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南宋滅亡,黃仁宇曾經(jīng)這樣寫道:“這劃時代的1279年給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了傷心的一頁?!蹦纤瓮醭瘍A覆之際,十萬軍民崖山投海,千百年來,未有王朝更迭能如斯慘痛,文弱宋朝以最后血性一筆寫入汗青。從1279年往前倒推,1276年2月,元軍兵臨臨安城下,謝太后令人捧著玉璽出降,宋恭宗至元上都覲見忽必烈,此后的四年,南宋游走無定,如同斷線的風箏,飄蕩在歷史的天際……
蕭易
臨安出降
南宋德祐二年(1276年,元至元十三年)正月,時值中國傳統(tǒng)的春節(jié),臨安城皇宮中卻是冷冷清清,人人面色凝重。正月初四的朝會,謝太后發(fā)現(xiàn)大殿里的文武百官比平日稀疏了許多,一問才知道,同簽書樞密院事黃鏞、參知政事陳文龍等官吏已攜家?guī)Э谔与x臨安。兩個月前,起居舍人曾唯、禮部侍郎陳景行、權禮部尚書王應麟紛紛棄官出逃,連左丞相留夢炎也跑了。《錢塘遺事》將百官棄官潛逃,稱為“群臣宵遁”。
城外,元朝左丞相伯顏率領的大軍已抵無錫,恐怕要不了幾日,就到臨安了。謝太后是宋理宗皇后,她還依稀記得,理宗端平三年(1236),南宋與蒙古攜手滅金才兩載,這蒙古人就撕下了面具,還一度渡過長江,驚慌失措的理宗又是割地,又是給歲幣,這才換來了幾年安穩(wěn)日子。宋理宗晚年一直生活在蒙古人的夢魘中,直至病逝,兒子度宗哆哆嗦嗦當了十年皇帝。自去年二月宰相賈似道在丁家洲潰敗以來,每隔幾天就有城池失守的消息傳來,小孫子趙方才繼位,這宋朝的江山怕是要斷送在他手里了。
中國歷史上,丁家洲之戰(zhàn)是一場影響深遠的戰(zhàn)役,卻至今鮮為人知。在安徽省銅陵縣火車站,我打車去丁家洲,幾個司機都說縣里沒這個地方,導航也搜不到,后來才知道地名已不在了,舊址在西聯(lián)鄉(xiāng)汀洲村一帶。春日的汀洲村,農(nóng)民在田里播種大豆,金黃色的油菜花鋪滿長江兩岸,一只只鐵駁船在江面駛過,馬達聲響徹原野。眼前的汀洲村草長鶯飛,長江在村子北邊緩緩流過,早已尋不著一絲一毫戰(zhàn)爭的痕跡了。
丁家洲為儀鳳嶺余脈,雄峙江心,是長江下游的重要隘口,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德祐元年(1275年)正月,權臣賈似道在謝太后催促下,領13萬宋軍于丁家洲設防,令其婿孫虎臣領7萬宋軍列于長江兩岸,淮西安撫制置使夏貴以戰(zhàn)艦2500艘橫亙江中。賈似道是有名的“蟋蟀丞相”,平生酷愛斗蛐蛐,理宗、度宗朝權傾天下,排除異己,曾私自與元人簽訂合議條約,與秦檜、丁大全一同被編入《宋史·奸臣傳》。
元軍在長江兩岸用巨炮轟擊宋朝船隊,趁亂以數(shù)千小船發(fā)起沖鋒,通州副都統(tǒng)姜才身先士卒拼死抵抗。孫虎臣聽說姜才有一美妾,貌若天仙,趁姜才在江中激戰(zhàn),偷偷摸進船艙欲行不軌,被士兵發(fā)現(xiàn)后棄陣逃跑,夏貴聽說孫虎臣跑了,趕緊鳴金收兵。結果十三萬宋軍死傷慘重,連江水都被染成紅色,飄蕩的尸體幾乎堵塞江面。孫虎臣面見岳父賈似道,裝模作樣地痛哭道:“吾兵無一人用命也?!币慌缘南馁F居然笑道:“吾嘗血戰(zhàn)當之矣(我可是還抵抗了一陣子的)?!?/p>
丁家洲一役,宋朝將領兵敗后的輕描淡寫,著實令人汗顏,它也用盡了宋朝最后的力氣,長江水道從此門戶洞開,沿江諸州潰不成軍,建康都統(tǒng)徐旺榮、鎮(zhèn)江都統(tǒng)制石祖勇、江陰軍通判李世修、知平江府潛說友等相繼投降,孫虎臣、夏貴也很快走上了投誠之路。
