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陸嘉明

（續(xù)前）

53

論起周瑜來，在三國時期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年輕英俊，風流倜儻，既有錚錚傲世的英雄氣，又有犖犖超群的大智慧，更有綿綿悠長的報國心和兒女情。作為東吳的中流砥柱，為其開創(chuàng)和鞏固江南基業(yè)以及穩(wěn)定民生立下赫赫戰(zhàn)功。無怪乎激起世人的無限追憶和歆羨，就如才華橫溢的宋代文豪蘇軾也十分仰慕他，曾作《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發(fā)出心念英雄的懷古之情和豪邁氣概，常被后人贊之為“古今絕唱”。

比較起來，蘇軾筆下的周瑜與羅氏筆下的形象迥異其趣。雖然都是文學的藝術塑造，然而一個近乎歷史人物，一個純?yōu)樾≌f形象，因而前者更接近歷史真實，后者則更多的是藝術想象和鋪張渲染，文化思想和文學體裁的差異，導之不同的形象特征和美學效果。

因此，為免于二者的混淆和誤讀，不妨先行賞讀蘇詞以正視聽。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軾登臨黃州赤壁，放眼江山勝跡，但見長江浩浩蕩蕩向東流去，波濤洶涌日夜擊撞江岸，激起浪花千疊如雪萬重，不由得在壯麗如畫的江景和“故壘西邊”的古戰(zhàn)場上，懷想起當年曾在赤壁之戰(zhàn)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英雄人物周瑜來。

“遙想公瑾當年”，24歲即任孫吳的中郎將，人稱之為周郎；34歲即擢升為吳軍大都督，智勇雙全，膽識過人，深得當年吳侯孫策的信任和重視。

話說自孫策繼承父業(yè)以來，“自霸江東，兵精糧足”，攻城掠地，聲勢大振，曹操為之也懼他三分，感嘆道：“獅兒難與爭鋒也”。豈料于丹徒西山會獵時，不幸被仇家毒箭射中面頰。醫(yī)囑“箭頭有毒，毒已入骨，須靜養(yǎng)百日，方可無虞”。然而孫策性子急躁剛烈，先被曹操謀士郭嘉之言激怒，不待瘡愈便欲聯(lián)合袁紹出兵攻取許昌；繼而又因斬殺“妖道”于吉時被陰魂騷擾，至金瘡迸裂。臨終前親授印綬于其弟孫權，立遺囑曰：

“倘內(nèi)事不決，可問張昭；外事不決，可問周瑜。恨周瑜不在此，不得面囑之也！” 又喚妻喬夫人謂曰：“吾與汝不幸中途相分，汝須孝養(yǎng)尊姑。早晚汝妹入見，可囑其轉致周郎，盡心輔佐吾弟，休負我平日相知之雅?！?當周瑜“聞策已亡，故星夜來奔喪。當下周瑜哭拜于孫策靈柩之前。吳太夫人出，以遺囑之語告瑜，瑜拜伏于地曰：‘敢不效犬馬之力，繼之以死！少頃，孫權入。周瑜拜見畢，權曰：‘愿公無忘先兄遺命。瑜頓首曰：‘愿以肝腦涂地，報知己之恩。”

周瑜者，堂堂男子漢，偉偉大丈夫也。一諾千金，忠心不二，一生不負“相知之雅”；感恩圖報，臨危不辭，可置生死于度外，果然不負孫策的貼己信任和臨終囑托，赤壁一戰(zhàn)大顯身手鋒芒畢露，終贏得一世英名千古感懷。

蘇軾《念奴嬌》詞極狀周郎風姿颯爽英氣逼人，赤壁一戰(zhàn)竟然以數(shù)萬之兵取勝曹操將近百萬雄師，以寡敵眾，以弱勝強，創(chuàng)下了留名青史的輝煌戰(zhàn)績。

有意思的是，孫曹對壘力量如此懸殊，強師壓境形勢如此嚴峻，蘇軾詞狀赤壁之戰(zhàn)，著眼點卻不在戰(zhàn)事，一不極狀戰(zhàn)事對方的軍事韜略和戰(zhàn)略戰(zhàn)術，二不渲染戰(zhàn)爭的激烈和血腥，三不描敘吳軍主帥周瑜運籌帷幄的才略超群和布陣用兵的威武逼人，而以輕閑筆墨點染人物，狀其舉重若輕的指揮才能和臨戰(zhàn)不懼的從容心態(tài)。你看，出場一身便服，輕搖羽扇，竟未以戎裝相見，只在談笑風生間，就把強大的曹軍打得落花流水，使之“檣櫓灰飛煙滅”，不可收拾了。

