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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楚辭研究之新變

      2017-05-30 08:29:28王海遠
      北方論叢 2017年4期
      關鍵詞:民俗學楚辭

      王海遠

      [摘 要]聞一多對于《楚辭》研究的貢獻有四個方面:一是將屈原突出為人民的詩人;二是他從宗教學、民俗學、文化學與人類學的角度進行了研究,真實地開辟了《楚辭》研究的新路徑;三是他在對《楚辭》的校勘訓詁上做出顯著的成績;第四,他對將《九歌》還原為雛形的戲劇做了嘗試。在整個20世紀,《楚辭》研究者中沒有誰能夠像他這樣取得這樣多方面的成就。他是20世紀乃至整個《楚辭》學史上,對《楚辭》研究從事的方面最廣,因而綜合性最強的學者。

      [關鍵詞]楚辭;宗教學;民俗學;??庇栐b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7)04-0065-05

      [收稿日期]2017-05-07

      [基金項目]2015 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項目 (15BZW054)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是中國20世紀《楚辭》研究的第二個階段。這一階段對于前30年《楚辭》研究第一階段的論題、論點、路徑及話語有著明顯的沿承,并將在三個方面得到了相當明顯的進展:一是宗教學、民俗學、人類學視角的研究;二是對《楚辭》文字的??庇栐b;三是對于屈原思想、心理及其所處時代、所取得的文學成就之意義的分析。而這一時期,成為中國《楚辭》學研究最引人注目的現象是屈原形象之重新塑造,而這其中當以聞一多《楚辭》研究為最。

      在《屈原問題》一文中,聞一多對于自己在《楚辭》研究上的取向做了一個說明:“中國文學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傳統(tǒng),一個是《詩經》,一個是《楚辭》,歷來總喜歡把它們連成一串,真是癡人說夢……關于《楚辭》這傳統(tǒng)的來源,從來沒有人認真追究過,對于它的價值,也很少有正確的估計。我以為在傳統(tǒng)來源問題的探究上,從前廖季平先生的《離騷》即秦博士仙真人詩的說法,是真正著上了一點邊兒,此外便要數孫先生這次的‘發(fā)疑,貢獻最大。像孫先生這樣的看法,正如上文說過的,我從前也想到了。但我以為光是這樣的看法,并不能解決《離騷》全部的問題,質言之,依孫先生的看法,只可以解釋這里面男人為什么要說女人話,還不能解釋人為什么要說鬼話(或神話)。自‘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以下一大段,中間講到羲和,望舒,飛廉,雷師,講到宓妃,有娀,有虞二姚,整個離開了這個現實世界,像這類的話,似乎非仙真人詩不足以解釋。(當然不是秦博士的仙真人詩,屈大夫為什么不也可以作這樣的詩呢?。傊也幌嘈拧峨x騷》是什么絕命書,我每逢讀到這篇奇文,總仿佛看見一個粉墨登場的神采奕奕,瀟灑出塵的美男子,扮演著一個什么名正則字靈均的‘神仙中人說話(毋寧是唱歌)。但說著說著,優(yōu)伶丟掉了他劇中人的身分,說出自己的心事來,于是個人的身世,國家的命運,變成哀怨和憤怒,火漿似的噴向聽眾,炙灼著。燃燒著千百人的心——這時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演戲,還是罵街吧!從來藝術就是教育,但藝術效果之高,教育意義之大,在中國歷史上,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1](pp255-256)

      這一段話表明,對于《離騷》有三個問題困擾聞一多:一是人為何要講鬼話和神話;二是為何男人要說女人話;三是何以詩歌的藝術與教育效果如此之大。孫次舟的“文學弄臣”說,可以解決男人說女人話的問題,亦即他在《人民的詩人——屈原》中對屈原的定位:“作為宮廷弄臣的卑賤的伶官”,聞一多之所謂弄臣,即是伶官,亦即這兒所說的優(yōu)伶。男人裝女人,亦即男旦,以此方有李長之所謂“昔聞一多先生亦有類似之說,以屈原與梅蘭芳比”之說,這樣說來,聞一多對屈原作為弄臣的理解,不僅是為了說明“在身份上,屈原便是屬于廣大人民群眾中的”[1](p260),而且也出于他解釋《離騷》的需要。亦即聞一多此說,不僅有著政治的與社會的原因,也有著學術的原因。