偌大的江南,或降或遁,唯有常州軍民苦戰(zhàn)不屈,以身殉宋。常州三月城破,五月光復,九月元軍再次來襲,叛臣王良臣充當攻城先鋒。王良臣久攻不下,居然喪心病狂地殺死數(shù)百平民,用尸體煎膏取油,以炮射灑在城垣外的牌杈木上,再點火箭引燃。臨安援軍至,立功心切的王良臣到宋朝軍營詐降,被丟入滾燙的油鍋中活活烹殺。十一月,常州城破,舉城被屠,只有七人“伏于橋坎獲免”。歷史中的宋朝給人的印象孱弱無比,宋朝百姓卻絕不軟弱。
元宵節(jié)這天,臨安城中稀疏亮起了些燈火,城外大兵壓境,百姓自然沒心思過節(jié)。南宋著名詞人汪元量這樣描寫宋朝在臨安城的最后一個元宵:“一片風流,今夕與誰同樂?月臺花館,慨塵埃漠漠。豪華蕩盡,只有青山如洛。錢塘依舊,潮生潮落。萬點燈光,羞照舞鈿歌箔。玉梅消瘦,恨東皇命薄。昭君淚流,手撚琵琶弦索。離愁聊寄,畫樓哀角。”往日“萬點燈火”,如今“畫樓哀角”,只有錢塘如故。
過了元宵,派去元軍大營議和的使臣也回來了。使臣面見伯顏,表示宋朝愿意俯首稱臣,歲貢銀二十五萬兩,帛二十五萬匹,一如當年與金朝舊事,被伯顏一口拒絕;使臣又苦苦哀求,說宋朝愿為侄孫,伯顏依舊不允。時任樞密使的文天祥出使和談,也被扣押在元軍大營。
十八日,元軍離臨安城只有十五里。臨安城中人心惶惶,謝太后無奈,讓使者帶著歷朝皇帝用過的玉璽,連同降表一起送到元軍大營,令人打開了臨安城的大門。南宋一個多世紀的國祚,永遠留在了那扇木門背后。
北上元都
二月初四,六歲的宋恭宗邁著稚嫩的步伐,領著大臣到祥曦殿北向拜表稱臣,文武百官相率走出皇宮,來到城外的元朝軍營請降。八天后,元將阿塔海帶來忽必烈的詔書,聽起來,這位蒙古皇帝的語氣頗為溫和,甚至帶了幾份關切,謝太后、宋恭宗的心才算落地——就算亡國,自己的命運也不會像當年的宋徽宗、宋欽宗那般凄慘了。
第二天,在蒙古騎兵監(jiān)視下,宋恭宗與生母全太后,連同后妃、宗室、百官、太學生數(shù)千人走出臨安城,象征著皇家權威的鹵簿、冠服連同金銀珍寶被運上一輛輛大車,一同運往元大都。汪元量以宮廷琴師身份隨行,途中寫下諸多詩作,比如這首《北征》:北師有嚴程,挽我投燕京。挾此萬卷書,明發(fā)萬里行。出門隔山岳,未知死與生。三宮錦帆張,粉陣吹鸞笙。遺氓拜路傍,號哭皆失聲。吳山何青青,吳水何泠泠。山水豈有極,天地終無情?;厥捉兄厝A,倉梧云正橫。一路上,南宋遺民看到北上的王室,在路邊哀號痛哭,被元軍呵斥離開,青山綠水漸漸留在身后,越往北走,越覺得冰涼刺骨。
長江以北,揚州城還掌握在宋朝手中,守將李庭芝本是一名舉人,目睹山河破碎,毅然投筆從戎,待到戰(zhàn)事稍稍安定,他又考中進士,可謂文武雙全。此番元軍來襲,李庭芝臨危受命主持兩淮制置司,屯兵揚州。丁家洲一役后,姜才收拾殘部,也來到揚州。此時揚州城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宋史·李庭芝傳》記載,城中糧盡,路邊有人餓死。
臨安城破后,謝太后即遣使招降李庭芝,此次全太后、宋恭宗一行路過瓜洲,又派遣使者招降,李庭芝一言不發(fā),令士兵向城下射箭以明心跡。姜才率部出城,欲奪回宋恭宗,被元軍擊退。
過了揚州,北上的隊伍就再無阻礙了,三月二十四日,宋恭宗一行抵達元大都,短暫停留后,又馬不停蹄地至上都(其址在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錫林郭勒盟草原)。忽必烈設“詐馬宴”慶祝宋人來朝,宋朝官吏被允許穿著昔日官服出席,這或許是他們最后一次再穿前朝服飾了,換上元朝的衣服,就是元人了。