詞人落筆果真心裁獨別，另辟蹊徑，大段空白留給讀者生發(fā)想象，頗饒?zhí)N藉意趣。而在羅氏的小說里，卻敷衍出跌宕起伏的各方計謀和較量，鋪敘出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場面。因此，如把蘇詞與小說對照起來閱讀，確可獲得各不相同的藝術體驗和美感。

54

更有意思的是，蘇詞饒有情趣的那句“小喬初嫁了”，不意與羅氏筆下的一個情節(jié)有所呼應。這不僅筆涉英雄美人事，而且更與史上最為稱著的赤壁之戰(zhàn)有關系。愚不妨宕開一筆，敷染些許閑墨，或許可增些趣味。

這看似蘇軾不經(jīng)意間的閑筆，卻因一位佳人的出現(xiàn)，不唯在壯闊雄麗的畫面上平添一抹柔美的色調(diào)，更襯托出周郎的“雄姿英發(fā)”，春風得意。

據(jù)傳漢末喬玄有兩個絕色女兒，人稱大喬小喬。大喬嫁給孫策，小喬嫁給了周瑜。二女之美曾傾動當世，英雄美人恰也琴瑟相諧，留予后人以無窮的探尋興味和翩然聯(lián)想。

那么，二喬到底有多美呢？惜乎當時乃至歷來文人墨客悉皆惜墨如金，難見具象之筆。愚更孤陋寡聞，翻過史料史實，竟也未見任何具體描寫。單憑主觀臆測，有點朦朧，有點飄渺，唯知其美，而不知其所以美矣。

也許，絕色之美，本就難以用文字表達出來。陳壽沒有寫，羅貫中也沒有寫，倒也好。以往常常有人套用“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之類的陳詞濫調(diào)，見多了反倒叫人為之生厭。也許，二喬之美，本就承載著一個歷史之謎，說破了，就盡了；不說破，反倒激發(fā)人無以窮盡的審美想象。

有話說，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故而在接受美學的視野中，有一千個讀者，必然也有一千個大喬小喬。從有關詩詞或藝術品透露出的一點模糊信息，一點意外提示，或可一窺二喬之美。

明代高啟《過二喬宅》一詩云：“孫郎武略周郎智，相逢便結君臣義。奇姿聯(lián)璧煩江東，都與喬家做佳婿。喬公雖在流離中，門楣喜溢雙乘龍。大喬娉婷小喬媚，秋水并蒂開芙蓉。二喬雖嫁猶知節(jié)，日共詩書自怡悅。不學分香歌舞兒，銅臺夜泣西陵月。”

高詩所敘“大喬娉婷小喬媚”句，倒是透露出一點二女美的信息，值得細細品味。

女子的美，容貌天生，古今皆然。愚以為，女子姿色之美，更在有冷態(tài)”。態(tài)，通釋態(tài)狀、情狀，既是一種見之于外的容貌姿態(tài)，又是一種付諸感官卻又難以言狀的心理暗示。天生麗質(zhì)可自美，或可人之稱美，卻未必皆具悅人之態(tài)。態(tài)狀千萬，美丑各現(xiàn)。古人認為，態(tài)色自詡就不美；忸怩作態(tài)也不美?？梢?，態(tài)出自然而不事藻飾，秉之于天而行止不逾其度，美也哉！

態(tài)，天生是璞，養(yǎng)成是玉。以文化涵而養(yǎng)之，以練歷雕而琢之。且涵且養(yǎng)，既雕既琢。璞成玉潤，態(tài)見品性。既付諸人的感覺，又沁透人的心理；既質(zhì)美人的感情，又淬煉人的理智。美之態(tài)的養(yǎng)成，這是一個時間的過程，流連于歲月的花開花謝之時，掩映于浮生的水淺水深之處。