      王國維以南北學派的融合來解釋屈原作品,因此,其中關于身世與國家的哀怨和憤怒,以及整個離開了這個現實世界的那些描寫,就都是容易理解的了。然而,聞一多則在王國維不疑之處的生疑,于是他找到廖平的仙真人詩說。在20世紀《楚辭》學史上,不是梁啟超,而是聞一多,明確地對廖平的思路有所沿承。

      然而,同在《人民的詩人——屈原》中,明顯繼承了廖平所謂的《楚辭》乃七十博士為始皇所作仙真人詩之說,而將《離騷》說成“一篇題材和秦始皇命博士所唱的仙真人詩一樣的歌舞劇”[1](p260)不同的是,聞一多特別聲明:“當然不是秦博士的仙真人詩,屈大夫為什么不也可以作這樣的詩呢!”這就使《離騷》和秦博士的仙真人詩,拉開了一些距離,雖然仍屬一個類型。

      為了解決為什么人要說神話與鬼話的問題,聞一多向著神話學、宗教學的方向展開了努力。從直接的淵源上而言,如上文已說,這是受到了廖平所謂的《楚辭》乃七十博士為始皇所作仙真人詩之說的影響,而從學術史的邏輯來說,這乃是將王國維《屈子的文學之精神》所明確闡述的文化學視角,以及其朦朧接觸到的人類學視角作現實的展開。

      這樣,他就寫出了《伏羲考》《龍鳳》《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道教的精神》《神仙考》《端午考》《端節(jié)的歷史教育》《司命考》《東皇太一考》等考證文章。聞一多關于“龍”的來源說明一度是非常出名的:“大概圖騰未合并以前,所謂龍者只是一種大蛇。這種蛇的名字便叫作‘龍。后來有一個以種大蛇為圖騰的團族兼并了、吸引了許多別的形形式色色的圖騰團族,大蛇這才接受了獸類的四腳,馬的頭,鬣和尾,鹿的角,狗的爪,魚的鱗和須……于是便成為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龍了?!盵1](p26)雖然至今已經出現了許多關于“龍”的原型及形成的說法,但聞一多對“龍”的形成的說明,還是比較可信的。他的《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的結論是:“那以先妣而兼高禖的高唐,在宋玉的賦中,便不能不墮落為一個奔女了”[1](p107)。無論此結論是否正確,但其探源的目的十分明顯?!抖宋缈肌放c《端節(jié)的歷史教育》,從古代的記載中找出關于端午節(jié)源于屈原、介子推、伍子胥、越王勾踐這四種說法,并加以探究,得出了以下這樣的結論:“端午本是吳越民族舉行圖騰祭的節(jié)日,而賽龍舟便是這祭儀中半宗教,半社會性的娛樂節(jié)日。至于將粽子投到水中,本意是給蛟龍享受的,那就不用講了??傊?,端午是個龍的節(jié)日,它的起源遠在屈原以前——不知道多遠呢!”[1](p240)聞一多還說,端午節(jié)表現上雖很熱鬧,但人們的心情卻是戰(zhàn)栗的,這便是端午節(jié)最古老的意義之所在。以后對于克服自然有點把握了的人們,又發(fā)現了第二個仇敵——他自己?!耙郧叭说睦щy是怎樣求生,現在生大概不成問題,問題在怎樣生得光榮。光榮感是個良心問題然而要曉得良心是隨罪惡而生的。時代一入戰(zhàn)國,人們造下的罪孽是太多了,屈原的良心擔負不起,于是不能生得光榮,便毋寧死,于是屈原便投了汨羅?!盵1](pp242-243)“是誰首先撒的謊,說端午節(jié)起于紀念屈原,我佩服他那無上的智慧!端午,以求生始,以爭取生得光榮的死終,這謊中有無限的真!”[1](p243)聞一多對端午節(jié)的探源是可信的,他對于端午節(jié)起于紀念屈原這一說法的闡述,也是智慧的,并且伸張了中華民族的正氣與骨氣。