從汪元量的詩歌來看,宋朝君臣的命運起初還算不錯?!盎实鄢蹰_第一筵,天顏問勞思綿綿。大元皇后同茶飯,宴罷歸來月滿天?!薄吧蓝鳂s已受封,上庠儒者亦恩隆。福王又拜平原郡,幼主新封瀛國公?!彼纬嫉臏仨樍詈霰亓翌H為滿意,他將宋恭宗封為瀛國公。八月,因病滯留臨安的謝太后一行也抵達上都,受封壽春郡夫人。
趙宋王朝還是不乏堅貞之人。安康朱夫人、安定陳才人與各自侍女不堪亡國之痛,焚香沐浴后以抹胸自縊。忽必烈聞之大怒,令人將四人頭顱斬下,懸掛在全太后寓所以示懲戒。再以后,那些隨行的宗室、官吏、外戚便消失在史書中。
六陵蒙難
元軍占領臨安后,繁華的都城迎來浩劫,皇宮傾頹,太廟沉寂,南宋諸帝的皇陵更是命運多舛。2017年4月,我來到紹興市富盛鎮(zhèn)攢宮山,早春的攢宮山茶園蔥蔥郁郁,連空氣中都飄著龍井的香味,山間滿是采茶工人,我問宋六陵在哪,一個小伙子指了指茶園中心的幾株松柏:“有松柏的地方,地下就是皇陵,不過地上啥也看不到了?!?/p>
宋六陵埋藏著高宗永思陵、孝宗永阜陵、光宗永崇陵、寧宗永茂陵、理宗永穆陵、度宗永紹陵,以及眾多王后嬪妃的陵墓,整個陵區(qū)古墓超過百座,也是江南地區(qū)最大的皇陵。當年,南宋帝王把這里視為臨時的安息之所,期望著有朝一日魂歸河南鞏縣的祖陵,故將此山命名為“攢宮山”,就像臨安被視為臨時都城一樣。
我走到松柏林下,71歲的薛成慶大爺正在番茄地里澆水,他是鄰近的牌口村人,打小就在宋六陵邊長大。他扯了把青草擦手,領我去看理宗陵。1982年紹興師范專科學校搬回紹興縣城后,山上的建筑也就破敗了,一人高的荒草爬滿圍墻。穿過圓拱門,院子里的灰磚早已青苔斑斑,兩面灰黛色的圍墻中間夾了棵梧桐樹,樹上掛了個木牌,上書:“經(jīng)考古學家遙感測定,此處為南宋皇帝宋理宗陵墓所在地。2006年7月曾挖掘出宋理宗墓碑,后由紹興縣文管所收藏”。我的腳下,就是宋理宗的永穆陵了。
從理宗陵再向北,便是宋徽宗陵,當?shù)厝藛咀鳌靶♀掷铩薄K位兆?、宋欽宗被金兵擄掠到五國城死去,紹興和議后,骸骨被送回南宋,也歸葬宋六陵。一片荒草中,幾棵松柏拔地而起,地上散落著破碎的瓦片,我撿起一塊,薛成慶說,陵上的物件不要拿,動了是要怪罪的。元人陶宗儀的《輟耕錄》有載:“以其帝后遺物,庋置佛堂中,奉事之,自此家道浸豐。凡得金錢之家,非病即死”。不知薛成慶的話,是否跟此書記載有關。
眼前的宋六陵空空蕩蕩,滿目瘡痍,上世紀60年代的墾荒、基建固然有影響,其實早在臨安淪落后便遭遇了覆頂之災。元至元十四年(1277),蕃僧楊髡(又名楊璉真迦)被任命為元朝江南釋教都總統(tǒng),掌管佛教事務,一手導演了駭人聽聞的南宋帝陵盜掘事件。在南宋遺老周密的《癸辛雜識》、陶宗儀的《輟耕錄》中,都有楊髡發(fā)陵的詳細記載。
楊髡一行來到攢宮山,宋朝守陵官羅銑據(jù)理力爭,怎奈對方人多勢眾,羅銑在一旁號啕大哭。楊髡首先盜取寧宗、楊后、理宗、度宗四陵,挖掘地宮,收羅寶物。四陵中,又以永穆陵珍寶最多,楊髡諸人啟開棺槨時,一股白氣沖天,棺中的理宗栩栩如生。理宗死后曾在身體里灌注水銀,故尸體不腐,暴徒將尸體倒懸在樹上讓水銀流出,又砍下頭顱,取走口中的夜明珠。西域有風俗,見帝王骷髏可厭勝致富,楊髡將理宗頭顱鑲銀涂漆,當成酒器,稱“骷髏碗”。
