗教、哲學或民族精神、世界歷史個人,就必須返回到其所處的精神發(fā)展階段,重構其歷史處境。但這種“返回”并不是要摒棄我們現(xiàn)有的“前見”,也并不完全是浪漫主義意義上的“移情重構”,而是要我們帶著當前發(fā)展階段上的精神這種“前見”去認識不自覺的個體行為所體現(xiàn)的世界歷史目的,從而以理性為主線理解紛繁復雜的事件和行為。比如,我們要理解拿破侖的所作所為,我們應首先返回到拿破侖所處的歷史處境,在當時的歷史處境下,他為了實現(xiàn)其個人目的而訴諸于各種行為,這些行為在當時看來好像僅僅是為了滿足其個人欲望,因而不具有世界歷史意義,而且由于其給他人或其他民族帶來了災難而應受到譴責,但實質上,這些行為充當了實現(xiàn)世界精神的不自覺的工具,是合乎理性的行為。正因為我們是帶著“前見”的“返回”和“重構”,我們才能真正理解這些行為和事件,真正理解拿破侖這個“世界歷史個人”。
當然,這一歷史主義的重構方法有一個前提條件,即歷史是一理性的連續(xù)過程。整個世界歷史作為精神逐步實現(xiàn)其完全自我意識的進步歷程而成為一個連續(xù)體,真正的歷史理解本質上就是精神的自我理解,因此,這種精神的自我理解不需要浪漫主義的心理學重構就能實現(xiàn)。同時,由于黑格爾堅持歷史的進步論,每一歷史階段的“相對真理”根據(jù)自由的完全自我意識這一“絕對真理”而得以理解,因而黑格爾避免了浪漫主義者普遍具有的相對主義傾向。這是黑格爾的歷史主義不同于浪漫主義者的歷史主義的根本之處。
黑格爾的歷史辯證法同樣體現(xiàn)在觀察歷史的方法上。黑格爾將觀察歷史的方法分為三種,其中:第一種是基于“原始的歷史”考察,它源自于一種純粹的或自在的歷史意識,即對時光流逝的簡單反映。在諸如希羅多德、修昔底德這樣的歷史學家那里,“他們的敘述在極大程度上局限于他們眼前的行為、事件和社會狀態(tài),以及他們共有的精神。他們簡單地將周圍世界中匆匆而逝的東西轉移到再現(xiàn)性的智力王國?!盵3]1而且,歷史學家本人可能也參與了他所敘述的歷史,由此,時代精神決定了他觀察歷史的角度及所能夠從歷史中看到的東西,而他的敘述具體體現(xiàn)了時代精神,所以,歷史學家的精神與時代精神是直接同一的,這是歷史辯證法的“正題”。作為“正題”的“反題”的“反思的歷史”打破了這種原始的直接同一,時代精神已超越了歷史學家的當下,歷史意識自覺地意識到了個體與時代精神、過去與現(xiàn)在的時間距離,是為“自為的歷史意識”。這樣,歷史學家就必須使用不同的方法去填補這一精神鴻溝,從而能夠歷史主義地重構已過去的時代精神。黑格爾區(qū)分了四種類型的“反思的歷史”:普遍性的、實用性的、批判性的和概念性的。每一種都代表了“自為的歷史意識”發(fā)展中的一個階段:“反思性歷史可以分解為不同的種類,即自在的(普遍性歷史)、自為的(實用性歷史)和自在自為的(批判性歷史);第四種類型(概念性歷史)則充當一個新層面,即哲學性歷史的過渡和基礎?!盵8]個體與時代、過去與現(xiàn)在的精神和時間鴻溝的真正彌補在于將歷史哲學化,即完全從理性、精神的角度來思考歷史,“哲學的世界歷史的普遍視角不是抽象的普遍的,而是具體的、絕對當前的。因為精神對其自身是永恒的當前,沒有過去?!盵4]24這種“哲學的歷史”作為歷史辯證法的“合題”,從歷史意識的發(fā)展階段來看就是“自在自為的歷史意識”。
這種歷史觀念的辯證發(fā)展同樣是歷史主義精神的體現(xiàn)。從黑格爾思想來看,歷史觀念的發(fā)展取決于兩個方面:一是世界歷史精神的自我意識程度;二是歷史學家對世界歷史精神的意識程度,因此,每一種歷史觀念都有其適用的特定時代和存在的合理性,也就是歷史觀念辯證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必然階段,但一旦超越了這一階段,假如歷史學家仍固執(zhí)地遵循原來的歷史觀念,這就犯了“時代錯誤”。
辯證法是黑格爾最偉大的成就之一,他并不是將辯證法作為一種方法賦予邏輯學、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而是從邏輯學、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本身的辯證性質中抽象出了這一方法,因而它就不僅具有方法論意義,而且具有本體論的意義。同時,辯證法又是具體的、歷史的,是絕對精神歷史性地自我認識所應用的方法,因而浸染著歷史主義精神,“黑格爾哲學本質上就是歷史的,黑格爾辯證法的重大價值之一就在于將歷史性賦予了哲學。在他那里,辯證法貫穿著深刻的歷史主義精神,盡管從某種意義上講,黑格爾的辯證法是古代辯證法的發(fā)現(xiàn)與完成,但它深深打上了‘歷史主義的時代烙印?!盵9]因而有學者徑直稱之為“辯證歷史主義”——“這種‘歷史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支配了19世紀和20世紀上半葉的歷史、政治和哲學思想,并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我們文明的命運。”[10]