      聞一多《司命考》開頭一句便是:“從《大司命》‘逾空桑兮從女一語,我們猜著司命就是帝顓頊之佐,玄冥。”[1](p139)他的論證是:“《史記·天官書》曰‘北宮玄武:虛,危,這是五行說應用到天文學上,將虛危二星派作北方帝的分星。虛既是北方帝的分星,而北方帝是顓頊,所以虛又名顓頊之虛(《爾雅·釋天》:‘顓頊之虛,虛也。)但我們猜想,在天上既有星代表著顓頊,可能也就有星代表著作為顓頊之佐的玄冥。經過研究,我們才知道,這星有是有的,不過,它不是以玄冥的名字出現,而是以司命的名字出現的?!盵1](p140)聞一多又聯系《史記·律書》“以陰陽變化來說明顓頊的星名,虛字的涵義”[1](p141),闡發(fā)曰:“這和佐顓頊的大司命(玄冥)自稱其行為為‘壹陰兮壹陽,倒是十分吻合的”[1](p141)。我們知道,“壹陰兮壹陽”,是《九歌·大司命》中的一句。

      聞一多又繼續(xù)就《大司命》中“逾空桑兮從女”與“導帝之兮九阬”兩句中的地名,空桑、九阬(阬,正字為岡),考證說,空桑,“郝懿行說它在趙代間,大概是對的,我們以為顓頊所居就是這個空桑。”[1](p141)九岡,聞一多以為即荊州松滋縣九岡山,此郢都之望也。他并猜想,楚祖顓頊的祖廟就在這山上。由此,他說:“近代學者們早就疑心楚人是從北方遷徙到南方來的?!洞笏久贰猓ㄔ搅耍┛丈V螅帧畬У壑饩艑?,這不只反映了顓頊的族人由北而南的移殖的事實,而且明確的指出了那趟路程?!盵1](p141)這是從《九歌·大司命》的句子中探尋早先部族遷徙的歷史。

      聞一多在《東皇太一考》中,博引眾書,并加推論,以此說明伏羲為三皇中的人皇,為太皞,其中一條佐證是《漢書·郊祀志》將“泰帝”注為“泰昊伏羲氏也”。接著,聞一多又證明泰皇即是太一,其所依據的是《史記·始皇本紀》:“天皇、地皇、泰皇”,《封禪書》作“天一、地一、太一”,而《郊祀志》曰:“畫天、地、泰一諸神”,由此,他下結論說:“是泰皇即太一”[2](p377)。聞一多進而推論道:“太一又稱東皇太一,則東皇也就是伏羲?!薄拔骰适巧侔?,(《封禪書》:‘秦襄公既侯,居西陲,自以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神。)則東皇必是太皞,也便是伏羲了?!盵1](p378)最后,聞一多對楚人祭太一做出了說明:“伏羲是苗族傳說中全人類共同的始祖”,“ 伏羲即太一,那么楚人為什么祭他呢?這是因為楚地本是苗族的原住地,楚人自北方移殖到南方,征服了苗族,依照征服者的慣例,他們接受了被征服者的宗教,所以《九歌》里把太一當作自家的天神來祭,而《高唐賦》敘述楚襄王的故事,也說到‘醮諸神,禮太一。”[1](p378)《東皇太一考》是先說明太一即伏羲,然后說明為什么楚人會祭苗族的神,這是從部族關系上來說明《九歌·東皇太一》的由來。

      從上文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出,朝著神話學、民俗學、宗教學的方向展開,要言而有徵,是艱難的,聞一多是憑遍翻群書來進行的,這與他對《楚辭》文本的??彼捎玫姆椒ㄊ且恢碌摹?/p>

      20世紀初,以王國維的南北學派融合論所開啟的文化學、人類學的研究方向,以及如胡適所說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楚辭》解的要求這兩個方面,成為20世紀《楚辭》研究的兩個源頭。聞一多的《楚辭》研究正是在這兩個方面都做出了認真的努力,比較起他朝著神話學、民俗學、宗教學方向所做的努力,聞一多對于《楚辭》文本的校勘工作,投入了更大的精力,因而這方面留下來的著作要比前者多得多。