幾個月后,楊髡等人再次來到宋六陵,將徽宗、欽宗、高宗、孝宗、光宗等陵盡數(shù)盜掘。兩次盜掘,楊髡在理宗陵得“伏虎枕”“穿云琴”“金貓睛”,度宗陵得“玉色藤絲盤”“魚影瓊扇柄”,徽宗陵得“馬烏玉筆箱”“銅涼撥銹管”,高宗陵得“真珠戲馬鞍”,光宗陵得“交加白齒梳”“香骨案”。《元史》記載,楊髡在宋六陵總共挖掘了一百零一座陵墓,堪稱宋元時期中國第一盜墓賊。一時間,江南盜墓之風洶洶,大墓幾乎被盜掘殆盡。
關于楊髡盜掘六陵的時間,有1278、1285等說法,陶宗儀記載為1278年,周密則認為此事發(fā)生在1285年8月與11月。杭州師范大學祝煒平教授則傾向于1278年:其一,楊髡一行到宋六陵,守陵官還在,說明宋朝新亡不久;其二,《元史》有載,至元十二年(1285)正月,宋寧宗永茂陵已毀,此事發(fā)生在周密記載之前。
楊髡還在臨安城皇宮修建鎮(zhèn)南塔,將從宋六陵挖掘出的皇帝、后妃尸骨,與牛馬枯骨混合后,埋在塔下,并在大內(nèi)垂拱殿、芙蓉殿、和寧門、延和殿、福寧殿設立報國、興元、般若、仙林、尊勝五座寺廟,以破皇城風水,讓宋人永世不得翻身。也許是老天爺都覺得他的做法太過分,一個雨夜,響雷擊中塔剎。元朝末年,張士誠義軍占據(jù)杭州,令士兵損毀鎮(zhèn)南塔——這座曾壓在宋朝人心頭的亡國之塔。
宋六陵被盜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元上都,謝太后是宋理宗之妻,也是宋度宗生母,夫君、兒子的墓葬同時被盜,于謝太后而言可謂人世大悲,但寄人籬下的她唯有隱忍。宋理宗怕了一輩子蒙古人,到頭來還是沒能避免被戮尸的命運;宋徽宗、宋欽宗在五國城受盡凌辱,本已魂歸故里,此番卻又葬于孤墳。
宋人講究風水堪輿,皇陵被盜,龍脈受損,這就動搖了根基,宋朝遺民也如無根的浮萍一般飄蕩。元人在宋六陵的暴行激起宋人的憤慨,廣西、廣東、浙江、江西、四川,不甘亡國的宋朝遺民紛紛舉起抗元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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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王南遷
就在臨安城投降前夜,益王趙昰、廣王趙昺在駙馬都尉楊鎮(zhèn)、國舅楊亮節(jié)護送下潛出城外,逃往婺州(今浙江金華),后又至溫州,為趙宋王朝保留了一絲血脈。此后,張世杰、陸秀夫也陸續(xù)率殘部到溫州江心寺會合。謝太后曾號召天下兵馬赴臨安勤王,響應者寥寥,唯有張世杰慷慨赴會,舉朝震驚。張世杰是南宋末年主戰(zhàn)派的代表人物,都統(tǒng)卞彪降元后充當說客,張世杰大怒,令人將他舌頭割下,拖至巾子山磔殺。
一個王朝,兩次浮沉,皆系于江心寺。江心寺在溫州江心嶼上,此嶼東西長,南北窄,地處甌江中心,素有“甌江蓬萊”美譽,島上有座文天祥祠,是永嘉知縣劉遜于明成化十八年(1482)主持修建。初春的清晨,退了休的王慶山提著半米長的毛筆來到文天祥祠,打來一桶清水,蘸濕毛筆,在祠前的空地練起毛筆字。老王練行書,今天寫的是文天祥的《北歸宿中川寺》,他一邊寫一邊吟:“萬里風霜鬢已絲,飄零回首壯心悲,羅浮山下雪來未,揚子江心月照誰?只謂虎頭非貴相,不圖羝乳有歸期,乘潮一到中川寺,暗度中興第二碑?!?/p>
老王的行書大氣、狂放,等到把詩寫完,已累得滿頭大汗,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似乎也在他筆下變得鮮活起來:文天祥從元朝軍營逃脫后,即到江心寺覲見幼主,看到宋高宗昔日御座,一想到百余年后宋朝再遭此劫難,失聲痛哭。歷史是如此相似,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金兀術兵犯臨安,宋高宗一溜煙逃到江心寺,焦急地等待金人退兵的消息。