二、歷史主義與解釋學
一般來說,黑格爾算不上是一位解釋學家,因為他既沒有對解釋學的自覺意識,更沒有留下有關解釋學思想的論述,但從其思想的效果歷史來看,他卻是解釋學史上的一位關鍵性人物,“黑格爾在現(xiàn)代解釋學(或解釋理論)的發(fā)展中起著重大的作用,他既豐富地繼承了過去(特別是赫爾德),又大量地遺贈給未來(特別是狄爾泰和伽達默爾)?!盵11]這表明,黑格爾處在解釋學的施萊爾馬赫—狄爾泰方法論路線與海德格爾—伽達默爾本體論路線的分界點上,從中既可以引申出狄爾泰的方法論解釋學,又可以引申出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但黑格爾對此并沒有明確的意識。可以說,在黑格爾哲學體系的深層蘊含著深刻的解釋學思想,正是這一隱性的解釋學思想支撐起了黑格爾的辯證歷史主義體系。
青年時代的黑格爾被當時的表現(xiàn)主義思潮所深深打動。表現(xiàn)主義理論放棄了存在與意義的啟蒙二分法,認為“人的生命既是事實,又是意義的表現(xiàn);它的存在表現(xiàn)并不歸結為與某個他物相關的一種主觀關系,它表現(xiàn)了它實現(xiàn)的理念?!盵5]22也就是說,生命的外在表現(xiàn)或外在行為就是生命本身的體現(xiàn),生命本身的意義和目的也只能通過其外在表現(xiàn)才能實現(xiàn),而且,其最終的結果是生命本身與其外在表現(xiàn)的和解與統(tǒng)一。黑格爾就是以這種表現(xiàn)主義理論來理解“精神”的:精神的“外化”或“異化”就是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必須通過精神的客觀化物才能理解精神。這也是狄爾泰所理解的“理解”與“解釋”的含義,正是由此,狄爾泰從心理學走向了解釋學,力圖以此為精神科學奠定方法論基礎。
赫爾德—施萊爾馬赫傳統(tǒng)的浪漫主義解釋學主張歷史主義的重構學說,即我們只有重構文本作者所處的歷史處境才能真正地理解它們,黑格爾贊成這一歷史理解方法,但也認為如果我們從精神發(fā)展的更高階段,甚至從絕對精神去回顧、俯瞰精神的歷史,就能夠躍出當時所處的歷史局限性,更能理解當時的時代精神,這就是黑格爾所說的“密納法的貓頭鷹要等黃昏到來,才會起飛”[7]序言,14的含義,這也就是黑格爾理解世界歷史的解釋學綜合方法。
浪漫主義解釋學的核心目的是理解文本作者的原意,總體而言,黑格爾是反對這種理解觀念的。他以表現(xiàn)主義的生命與生命的外在表現(xiàn)的本質同一為根據(jù),認為藝術作品是其時代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藝術理解的目的就是要透過流傳下來的藝術作品而理解其內在精神,而這一藝術作品的作者所要表達的意義在很多程度上是外在的、偶然的歷史產物,因此是無關緊要的,關鍵是藝術作品本身所內含的意義,這才是藝術作品的真正價值之所在。所以,理解藝術作品就在于撇開其作者的個人意愿、材質等具有外在偶緣性的東西,從而理解其內在精神。重構文本作者的原意“卻只是外在的行動,類似從這些果實中擦去雨點,掃除灰塵,并且不去掌握那圍繞著、創(chuàng)造著和鼓舞著倫理生活的現(xiàn)實性的內在因素,而去建立它們的外部存在、語言、歷史等僵死因素之煩瑣冗長的架格,不是為了自己生活寢饋于其中,而只是為了把它們加以表象式的陳列?!盵12]232因而,這種理解觀從本質上說偏離了精神的自我理解。真正的理解在于從絕對精神出發(fā)的“回顧”,以絕對精神為精神辯證發(fā)展的頂點和目的,在原來的歷史處境中看似不可理解的東西都有了理解的可能性,“正如那個把摘了下來的水果捧出給我們的少女超過那直接生長出水果的自然界:自然的條件和因素、樹木、風雨、日光等等;因為她是在一個較高的方式下通過自我意識的眼光和她呈現(xiàn)水果的姿態(tài)把這一切予以集中的表現(xiàn);所以同樣提供我們那些藝術品的命運的精神超過那個民族的倫理生活和現(xiàn)實?!盵12]232這種從更高精神出發(fā)的“回顧”才是理解藝術作品,乃至理解所有精神的客觀化物的根本方法。同時,黑格爾從辯證法出發(fā)認為理解并不是直覺式的“體驗”,而是有“中介”的,正是由于“中介”的存在才能最終實現(xiàn)“和解”,即完全的理解,正如威舍默所說:“黑格爾在解釋學上超越施萊爾馬赫之處在于,他肯定差異是同化和占有的條件而不是障礙。”[13]因此,這種從精神的更高階段,乃至從絕對精神出發(fā)的,精神的辯證地自我理解就是黑格爾的解釋學。