      聞一多在《楚辭校補·引言》里說:“較古的文學作品所以難讀,大概不出三種原因。(一)先作品而存在的時代背景與作者個人的意識形態(tài),因年代久遠、史料不足,難于了解;(二)作品所用語言文字,尤其那些‘約定俗成的白字(訓詁家所謂‘假借字)最易陷讀者于多岐亡羊的苦境;(三)后作品而產生的傳本的訛誤,往往也誤人不淺?!冻o》恰巧是這三種困難都具備的一部古書,所以在研究它時,我曾針對著上述諸點,給自己立下了三項課題:(一)說明背景;(二)詮釋詞意;(三)校正文字?!薄叭椪n題本是互相關聯的,尤其(一) 與(二), (二)與 (三)之間,常常沒有明確的界限,所以要交卷最好是三項同時交了。但情勢迫我提早交卷,而全部完成,事實上又不可能,我只好將這最下層,也最基本的第三項——校正文字的工作,先行結束,而盡量將第二項——詮釋詞義的部分容納在這里,一并提出。這實在是權變的辦法,我本心極不愿這么做??墒侨绻@樣來,能保證全部工作及早趕完,藉此可以騰出時間來多作點別的事,那對于自己還是合算的,在一部書上已經花上了10年左右的光陰,再要拖延下去,總會教人不舒服的。”[2](p378)聞一多說三項課題是互相關聯的,最好是同時交卷,這是正確的?!霸谝徊繒弦呀浕ㄉ狭?0年左右的光陰,再要拖延下去,總會教人不舒服的”。這也是真切的感受。

      郭沫若說:“凡是古書,把這三種困難都是具備著的,事實上并不限于《楚辭》,因而他所規(guī)定的三項課題,其實也就是研究古代文獻上的共同的課題。尤其是第一種,那是屬于文化史的范圍,應該是最高的階段?!盵3](p330)郭沫若贊揚聞一多說:“他對于《周易》、《詩經》、《莊子》、《楚辭》這四種古籍,實實在在下了很大的工夫。就他所已成就的而言,我自己是這樣感覺著:他那眼光的犀利、考證的賅博、立說的新穎而翔實,不僅是前無古人,而且恐怕還要后無來者的?!盵2](p327)這一評價當然有很大的正確性,然而,從整理古籍的角度說,不僅如聞一多所說他所說的(一) 與(二), (二)與 (三)項課題之間,常常沒有明確的界限,更應該看到的是,(一)(二)(三)這三個層次間都是互相影響的。從這個角度說,盡量將第二項——詮釋詞義的部分容納在第三項——校正文字的工作中的一部書,是必然存在不盡完美的地方的。郭沫若從敬佩的角度出發(fā),說出一些過譽之言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楚辭》校勘上,聞一多用力之深,收獲之大,是一個客觀事實。郭沫若曾舉過兩例,其中第二例是《天問·釋天》里面解釋“顧莵”的一條。郭沫若說:“‘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莵在腹?這是問的月亮的情形。向來的人都把顧和莵分開來,認為顧是顧望,而莵就是兔子。到了清代毛奇齡,認為顧莵不能分開,是月中的兔名,算是進了一步。直到聞一多,又才舉出了十一項證據來,證明顧莵就是蟾蜍的別名。”[2](p328)

      費了10年之力,1942年由國民圖書出版社出版的《楚辭校補》,是聞一多《楚辭》研究的代表作。該書以四部叢刊洪興祖《楚辭補注》為底本,征引典籍達65種,比之劉師培《楚辭考異》引書三十余種,增加一倍。聞一多在此書《凡例》中說:“劉師培《楚辭考異》。(起《離騷》,盡《九章》。采輯宋以前群書中所引《楚辭》,條列異同,時附己見。然取材雖廣,而略無精義,不逮劉氏所校他書遠甚。蓋草創(chuàng)之作,本未成書耳。所采各書,亦時有訛奪,本書作者俱已覆檢。)”[2](p115)《凡例》還說:“本書采用古今諸家成說之涉及校正文字者,都二十八家?!盵3](p116)因此,無論從引書之賅博,及多發(fā)新見上,聞一多此書都大大超過了劉師培的《楚辭考異》。值得一提的是,他重視新出現的資料,王重民在巴黎校書,在叢殘中發(fā)現了敦煌鈔本《楚辭》音殘卷,并以膠片餉聞一多,聞一多歡慶感激,并以之校今本《楚辭章句》。

      我們可以略舉例來說明聞一多的新見?!峨x騷》“曰鯀婞直以亡身兮”之“亡”字,聞一多校曰:“案古字亡忘互通。亡身即忘身,言鯀行婞直,不顧己身之安危也。王《注》如字讀之,非是。五百家注《韓昌黎集》三《永貞行》?!蹲ⅰ芬俗魍阕C王《注》之失。”[3](p129)聯系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事跡,訓為忘,可以表明父子兩代人相承以舍身治水的精神,義更勝。