文天祥、陸秀夫決定效仿宋高宗故事,擁立趙昰為天下兵馬都元帥,趙昺為副元帥,圖謀再度中興。幾天后,趙昰一行從江心寺輾轉來到福州,于五月一日稱帝,史稱宋端宗,改元景炎,加封趙昺為衛(wèi)王,張世杰為樞密副使,文天祥為右丞相兼知樞密院事,陸秀夫為簽書樞密院事。
此時天下還有幾分在宋人手里,浙江的福州、溫州、臺州、處州(今浙江麗水市),廣東的廣州、南雄州,長江以北的揚州、真州(今江蘇儀征市)、通州(今江蘇南通市)尚在堅守,四川雖大部已落入元軍之手,但釣魚城、凌霄城等山城依舊堅持抗元。宋朝約有軍隊二十萬上下,如果指揮得當,勝負也未可知,但宋朝君臣寄希望于蒙軍能像當年追趕宋高宗的金兵一樣,因不堪忍受南方濕熱的天氣退兵,給宋朝一個喘息,甚至中興的機會,因而步步退讓,但他們顯然低估了元人。
宋端宗下詔令李庭芝、姜才來福州勤王,李庭芝令淮東制置副使朱煥守城,自己與姜才率領七千宋軍南下,誰知前腳剛剛出城,朱煥后腳便開城投降。李庭芝被圍泰州,元軍將揚州城中宋軍的妻子、兒女驅(qū)趕到泰州城下,一時間,城下哀號之聲不絕于耳。見此情形,宋軍無心再戰(zhàn),丟下兵器投降。姜才身染重病臥床,與李庭芝一起被送到揚州殺害。
我是揚州人,小時候,爺爺常帶著我,到雙忠祠巷吃早茶,雙忠祠巷口這家茶館,干絲切得又細又薄,很對老揚州的胃口。吃了早茶,穿過長長的青磚小巷,一路上,爺爺總愛講揚州的歷史,他說,雙忠祠供奉著咱揚州人的英雄呢,大半個國家都降了,揚州人骨頭硬,就是不肯屈服。只可惜,雙忠祠和雙忠祠巷都被拆了,李庭芝與姜才的故事,也就被漸漸淡忘。
揚州淪陷后,真州、通州相繼失守,宋朝失去了長江以北的最后據(jù)點,圖謀北上再無指望,令李庭芝棄守門戶,無疑是一著錯棋。在元軍壓迫下,流亡宋朝一步步往南逃亡,福州、泉州、潮州、惠州……由于害怕城池失守,宋朝君臣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度過,士兵遠離故土,漸生異心;家眷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景炎二年(1277年)12月,宋端宗逃至秀山,聽說廣州失守,慌亂之中退到井澳(今中山市南海中)。海上忽起颶風,宋朝船隊被吹得七零八落,宋端宗落水,年逾七十的老臣江萬載奮力躍入海中救起端宗,自己被巨浪卷走,超過四成的宋朝士兵在這次颶風中喪命。颶風剛過,元將劉深又率兵來攻,張世杰迎戰(zhàn)不敵,一直逃到七星洋,此役宋軍損失船只兩百多艘,連宋端宗的舅舅都被俘虜了。
景炎三年(1278年)4月15日,十歲的宋端宗在碙洲荒島(今廣東湛江硇洲島)上病死,雖然貴為天子,他短暫的生命顛沛流離,小小的身軀承載著千萬宋人的復國重擔。宋端宗死后,七歲的趙昺又被擁立為帝,史稱帝昺,改元祥興。帝昺生母楊太妃垂簾聽政,與群臣交談猶自稱“奴”,官員上朝連官服都湊不齊。初夏的颶風越來越烈,宋朝如同一艘失控的巨輪,一步步偏離航道,在海上劇烈顛簸著。
崖山海戰(zhàn)
張世杰見碙洲并非固守之地,遂領兵重返廣東沿海,屯兵崖山。崖山在今廣東省江門市新會區(qū)南五十多公里,與西面的湯瓶山對峙,如兩扇石門鎖住江面,故稱崖門,珠江支流之一的潭江自西向東流至新會,注入銀洲湖,再沿銀洲水道經(jīng)崖門入海,崖門內(nèi)有一港灣,可以停泊船隊,其外是汪洋大海。