在反對作者的原意方面,黑格爾無疑更接近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但黑格爾將這一思想與“比作者理解他自己更好地理解作者”相關聯(lián),認為理解者因為理解了作者或歷史人物無意識的東西而能夠“更好地”理解他們,這又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了施萊爾馬赫的思想。黑格爾將“更好的理解”思想應用于對世界歷史個人的理解上,認為像凱撒、拿破侖等這樣的“世界精神的代理人”是為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和目的而奮斗的,他們的敵人和追求都是明確的,“凱撒為了保持他的地位、名譽和安全,正同他們抗爭。由于他的政敵的權力包括著羅馬帝國各行省的主權在內,所以他的勝利同時就是征服了整個帝國,因此他在不變更政體形式的情況下成為了國家的獨裁者。”[3]29這是凱撒的自我理解,根據(jù)浪漫主義解釋學的重構理論,我們也是要實現(xiàn)這樣的理解,但在黑格爾看來,更為根本的是理解凱撒的目的、行為背后所體現(xiàn)的時代精神,或者說,精神要利用凱撒來達到什么樣的目的,對此,凱撒本人是不自覺的,是為“理性的狡計”。根據(jù)解釋學的綜合方法,理解者從精神發(fā)展的更高階段,乃至從絕對精神出發(fā),明確地意識到了世界歷史個人的目的和行為所體現(xiàn)的時代精神,相較于不自覺的世界歷史個人而言,理解者確實是比世界歷史個人更好地理解了他自己。應注意的是,這種解釋學綜合方法同樣需要“重構”,但不是浪漫主義解釋學的心理重構,而是我們在前面提到的歷史主義的重構,因為只有歷史地理解了世界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我們才能真正地理解世界精神,所以黑格爾要有一部哲學的歷史,要通過對歷史的深入研究來證明邏輯學所演繹的理性辯證發(fā)展進程。
辯證歷史主義的重構和解釋學的綜合共同構成了黑格爾歷史理解的基本方法,相對而言,前者是顯性的,因為辯證法是黑格爾邏輯演繹的根本方法,將其應用于時間進程中便具有了歷史性特性,正是這種辯證歷史主義體現(xiàn)了黑格爾不同于浪漫主義的根本之處。但在顯性的辯證歷史主義的背后起理論基礎作用的則是解釋學思想,因為要透過精神客觀化物來證明精神的自我理解進程,就必須要“理解”和“解釋”精神的客觀化物,而這就是解釋學的價值之所在,因而,雖然黑格爾并沒有明確地提到解釋學,但他仍自覺或不自覺地受到了古代解釋學,特別是同時代的赫爾德—施萊爾馬赫解釋學傳統(tǒng)的深刻影響,以服務于精神的自我理解。同時,這一隱性的解釋學思想又深深浸染于19世紀的歷史主義精神之中,由此形成了歷史主義的解釋學或解釋學的歷史主義化。因而,在黑格爾這里,辯證法與解釋學在歷史主義精神中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
三、歷史辯證法與哲學解釋學
黑格爾的辯證法與絕對理性體系既相互適應又存在著矛盾,正如伽達默爾所說:“相反,黑格爾的思辨觀念論所要求完成的那種無所不包的綜合包含著一種不可解決的矛盾,它以黑格爾‘辯證法一詞在詞義上的搖擺不定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具體來說,一方面,‘辯證法可以視為能在一切對立和矛盾中看出整體的統(tǒng)一性和統(tǒng)一的整體性的理性觀點;但另一方面,辯證法又與其古代含義相適應,即被認為能使一切矛盾尖銳化而陷入不可解決的‘絕境,或換言之,被認為能夠制造出矛盾以使思想跌入無意義談話的深淵,盡管從理性的角度來看,這些矛盾共存于矛盾統(tǒng)一體中?!盵14]110這表明,一方面,辯證法能夠完成理性的絕對體系,因為辯證法的目的就是要實現(xiàn)對立面的統(tǒng)一和矛盾的和解,由此而構成了一個無所不包的和解體系;但另一方面,辯證法又是開放的,其目的是要暴露矛盾以啟發(fā)思考,這是辯證法自蘇格拉底—柏拉圖以來所具有的本質特性。