      如《九歌·山鬼》“芷葺兮荷屋”句,一本“葺”下有“之”字,聞一多案:“當刪芷字,從一本于葺下補之字?!薄啊葜夂晌菖c上文‘葺之兮荷蓋句法文義并同。屋,古幄字。荷屋猶荷蓋”?!啊葜夂缮w又與下‘繚之兮杜衡文相偶儷,繚讀為橑,所以承苫蓋者,以杜衡為橑,以荷葉蓋之,亦連類并舉?!盵3](p145)“芷葺兮荷屋”,于義不順,“葺之兮荷屋”則于義方順。

      又如,《九歌·河伯》“惟極浦兮窹懷”句,聞一多認為“窹懷”無義,“窹”當為“顧”,聲之誤也。并引《東君》中的“心低回兮顧懷”,楊雄《反騷》“覽四荒而顧懷兮”,以及魏文帝《燕歌行》“留連顧懷不能存”,而曰:“是顧懷為古之恒語。顧,念也(《禮記·大學》鄭注),懷亦念也?!O浦兮窹懷,猶言惟遠浦之人是念耳。王《注》訓窹為覺,是所見本已誤?!盵3](p151)聞一多的意見顯然是對的。

      再如,《九歌·山鬼》“被薜荔兮帶女羅”異文“羅”作“蘿”,聞一多校曰:“案《宋書·樂志》三,《類聚》一九,《御覽》三九一,又九九四,《合璧事類全集》六九,《文選》謝靈運《從斤竹漳越嶺溪行詩》注引并作蘿。朱燮元本,大小雅堂本同?!盵3](p152)這是為了務求《楚辭》古本原貌之真而作的校勘。

      務求《楚辭》古本原貌之真的例子可以再舉一個:《離騷》“望崦嵫而勿迫”之“崦嵫”,聞一多據上文提到的敦煌舊抄本《楚辭》音殘卷曰:“卷作奄茲”。

      王《注》中的錯誤,聞一多亦為之校?!毒鸥琛は娣蛉恕贰岸赐ゲㄙ饽救~下”,王《注》:“言秋風疾則草木搖,湘水波而樹葉落矣”。聞一多曰:“案正文曰‘洞庭波,兩不相應,疑湘為湖之訛,湖水即洞庭湖水也?!队[》二五引湘正作湖。”[2](pp59-60)這是校正王《注》的訛字。

      當然,聞一多的??币嘤惺д`及囿于舊注處。茲舉一例:聞一多說:“‘陽離爰死者,猶言魂與魄離,則人死耳?!盵2](p582),此說仍囿于王逸之《注》,對于“陽離”一詞的解釋,尚未得其真意也。

      不僅是《楚辭》,對于上古典籍,乃至中古一些重要典籍的??倍际鞘制D難的,聞一多能夠有這樣的成就,已經十分不易了。郭沫若評價聞一多在多部古籍??庇栐b上的成就說:“象這樣細密新穎地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的勝義,在全稿中觸目皆是,真是到了可以使人瞠感的地步?!盵2](p329)“這樣一連串的在文字訓詁上極有價值的文字,也不過是視為第第三階段的工作罷了。其實這些著作,當代的考據家們,假使能有得一篇,也就盡足以自豪的。事實上是他們一篇也沒有,已經就在自豪了?!盵2](pp331-332)這是對聞一多在這方面所取得成就的高度贊揚。

      從上文所引聞一多在《屈原問題》中,說他每逢讀到《離騷》,“總仿佛看見一個粉墨登場的神采奕奕,瀟灑出塵的美男子,扮演著一個什么名正則字靈均的‘神仙中人說話(毋寧是唱歌)”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聞一多對于《離騷》有個歌舞劇的強烈體認,因此,亦如上文所曾引的,他要說《離騷》是“一篇題材和秦始皇命博士所唱的仙真人詩一樣的歌舞劇” [1](p260)。這樣一種體認,雖未在他對《離騷》的研究中體現出來,卻在他對原為祀神樂歌的《九歌》的研究中鮮明地體現了出來。