一個雨天,我登上崖山之巔的望崖樓,滄海桑田,當年南宋屯兵的水域因泥沙淤積,早已成陸地,潭江之水依舊浩浩蕩蕩,烏云遮天蔽日,黑壓壓地籠罩著遠處的湯瓶山。宋軍來到崖山后,即伐木建造行宮三十間,正殿名慈元殿,是楊太后與帝昺的居所,殿外有房屋三千間,為百官、有司的住所,二十余萬將士與家眷也有了安身之所,《宋史》稱為“行朝草市”。一時間,偏僻的崖山恍若繁華的城市,然而,這終究僅僅是宋朝的回光返照而已。
宋軍組織工匠造戰(zhàn)船、制兵器,附近百姓也送來一船船糧草、錢財。1995年冬天,新會信用社修建樓房,挖土機帶出來的泥土夾雜著大量銅錢。幾天后,文物部門趕到現(xiàn)場,清理銅錢6萬余枚,估計流失銅錢超過二十噸,逾百萬枚。銅錢上自秦半兩,下迄南宋咸淳元寶,幾乎包括了南宋以前的各個朝代,又以宋錢最多,占95%以上。
銅錢掩埋在十個窖藏大坑中,夾雜著稻谷、稻草、雞毛,偶爾還有破損的青銅器與宋代瓷碗出土,新會區(qū)人民政府方志辦副主任趙茂松認為,這批銅錢可能是南宋末年勤王的百姓運送到崖山的,將士將它們匆匆掩埋在沙灘上,期望日后東山再起,后來卻再也沒有知情者活著回來取走這批龐大的寶藏。
流亡的宋朝依舊心存幻想,使者又一次來到元上都請降。忽必烈聽說帝昺逃到了崖山,即委任江東宣慰使張弘范擔任蒙、漢軍都元帥,李恒為副將,率領兩萬兵馬從揚州兵分兩路南下,約定在崖山會師。造化弄人,張弘范是元朝悍將張柔之子,張世杰曾是張柔部下,后因犯法改投宋朝,兩人說起來還是河北老鄉(xiāng)。
聽聞張弘范將兵來攻,張世杰出人意料地焚毀“行朝草市”,用大鐵索把千艘戰(zhàn)船綁在一起,將帝昺的御舟圍在中心,并在四周修建水寨、樓棚,宛如城堞。有謀士勸他分兵占據(jù)出??冢热魬?zhàn)敗還能往海上逃亡,但出身北方的張世杰似乎已厭倦了海上漂泊的生活,以“頻年航海,何時已乎?今須與決勝負”為由拒絕了謀士建議,將宋朝的國運家底全部壓在崖山這個彈丸之地。
好容易在崖山有塊立錐之地,卻眼睜睜地看著大火將最后的家園燒成灰燼,宋朝君臣無不潸然淚下。張世杰本不習水戰(zhàn),當年的焦山之戰(zhàn)中,即以鐵索將戰(zhàn)船鎖于江中,結果被元將阿術火攻,宋軍死傷數(shù)萬人。
1279年正月,宋朝君臣在海上度過了最后一個春節(jié),幾天后,文天祥兵敗被俘的消息傳到崖山。自江心島一別后,文天祥四處漂泊,籠絡舊部,號召各地百姓舉起抗元大旗,卻因寡不敵眾節(jié)節(jié)敗退,1278年底率部向海豐縣撤退途中,在縣城北面的五坡嶺與部將杜滸、劉子俊一同被俘。
正月十三日,張弘范率領五百余艘戰(zhàn)船陸續(xù)抵達崖山,幾天后,李恒的一百二十艘戰(zhàn)船也前來會合,一南一北對宋軍形成夾擊之勢,中國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場海戰(zhàn)蓄勢待發(fā)。張弘范軍約兩萬上下,大小船只六百余艘;反觀南宋,將士二十萬,戰(zhàn)船千余艘。從軍事實力來看,宋朝似乎占有絕對優(yōu)勢,但戰(zhàn)爭的走勢卻令人意外。
張弘范故伎重施,點燃滿載茅草的烏蜑船,順風沖向宋朝軍營。張世杰顯然汲取了焦山之戰(zhàn)的教訓,令人在戰(zhàn)船表面涂抹濕泥,懸以水桶,元軍火船無功而返。
強攻無果,張弘范派兵占據(jù)出??冢⒔財嗨纬Z草、淡水補給線,十多天后,饑渴難耐的宋軍飲用海水,紛紛嘔吐腹瀉,戰(zhàn)斗力大受影響。失去了出海口后,張世杰的二十萬大軍被牢牢困在崖門之中,崖山與湯瓶山如同兩扇沉重的大門,關上了宋朝君臣的求生之路。