正是這一點使黑格爾陷入了深刻的對立之中,即體系本身的封閉性和辯證法的開放性之間的對立。這一對立體現(xiàn)在世界歷史的理解之中,就形成了世界歷史是否有終點的問題:一方面,從精神的完全自我理解,即自由的最終實現(xiàn)來看,世界歷史是完成了的,因為各種對立和矛盾都在日耳曼世界中實現(xiàn)了和解,所有人都意識到自我是完全自由的,君主立憲制的普魯士國家就是精神在客觀世界中的完美體現(xiàn),由此日耳曼世界就是世界歷史的終點;但另一方面,歷史辯證法又有突破這一封閉體系的傾向,它既認為歷史僅僅關注于過去和現(xiàn)在而無法預知未來,又認為“美洲乃是明日的國土,在那里,在未來的時代中,世界歷史將啟示它的使命?!盵3]86總體而言,在黑格爾那里,辯證法被禁錮在封閉的體系之中,其開放性最終也成為了僵死體系的犧牲品。
那么,如何使辯證法重獲生機,如何使歷史辯證法重新成為歷史理解的恰當方法呢?這就需要重新復活作為黑格爾思想體系的隱性理論基礎的解釋學思想,并在哲學解釋學的視域中重新理解辯證法。在蘇格拉底—柏拉圖那里,辯證法是一種引導談話的藝術,是以問題—回答為外在形式的思想交流,黑格爾將這種對話辯證法形式化為三段論式的自我獨白,雖然其本質仍是思想的自我運動,但卻喪失了對話藝術的開放性,而像先知宣布神的意旨一樣從黑格爾口中流露出來。伽達默爾雖然高度評價這種辯證法,認為“黑格爾的辯證法永遠是一個令人興奮的源泉”[14]3,但“辯證法必須在解釋學中恢復自身?!盵14]99這種“恢復自身”并不是要將某種解釋學因素強加到辯證法之中,而是要將黑格爾辯證法內含的對話性重新發(fā)掘出來,“語言的進行方式是對話,甚至可說是靈魂和自己的對話,就如柏拉圖對思想所描述的。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說詮釋學就是最具有普遍性的理解理論和相互理解理論。……黑格爾的精神辯證法就已基本上包含了這種觀點。”[15]這就明確地說明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內含著對話性,只是被禁錮在了先知式的獨白之中,正是這種對話性發(fā)展為了哲學解釋學的問答邏輯,而這就是辯證法在哲學解釋學中恢復自身的成果。由此,在伽達默爾那里,辯證法與解釋學就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伽達默爾就自稱其辯證法為“解釋學辯證法”(the hermeneutical dialectic),帕爾默則稱伽達默爾的解釋學為“辯證法的解釋學”(dialectical hermeneutics)。
這種問答邏輯本質上就是一種“視域融合”過程,也就是理解者自身的視域與被理解者視域之間的對話,從而使二者之間的“時間距離”得到“中介”,實現(xiàn)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相對于這種“視域融合”來說,黑格爾理解歷史的兩大方法各有其缺陷:歷史主義的重構方法帶有以歷史視域取代當前視域的傾向,而解釋學的綜合方法則帶有用當前視域取代歷史視域的傾向。不可否認,黑格爾歷史理解的兩種方法是融合在一起的,這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相互彌補各自的不足,從表面上看這類似于伽達默爾所說的“視域融合”,但從根本上說,這是用一種視域取代另一種視域,因為黑格爾主張我們能夠比前人獲得“更好的理解”。與此不同的是,哲學解釋學的“視域融合”所要達成的目標并不是“更好的理解”,而是“不同的理解”,因為“視域融合”的關鍵并不在于用一種視域取代另一種視域,而在于視域交流融合基礎上所形成的新的東西,而這種新的東西總是歷史性、處境性的,即是說,總是不同的理解。
黑格爾思想中蘊含著深刻的解釋學因素,而這種解釋學更多的是從赫爾德—施萊爾馬赫傳統(tǒng)繼承下來的,因而其在本質上隸屬于方法論解釋學,但黑格爾思想中的本體論因素又使得這種解釋學具有發(fā)展為本體論解釋學的內在可能性,伽達默爾就肯定地說:“假如我們認識到以跟隨黑格爾而不是施萊爾馬赫為己任,詮釋學的歷史就必須有全新的著重點?!盵16]從西方解釋學的現(xiàn)代發(fā)展歷程,即從黑格爾解釋學思想的效果歷史來看,黑格爾的辯證法和解釋學需要在哲學解釋學中重新理解自身,并在歷史理解中融為一體。
