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秀權 孫艷麗
摘 要:同樣是描寫音樂,韓愈、李賀與白居易卻分別寫出了自己的特色。雖然都寫于唐代,但這三首詩讀來卻絲毫沒有重復之感。文章將以韓詩之樸實、李詩之奇幻以及白詩之情真意切為切入點,對這三首唐代音樂詩作對比分析。著重分析韓愈《聽穎師彈琴》重在樸實、動人的敘述,同時也不乏精彩的想象和夸張;李賀《李平箜篌引》極富浪漫色彩,把想像、幻想這一特點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白居易《琵琶行》的亮點重在借音樂抒寫不同身份的人之間感情的共鳴,以及對琵琶樂的精準、傳神的描繪。
關鍵詞:聽穎師彈琴;李憑箜篌引;琵琶行;音樂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7)06-0063-03
方式舉《李長吉詩集批注》云:“白香山‘江山琵琶、韓退之‘穎師琴、李長吉‘李憑箜篌,皆摹寫聲音至文。韓足以驚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笨梢娺@三首詩得到贊譽之高,堪稱唐代音樂詩之力作。音樂本是聽覺藝術,很難用言語來描繪,而讀罷三首詩,竟有一種視聽雙收的神奇體驗,既有畫面感,又不失音樂演奏之原貌。下面將以三者在描寫音樂時的不同特色為著眼點,主要從樸實的韓詩,奇幻的李詩,情真意切的白詩三個角度展開對比賞析。
一 、樸實的韓詩
這首詩作于元和六年(811),時值韓愈四十四歲的年紀,此時他已人到中年,聽罷此曲也是有感而發(fā)。詩人很謙虛,稱自己“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意思是說自己雖然有兩只耳朵,卻不太懂欣賞,不懂音樂之人怎會“起坐在一旁”?韓愈是真懂音樂了,只是韓愈為人誠懇,自然寫出的詩也是樸實的。
該詩并沒有對時間地點以及樂師作具體介紹,而是直接切入對音樂的描寫,沒有繁瑣的鋪陳,而是直奔主題,簡潔明了。開篇就是“昵昵兒女語”,帶入感強。所以韓愈更像是帶讀者去聽一場音樂會,大家都已坐定,一場聽覺盛宴便開始了。起初音樂是輕柔的,像是親昵的對話。忽然情緒轉(zhuǎn)為高昂,像是“勇士赴敵場”。隨后音樂的境界開闊了起來,不再急促,轉(zhuǎn)而悠遠清揚。接著樂曲又轉(zhuǎn)為群鳥啼鳴,于眾啼之中又涌出一聲嘹亮之音,“忽見孤鳳凰”,扣人心弦。接著樂曲達到了高潮,“躋攀分寸不可上”,這句可真是妙,形容非常恰當,這時的曲調(diào)也是激昂的,達到了情緒的最高點。然而這一階段不可持續(xù)太長時間,不然聽者會過度緊張,所以“失勢一落千丈強”,便恰到好處,給聽者一個緩沖,使得曲調(diào)有起有伏。筆者認為,韓愈先生就是根據(jù)曲調(diào)的發(fā)展變化順序來寫詩的,完全符合音樂的編排,穎師的演奏效果與交響樂有諸多相似之處,單單用琴演奏就能奏出這諸般變化來,也可見僧人琴藝之高超。
詩的后半部分寫詩人的內(nèi)心感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也是對穎師琴藝精湛的側(cè)面描寫。能讓聽者感動至于落淚的聲音,可真是好音樂。聽者坐立不安,為之激動,為之瘋狂,也是演奏家的境界了。韓愈此時已急忙“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這結(jié)尾的詩句盡顯韓愈的可愛之處?!胺f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雖是贊美穎師之語,但想想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眼淚還未干,對著琴師似有嗔怪之意:“穎師啊你可真行,只是不要再讓我一會兒悲傷一會兒欣喜,就像冰和炭放在我腸中這么難受了。”儼然農(nóng)民一樣樸實可愛。