二月六日清晨,元軍發(fā)起總攻。張弘范將兩萬精兵分成四路,李恒領一軍,利用潮汐原理,乘早潮從北向南順流前進,突入宋朝船陣;午時午潮上漲,張弘范又從南向北進攻。宋軍腹背受敵,士兵皆疲憊不堪,就在筋疲力盡之時,張弘范以樂聲為號,令預先埋伏的兩支船隊疾速行駛,宋軍起初以為元軍正在宴樂,等到元朝戰(zhàn)船出現(xiàn)在眼前,頓時方寸大亂,頃刻間便被元軍攻破七艘大船,張世杰布下的鐵桶陣被撕開了缺口。
其他兩支船隊也殺了個回馬槍,如狼似虎的元軍跳上宋軍戰(zhàn)船,這場混戰(zhàn)從黎明一直持續(xù)到黃昏,炮擊聲、刀劍聲、弓箭聲、喊殺聲、哀號聲不絕于耳。張世杰抽調(diào)精兵,想護送帝昺的御舟逃離,但御舟倉皇之中無法解開。陸秀夫見大勢已去,拔出寶劍逼妻子跳海,穿上宋朝官服,登上御舟,背著小皇帝縱身一躍跳入海中。臨死前,陸秀夫?qū)Φ蹠m說:“國事至此,陛下當為國死。太皇后辱已甚,陛下不可以再辱。”帝昺生前養(yǎng)了只白鷴,看到主人跳水,哀鳴良久,連著鳥籠一同墜水。
初夏的那個陰雨天,我在崖門南海艦隊某部營區(qū)的江邊,看到田漢1964年題字的新奇石:“宋少帝與丞相陸秀夫殉國于此”。但此石已非彼石,原來刻字的石頭已經(jīng)在上個世紀50年代疏通航道時被炸毀。舊奇石是張弘范滅宋后大書的“鎮(zhèn)國大將軍張弘范滅宋于此”的十二個字,《元史·張弘范列傳》記載“磨崖山之陽,勒石紀功而還”,后來有人在十二字前加了“宋”字,成為“宋鎮(zhèn)國大將軍張弘范滅宋于此”,的確,張弘范是漢人,但他不是宋朝叛將,他和父親張柔都是金國人。
看到帝昺投海,宋朝百官、宗室、后宮、宮女、士兵、太監(jiān)紛紛投水自盡。七日后,江面漂浮的尸體有十萬余具,十萬宋人用生命為逝去的宋朝殉葬,千百年來,未有王朝更迭能如斯慘痛?!端问贰ゅ瓏酚涊d,1278年6月,崖山天空中突然閃過一顆巨大的流星,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后,墜入海中,又有千余小星隨之墜海,其聲如雷,這個奇異的天象,似乎早已暗示了崖山海戰(zhàn)的悲慘結局。直至今天,當?shù)乩习傩杖匀粫f,到了雷鳴電閃、風雨交加的夜晚,水底深處會傳來戰(zhàn)鼓齊鳴、將士吶喊之聲。
亂軍之中,張世杰殺開一條血路,搶走十六艘戰(zhàn)艦,護衛(wèi)楊太后突出重圍。楊太后聽說帝昺已死,悲痛欲絕:“我忍死艱關至此者,正為趙氏一塊肉爾,今無望矣。”言畢,縱身入海。崖山百姓就地取材,以牡蠣貝殼為她修筑墳墓,稱“楊太后陵”或“國母墳”,墳塋靜靜立在今古井鎮(zhèn)延安村田野中。
張世杰在海上飄蕩了三個多月,五月船隊在平章港(今海陵島)遭遇颶風,張世杰仰天長嘆:“若天不欲我復存趙氏祀者,則大風覆吾舟。”也許是天亡宋朝,話音剛落,大風愈烈,張世杰溺水身亡。自領兵勤王以來,張世杰敗多勝少,崖山海戰(zhàn)中更是犯下無法挽回的軍事失策,歷來為史學家詬病,但此時的宋朝早已大廈將傾,又豈是一兩個張世杰能夠挽回?從某種程度而言,早在1276年,元人的兵戈就割破了宋朝的喉嚨,從那以后,它一直茍延殘喘,直至滅亡。
許多人有這樣的疑問,此役宋人兵力十倍于元人,戰(zhàn)船數(shù)目也遠多于對手,為何會一敗涂地?其實,宋朝在崖山海戰(zhàn)前的一系列舉動,早已為這場失敗埋下了伏筆:自臨安出降后,士兵鮮有勝績,士氣早已十分低落;二十萬大軍中不少是民兵、家眷、百姓,作戰(zhàn)部隊所剩不多——面對處于冉冉上升期的元朝,又豈有不敗的道理呢?
