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友聲的變奏

江汀

陸源住在城市的東南部。我時常記得這一點，因為對我來說，空間感十分重要。這種空間感一直伴隨著我，與此對應(yīng)的是，我即將在這座城市中第四次搬家。不過，在此我的時間感卻有些遲鈍。我就像是漂浮在這個時代、這座首都，假如身后還有退路的話。也許我處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在一片海水之間。我知道自己可能在做夢，但是這個夢仍然在延續(xù)下去。

我和陸源認識才不到兩年。但我們倆都有錯覺，覺得認識對方已經(jīng)很久了。我們注定要成為朋友嗎？也許，這種錯覺來自我自己的個人精神史。在今天，要談?wù)撐业暮糜殃懺?，這篇文章也許寫得有些早。但是，作為熟稔敘事技巧的小說家，對于陸源來說，時間的先和后，是可以在文本中被重新設(shè)置的。

那么我還是先提及自己在認識陸源之前的生活吧?！皬膬措U和泥濘的沼澤中/我悄悄長大，像蘆葦般沙沙有聲”。我已經(jīng)在很多文章中提到自己的成長歷程，在此也許不用再重復，只引用曼德爾施塔姆的這句詩。但我此時卻回憶一個細節(jié)，那時我已經(jīng)二十五歲，在上海的某個平靜的中午，讀到赫爾岑的回憶錄《往事與隨想》。我贊賞赫爾岑的文筆，更傾慕他所敘述的自己與奧加遼夫的友誼。因為，我自幼是一個熱愛友誼的人；但是在文學世界里，除了當時的女友之外，我還從沒有一個可以交談的人。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焙髞?，在經(jīng)過了一段獨行道路后，我來到了此時此地。在此之前，我也曾辨識過很多人，但那些人沒有成為我的朋友。而我和后來的朋友們，在認識之前，就已經(jīng)生活在同一個空間之內(nèi)；在認識之前，大家已經(jīng)各自擁有或長或短的個人史。

現(xiàn)在我回想起來，自己第一次到北京工作是在2010年春天，那正是陸源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祖先的愛情》出版的時候。當然，那時的我對此一無所知。我所知道的是，在一場沙塵暴或者一場雨后，天氣開始轉(zhuǎn)暖，我獨自前去地壇買書。在那兒我買到兩大捆書，基本上都是外國文學作品，然后帶回東五環(huán)的住處，那就是我最初的北京生活。

仿佛那個北京，已經(jīng)不是七年后的這個北京。對于這一點，也許每個人都能夠說點什么。那時我在豆瓣上關(guān)注過一位寫小說的年輕人，他曾寫過一篇日志，說自己有次從地壇買書，因為買波德萊爾和魏爾倫的傳記，順手也買了奈瓦爾的。回到家后，他讀普魯斯特，發(fā)現(xiàn)普魯斯特也提到這位奈瓦爾。他意識到，這是一種令人愉悅的巧合。

不知為何，今天回想起這件舊事，我也會聯(lián)系到陸源。我始終沒有與那位朋友在生活中相識，但卻有意無意地把那位陌生朋友的形象，和陸源重疊了。我也說不清楚這是為什么。也許是因為，那位閱讀奈瓦爾的朋友，對長篇小說的構(gòu)建技巧非常有心得；可能是這一點讓我想到現(xiàn)在的陸源。再或者說，那時地壇的擁擠人群中，可能就有比現(xiàn)在年輕七歲的陸源。

我第二次來北京工作之后，2013年春天，陸源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范湖湖的奇幻夏天》出版了，盡管那時我仍然一無所知。但我已經(jīng)開始認真對待自己作為圖書編輯的工作，也正因如此，我才得以首先知道作為出版人的陸源。同一年的秋天，漓江出版社開始推出一個叫作“拾珍鋪子”的叢書，收集了一批小眾外國文學作品，這和我自己的趣味完全一樣。于是我在微博上關(guān)注了這套書的策劃編輯陸源?！藭r，我已經(jīng)知道了他，但他還并不知道我。