四、結語
作為一位具有深厚歷史感的哲學家,黑格爾以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看待精神的自我理解進程,或者說,將精神的自我理解進程歷史主義化了,由此,作為精神自我理解進程的方法的辯證法同樣也歷史主義化了,這種辯證歷史主義明顯地體現(xiàn)在世界歷史的理解之中。在世界歷史的理解之中,辯證法并非是純邏輯的“本體論的辯證法”,而是“解釋性的或解釋學的辯證法”,由此,解釋學同樣構成了世界歷史理解的基本方法,但與辯證法相比,解釋學思想是隱性的,是作為辯證法的理論基礎而起作用的。同樣,作為隱性理論基礎的解釋學思想也必然歷史主義化了。這樣,在黑格爾這里,辯證法與解釋學在歷史主義精神中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但是,黑格爾思辨體系的封閉性最終禁錮了辯證法本身內含的開放性,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重新恢復了蘇格拉底—柏拉圖辯證法的開放性和對話性,并將其應用于歷史的理解和解釋之中,由此,理解和解釋的過程就是不同視域對話、融合的過程。在這一意義上,辯證法是解釋學的,同樣,解釋學也是辯證法的,并且二者共同統(tǒng)一于歷史主義之中,但這種歷史主義已經是海德格爾意義上的“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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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文格)
The Dialectics and Hermeneutics in Hegels Historicism
LI Yonggang
(Institute of Social Development Philosophy, Yangtze University, Jingzhou 434023, Hubei, China)
Abstract:The dialectics and hermeneutics are two major factors in the spirit of historicism of Hegel where the former is dominant, and the latter the theoretical basis of Hegels speculative system. The dialectics and hermeneutics are unified in the spirit of historicism of Hegel. Therefore, there are two major methods in the understanding of history, which are the reconstruction method of historicism and the comprehensive method of hermeneutics. But the closure of Hegels speculative system imprisons the openness of dialectics. Gadamers 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 rediscovers the dialogic of the dialectics, and develops the logic of question and answer from Hegels monologue logic. Therefore, the process of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 is the fusion of horizons, and the purpose of understanding is “different understanding” rather than “better understanding”.
Key words:Hegel;historicism;historical dialectics;hermeneutics;spir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