僥幸逃脫的宋朝臣子隱姓埋名,新會區(qū)古井鎮(zhèn)霞路村還流傳著南宋版本的“趙氏孤兒”傳奇。崖山海戰(zhàn)前,宋室宗親趙必樘自知難免一死,將兩個兒子趙良鈐、趙良驄交給瓊州知府林獲撫養(yǎng),改名林大孥、林二孥,以躲避元人耳目,明洪武初年(1368年),二孥良驄之子友通恢復趙姓,趙姓在霞路村繁衍生息,自稱宋朝王室后裔,附近的百姓稱其為“皇族村”。今天的霞路村90%以上都是趙姓,全村有三十多個趙姓祠堂,初夏的午后,趙姓后人坐在祠堂里納涼,孩童在院落里嬉戲,它讓我相信,古老的宋朝從未離去,它以一種隱蔽的方式在民間代代相傳。
中國史學界對于南宋亡國的時間,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些學者將臨安出降視為南宋亡國的標志,另一些則認為崖山海戰(zhàn)才徹底為宋朝畫上句號。祥興二年二月初六,流亡宋朝走到了盡頭,著名歷史學家黃仁宇寫道:“這不僅是一個令很多孤臣孽子痛哭流涕的日子,這劃時代的1279年也給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了傷心的一頁。”南宋的臨安已是全球最大的都市,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宋人生活精致,中國歷史步入“近代的拂曉”,幾乎具備了西方“近代化”的所有標準,堪稱世界近代化的“早春”,而這樣一個“城郭之美,物品之豐,人煙之盛,商賈之富,娛樂之盛”的宋朝,卻在元人的鐵騎下灰飛煙滅,令人扼腕。
崖山海戰(zhàn)的影響是巨大的,史家有“華夏陸沉”“崖山之后,已無中國”的感嘆。這個說法自然有其局限,崖山海戰(zhàn)卻無疑是中國歷史的重大拐點,那個繁華璀璨、婉約精致、文明程度至高的宋朝,被疆域空前、等級森嚴的元朝取代。十三世紀的蒙古鐵騎幾乎席卷了整個歐亞大陸,在接連剿滅西夏、大理、金朝后,給予宋朝最后一擊,結束了五代十國以來長達三個多世紀的分裂格局,完成大一統(tǒng),開創(chuàng)了一個“輿圖之廣,歷古所無”的帝國。
在多次拒絕元朝招降后,至元十九年(1282)寒冬,文天祥被押赴大都柴市,慷慨赴義,后人在他的衣帶里找到一首遺詩: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文天祥的事跡激勵著不堪亡國的宋人,在遙遠的四川,凌霄城將士以一介孤城抗擊元人,直到1288年才以城殉國。
第二年,元世祖忽必烈賞給19歲的瀛國公趙許多錢財,讓他去吐蕃學習佛法,法號“合尊”,趙潛心研究佛學,成為吐蕃著名的佛學大師。元英宗至治三年(1323年),漂泊在外的趙寫了一首五言絕句,不知怎么傳到了元英宗耳中,下令將趙賜死。這首絕命詩只有二十個字: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黃金臺下客,應是不歸來。
趙和他的宋朝,再也沒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