2014年底，我去楚塵文化工作，有幸在那兒編輯國內(nèi)外詩集。出版人楚塵對當代詩歌愛好者的重要性，已經(jīng)無需多說。但是對我來說，另一個重要的收獲是，我在這里認識了小說家朱岳，他不僅是我的同事，也成為我最重要的朋友之一。2015年上半年，我寫了一系列書評，其中有兩篇是為“拾珍鋪子”中的小說而寫的，小說分別是塞拉的《為亡靈彈奏瑪祖卡》和穆齊爾的《兩個故事》，想必這是陸源第一次意識到我的存在。緣于共同的好友朱岳，我和陸源互相寄贈了各自編輯的新書。

夏末的時候，有天下午我在辦公室里待著，忽然朱岳告訴我，陸源已經(jīng)讀到我剛剛印出來的詩集《寒冷的時刻》。那本書才剛剛從印刷廠被送出來，堆在他們出版社的走廊里。那是一個認出的時刻：陸源粗略地翻看了那本詩集之后，認出了那個作為寫作者的我。一個小時之后，他就從自己單位出發(fā)，直接帶著第一本詩集前來找我。他的單位在大望路，我的單位在工人體育場北路，相隔并不算太遠。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也立刻明白，自己遇到了一位前述的赫爾岑式的朋友。

在那以后，時日依然漫長。不知何時起，朱岳、陸源和我三人建了一個微信群，名字叫“岳麓廳”，聽起來像某個湘菜館的包間。我們定期聚餐，在一起無所不談。也是在這之后，我才后知后覺地去認識《祖先的愛情》和《范湖湖的奇幻夏天》，認識作為一位小說家和詩人的陸源。

要理解這個朋友，也許我需要帶著他的書，在夜間出門?！斗逗钠婊孟奶臁返姆饷嫦褚粋€萬花筒，或者時空的旋渦。也許這里面，也有我幼時對于世界的模糊印象。雖然事實上，在那本書里陸源對時間的處理非常簡潔。有時候，他高強度的敘述節(jié)奏，會讓我想起同樣熱衷于歷史和虛構(gòu)的帕維奇；但是很明顯地，陸源走向了另一條道路，我私下以為，他更喜歡的作家會是托爾斯泰。

《祖先的愛情》中的南國氣度，是我不曾有過的陌生經(jīng)驗。但到了《范湖湖的奇幻夏天》里，住在街巷之間的青年學者和他定期前去的文津閣，已經(jīng)是我視野范圍中曾有過的人與事。對我來說，如果不是來到北京，我?guī)缀醪豢赡苷J識陸源。

依然可稱年輕的陸源，頭上已經(jīng)有了一些白發(fā)。他的勤奮，大家有目共睹。朱岳曾經(jīng)向我提到，他和朋友們想勸陸源不要總在深夜工作，使自己過于勞碌。但我們也覺得，陸源可能就是一位豐沛的工作狂。一部長篇小說是一種時空的模型，也是寫作者的一次終極認識。在經(jīng)過陸源的勞作之后，它將以強健的形象降臨于世。

陸源的性格十分直率，他不會掩飾自己的愛憎。我非常明白，自己成為他的朋友，不僅僅是由于我寫過一些詩句，更是因為，我們都不是能夠左右逢源的人。我的朋友，首先是那個孤獨和憤怒的陸源，然后才是那個已經(jīng)擁有名氣的作家和編輯。和我一樣，陸源也有著他自己的個人精神歷程，它真的難以言說。作為朋友，我知道，孤憤不僅屬于他的過去，也還將在未來伴隨他。

我們都懂得珍惜自己的孤獨和憤怒。但時至今日，我仍不知道，自己是在以何種方式理解北京。我似乎忘了這座城市高額的房價、擁擠的交通，但不會忘記眼見過的很多面孔，他們都是我二十五歲之后的朋友。有次我在工作中，讀到中國作家引用葉賽寧的句子：“金黃的落葉堆滿我心間，我已經(jīng)不再是青春少年?！毙疫\的是，我和陸源還能夠以少年的方式建立友誼。

去年秋天，在兄弟鐘放過世之后，我感到十分孤獨。我特意約朱岳和陸源吃飯，在靜安莊的一家火鍋店。寒冷的雨夜里，我們喝了幾杯白酒，然后各自回去。朱岳打車回廣安門的家中，我和陸源繼續(xù)打傘走一段路，走到三元橋地鐵站。從這里出發(fā)，我去北五環(huán)外的天通苑，他去東南五環(huán)的亦莊。即使同在北京城，但我們各自前往的，絕對是完全不同的地方，相距三十五公里。我仍然時常記得這一點。