詩的結(jié)構(gòu)安排簡單,前半部分寫音樂,后半部分寫內(nèi)心感受,先聽后感,符合邏輯,前后連貫,不花不華。張永軍曾認為應將“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提到詩的最前面,而筆者以為不妥。這樣改就不成韓愈了,顯得有點折騰,不夠直接,也不夠自然。這明明是寫聽后所感,是緊承震撼妙音之后的真情流露,行文順暢。如果提到前面,顯得有些不倫不類,讓讀者摸不到頭腦。如想開篇來驚人一筆,可如李詩那般先言音樂如何美妙,也未嘗不可,只是不能簡單地把哪句隨便一拎,去破壞詩的結(jié)構(gòu),如此還需另擇佳句。當然,本也不需要這樣,大可不必這么復雜,韓詩這樣安排已經(jīng)無可挑剔,平中見奇,反而是最真誠,最容易打動人。簡潔明了才是韓愈的真性情。
二、奇幻的李詩
音樂是需要想像的,李賀將這一特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独钇襟眢笠窂摹敖稹?、“素女”到“女媧”、“神嫗”,詩人任思想在音樂中漫游。相比韓詩的循規(guī)蹈矩,李詩更自由。無論是從詩歌結(jié)構(gòu)的安排,還是從意象的選擇上,李詩都更顯跳躍性,相較韓詩更加充滿活力。當然這也與詩人年齡有很大關系,李賀寫此詩時二十歲剛出頭,正值青春年少,意氣風發(fā),并且精力旺盛,富于幻想,寫出的詩當然不似韓詩般穩(wěn)重,而是極富浪漫主義色彩。
和韓詩相同,李詩也沒有對樂師的介紹,只不過詩的開頭用了“高秋”二字,這既提示了天氣的晴朗,也點出了詩人心情的舒暢。開篇設疑:“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毕荣u個關子,只說在這樣一個晴朗的秋天,樂曲美妙,連空中的云也不忍流動,倒要為這聲音而駐足。這不禁激發(fā)了讀者的好奇心,究竟是何方高人能奏得一手好樂?緊接著詩人便為讀者答疑了:“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毖栽~中透露著對樂師的贊美。接下來便全是詩人對于音樂的想像了。不像韓詩那樣,詩的后半段是在寫人對詩的感受與反饋,李詩全篇只有“吳絲蜀桐張高秋”和“李憑中國弾箜篌”不是在描寫音樂,其余清一色全是對音樂效果的描繪,這個比重是相當大的,也足見詩人想象力之豐富與才華之橫溢。讀李詩,眼前便自然浮現(xiàn)一個精力充沛的小伙子醉心于音樂這樣一個畫面。李賀對于音樂效果的把握是相當全面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的編者這樣介紹說:“此詩贊美李憑弾箜篌所產(chǎn)生的藝術魅力,用多種手法描摹,以聲擬聲外,運用形態(tài)、色彩、氣味、光線、溫度擬聲,想像奇幻,詞彩濃麗。”[2]總結(jié)的非常到位。不過也有人說李詩是由意象大量堆砌而成,詩的內(nèi)涵流于淺顯,不足以稱奇[1]。而筆者有不同看法。能將音樂描繪得這么全面,這么美妙,本身就是一種能力,是詩人對于音樂的獨特理解與對文字的靈活把握的統(tǒng)一體。能同時在多個藝術欣賞領域游刃有余,足見詩人欣賞水平之高,藝術表現(xiàn)能力之非凡。也許人們已習慣了深沉,習慣了去深究內(nèi)涵,然而音樂是單純的,片刻之間讓你將人間百味嘗了一遍。對于音樂欣賞,聽者只需單純地享受這種美,享受與音樂演奏者之間的情感共鳴。李賀就是這樣一個單純的聽眾,他將音樂帶給他的震撼出色地描繪了出來,并能夠感染每一個讀者。這就是李詩的價值所在,是美的價值,美的享受。退而言之,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若在描寫音樂時,言語中盡是滄桑之感,也是不甚合適的。
三、情真意切的白詩
如果說韓詩和李詩側(cè)重寫音樂體驗和音樂效果的話,那么白詩就側(cè)重寫共鳴了。白居易《琵琶行》能將聽者內(nèi)心深處的感動表白出來,關注的是樂師與聽者之間的情感交流。音樂是傳情的,與文學一樣內(nèi)涵豐富,是一門需要用理解來支撐的藝術,需要聽者與奏者之間的默契,這樣才能達到情感的交匯點。有感情的交流與碰撞,聽者才會熱淚盈眶。白詩就是以音樂背后蘊含的情感為描寫重點的,這情感是由經(jīng)歷積淀而成,因而相較韓、李兩家,白詩多了一些對于樂師和聽者(詩人)生活經(jīng)歷的介紹,讀來感覺情感更濃厚一些。白詩寫音樂,更像是敘事,文人的情懷也更強烈一些。