      同梁啟超認為《九篇》10篇,各侑一神,認為《禮魂》為每篇末后所公用的看法不同,聞一多認為,《東皇太一》與《禮魂》是迎送神曲,中間九章,“是十一章中真正的精華,二章則是傳統(tǒng)形式上一頭一尾的具文?!冻o》的編者統(tǒng)稱十一章為《九歌》,是根據藝術觀點,以中間九章為本位的辦法”[1](p269)。進一步,聞一多又將十神分為兩類:“東君以下八神代表巫術降神的原始信仰,《國殤》與《東皇太一》則是進步了的正式宗教的神了”[2](pp270-271)。既然迎的是東皇太一,那么其他九神到場干什么呢?聞一多說:“《漢郊祀歌》已有答案:‘合好效歡虞太一……《九歌》畢奏斐然殊?!督检敫琛匪^《九歌》可能即《楚辭》十一章中之九章之歌?!盵2](p268)“九神之出現于祭場上,一方面是對東皇太一的‘效歡,另一方面也是以東皇太一從屬的資格來受享。效歡產于主人的地位,替主人幫忙,受享時則立于客的地位作陪客?!盵2](p268)

      《漢書·禮樂志》曰:“有趙代秦楚之謳中,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聞一多引此說:“九章之歌所代表諸神的地理分布,恰恰是趙代秦楚”,“地域愈南,歌辭的氣息愈靈活,愈放肆,愈頑艷,直到那極南端的《湘君》《湘夫人》,例如后者的‘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二句,那猥褻的含義幾乎令人不堪卒讀了。以當時的文化狀態(tài)而論,這種自北而南的氣息的漸變,不是應有的現象嗎?”[2](pp275-276)“這些故事之被扮演,恐怕主要的動機還是因為其中‘戀愛的成分,不是因為那‘人神的交涉,雖則‘人神的交涉確乎賦予‘戀愛的故事以一股幽深,玄秘的氣氛,使它更富于麻醉性。但須知道在領會這種氣氛的經驗中,那態(tài)度是審美的,詩意的?!薄皣栏竦闹v,二千年前《楚辭》時代的人們對《九歌》的態(tài)度,和我們今天的態(tài)度,并沒有什么差別。同是欣賞藝術,所差的是,他們是在祭壇前觀劇——雛形的歌舞劇,我們只能從紙上欣賞劇中的歌辭罷了?!盵2](p277)

      聞一多的大膽與獨創(chuàng),在于他將自己的認識付諸了實驗:將《九歌》真的編成了一個歌舞劇,這也許是出于聞一多作為詩人兼20世紀20年代國劇運動重要成員的技癢與愛好,于是而有《“九歌”古歌舞劇懸解》,這既是學術的,又是藝術的。作為學者的聞一多,乃與作為詩人與國劇提倡者的聞一多合一了。

      我們可以看出,聞一多對于《九歌》的分析,仍然是從宗教學、民俗學、人類學的視角出發(fā)的。他對于《離騷》那種歌舞劇的情結,正是在這一視角下產生的。

      現在,我們可以對聞一多對于《楚辭》研究做一個總結:他的貢獻有四個方面:一是將屈原突出為人民的詩人;二是他從宗教學、民俗學、文化學與人類學的角度進行了研究,真實地開辟了《楚辭》研究的新路徑;三是他在對《楚辭》的??庇栐b上做出顯著的成績;第四,他對將《九歌》還原為雛形的戲劇做了嘗試。在整個20世紀,《楚辭》研究者,都沒有他取得這樣多方面的成就。他是20世紀乃至整個《楚辭》學史上,從事的方面最廣,因而綜合性最強的學者。

      如果歸并一下,上文已說,第四方面乃是第二方面的延伸,第一方面,則是古已有之將屈原意識化的體現,不過是換了一個方向,換了一套話語,第二第三兩個方面則是對于20世紀發(fā)端期《楚辭》研究兩個源頭的繼承,并在這種繼承中使作為源頭的這兩方面展開為現實的研究路徑,取得有目共睹的成就。因此,既可以說時代造就了聞一多的學術研究,也可以說聞一多以其才能與勤奮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20世紀中期《楚辭》研究的面貌。

      [參 考 文 獻]

      [1]聞一多神話與詩[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

      [2]聞一多全集:第5卷[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3]郭沫若文集:第1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作者系南京大學流動站博士后,蘇州科技大學副教授,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 連秀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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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學語文(2019年7期)2019-03-27 01:21:40
      總括*
      《六十種曲》中元宵習俗的民俗學、戲曲學意義
      戲曲研究(2017年3期)2018-01-23 02:51:21
      試論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民俗學意識
      劍南文學(2016年14期)2016-08-22 03:37:30
      魏晉南北朝時期楚辭的接受
      文學教育(2016年18期)2016-02-28 02:3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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