有態(tài)，則雅，無態(tài)，則俗；有態(tài)，則文，無態(tài)，則野；有態(tài)，則內(nèi)外相諧動靜互映，無態(tài)，則內(nèi)外相悖動靜失序；有態(tài)，則出之于內(nèi)秀氣質(zhì)而應之于外在氣場，無態(tài)，則言行舉止隨心所欲，待人接物無規(guī)無矩粗鄙無禮，令人不堪卒看，何美之有？

人生在世，若與這般有“態(tài)”的女子結緣，當可攜手天涯，偕老白頭。至于遭遇后者，嗬嗬，愚就不必多言了。

55

由此說來，孫策和周瑜娶了大小二喬，著實令世人艷羨。要不諸葛亮怎能拿二女說事激怒周瑜，終而說服吳侯孫劉聯(lián)合共抗曹操，得以成就赤壁之戰(zhàn)的千古奇功呢？要不怎會令蘇東坡勃發(fā)豪情慨然作詞，于“赤壁懷古”之余懷思佳人“初嫁”呢？

高啟詩贊二喬之美，一“娉婷”，一“媚”。細品起來，二姐妹既美美與共姿容嬌婉，又各呈其態(tài)風騷獨領。深藏春閨的亂世佳人雖不見翔實史載，卻也令人懷想流芳百世。

大喬“娉婷”。娉婷者，體態(tài)頎長，苗條，美在柔姿逸態(tài)：玉立亭亭，輕盈妙曼；風行翩翩，婀婀娜娜的樣子。恰如從《詩經(jīng)》中款款走來的“窈窕淑女”，或是凝眸“在水一方”的“所謂伊人”。動則依依裊裊楚楚動人，靜則冷冷清清儀態(tài)大方。不自矜而有自然的風度，不深思卻有沉靜的態(tài)度，風動陌柳之姿，蘭靜幽谷之態(tài)，見之仿佛，無以名狀。不知宋代晏幾道《浣溪沙》詞句可否狀其一二：“腰自細來多態(tài)度，臉因紅處轉風流?！?/p>

小喬“媚”。媚者，從古之甲骨文辨析，略謂女子明眸修眉而富有生動的意態(tài)表情，方見美好，也即美在嬌姿情態(tài)。以愚之見，“媚”的魅力恰恰在：嫵媚有態(tài)，心必無邪；心有繁花，情必無偽；情是靜水流深，思非不系之舟；思是日月星辰，人非失群孤雁……是皆自然的造化天賦的秉性，也是品操的陶冶文化的涵養(yǎng)。

“媚”之美，有動態(tài)，有神采，有審美力，有人情味。一種愉悅感觀溫暖心靈的快慰，一種月色流光眉宇生輝的審美聯(lián)想和體會。

“媚”，可以顯，可以隱；可以揚，可以抑；可以天真綻放，可以含蓄蘊藉；可以含睇凝笑，可以平和沉靜……狀態(tài)萬千卻定要恰到好處，減之一分則不足，增之一分則做作，差之一分即遠離美學尺度矣。恰到好處是曲水流觴挽袖飲薄酒的微醺和意態(tài)，是秋江帶雨登臨畫閣遠眺的閑逸和興味。媚態(tài)好處，也如此這般盡在方寸中矣。

愚向愛蘇詞，年輕時讀《念奴嬌·赤壁懷古》，讀到“小喬初嫁了”，便心生疑竇不知所以。不對呀，小喬初嫁周瑜當在建安三年（198年），直到十年后才發(fā)生赤壁之戰(zhàn)，嫁了十年又何以說起“初嫁”呢？今再三品讀，略有所悟，不由拍案稱妙。一個當世英雄，一個絕代佳人，結婚十年了，卻依然一個愛如“初嫁”，一個情如“初娶”；一個初心不改，一個初衷依舊。這時間啊，真是個奇妙的東西，說長，可長到一日三秋；說短，可以短到白駒過隙。十年光景要說也不算短了，然而在蘇詞所展現(xiàn)的波瀾壯闊的畫面上，把物理時間疊現(xiàn)在人物即時的心理時間和情感背景上，悠悠十年仍如初日之情景，越發(fā)映襯出周瑜的年輕灑脫“雄姿英發(fā)”，以及凸顯出英雄美人的愛情傳奇和赤壁之戰(zhàn)的史詩色彩和人生情致。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