《琵琶行》從情境寫起,先交代遇見琵琶女的場面。事情緣于送客,詩人飲酒而仍未能盡興,“忽聞水上琵琶聲”,詩人內(nèi)心一陣驚喜,頓時已將歸去之事拋在腦后。這首詩的敘述節(jié)奏是比較緩慢的,從琵琶女的開場寫起,將如何見面的,如何露面的,都一一作了說明。并且詩人也是極其心細的,連“琵琶聲停欲語遲”這個細節(jié)都捕捉到了,呈現(xiàn)了一位內(nèi)斂女子的形象。此細節(jié)也與下文“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相一致。白詩在描述音樂時也與韓、李有些不同,雖然也有“間關鶯語花底滑”類似的純描聲之句,但對于演奏手法的呈現(xiàn)卻是白詩獨有的?!拜p攏慢捻抹復挑”、“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等句,對于演奏場面做了更為具體的呈現(xiàn)。詩人用詞也是極為準確的,對具體動作的描繪,拉近了讀者與演奏現(xiàn)場的距離,使讀者仿佛深臨其境。想必詩人白居易也是精于樂器的,不然,很難措詞如此精準。
相比韓、李兩家,白先生對音樂應該更內(nèi)行。白詩在描音時加上了詩人的內(nèi)心理解,體現(xiàn)了白詩寫音樂時主情的特點。從“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便可明顯看出與韓詩、李詩不同的特色。詩人有意識地寫出心中所感,他愿意將自己聽到的與讀者分享,當然他也聽得出弦外之音,這足見詩人對音樂的領悟水平之高。不可否認,這種“似訴平生不得意”的理解,與詩人此時的心境有很大關系。音樂有很多種理解方式,而詩人偏偏解出了平生的不得意,這恰恰是詩人此時心境的寫照。貶謫的悲涼在這弦音之下一觸即發(fā),頗有觸音生情的味道?!皷|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以環(huán)境來渲染音樂,也是白詩的特色,同時此句也從側(cè)面描寫了琵琶女技藝精湛?!皷|船西舫”沒有了聲音,大家都沉醉在這美妙的音樂之中,此時此刻,人與景已融為一體,和諧美好。
詩的后半段便是對經(jīng)歷的展開了,占了一半左右的篇幅,甚至超過了對于音樂部分描寫的比重。也許有人對此頗有看法,認為這樣有種斷層之感,好像突然便從音樂跳到了敘事,也有人覺得這樣會使音樂描寫部分比重過小。其實,這正體現(xiàn)了白詩主情的特點。情從何而來?必跟經(jīng)歷有關,同病相憐才會有共鳴。對于琵琶女身世的介紹,能夠幫助讀者更好地走進她的音樂,也因此才會知道琵琶女是如何以其“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來“說盡心中無限事”的。況且此詩本來就是為贈予琵琶女而寫,所以這一部分是必不可少的。緊接琵琶女之后,便是詩人的自述,訴說自去年以來的所見所聞所感。詩的三四兩段構(gòu)成對話,像是兩位密友在互訴衷腸,感人至深。不過詩人并沒有花太多筆墨冗敘生活如何艱難,只用“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簡單交代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艱苦,其余都是在抱怨沒有音樂相伴的煎熬。這很特別,雖然不排除有夸贊琵琶女技藝高超的成分在,但更多體現(xiàn)的是詩人的真性情,對音樂癡迷的那份真誠之心,可以說句句發(fā)自肺腑,皆系詩人的情思凝結(jié)而成。最后,詩人不禁淚濕衣衫,“江州司馬青衫濕”感動了一代又一代人,已是情到深處不能自已。同時,白詩寫音樂時,選取的是琵琶女這樣一個小人物,愿意去關注下層民眾的疾苦,這無疑是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也是難能可貴的,同時拓展了詩歌的題材。讀白詩《琵琶行》,其情真,其意切,鐵人未免也動情。
注 釋:
[1] 張永軍:《韓愈〈聽穎師彈琴〉、李賀〈李憑箜篌引〉指瑕》,《華夏文化》,2011年第5期。
[2] 郁賢皓:《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
責任編輯:楊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